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
桃,作為一種果木,身上所散發(fā)的氣息,尤其是人文氣息,為其他花木所無。在我心里,她的意象,大約是竹外桃花三兩枝而外的一抹留白。
人間花木,或以花勝,或以果勝?;ǖ暮每?,果的美味,差不多也就止于此了,少能更進(jìn)一步者,而桃則能把人帶入她的精神層面。美好的東西,看的不僅是外表的華麗,而是能讓人感受到內(nèi)在質(zhì)感。這就好比“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美好可以說平淡人生的欲言又止,令人若有所思,旁逸出生活的趣味。
閑散時,我喜歡漫無天際地胡思亂想,便覺得世間的神秘有趣。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繞來繞去,也繞不清楚。人天生好奇,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說來,還是古人可愛,而今的人,凡事問科學(xué),也不管它科學(xué)不科學(xué),古人是把想不透的事物推給神話。桃便是乘著神話的翅膀飛落到人間的。
上古時,有個叫夸父的有志青年,看著每天的日升日落,頓起好奇之心,想一探究竟,便去追趕太陽,跟太陽拼速度,離太陽越近越炎熱,太陽的火焰差不多烤干了他身上的水分,夸父口干舌燥,跑到渭水邊,一口把渭水喝干,又跑到黃河邊,又一口把黃河飲干,他想著到西邊的大湖去補水,在半道上渴死了,手中拿著的手杖掉落在身旁,化作一片桃林。桃這一非凡的出場,似乎便被人賦予了美好愿景。
桃花開了,春也就妖嬈了起來,若少了桃花,春天會是什么模樣呢?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其實,春天的門戶也是桃給打開的,想想看,我們的春天是不是從新年開始的,新桃換舊符,春便涌進(jìn)了千家萬戶。
桃的神奇,還不僅如此,在民間,桃可以用來辟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在我的印象里,楊柳風(fēng)拂面,草如煙,花亂紅,一條青白的蜿蜒小道,年輕的媽媽懷抱著孩子回娘家,小家伙包在大紅的毛毯子里,溫暖的陽光灑在臉上,眼睛瞇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招人心疼,惹人憐愛,小孩子是需要愛護的,除了大紅毛毯,媽媽的手中,少不了拿著一根青枝綠葉的桃條子。這一習(xí)俗,不知始于何時,至今依然不絕如縷。
桃的這種美,似乎可以理解為桃樹的德,是根植人心的某種敬畏,對大自然,對生命,對煙火人間的世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當(dāng)然,桃花本來就是美的,其色,白里泛紅,當(dāng)起一個媚字,是二八少女的笑靨,笑靨如花的花,非桃花莫屬,眼見著桃花,不由你不浮想到人面,想到崔護,想到一首詩,恍惚之間,思想又被桃花帶跑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桃花一嫣然。
在花木的果實中,桃子的滋味是鮮甜的,只此一點,就夠其他水果眼紅了。梨子的酸,蘋果的澀,李子的苦,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桃子滋養(yǎng)人,怎么吃都好,吃多少都不會害人,不像柿子,吃多了壞肚子不說,還會在胃中形成結(jié)石,也不像梨子,有忌諱,不宜分而食之。桃子,不但是鮮物,更是仙物。桃,不但可以在人間栽種,還能在仙界種植。王母娘娘便經(jīng)營著一片廣袤的蟠桃園,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不知是桃創(chuàng)造了神話,還是桃本身就是神話。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廣為人知,五柳先生為我們勾畫了一個烏托邦,一個詩意的棲居地,桃花夾道,芳草鮮美,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那種靜虛之美,讓人變得很輕很輕,如水中落英,青煙一縷,鴻毛半羽,又似一眼清泉,濯去積年的俗世塵垢,洞見初心。多美的桃花夢,難怪唐伯虎要建桃花庵。誰不想“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p>
