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葛大華還不知道,凌晨五點十分,他是第一個走進地鐵六號線草房站的乘客。在他閃身進站的時候,葛大華的心也被閃了一下——就這么離開啦?他身后的天還沒有亮,朝陽北路上還沒有行人,車輛也很稀少,街燈和他一樣疲憊、寒冷,一樣了無生機、蒼白無力,缺少趣味;街燈下的街道、建筑、樹木和綠化帶,同樣的冷若冰霜,枝干蕭條,不像要跟他惜別的樣子,甚至根本無視他這個異鄉(xiāng)的青年。
這是一趟始發(fā)車,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葛大華一個人,還有他的一個行李箱。
地鐵在接下來的兩三個站都沒有上人。到了青年路站,突然擁上來五六個青壯男人。而且很巧地都在他這節(jié)車廂里,又很巧地坐在他邊上和對面。葛大華看了看這群人,雖然相貌不同,也穿不同的衣服,但身上的灰塵都一樣?;蛘吣遣唤谢覊m,是建筑工地上新鮮的遺留物,粉末狀的,灰不灰、黃不黃的,染在鞋子、褲腳和帽子上。坐在葛大華身邊的一個青年,年齡和他相仿,看到葛大華在看他,迅速朝另一端移了一屁股。葛大華和他之間,本來已經(jīng)空了一個座位,他還是移了一屁股,留下兩個空位的距離。葛大華有點過意不去——他并不是嫌棄對方,而對方自知身上的臟而離他更遠點。葛大華本想朝他笑笑表示歉意。但那笑沒有笑出來,因為對方已經(jīng)閉上眼睛睡覺了。這睡速,太快了,眼一閉,睡著了。葛大華感到奇怪,又看對面。對面幾個人都在看他,齊刷刷地看他。葛大華心里發(fā)虛,怎么啦?是哪兒不對嗎?抑或是他讓青年移了一屁股的眼神激怒了他們?他們這報復性的眼神也太整齊劃一了吧?但是,他們表情也并無惡意。葛大華就把剛才沒有笑出來的笑,重新獻給了他們。葛大華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兩個人,回應了他的笑,其中有一個是中年人。
“這么早就上班啦?”葛大華沒話找話地說。
那個回應他一笑的中年人繼續(xù)微笑著說:“不是上班,是下班。”
“下班?干了通宵?”葛大華沒有想到他們是剛下班,吃驚之余,迅速聯(lián)想到自己的工作。來北京四個多月了,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一直沒有穩(wěn)定下來。
“對!”中年人不是想象中的相貌粗獷的體力勞動者,他語調(diào)平穩(wěn)、態(tài)度自然地說,“其實就是夜工。我們在青年路大悅城搞室內(nèi)裝修——白天人家要營業(yè),只能夜里干?!?/p>
“夜里工作……工資高吧?”葛大華問了個敏感的話題。
“高嗎?三百到六百吧?!敝心耆苏f過,又自我滿足地說,“還行?!?/p>
“三百到六百?一個月?”
“一天。”
葛大華更吃驚了,一天六百?就算三百,一個月也有九千啊,刨去雙休,那也不少啊。回想起到北京后的幾份工作,先是在國貿(mào)附近的寫字樓里發(fā)推銷辦公設備的廣告,又把范圍逐漸擴大到整個朝陽區(qū)的各幢寫字樓,半個月只拿兩千多塊錢。后來他不干了,想做一個文員,就像那些都市電視劇里的時尚男女,在咖啡館里喝喝咖啡、在酒吧里碰幾杯啤酒,就把業(yè)務談成了,還經(jīng)常出入高檔會所和特色餐廳??伤也坏竭@樣的工作,這樣的工作電視劇里到處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知隱藏到哪里了。后來到了一個房屋中介公司,干了幾天也不是他想要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小區(qū)里送水,一送就是一個多月。剛干時天氣還很熱,還穿著T 恤,一動一身臭汗。不久就進入十月,又轉(zhuǎn)眼,十一月了,寒風料峭起來。前兩天跟媽媽通電話,媽媽問他工作怎么樣,他還未回答就流淚了。他強作鎮(zhèn)靜地說工作還行。媽媽又問做什么工作,他吞吞吐吐最終沒有說。媽媽就明白了,就讓他回家,說家里什么都好。他本想順口就答應,可他不想順這個口。媽媽又說:“你黃姨也打聽你呢,她獨生女兒不是你初中同學嗎?人家和她爸一起,銅雕生意越做越好了,現(xiàn)在是非遺傳承人了。那天她來我家玩,還問起你呢?她叫什么名字?”葛大華知道媽媽是在故意套問他,便遂了媽媽的心愿,說:“小靜。”媽媽高興了:“對呀,你還記得她?;貋戆蓛鹤?,小靜多有出息啊。你也可以跟你爸學手藝,做個傳承人嘛,要不,就繼續(xù)畫畫,你老師都夸你有畫畫天賦呢。”葛大華就答應了。答應過后又糾結了,不甘心回到那座海邊小城,不甘心回到父母身邊,不甘心像他父親一樣,做竹雕、扇子生意,也不想跟他師傅學畫畫——那是他小學時的老師,雖然老師夸他有天賦,但他終究沒走從藝這條路。他太熟悉他們一成不變的生存行狀了,比如父母,做各種雕件、扇骨,也做成扇,傳承幾代人了。他不想做那種傳承人。而媽媽三番五次提到的小靜,他也知道媽媽的意思,但她對小靜沒有什么好印象,不是她不漂亮,也不是她沒有才華,就是沒有好印象,簡單說,就是沒有沖動的感覺,沒有沖動,還叫什么愛情?但糾結了兩天,他還是順從了媽媽的意愿,起了個大早,上了今天凌晨的早班地鐵??蓪γ孢@幫夜間工作者所說的收入,又讓他動心了。來北京四個多月,空著口袋回家也就罷了,還把出來時媽媽給的一萬塊錢也花光了。現(xiàn)在,除了行李箱,把支付寶、微信和口袋里的現(xiàn)金加在一起,也就三百塊錢。三百塊錢能干什么?相當于身無分文了。是為小靜回去的嗎?可他心里也并不認可呀。
