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錫林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 住在錫城的光復(fù)巷。
巷口有一塊空地,只有一張乒乓球桌那么大,那可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也是我們孩子心目中的圣地。
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只要遠遠瞅見那地方簇擁著一小群人,便頓時大樂,渾身來勁,夾著書包,撒腿奔去,用腦袋尖鉆入,一眼不眨地看得個好不有趣,忘乎所以。
那些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往往正在借這方寸之地,擺開陣勢,一顯身手,招攬生意呢!當然,這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對我們孩子來說,就格外有吸引力了。
記得那年月,看到過的有補傘的、補碗的、磨刀的、吹糖人的、爆炒米的、修藤椅的、箍桶的、補鍋的、配鑰匙的、修套鞋的……看他們那種得心應(yīng)手、悠然自如、出神入化的樣子,一件活計做完后那種傲然、自得、陶醉和渾身的瀟灑勁兒,實在是叫我們活活羨慕死!而且看這諸種手藝行當,各有各的巧妙,各有各的韻味,就好像有的是驚險電影,有的是蘇州評彈;有的是工筆花鳥,有的是潑墨山水;有的是散文,有的是故事;有的是涼拌蘿卜絲,有的是陳皮橄欖。
而其中,我最喜歡看的是補鍋。
因為這補鍋,實在是奇妙莫測,變化多端,而又驚心動魄,趣味無窮。
補鍋師傅的家什很簡單:一個擔子,一頭是一具小小的風(fēng)箱,那風(fēng)箱的木頭烏黑發(fā)亮,也不知使了多少輩多少年了;另一頭主要是一只小小的破鐵皮爐子,那爐子小得只比暖水瓶稍大了點兒。
補鍋師傅在那巷口坐下,吆喝幾聲:“補鍋啰?!毙∠镏心切┲鲖D們便會拎著家中漏了的鍋子紛至沓來,不一會,這里就壘起了一疊大大小小、有耳沒耳的鍋來。補鍋的用一根空心管子將那風(fēng)箱與小爐子接通,點著后,一拉風(fēng)箱,那爐子立刻就有了生命,活起來了。
爐中的火焰是那種透明的藍色,有時,也會跳出些橘黃色、血紅色,宛如一個美麗的精靈。那風(fēng)箱便是它的胸膛、它的心肺,在那一呼一吸之間,那火焰一張一弛,一伸一縮,很有節(jié)奏,顯得十分調(diào)皮而又十分溫柔聽話。
在那火焰中央,有一個比鴨蛋大不了多少滿是疙疙瘩瘩的坩堝。補鍋的騰出一只手來,將一片破鍋片細細敲成蠶豆瓣大小,放入那坩堝內(nèi)。
只見那坩堝漸漸變紅,這紅,又漸漸染入那些碎鍋片中,本來滿是銹色,又七零八落十分丑陋的碎鍋片, 此刻便變成了一塊塊晶瑩發(fā)亮的紅玻璃了,再一會兒,那些紅玻璃彼此化合,熔成了泱泱一團,這一團通紅透亮,波動蕩漾,而又微微凸起,分明是一個躁動著就要躍起來的小太陽,好看煞人。
此時,那補鍋的用一個模樣活似挖耳勺的小勺子到坩堝里的小太陽上小心地挖一小塊,放到手掌里的一塊厚厚的氈墊上,頓時,如同雨后荷葉上滾動的露珠一樣,那氈墊上便出現(xiàn)一顆滴溜溜的紅珍珠、紅珊瑚、紅瑪瑙。它盈盈而動,似乎很嫩很嬌很活潑,十分誘人,看得我饞饞的,真想也能弄出一顆來,仔細摩挲把玩一番才過癮。
然后,那補鍋的屏息靜氣恭恭敬敬端平手掌托著它,仿佛擔心吹一口氣就會把它驚跑了,將它湊到那已架好的鐵鍋下,對準那漏縫,說時遲那時快,十分輕捷地往上一貼,與此同時,另一只手用一個小棒隔著那鍋縫往下一按,便聽得吱一聲輕響,一股青煙冒過,那紅珍珠已經(jīng)不見,仿佛變戲法一般,一個圓得俊俏而又服帖嚴實的鐵青色補丁就出現(xiàn)了。
如此再三,直至把一條裂縫全部用這些補丁補得再沒一點縫隙為止。
這補鍋的并不常來,幾個月才來一次,所以,每一回只要有補鍋的來,我決不放過,癡迷迷地看著,一直要看到那個補鍋的撣撣圍裙收拾擔子要走,我才依依不舍地離去,縱然回到家被媽媽痛罵一頓也在所不惜。
那一天,我放學(xué),又看到巷口圍著一簇人,我擠過去一看,哈,是補鍋的,不過,這一回,有一老一小兩個,那小的大概是新收的徒弟,正在拉風(fēng)箱。他呼哧呼哧地拉得很用勁,可是總是被師傅呵斥:“慢一些!”“用力要勻!”“真笨!”
奇怪的是,他總是不吭聲,而且始終也不抬頭,我感到有些詫異:他怎么啦?我仔細看去,那模樣似乎有些眼熟。
也許他老是這么埋著頭,畢竟有些脖子酸了吧,終于,他直了一下腰,而且飛快地朝我這邊瞥了一眼,但馬上又低下頭去了,這一眼里有著膽怯、羞澀和躊躇。
我一怔,他,不是我三年級的同班同學(xué)嗎?記得那時,他坐在教室的角落處,因為他成績很不好,所以,他在班上沒有朋友,從來也不說一句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時候,他便悄悄地從教室里消失了,再也沒有聽到老師或同學(xué)提起過他,也沒人問過他到哪兒去了,以至于我現(xiàn)在一下子都想不起來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顯然是認出我來了,瞧著他那深埋著頭,側(cè)著身子,似乎是拼命地想躲起來,可又沒地方能躲的那種局促不安的樣子,我明白,他早就看見我站在這兒了。
此刻,他的風(fēng)箱拉得更糟了,慌慌亂亂地失了章法,那爐子里的火焰便亂了套,忽高忽低地躥著,那坩堝內(nèi)也一會兒明亮,一會兒又發(fā)暗。
師傅終于忍不住了,在他腦袋上狠勁地鑿了一下:“你,怎么啦?連個風(fēng)箱也拉不好!”
這一下,仿佛也鑿在了我的頭上,我怔怔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就在此刻,他抬起頭來,望著我,竟牽著嘴角笑了一下,我說不清,那笑里,到底含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他的眼角里,有著一星淚花。
我鉆出人群,趕緊走了。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看過補鍋。
當然, 現(xiàn)在也找不到補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