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路上厚厚的積雪,很蓬松,腳踩在上面,嘎吱嘎吱響。
幾十步開外,海爺府前,兩人合抱的大鍋,正吁吁地呼著熱氣,鍋底下騰起的烈火,狀如吐舌。
兩個插隊的,擠到人堆里,被罵罵咧咧地推了出來,其中一個還被揮了兩拳。鍋邊,海爺府上的一個家丁,拿著勺子指指這邊,指指那邊,吆吆喝喝的。
年前幾天,海爺府上的老太太突然身子骨不好了,整日迷迷糊糊的,偶爾醒來,不是喊著火了,就是說屋塌了,府里上上下下提心吊膽,又是請名醫(yī),又是找“半仙兒”,年都沒過好。海爺之所以會在正月十五當(dāng)天在門口布施湯圓,也是一個“半仙兒”折騰出來的主意,為的是給老太太求“圓滿福報”。
鍋前一溜排站著的,一色破襖破褲,個個手揣在袖筒里,碗用胳肢窩夾著,不住地跺著腳。人群里頭,有一瘦高個兒,勾著腰,頭用破衣服包著,露出一雙混濁的眼,眼里泛黃,布著血絲。這人說話時,不時地側(cè)著耳朵,像是看不清東西,要用耳朵幫忙。
這人叫東升,老街上,男女老少都認(rèn)得他。東升年輕的時候,曾和海爺在老街的一家鋪子里當(dāng)伙計。那時,東升長得白俊,會說話,遇人彎得下腰,迎來送往的門面活,掌柜的都讓東升干,而那時的海爺,只不過給東升打個下手而已。但東升長了歪心思,有了錢,就偷偷往窯子里去,那些窯姐兒,和東升都熟。幾個年齡一般大的伙計,只要湊到一起,就會纏著東升講窯子里的事兒,東升幾乎能說出所有窯姐的花名,身上都有啥記號……說得其他伙計眼睛一閃一閃的,有的憋不住,也跟著東升到窯子里去了。
后來掌柜的看不下去了,便把東升趕了出去。
東升走馬燈似的換了幾家吃飯的地兒,后來又給碼頭跑腿送貨,但終究改不了好嫖的毛病,染了不干凈的病。病走到眼里,天一暗,看東西就不真切,便失了營生,成了乞丐。
倒是海爺,多年來,無論是在鋪子里做伙計,還是出來自個兒倒騰生意,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但東升覺得,如果當(dāng)初他不被趕出去,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海爺出頭。東升甚至和人說,海爺搶了他的財運,應(yīng)該酬謝他。東升成了乞丐后,常和人講當(dāng)年與海爺在一個鋪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講得次數(shù)多了,自己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
煮湯圓的鍋開了,人群開始往里收,有人不小心把碗擠掉了,撿起碎碗碴兒,還往里鉆。海爺府前的臺階上,有幾個家丁,兩手抱肩,高高地看著。
輪到了東升,東升把碗伸過去,撈湯圓的人一勺下去,六個,又抖掉兩個,剩下四個湯圓到了東升的碗里。東升掂了掂手里的碗,并沒有轉(zhuǎn)身,只往一側(cè)讓了一步,然后將碗晃晃,吹吹,四個湯圓兩口便下了肚。
這些人吃湯圓,連筷子都不用。
“給口水吧,湯圓噎人?!睎|升對盛湯圓的家丁說。
家丁瞥了東升一眼,盛了一勺面湯給東升。
東升把碗一遮,道:“我不要面湯,給我一碗水?!?/p>
那人把勺子往鍋里一扔:“不喝拉倒!還難伺候了你!”
東升一笑,道:“我和你們東家是老相識了,今天別說一碗水,就是一碗酒,他也能給我。不信你問問?!?/p>
幾個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吱聲。
拿勺子的家丁繼續(xù)給后面的人盛湯圓,不理他。
東升就在鍋邊不住地吆喝:“給我水!水!”
臺階上,幾個人擼起袖子,想收拾他,被一個模樣老一點的家丁攔住了。老家丁往東升那兒挪了幾步,把手一伸,冷冷地說:“碗給我。”
東升遞過去,老家丁轉(zhuǎn)身進了府。
半晌,他端了一碗水來,還冒著熱氣。
碗遞到東升手里,東升并沒有放到嘴邊,而是把碗端到齊胸的位置,環(huán)視了臺階下的窮人和乞丐,緩緩走到門口的石獅子旁。他把碗擱在了石獅子腳底的平臺上,而后大聲咳了一嗓子,大搖大擺地走了。走了一段,東升還回頭往這邊張望,好像他那雙眼,真能看到什么似的。
那碗水,放在石獅子旁邊,東升一口沒動。
后來,只要有人在東升跟前提海爺,東升都要和人說起這事,只不過,故事里,端水給東升的,不是家丁,而是海爺。
東升說,海爺聽說他不喝面湯,立馬端了一碗水,遞到他手上。
可平日里,東升要飯時,遇到人家給他面湯,他也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