“你們還要人嗎?”葛大華心頭燃起希望,斗膽問了句。
“就你?”中年人打量他一眼,“這可是吃苦的活。”
“我能干。一天真是六百塊嗎?”葛大華心里緊張一下。
“哈哈”,速睡青年閉著眼睛笑了,他樂不可支地說,“就朱頭能賺六百,他們幾個不是四百就是四百五,我沒技術,最少,三百。三百就是我。朱頭是我們的頭,玩技術的。你要找事干,加他微信?!?/p>
葛大華驚異于速睡青年的特異功能,不但閉眼就睡,而且耳朵還清醒著,還指揮嘴巴說話。葛大華對速睡青年迅速有了好感,對這幫夜間工作者也有了好感,便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碼,遞到朱頭面前。
那個叫朱頭的中年人,在金臺路站轉(zhuǎn)地鐵十四號線了。其他人有的轉(zhuǎn),有的沒轉(zhuǎn)。葛大華也轉(zhuǎn)十四號線。他要到北京南站乘高鐵。但是,葛大華沒去北京南站,他在蒲黃榆站隨著朱頭也下車了。朱頭出站后迅速消失在北京的清晨里。葛大華出站后只能徘徊在清晨的大街上。葛大華沒有徘徊多久,他就在街邊的一處小廣場上停住了。廣場邊的條椅上有一老者在練坐功,邊上的一條狗——邊牧也陪著坐。葛大華便在另一張條椅上坐下。他要好好理理頭緒,回家還是不回家……回家又怎么樣?不回家又怎么樣?
決定了,不回。葛大華內(nèi)心的某種聲音異常的堅決。
葛大華不知哪來的勇氣,拿出手機,把高鐵票退了。他要繼續(xù)在北京打拼,跟朱頭他們做夜工,哪怕像那個速睡青年一樣拿最少的一天三百塊錢,也要再干兩個月——還有兩個多月才到年,這兩個多月里,也許還有變數(shù),還有機會在等著他。哪怕兩個月后回家過年時能帶一萬多塊錢,臉上還有點面子呀。他又給媽媽回了微信,說不回家了,老板不讓回。又說工作很忙,春假才能回。媽媽嘆氣,還說小靜多好啊。葛大華便不接茬了。媽媽還是不放心,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來:“你到底做什么工作???”葛大華說:“還能什么工作?大學里不是學建筑工程嘛,在做設計。媽,不多說……掛啦!”
直到這時候,葛大華還不知道朱頭的工地要不要他。他只是憑直覺,覺得這個善面的朱頭會招他,不然,不會加微信的。朱頭的微信就叫朱頭,而且頭像也是一頭卡通豬。這讓他覺得這個人會好相處。朱的諧音是豬。朱頭就是豬頭。他能叫豬頭,并且允許比他小二十多歲的下屬直呼其綽號,這人至少不壞。葛大華就給朱頭發(fā)微信,表示想在他手下工作。還把自己的學歷和所學專業(yè)告訴了他。微信發(fā)出去了,葛大華也松一口氣,感覺渾身輕松,心情自在。他抬頭看看四周,練坐功的老者還在閉目練功,那條忠誠的邊牧也一動不動。葛大華取下雙肩包,拿出早點——昨天晚上準備的蛋卡,還有巧克力,一杯奶茶。葛大華先吃蛋卡和奶茶。對面的那條邊牧看到他吃東西了,眼睛動了動,還向他微微歪歪腦袋。
有人從小廣場穿過。
小廣場那邊是一個住宅區(qū),有許多幢高大的樓房。樓房里的上班族,走出家門了,走出小區(qū)了,在小馬路上走一截,幾乎都是匆匆的,甚至是小跑的,然后,在十字路口那里開始分流。有一部分人,就是穿過小廣場,去蒲黃榆地鐵站的。葛大華喜歡看他們。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人,他都看一眼。他對于能夠早起去上班的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崇敬,覺得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生活原來的樣子。他雖然對即將到來的夜班工作還沒有概念,至少,他也會像他們一樣,走在匆匆上下班的路上了。
從綠化帶那兒走來一個年輕姑娘,一看也是上班族,她穿白色羽絨服,戴一條淺黃色大圍巾,普通的白色口罩,背一只黑色小包,長發(fā)似乎還沒有梳理好,隨意地散在腦后,搭在羽絨服的帽子上。她走路更急,雙腳邁動頻繁而凌亂,隨時要絆倒的樣子,還瞄一眼葛大華手里的巧克力。果然,她走到他面前時,一個趔趄,膝蓋一軟,趴下了,就在葛大華面前一步開外的地方,仿佛那巧克力有殺傷力似的,是一枚糖衣炮彈似的,一下就擊中了她。
葛大華被驚嚇到了,下意識地欲要扶她,手里那塊巧克力無處安放,便含到嘴里。
葛大華就是含著巧克力把女孩拉起來的,把她拉到了條椅上。女孩坐在條椅上,臉色灰白,聲音柔弱地要他的巧克力。葛大華趕快從包里又拿出一塊。
吃了巧克力,女孩的神情恢復了自然,也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我沒事……”