桃花盛開的地方,或是我們心靈的家園吧。
梨園,是實指,亦是代指。在漢語的語境里,一詞多義,乃尋常事,一般情況下,人們看到一詞語,第一反應(yīng)是它本來的意思。譬如說野花,就是野地里的雜花,再去品味,方看到更深遠(yuǎn)的一層含義。梨園一詞,似乎一反常態(tài),看到它,實際意義被莫名地忽略掉了,一眼望見的是唱念做打的戲班子。
實梨園,可以滿足人們的胃口,名梨園,可以滋養(yǎng)人們的心靈。實際上,這是一件事物的兩個面,各有側(cè)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就像寫文章,兩條線貫穿,一名一暗,亦表亦里。
追溯梨園的典出,原來梨園真的出自梨園。這話說得跟繞口令似的,感覺有些不像話,或許這便是漢語的魅力吧,不然的話,就讓你好看。說實話,從我知道梨園指的是戲班子那會起,直覺就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不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后來,“所以然”也被我破解了。說來話長,那就長話短說。相傳大唐時,唐明皇醉心戲曲歌舞,便在大明宮的梨園里創(chuàng)辦了劇團,一度明星云集,李白、賀知章都曾在劇團做過編劇,一時之間,梨園名滿海內(nèi),于是乎,梨園便成了戲班子的代稱。另有一說,有個名叫庚光的人,善歌舞,受到唐玄宗的賞識,賜李姓,讓他到宮中教坊做了音樂教授。李光喜歡吃梨,便在歌舞團的大院里大量栽植梨樹,因而,戲班子便有了梨園的別名。這個故事出自清人孫星衍的《吳郡老郎廟之記》。此二說,都少了點趣味,姑且聽之。
世間的事,有時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梨園與戲班子本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因唐玄宗的個人喜好,機緣巧合,梨園的內(nèi)涵就變得豐盈了起來。當(dāng)初,戲班子若是設(shè)在棗園、桃園、葡萄園之類的果木園中,戲班子怕是另有別稱了。機遇往往決定著命運。
梨花院落溶溶月。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劇團的大院中,就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不知是先有的劇團,還是先有的梨樹。劇團在我家隔壁,在院中,便可看到劇團的梨樹,春看花,夏看葉,秋看果,冬看枝。劇團排練的時候,鑼鼓雷動,絲竹悠揚,聽著打狗上墻頭的年歲,聽到鑼鼓的響動便往劇團跑,是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稀里糊涂地看,稀里糊涂地喜歡,古裝戲,時裝戲,排練什么看什么,看什么都覺得有趣。
時裝戲是相對古裝戲而言的。時裝戲也就是現(xiàn)代戲,用地方戲曲演繹現(xiàn)代故事。喜歡看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戲,用摔雷代槍聲,摔雷,一種沒有引火線的炮仗,往地上用力一摔,雷觸地的一剎那,“砰”的一聲炸響,“鬼子”應(yīng)聲倒地,看一次,驚一次,樂一次。古裝戲彩排時,在化妝間看演員畫臉譜,穿高靴戴蟒靠掛須髯,看青衣舞水秀,三花臉擠眉弄眼……而今想來,就像在夢中一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正式演出,戲臺就在劇團的大院中,高大的梨樹也就成了觀眾。一道大幕把現(xiàn)實與戲分開,戲臺前邊吊著兩盞汽燈,那兩盞汽燈明亮的光束,如同一條條時光隧道,把觀眾帶到戲中的歲月風(fēng)塵中,跟著劇中人物,哭一回,笑一會,怒一回,悲一回,憤一回,直到大幕緩緩地落下,汽燈漸漸地變暗,才感覺腳踩在冰冷的大地上。
