舒之
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詩人在小樓聽了一夜的春雨淅瀝。第二天早上,深幽的小巷中傳來了叫賣杏花的聲音。春雨綿綿,杏花盛開,煙雨、杏花、江南的圖景悄然展開,清新雋永,明媚可人。
在春雨聲中,在詩人陸游的想象里,花兒都開好了。而當(dāng)春天的雨落在孟浩然的心里時,他知道花兒要謝了。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泵虾迫坏倪@首《春曉》寫出了人人都有的春困體驗。在春天的早晨,詩人從睡夢中醒來,想起昨夜的柔風(fēng)細(xì)雨,不僅送自己入夢鄉(xiāng),也搖落了春花,搖走了春光,于是幾許淡淡的閑愁輕輕浮上了心頭。
夜晚聽雨,聽的是一種心情,心情好,雨聲好聽,心情不好,聽雨就是別一番滋味了。蔣捷寫過一首《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位南宋末年的詞人,聽雨聽出了自己一生的故事。《虞美人·聽雨》以“聽雨”為線索串聯(lián)起了蔣捷從少年到暮年的人生旅程。
他少年時與歌女為伴,在歌樓上聽雨,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他聽到的雨聲,是年少歲月里快樂而浪漫的旋律。
到了壯年,他在客舟上聽雨,聽孤雁哀鳴,看江闊云低。詞人的聽雨之地從歌樓移向了客舟,由年少時的熱鬧繁華轉(zhuǎn)向了中年時的孤獨冷清。中年流落江湖,令他嘗盡了奔波轉(zhuǎn)徙的辛苦滋味。在這漫漫人生旅途上,不離不棄默默陪伴他的,似乎只有無盡的雨聲。
老年時,他在僧廬下聽雨,想起一生中的悲歡離合,無法入眠。經(jīng)歷了年少時候的不知愁滋味與中年時期的孤獨彷徨,這一生就這樣走到了暮年,就像雨落在大地上,無法阻止,就任它去吧。他就這樣聽著雨,聽著自己一生的故事。
雨是永恒的,落在一個人生命里的全部的雨,只有那個人自己知道。雨聲就是心聲,雨一聲聲滴在心上,時光與世事已經(jīng)帶走了他曾經(jīng)的一切。他在雨聲里回憶過去,也想象著雨聲背后的景致。
煙雨杏花江南,本是極美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后面兩句“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寫得也很美。“矮紙斜行閑作草”,陸游擅長行草,從現(xiàn)存的陸游手跡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風(fēng)韻瀟灑。“晴窗細(xì)乳戲分茶”,在夜雨初霽后,陽光照在窗臺上,詩人喝茶分茶。
靜坐聽雨,閑作草書,細(xì)品清茗,這首詩的中間四句,寫的就是生活中的閑情逸致。然而,我們結(jié)合詩作的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來看,聽雨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這首詩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合在一起,可以看作一首絕句: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詩人感嘆世態(tài)人情薄得就像一層半透明的紗,明明是奉詔等候,卻還問“誰令騎馬客京華?”?,F(xiàn)在是杏花開放的早春時節(jié),漂泊風(fēng)塵苦,詩人計算了一下,大概清明可以回到家中。
公元1186年的春天,陸游時年已62歲,奉詔入京,接受嚴(yán)州知州的職務(wù)。他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等候皇帝的召見。一住數(shù)日,他不知要在客棧里等待多久。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他渴望為國效力,而眼前卻在以“閑作草”“戲分茶”消磨時間。
我們回頭再看“小樓一夜聽春雨”。詩人聽雨聽了一夜,一夜未眠,是因為心中有事,憂心家國。人最痛苦的是求而不得,陸游想為國效力,卻只能閑閑等待。
清代學(xué)者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贝河晗铝艘灰?,滿城的杏花開放,然而陸游的內(nèi)心是悲哀的,壯志難酬之感盤桓不去。所以,整首詩的主要情感是憂愁悲哀的。樂景與哀情,這樣的反差,讓詩歌多了對比,多了深意,多了品味的空間。
雨聲永恒,夜色如墨,一個人的一生遭際在雨聲中一幕幕閃現(xiàn),他卻無人訴說。
雨落千年,詩人寫了千年,一場來自宋朝的雨,淋濕了多少人的心?
一夜聽雨,大約心事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