“你這是?”葛大華把剩下的蛋卡要給她。
“謝謝?!彼昧艘粋€蛋卡走了,帶著小跑一樣的步子。
葛大華覺得這天他遇到的人都有點兒意思,那個在地鐵上速睡的青年,那個叫朱頭的工頭,對面十幾米開外練坐功的老者,那條和老者并列而坐的邊牧,還有這個想吃巧克力而碰瓷的漂亮女孩,都讓他感到新奇和美好,讓他覺得,這個北京初冬的清晨特別不一樣。當然,有意思的還可以算上他,一個頭一天買好高鐵票準備回家的異鄉(xiāng)青年,突然在臨上車前又決定不回了,要去干建筑工程了——不是他在大學里學的那么高大上,搞設計、看圖紙、造預算什么的,不過是想去干苦力,但是,這也是建筑工程的一部分啊,電話里對媽媽所說的干工程,也不算撒謊。
葛大華的手機叫了幾聲,一看,是朱頭的微信。
朱頭說:“今天晚上八點半,在青年路大悅城南門口等我。身份證正反面拍照發(fā)我,現(xiàn)在就發(fā),再發(fā)一張大頭照來,先給你辦施工證?!?/p>
這就是錄用啦!葛大華忍著內(nèi)心的激動,給看他的邊牧一個飛吻,覺得好運氣也有它的功勞,連帶著又想到,也可能和那個玩碰瓷的女孩有關,又向意念中的女孩飛了個吻。
晚上,還沒到八點,葛大華就來到大悅城南門了。他來早了。沒辦法,心急啊。
可是,朱頭比他來得還早,正在大悅城南門的廣場上。在朱頭的身邊,還有一個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漂亮女人,穿著普通,燙染過的紅頭發(fā)很時尚。葛大華看到他們時,他倆正在爭執(zhí)什么,聲音不大,卻很激烈,女的甚至還推搡他一下,且眼含淚光。他們也看到葛大華了,是突然看到的,都不說話了。朱頭跟葛大華舉一下手,示意他過來。葛大華過去時,女人轉(zhuǎn)身欲走。朱頭跟她“哎”了一聲。她又回身,從包里拿出一個胸牌,遞給葛大華,才“噔噔噔”地走開了,朱頭都沒有跟她道個別,而且葛大華還明顯看到,她急速走開時,抹了把淚。初來乍到,葛大華還猜不透他們是什么關系,如果是工作上的爭執(zhí),似乎沒有必要抹眼淚,更不會有推搡的動作;如果不是工作關系,他的胸牌又怎么會放在她的包里?甚至胸牌就是她辦的也有可能。
葛大華戴著胸牌,隨著朱頭來到工地。工地在四樓,三面都用彩色塑料編織布遮擋了。葛大華明白了,這是在給一家商鋪裝修,或者是在裝修一家新商鋪,除了地面瓷磚要重鋪,還要給一面墻重新美化。葛大華領到的任務是接替速睡青年搬運沙灰和攪拌沙灰,而速睡青年調(diào)過去給那面墻刮膩子了。
沒有什么了不起的。葛大華想,不就是攪拌沙灰嘛,他熟悉水泥和黃沙的配比,實習時也在工地上干過,不過那是機械化操作,不是人工的。
正點開工時間是晚間九點,這時候,商城里已空無一人,燈也關了一部分,只有他們施工的這塊區(qū)域還亮如白晝。工人也都按點到了,是早上在地鐵上見到的那幾個人。
工作開始后,并沒有像葛大華想的那么累。拌好一堆沙灰,再由他供應給鋪地磚的工人使用。工人的身邊有一個膠皮桶,只要膠皮桶里有沙灰,他就可以停下來休息——別的活他插不上手,只能看,有時候也在心里琢磨。速睡青年被調(diào)去刮膩子,工資可能也漲了,他便觀察熟睡青年刮膩子的技術。朱頭在工地上晃晃,人就沒了——可能別處還有工程。
上半夜,葛大華精神不錯。但,從凌晨一點開始,他還是犯困了。累不怕,困,他就挺不住了,扶著鐵锨就睡著了??设F锨并不是固定在樓板上的,剛睡著,就要倒。有幾次,差點就抱著锨柄栽倒在工人的膠皮桶里。工人說你得熬幾夜才能習慣,坐地上睡會兒吧。葛大華就坐在地上睡著了。葛大華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剛打個盹,就被朱頭叫醒。他不知道朱頭什么時候來的。
朱頭是用腳把他踢醒的。一看時間,快五點了,那也睡有三四個小時了。葛大華心里油膩膩的,還想睡。可朱頭安排他到地下二層停車場去搬黃沙和水泥。葛大華懵懵懂懂,搖搖晃晃,像是站不穩(wěn)似的。朱頭不放心,說:“我?guī)闳ァ!?/p>
電梯到地下二層很順利,找到墻角堆放的黃沙和水泥也很順利。就在準備搬運前,朱頭問葛大華:“你是大學生?你發(fā)我微信的簡歷上是學建筑的,那……你看得懂圖紙?”
“當然?!闭f到自己的專業(yè),葛大華困意頓消,正想等著朱頭繼續(xù)問,朱頭卻什么也不說了。
當朱頭把一包水泥往平板小推車上搬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靠墻碼放的一人多高的水泥垛突然搖搖欲墜的要倒。朱頭懷里還抱著一包水泥沒有放下來,就用身體去扛。朱頭太高估自己的能量了,他沒有把欲倒的水泥包扛回去,反而加速了倒下的頻率,七八包水泥直接把他壓趴下了。
葛大華立馬沖上去,把水泥一包一包搬開。水泥一包一百斤,像石頭一樣沉。
只露出一顆腦袋的朱頭咬牙挺著,還不忘提醒葛大華:“……小心啊?!?/p>
搬走壓在朱頭屁股上的最后那包水泥,葛大華把他拉了起來。
朱頭右手抱著左邊的肋骨,咬著牙皺著眉忍著痛說:“這肋巴骨會不會斷啊我去,疼啊?!?/p>
葛大華說:“去醫(yī)院吧?”