梨樹下戲臺的鑼鼓喧鬧著。村東,一眼望不到邊的梨園,一樹樹梨花亦在回憶里盛開,像一場浩大的雪事。梨園的西邊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河灘的草色尾隨著河流,企圖給春冬畫條邊境線。河灘上,擺滿了蜂箱,放蜂人就像蒙面大俠,來去無影,梨花落了,雪融化了,冬去春又來,一切都像一場夢,神秘的大俠也不知所蹤了。
一夢醒來,河邊的梨園被砍伐光了,河水流成了一條絲線,村里的劇團亦不知何時落了一地梨花,風(fēng)流云散。村中,梨花依舊年年開開落落。
春,實在是個好字眼,一想到春,滿腦子都是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漢字的魅力無窮,其實,無窮的是文化。
桃李爭春,在春天里,花木似乎都在爭春。大千世界,太有意思了,美好的東西大家都爭爭搶搶,唯恐落后,好像落后一步,便失去了一切,卻不問所搶的,到底是從何而來,是不是,搶到手便擁有了,春光沒有誰可以占盡,桃不能,李亦不能。杏樹與桃李不同,杏感知梅花的暗香,便決定把春的消息綻放在枝頭,可以說是杏把早春迎到人間,默默地干起了迎春花的活。
杏,是有君子之風(fēng)的。不知因何,李漁卻不怎么待見她,說杏生性好色。據(jù)說這個結(jié)論,還是從他的實踐中得來的,若杏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可用少女常穿的裙子扎在杏樹上,便可掛杏滿枝。李漁真是個有趣的人,怎么會突發(fā)奇想,想出如此香艷的招數(shù)來,還好意思說杏樹風(fēng)流。
李漁論花,倒是有一套的,“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損己?!彼寡悦钤?,又豈止是花呢?他論杏,不由得不讓我存疑,不過,倒也不失是一種別開生面的妙思,新異又有趣。
杏,枝干如老梅,蒼勁秀拔,姿態(tài)俊逸,樹形灑脫,優(yōu)雅非同流俗。杏樹成林,自然也就非同凡響??鬃釉谛訕淞种性O(shè)壇講學(xué),杏壇,便成了教育的隱喻,不,是明喻。相傳,三國時期,有個叫董奉的郎中,精通岐黃之術(shù),為貧苦的鄉(xiāng)民治病,不要錢,就像而今病人給醫(yī)生送錦旗一樣,當(dāng)時,病人是在董奉的診所邊載杏樹,以表達(dá)心中的感激之情。還是古人似乎更懂得生活情趣,漸漸的,童郎中的診所便被杏林包圍了起來。從此,杏林便另有了所指,派生出諸如“杏林春暖”、“杏林高手”之類的詞語。
教育,令人健全精神,醫(yī)學(xué),讓人健康體魄。無不關(guān)乎著人的素質(zhì),這一切,都與杏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世間的事,就是這么神奇。
過去,山鄉(xiāng)野村,杏林并不鮮見。家鄉(xiāng)的村東,有塊地名曰杏樹林。為了便于記憶,鄉(xiāng)人會給土地起個名字,多以某標(biāo)志物為基準(zhǔn),諸如溝東、河西、松林南、大堰北。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標(biāo)志物湮沒在歲月的風(fēng)塵之中,有名無實了。就像家鄉(xiāng)的杏樹林,在我記事時起,就沒在杏樹林看到過一顆杏樹,倒是家前院后、水塘邊、山腳下,常能見到,仿佛在為杏樹林做注腳。
那時,尚有不少邊角野地,不屬于任何人。杏樹亦不是誰專門栽植的,野生野長。在村頭的大汪邊,不知何時,雜樹叢中也混進(jìn)了杏樹。東風(fēng)從村口吹進(jìn)村子時,大汪已悄然盈滿了綠水,就像從空中飄下的一方藍(lán)天,連帶著片片白云,圍著水汪的雜樹,像刺槐、苦楝、楊柳、梧桐尚身著冬裝,杏樹已穿起了春衣,一樹花開,臨花照水。杏花素雅,花瓣白中隱青,有著絹的質(zhì)感,靈動的水意,黃色的花蕊,從花心中四散彈出,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春日,沒少在大汪邊的杏樹上折花枝,插在玻璃的酒瓶子中。“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讀著陸游的詩句時,我就想,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到,采一欄春色去叫賣呢?