“死不了?!敝祛^說,“裝車,兩包水泥,四袋黃沙。夠下一班用就行了?!?/p>
葛大華一邊推著重載平板車,一邊還后怕,朱頭要是砸死了可怎么辦?進入電梯,到了四樓,又到施工現(xiàn)場,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下班的點了,工人們都走了。葛大華看朱頭的手還扶在腰上,臉色發(fā)白,知道他還在忍著痛,心里由后怕,轉(zhuǎn)成內(nèi)疚,覺得,要不是朱頭幫他,被砸在水泥包下的,就是他了。
朱頭還是去醫(yī)院了,是葛大華陪他去的。
掛號、急診、拍片等一系列檢查下來,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了,結果是,朱頭的一根肋骨骨折。醫(yī)生開了藥,掛上水,說要在醫(yī)院觀察幾天。辦好住院手續(xù)后,朱頭就讓葛大華回去好好睡一覺,夜里還要干活。朱頭自我安慰地說:“就是肋骨上裂一個小口子,沒大問題?!?/p>
葛大華想,那也是骨折啊。葛大華把片子拿起來看,看到那道頭發(fā)絲一樣的白線了,沒有貫穿整根肋骨,大概一點五厘米長。葛大華說:“回去也是睡覺,我就在這兒陪陪你,萬一有事,還好叫我。”
朱頭想想也是。
葛大華是坐在一張方凳上、靠著墻閉上眼的——他也想有速睡青年的睡功,可聽到朱頭的電話響了。朱頭接了電話,是有人慫恿他出來單獨干,說他有那么多人脈,還有工人,自己當老板攬工程,能掙更多的錢。朱頭說不,說跟著老板干省心。再說,所有的工程都要墊資,還要有懂技術的,他也沒有那么多錢,也沒有工程師,干個屁啊。朱頭接完電話,又打一個電話,似乎在跟一個女人說什么,挺溫情地告訴對方,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過沒有大礙,暫時在醫(yī)院觀察。對方可能要來看他吧,又說你也上班,別跑了。葛大華就在朱頭打電話中,睡著的。一睡著就開始做夢,他夢見一個女孩走進了病室,看到朱頭就哭了。她移動著步子,那步子像是很沉重,手掩著面,一邊走一邊抹淚。朱頭朝她笑著,抬抬手,不知是要招手還是要揮手,一副無處安放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說:“看看,看看……看看,好好上你的班啊,跑大老遠的,這兒有小葛呢?!?/p>
葛大華看走到朱頭病床前的女孩太面熟了,那黃圍巾、白羽絨服,還有走路的樣子,這不是昨天早上在蒲黃榆路邊小廣場上吃了他一塊巧克力的女孩嗎?她怎么會在這里?怎么來看朱頭啦?做夢也這么稀奇古怪嗎?葛大華努力想從夢中醒來。可沒想到這不是夢,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女孩把一包東西放到病床上,對朱頭說:“爸,問你想吃什么也不說,隨便買了,你挑著吃……啊,你得謝謝小葛……哈……是你……是你……你就是小葛?”
葛大華還沒有從驚異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看過來的女孩也驚異了。葛大華像干了什么壞事一樣心跳加速,慌張地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她了。
“我女兒,朱雁?!敝祛^看了看葛大華和女兒的表情,也奇怪地問,“你們……認識?”
朱雁的神色由驚異迅速轉(zhuǎn)變成驚喜,又由驚喜轉(zhuǎn)換成哭泣,嗚嗚咽咽停不下來地對葛大華說:“爸的微信里說是小葛送他來醫(yī)院的……小葛就是你?昨天早上……那會兒時間太緊了,忘了感謝你……這也太巧了,謝謝你呀?!?/p>
朱頭顯然被女兒的狀態(tài)搞懵了,又是驚又是哭又是笑的,哪一個是真實的?同樣被朱雁搞懵了的,還有葛大華。葛大華以為自己剛睡著就做了個夢,其實不是剛睡著,其實此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整夜的勞作,讓他一閉眼就睡深了,一睜眼,就看到朱雁了。朱雁的哭哭笑笑,讓他心里也跟著一驚一乍、起起伏伏的,聽了她的話,才覺得,她是在開心——哭是開心,笑也是開心。葛大華也覺得巧,怎么就像故意安排的一樣?
朱雁突然想起什么,順手拿過食品袋,在一堆食品里扒拉著,拿出一餅干,說:“沒有巧克力——下次再還你巧克力。請你吃個曲奇吧?!?/p>
葛大華一邊搖頭一邊接到手里。
朱雁轉(zhuǎn)頭對朱頭說,“爸,昨天我不是上班要遲到嘛,沒有吃飯嘛,低血糖的毛病就犯了,頭暈,腳飄,準備到地鐵口買灌餅吃,剛撐到小廣場上,沒撐住,暈倒了,正好這個小葛有巧克力,哈哈,還有蛋卡,叫我搶走了,就緩過來了。正遺憾再也無法感謝他,沒想到這家伙竟是你徒弟?爸,不會是你老人家故意安排的吧?爸,我再也不熬夜了……你別罵我……我要是不熬夜,就遇不上你的徒弟了?!?/p>
“我也昨天才認識小葛的,正好缺個工人,還有好幾處工程要搶,就招他了?!敝祛^開心了,“雁兒,怎么能叫人家小葛這家伙啊,他幫了你,又幫了我,要謝謝小葛的。”
“不是謝了嘛!爸,我要上班。小葛,加個微信——我爸這個人挺好處的,辛苦你陪陪他了。晚上我再過來,請你吃飯?!?/p>
下午,葛大華在朱頭的病房里又睡著了。睡醒時看到朱頭也在睡。
葛大華怕弄出動靜驚擾了朱頭,就閉眼假寐,腦子里漸漸走出了朱雁。昨天的朱雁,今天的朱雁,要吃巧克力時的朱雁,交替著在他腦海中呈現(xiàn)。真是神奇,想到朱雁,朱雁的微信就到了,說晚上吃餃子。葛大華以為請吃飯要下館子,沒想到是吃餃子。餃子也不錯。
餃子比朱雁先到。朱頭和葛大華就先吃了。四份餃子,四種餡子。一份十五個,朱頭吃了一份后,要葛大華都吃了。葛大華也吃不了這么多啊。正在謙讓的時候,朱雁到了。
朱雁就抱怨道:“爸,不吃就不吃,非勸啊。我?guī)Щ丶?,煎著也好吃?!?/p>
朱頭就不勸了。離去工地干活還早,朱頭和葛大華聊天,說夜間的安全問題,提醒他打瞌睡時,當心別摔壞了,最好找個能靠著的地方睡。朱雁就責怪道,就你懂,人家這么大了睡覺還要你教?朱頭又關照葛大華,不要和別人說他受傷的事。葛大華問怎么說。朱頭說什么都不說。朱雁又懟道,說怎么啦?還有人敢扣你錢?敢告你狀?不過小葛你不說也好,別讓人覺得你跟我爸走得近。朱頭又問葛大華,你在我這兒,能干多長時間?葛大華本想說干到過年時,突然看到朱雁投過來的目光了,還有臉上繃著的神色,便改了口,說:“只要能干,就……就一直干。”
朱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朱頭也點點頭。葛大華很慶幸自己的臨時改口。
時間差不多了,葛大華要去干活了。
朱雁說:“才幾點?七點半,能走了。我跟你一起走。爸,你一個人沒事吧?看你剛才走路挺好來著。我也問過護士了,說不做劇烈運動,就跟好人一樣,還叫咱明天出院呢。出院不出院,你自己定。爸,我們先回啦?!?/p>
這家醫(yī)院靠近地鐵七號線,葛大華要轉(zhuǎn)十四號線再轉(zhuǎn)六號線才到達青年路大悅城,和朱雁要共乘一段時間,即七號線到十四號線,他就和朱雁一起拎著打包的餃子走了。
十一月末了,初冬的夜晚特別冷,風不大,卻很硬,像刀子扎在臉上,扎在脖頸里。這條通往地鐵口的小路上路燈昏黃,人很少,很靜,少有的幾棵樹,葉子已經(jīng)脫落差不多,樹影子顯得落寞而凄涼。葛大華能聽到他和朱雁走路時發(fā)出的嚓啦嚓啦聲。葛大華是第一次和女孩走在北京的街巷里,又是半生不熟的女孩,他渾身不自在,怕走快了,也怕走慢了;怕離她近了,又怕離她遠了;怕走出聲音,又怕走不出聲音。后來走成一種比較舒服的狀態(tài)是,兩人幾乎是并行著,而朱雁稍稍比她超前了三分之一步,兩人的間距是相隔一個胳膊,最大拉到半個身位,最小也就是衣服相互摩擦一下。葛大華走得提心吊膽,怕這段路要走很長時間,又怕這段路很快走完,加上自己轉(zhuǎn)乘還不太熟悉,又擔心走錯了路,心里犯起了疑慮。葛大華的心理活動立馬被朱雁捕捉到了。朱雁說:“怕我賣了你吧?你也不值幾個錢……這條路近,比走大馬路近。前邊,不出巷口,一拐,出去就是地鐵站口了。你是不是被人騙怕啦?你看姐是騙你的人嗎?姐要是騙人也不騙你啊。我還要審審你呢,你這一身,都是牌子,三葉草鞋子,360 度襪子,羽絨服是大鵝牌的,這可是國際品牌哦,加拿大貨,你不像是我爸一伙的人。說吧,你從哪兒來?今年多大歲數(shù)?為什么要潛伏在北京?為什么要打我爸的主意?為哪個組織服務?在接受誰的指使?真實任務是什么?準備什么時候完成?都給姐從實、立馬、乖乖招來!”
葛大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朱雁說話不太節(jié)制,屬于語言狂歡式的,看她年齡也不大,卻像經(jīng)歷了不少世故,一口“姐姐姐”的,聽了讓人覺得好笑,誰大誰小還不好說呢,什么國際品牌啊?那不就是正常穿著?從小到大,衣服都是他媽媽打理的,牌子不牌子不講究,也沒有追求。還打她爸主意,這話從何說起?但是,朱雁的話,讓他真以為自己接受某個組織的領導,是個潛京者了,心里有些害怕,看身邊的朱雁,朱雁也毫不躲閃地看他,路燈下,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追一句道:“講啊?!备鸫笕A可不想被她帶偏,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他是海州人,〇〇后,來北京不是潛伏,不是接受什么任務,是做工,在朱頭手下干活,練練極,為將來發(fā)展打打基礎。但是,葛大華的話也是講了一半留了一半,他沒有講他的未來打算,他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學以致用,在建筑工程上有所發(fā)展。當然,朱雁關心他所穿的衣裝,他也沒有暴露家世,沒有講他家是做竹雕、折扇生意的,僅竹雕產(chǎn)品就有傳統(tǒng)的筆筒、臂擱等,還有純屬工藝品的各種雕件,如他爸雕刻的一件竹根鏤空的八仙過海擺件,人物栩栩如生,在國內(nèi)一次工藝大展上獲得竹雕項的金獎,被一個藏家當場以高價收藏。扇子更是拿手項目,特別是手工制作的扇骨,在整個制扇界都很有影響,在大骨上鑲玉的工藝,更是受到收藏界的追捧。也正是因為他父親在竹雕界的影響,一心想讓葛大華繼承家業(yè)。但他志不在此,想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來,于是大學一畢業(yè)就出來闖天下了。沒想到天下并不好闖,正準備回家時,巧遇朱頭一幫下夜班的工人,于是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過這些都不想告訴朱雁,他和朱雁還沒到說這些話的份上,便收著點鋒芒說:“就是些普通的衣服嘛……來北京還能干嘛?干活掙錢,回家過年。”
“哈哈,這個話好,干活掙錢,回家過年?!敝煅愦笮﹂g,身體不穩(wěn),擠了身邊的葛大華,自然就抱住他的胳膊了,“看你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笑死我了——真以為我在審問你?”