杏花好看,杏子可食。杏子青青,隱藏在綠色的杏葉里,卵形的杏葉,圓圓的杏子,杏葉好像天生就是為了庇護杏子的。青杏生來干凈清爽,不像桃子,滿身的絨毛,粘到皮膚上,刺激著皮膚發(fā)癢。小青杏,人們叫它杏疙瘩,性酸。牙輕輕地抵破青皮,濃烈的酸意襲來,瞬間清水泉滿了口,企圖來稀釋酸味,為時已晚,酸得人齜牙咧嘴,欲淚欲笑,偏偏有人要這種感覺。
杏子熟了,明黃的,橘紅的,饞眼。杏子成熟,肉質(zhì)和軟,輕輕一捏,肉與杏核便分離了,肉質(zhì)香糯甘甜,時間讓酸澀轉(zhuǎn)化成了干軟,自然而然。
樹木之中,我偏愛柳。
喜歡某種事物,有時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就說這柳樹,何時何地,與其初相遇,怎么喜歡上的,我實在沒有什么印象,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絕不會在詩文里!那是后來的事了,紙上的柳色,煙色朦朧,如夢。
有時,記憶似乎亦如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霧里看花。隱藏歲月深處的孩童,爬在家門前的老柳樹上,環(huán)抱粗的樹干,皸裂的樹皮,溝溝壑壑的,黢黑,枝干五股八叉,盤結(jié)遒勁,一如枯墨寫意,柳枝亦非柔弱的垂絲,而是翹起頭來,向上生長。那時,在北方的鄉(xiāng)村,好像少有垂柳的身影。
柳似乎比別的樹木對季節(jié)的變化更敏感一點。春意隱含在寒風(fēng)中的時候,柳便已覺察到了春意,開始泛青吐芽,嫩綠的柳枝在樹上搖動著手臂,似在招呼著孩童。孩童們顧不了“下樹剌油”,紛紛爬上樹,折柳擰柳笛。
多年之后,讀到劉亮程的一段文字,大意是,一個孩童爬到樹上,在樹上吃住,任誰喊都不下來,不知過了多少年,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小孩子不見,留下一只父母親送飯的空籃子,半吊在樹上,隨風(fēng)晃蕩著。讀此,總覺得那樹就是一株老柳,而樹上的孩童感覺好像就是我,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不留神,就長大成人了,可記憶卻定格在那時那刻,在歲月的風(fēng)塵中青澀著。
兒時的鄉(xiāng)村,似乎隨處可遇柳樹。家前院后,池塘路邊,河畔堰頭。春日,用柳笛吹出心底歡快,柳笛無腔,吹的是趣。悠悠的柳笛聲中,水牛在河灘悠然地啃草,小孩子便成了牧童,此時,可以坐在牛背上,亦可以跟隨牛的左右,看著牛伸出大舌頭卷草。河水在緩緩地流淌著,倒映著披頭散發(fā)的柳影。
夏日,用細(xì)柔的柳枝編成柳帽,頂在頭上,俏皮活潑,平添幾分童趣。編柳帽,好像是無師自通。不知因何,我始終覺得,編柳帽是跟電影學(xué)的,或是受電影的啟發(fā)。戰(zhàn)爭影片里,解放軍都會戴一頂樹枝編制的帽子,埋伏在草叢中,小孩子看著有趣,見事學(xué)事,至于,因何用柳枝做材料,那就有些說不清了,估計一來是柳樹多,再者是柳枝柔軟。
柳樹,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一般的樹木,沒有根是栽不活的,柳樹卻能落地生根。隨便找來一個鮮柳枝條,把它剁成節(jié),一拃多長,插在田邊地頭,不用問,它自會生根發(fā)芽。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庇袝r,用柳枝插一圈籬笆,不經(jīng)意間,就長成了大樹。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我懷疑那宅邊的柳樹,或是他當(dāng)年插的籬笆。新鮮光滑的柳木棍,栽到土地里,不久,便會吐芽冒枝,撐起一方濃蔭。有時,柳樹成材了,砍伐下來,為了不讓樹木干掉,就會把木材丟到水塘里,樹干就會在水中發(fā)芽。暑日,在池塘里戲水,騎在長滿綠枝條上樹干上,以木為舟,似乎可以緣木求魚了。
初夏,柳樹吐絮,紛紛揚揚,隨風(fēng)在地上打著滾,滾成一卷卷的白絮。捧在手上,漫無目的地拋向空中,樂此不疲。柳絮飄飛時,或讓大人覺得心煩,對于小孩子來說,卻充滿了莫名的歡愉,那種輕柔、素潔、空蒙、夢幻,無疑是孩童心情的寫照。柳絮如雪,似乎比雪花更飄逸,更灑脫,更有生機,更隨心所欲。晉人謝安,在一個紛揚的雪天,吟出一聯(lián):“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子謝朗對曰:“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笑著說:“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謝道韞是懂雪的,更懂柳絮。
后來,走出家鄉(xiāng),來到江南,見到輕揚的垂柳,有幾分陌生,又有幾分欣喜。柳的家族中,又多了一名成員,莫名地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有種名曰簸箕柳的柳,學(xué)名杞柳,鄉(xiāng)人用以編制簸箕,故稱簸箕柳。兒時,曾在簸箕柳林中玩捉迷藏。
植柳可以邀蟬。蟬,天生喜歡柳,家鄉(xiāng)人把未蛻變的蟬蟲喚作截柳龜。用小麥嚼成黏膠,用以黏知了,是少年時的一項玩樂。這種樂趣,可以說是柳贈予的。
讀書時,紙上的柳,更是搖曳生姿,在這里就不去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