葛大華不敢說話。不敢說話不是她的話不好回答,是胳膊在人家懷里,心太慌了。
朱雁說:“我送你去青年路大悅城吧,反正回家我也沒事。”
上了地鐵,到青年路站下車后,在站臺上,朱雁說:“不送你上去了……對了,明天我休息,一早幫我爸辦出院——我就是雙休日忙,其他時間還好?!?/p>
讓葛大華沒想到的是,夜里十一點時,朱頭到工地上了。
朱頭是悄然出現(xiàn)在工地上的。朱頭手里還拎著一個袋子,袋子里是卷起來的大大小小的幾個大紙卷。葛大華憑著他的專業(yè)知識,知道那些紙卷是施工圖紙。怪不得朱頭曾問他看懂看不懂圖紙嘛。葛大華剛要跟朱頭說話,朱頭做了個讓他閉嘴的手勢。朱頭拎著包,在作業(yè)區(qū)轉(zhuǎn)一圈,故意讓施工人員看到他,還伸手在刮好膩子的墻上摸了摸,然后問:“還有多少天完工?這周差不多吧?”
“夠嗆?!庇腥苏f。
“一周內(nèi)必須完工。我給通州那家工程催死了,過兩天要帶幾個人先去開個工——那是個大工程。都盡點心啊,質(zhì)量一定要保證,干完后,大家都過去?!敝祛^說罷,走了,沒跟葛大華再打招呼。但是葛大華奇怪朱頭是從哪里來的,肯定是從醫(yī)院出來又拐到了哪里,因為他拎著的那個布袋子,在醫(yī)院里,葛大華并沒有看見過。那么,是在大悅城門口見過的那個神秘的紅頭發(fā)女人的?他們是什么關系呢?葛大華不想想下去,不想想別的女人,他腦子里強行拉出了朱雁,他覺得朱雁比媽媽老提的小靜更真實,更切近,更好看,也更讓他心里惦念著。
朱頭來了又走,只有葛大華知道朱頭干什么去了——他從醫(yī)院出來,肯定要回去的。葛大華聽懂了朱頭話里的意思。朱頭說要到新工地開工。這個作業(yè)區(qū),算上葛大華,只有七個人,是要從這兒帶人走嗎?還是另有工人?不會把他調(diào)走吧?葛大華想,調(diào)他去,說不定和那些圖紙有關。
這時候,朱雁給他發(fā)來了微信語音。葛大華讓語音轉(zhuǎn)換成文字,看到這樣的話:“明早來我家,煎餃子給你吃,然后陪我一起去醫(yī)院接我爸。好不好?麻煩你了?!?/p>
幾個小時前,葛大華和朱雁在地鐵站臺上分手時,朱雁說她明天是休息日,要幫朱頭辦出院,心里還失落了一下,覺得朱頭出院了,他就沒有機會再和朱雁碰面了,也不好找見面的借口了。這下好了,明天一早要和朱雁一起去接朱頭出院,心情大好,趕緊回復道:“好呀好呀,發(fā)個定位和門牌號來?!?/p>
照例是凌晨五點下班。葛大華和大家一起,收拾好工具,走出了作業(yè)區(qū)。
從地鐵十四號線蒲黃榆站出來,葛大華根據(jù)朱雁發(fā)來的定位圖和門牌號碼,找到了朱雁家——居然離蒲黃榆路的小花園很近。
“你嘴巴真長啊,餃子剛煎好。”朱雁一照面就說,像個大熟人一樣,“去洗個手,開吃!”
吃飯時,朱雁并不急,說才七點鐘,時間還早,咱們八點半前到醫(yī)院就行。讓老爸吃早餐,咱去辦手續(xù)。朱雁的言下之意是,慢慢享受早餐。葛大華就是在吃早餐時,看到墻上有一幅少女的素描造像,很像朱雁,特別是那線條飽滿棱角分明的嘴唇、活靈活現(xiàn)的大眼和刀削一樣挺秀的鼻梁。如前所述,葛大華從幼兒園開始,就跟一個畫扇面的老師學畫畫了,一學就學到了初中,工筆畫的技藝已經(jīng)掌握得很好了,對于墻上的這幅素描,憑葛大華對于繪畫的理解,也是功力不淺的。
“這是你吧?”葛大華看著客廳墻上的素描說——其實已經(jīng)肯定是她了。
“嘻嘻,知道誰畫的?”
“你爸?”
“不對?!?/p>
葛大華想猜“你媽”,一想,她家似乎沒有女主人,在醫(yī)院里也沒見過她媽,便不敢亂說,保守道:“猜不著了?!?/p>
“允許你猜三次?!敝煅阊凵窳髀冻銎诖?/p>
葛大華不敢亂猜,看桌子上的煎餃和小菜,扯開話題道:“早飯真豐富??!”
“干了一夜的活,肯定餓啊,多吃點?!敝煅阏f,她看著葛大華很香地吃餃子,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色道,“知道嗎?我人生第一個記憶,就是和媽一起包餃子,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們這兒還是一片農(nóng)田,爸和媽結婚后,我們家成了拆遷戶,那時我還沒有出生,等回遷時,我都會爬了??蓩寢寷]有好命住進新房,回遷一年就病了,就一病不起,不到兩年就走了,唉——不說不說不說……反正我最愛吃餃子了?!?/p>
朱雁的話,葛大華聽懂了,這讓葛大華再次聯(lián)想到那個紅頭發(fā)女人了,總覺得朱頭有一些事情在悄悄進行中。朱雁說葛大華是個潛伏者,朱頭才更像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
真是想到什么就會有什么——到了朱頭的病房,突然又看到那個紅頭發(fā)的年輕女人坐在床邊和朱頭說著什么,身體湊得很近,聲音很細小,像是在商量著什么事。紅頭發(fā)女人見葛大華和朱雁進來了,極不自然,招呼都不打,起身就走??赡苡X得太沒有禮貌了吧,到門口又回頭朝他們一笑——實際上只是朝葛大華一笑,因為朱雁已經(jīng)拿眼神在審視朱頭了。紅頭發(fā)女人穿一件黑色的長款羽絨服,圍一條灰色圍巾,嘴唇涂得濃艷,很紅。葛大華發(fā)現(xiàn)朱雁在看這個女人時,愣了一下。
紅頭發(fā)女人走后,朱雁繼續(xù)用疑問的眼神看朱頭。葛大華便知道,朱雁不認識她。
朱頭略顯尷尬,說了句“這么早就來啦!”之后,沒有回應朱雁的眼神,只顧低頭吃朱雁帶去的早餐了。
朱雁是在朱頭吃早餐的時候,帶著疑慮的神情和葛大華去辦了出院手續(xù)的。
在葛大華和朱雁的陪同下,朱頭回家了,是叫了一輛滴滴快車。在車上,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葛大華還想,如果他不在場,朱雁會不會問朱頭,那個女人是誰?或者,朱頭會主動告訴女兒的真相的。其實,所謂真相,無論是葛大華,還是朱雁,都心知肚明了,只是都不想點破而已。
到家后,朱頭沒話找話地說:“不該去醫(yī)院,上當了,白花錢了?!?/p>
“哪里就上當啦?觀察一下還是放心的?!敝煅阏f,又一語雙關道,“再說了,還有人去看你呢?!?/p>
朱雁的話當然是有所指的。但是,朱頭不敢接茬,他一頭鉆進了自己的房間,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小葛,你隨意啊。雁兒,給小葛倒點水,我累了,要睡一會兒?!?/p>
葛大華知道,朱頭所說的睡一會兒,也兼有躲著朱雁的意思。
葛大華也犯困了。還在滴滴快車上就犯困了,怕到朱雁家堅持不住——這會兒更是忍不住困,看客廳里的沙發(fā),真想倒在沙發(fā)上睡一覺。
“你也困了吧?哈哈,瞧我爸,多關心你……你要不要也睡一會兒?要不在沙發(fā)上躺一躺吧……不行,當心受涼——我家暖氣不大好。”朱雁盯著葛大華,恍然道,“干一夜活,又忙到現(xiàn)在,肯定累了,去房里睡吧,沒人敢打擾你——放心睡,中午我做好吃的?!?/p>
葛大華心里一驚,在女生的房間里睡覺,他可沒敢想過。葛大華一早就觀察清楚了,這是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客廳不大,很緊湊。除了那幅素描外,沒有其他裝飾。兩間臥室,朱頭一間,另一間就是朱雁的了。在朱雁的房間睡覺,不妥吧?可又不知有什么不妥。人一旦困了,智商就下降,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朱雁就推著葛大華走了,朱雁說:“去吧去吧,我的房間里又沒有老虎,吃不了你。安心睡,放心睡,躺平了睡,我在外面追劇,給你看門,吃飯時再叫醒你們?!?/p>
朱雁說的你們,也包括在另一個房間睡覺的朱頭了。
進了朱雁的房間,葛大華心跳突然加快起來。而朱雁在臨關門時,朝葛大華扮了個鬼臉的甜甜的樣子,和房間的氣味頗為近似。
這么快就被朱家接納啦?葛大華像在夢里一樣,還沒睡覺就做了個美夢。葛大華明顯感覺到,朱頭對于他來到家里,也表現(xiàn)出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沒拿他當外人。葛大華慌慌的心跳漸漸平復了,也認同了朱雁的熱情,而中午還有一頓可能更加豐盛的午餐,也讓他充滿了期待。受到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葛大華有點猝不及防,仿佛接受了某種暗示,愛情的暗示。葛大華開始打量朱雁的閨房,一看就是典型女孩的房間,床上用品十分樸素,也十分整潔,是清一色的紫羅蘭色調(diào),床罩、被罩、枕頭上都沒有花紋,連兩個抱枕也簡樸中透出高雅和脫俗,仿佛一張不經(jīng)修飾而天然美麗的臉。墻上也掛著一幅炭筆素描,素描主角也是朱雁。和客廳那幅不同的是,客廳那幅是面部肖像,這一幅兼帶室外風光,而且是上彩的,仿佛一幅風景畫——朱雁坐在秋千上,仰視著畫外,目光悠閑中透著神往和期盼。地上是碧綠的草坪,秋千上還斜放著一本書,一只小貓躲在秋千下,調(diào)皮地試圖夠著那本書。葛大華走過去,切近地看看,他看到畫上的鉛筆簽名了,居然是朱雁。作者就是朱雁。朱雁是畫家,怪不得早上就讓葛大華猜客廳的畫是誰畫的嘛,怎么就沒想到是朱雁親自畫的呢?真是反應遲鈍。葛大華稍稍有點遺憾,一想,這樣更好,有話題可說,午飯時,一定要夸夸她。再看寫字臺上,還有一疊畫和幾本關于畫的書。這些畫倒不是朱雁的畫,畫紙上有統(tǒng)一的標識:“語美畫室”。畫紙底下有一行介紹“語美畫室”的文字,原來這家是做青少年美術培訓的機構。葛大華明白了,朱雁是“語美畫室”的美術老師。有一種像朱雁閨房一樣的甜蜜感涌上葛大華的心頭。而此時的葛大華,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一周以后,葛大華轉(zhuǎn)白班了——青年路大悅城的工作結束了。整整一周,葛大華都沒有和朱雁再見面——沒有借口再去朱雁家了,盡管他很多時候都在想著朱雁,惦念著朱雁。
朱頭倒是每天都到工地上去,他的傷情在好轉(zhuǎn)。
朱頭到工地也只是轉(zhuǎn)一圈,對于葛大華的工作也沒有特別的安排。直到工程結束后,他們整體轉(zhuǎn)移到通州一家私人別墅搞室內(nèi)外裝修,因為要轉(zhuǎn)班(夜班轉(zhuǎn)白班),大家才放了一天假。但是朱頭沒讓葛大華休假,而是把他叫到通州的那家別墅了,在那家碩大的私人別墅的一個房間里,朱頭拿出幾卷圖紙,這是三層別墅加地下室的數(shù)十個房間的裝修圖紙,每一個房間都不一樣,地下室也分幾個區(qū)域,有停車庫,練功房,還有臺球室。朱頭說:“這個事就交給你了,明天開工時,還有工人來,有木工、瓦工,還有水管工。你要好好指導他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怎么裝修,要嚴格按照圖紙走,明白啦?”
葛大華明白是明白了,可他這是第一次實際操作,心里沒有底啊,這萬一搞錯了,就全砸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朱頭又說:“我這幾天有事,可能過來少了,不懂的,打電話問我,我隨時過來?!?/p>
朱頭看來真的有事,說完就走了,把葛大華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工地上。葛大華就準備用這段時間,認真研究圖紙。葛大華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了,甚至覺得,這個工作不僅是給朱頭干的,和朱雁也有那么一點關系了——讓朱頭輕松了,能減輕朱頭的工作壓力了,可不就是和朱雁也有關系了?讓葛大華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的是,他剛想到了朱雁,朱雁的微信就到了:“帥哥,忙啥呢?”
葛大華立即回道:“不忙啥。”
“不忙啥……本姑娘欠你的巧克力要還你啊,能來我家一趟嗎?”
朱雁的話一下就感染了葛大華,心里突然涌進一股比巧克力還甜的甜蜜,覺得隔了這么久,重提巧克力的事,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巧克力,便迫不及待地立即打通了朱雁的電話。朱雁也半秒都沒有停頓就接聽了。
葛大華說:“我在工地呢,不過今天不上班,是……是加班,在看工程圖紙?!?/p>
“不能來我家嗎?”
葛大華聽明白了,重點不是巧克力,重點是去她家。但葛大華還是幽默地說:“巧克力我已經(jīng)吃到了,留著你自己吃好啦。”
“?。磕愠缘嚼??”朱雁顯然沒有理解葛大華的幽默,“就算我不還你巧克力,你就不能再送我一回巧克力?你的巧克力好吃呢?!?/p>
葛大華這時候才聽出來,朱雁的話懨懨的,提不起精神,甚至帶著一點點哭腔,她這是生病了嗎?怪不得提巧克力嘛。葛大華心里一驚,問她:“怎么啦?”
“你來就知道了?!?/p>
葛大華說:“我這就過去?!?/p>
葛大華聽到對方輕輕一聲“嗯”,電話就掛斷了。葛大華更加確認了朱雁的反常,就近到超市,買了一盒酒心巧克力,上了地鐵六號線。
到了朱雁家。朱雁就哭了。這一哭就不可遏制,哭得稀里嘩啦,哭得昏天黑地。在朱雁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葛大華聽明白了,今天一早,朱頭臨出門時,說有重要的話說。朱雁以為是父親不同意她和葛大華的來往,其實她也并沒有火急火燎地和葛大華怎樣怎樣,她覺得自己是不是過于主動了,小姑娘家家的,還是矜持一點好。便想好了話對付朱頭。沒想到談話不是因為他們倆的戀愛,是朱頭自己的戀愛。朱頭要結婚了,他被一個女人感動了,水到渠成的,不結婚不行了。
葛大華聽了,便問:“是不是那天在醫(yī)院看到的紅頭發(fā)……”
“就是她?!敝煅銚尨鸬溃骸八麄兌纪低岛昧撕脦啄炅?,我都一直不知道……我爸說,既然被我們撞見了,就沒必要再瞞了——其實我挺佩服爸的——他居然敢瞞著我談了一場地下戀愛,要不是受傷住院,真相還大白不了天下。我也真夠粗心的……我說怎么經(jīng)常會在咱家廚房看見地上有紅頭發(fā)嘛,原來……原來……她才比我大八歲……我不想她當我媽……我想媽媽……可我爸也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啊是吧?嚶嚶嚶……”
朱雁像是笑又像是哭,他悄悄地靠近葛大華,把淚眼和笑臉輕輕伏進葛大華的懷里了。
葛大華也被這個故事感動了,他摟了摟朱雁,輕聲道:“……是不是要祝福你爸?。课疫€真帶巧克力來了?!?/p>
“祝福我們也行啊。你不知道我愛吃巧克力?你不知道是你的巧克力救了我?我要把你也吃掉,你也是巧克力……”
朱雁說不下去了,她被葛大華粗暴地吻住了。
葛大華和朱雁是在凌亂的沙發(fā)上聽到手機響的。葛大華摸過手機,看是媽媽打來的。葛大華不想接,他身邊就是朱雁,他怕媽媽又提初中同學小靜,又要讓他回家繼承家業(yè)。但朱雁把頭發(fā)攏了一下,歪到他肩膀上,看了看正在震鈴的手機,說:“接啊……媽媽的電話你敢不接?”
葛大華就接通了:“媽?!?/p>
“今天休息吧兒子?”
“不休息,加班呢……在看圖紙,是一家建筑的室內(nèi)裝修,圖紙好多的,大工程,十幾個房間的風格都不一樣,老板把這個工作交給我了?!?/p>
“那不打擾了,好好工作吧……有事沒事常給媽打打電話啊。”
電話掛斷了,朱雁樂了:“撒謊了吧?你剛才看圖紙,現(xiàn)在也看圖紙???你的圖紙呢?”
“你就是啊……”
葛大華胳膊一圈,又把朱雁攬到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