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紅
1
肖老太站在窗子前面,陽光明晃晃照著她的臉,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墻壁上李老頭的照片猛地黃了一下,接著又變成了灰色。
電話響起來時,她正揪著頭皮,擠出一排歪七扭八的紫紅印子。女兒油潤潤的聲音傳過來。媽,你今天干點啥?肖老太捂著腦袋,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焦點。李老頭在照片上的臉是十年前的臉,還受看,圓潤端正,只是兩個不成比例的大眼泡預(yù)示著以后他將會因為血壓的驟變而離開肖老太。肖老太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手指尖麻得厲害,她只遲疑了這么一會兒,女兒在電話那頭已經(jīng)說了一籮筐的話。肖老太的耳朵熱乎乎,只聽見最后她說,媽,我這禮拜去杭州,你自己管自己哈。肖老太嘟著嘴,腦門的皺紋壓住眼皮。她又想起李老頭的大眼泡,眼前模糊了……
“去吧,去吧。”
電話已經(jīng)掛了。肖老太摸摸胸口,怎么空空的?哎,一顆心跟著女兒跑到電話線那頭去了。于是她把耳朵貼近話筒,嘟嘟聲帶著震動,一點一滴撲打她的耳廓、臉頰、牙床、脖子根兒。就在肖老太快把自己塞進話筒里時,樓道響起一串腳步聲,她趕緊放下電話,是六樓的高中生。
“垃圾袋,垃圾袋呢?”肖老太慌張地在屋里轉(zhuǎn)著圈兒。
門打開時,張靜則剛好跑到肖老太門口,他氣喘吁吁,臉頰蒸著兩塊紅印子。肖老太拎著一兜垃圾,佝著身子看他,那眼神像只喪家的老貓。
“這不是大學生嘛。”肖老太也喘著粗氣,要是再慢點,這孩子可就跑過去嘍。
張靜則恍白的瘦臉僵笑著,奶奶,我還沒考上大學呢。肖老太趕緊把一只穿拖鞋的腳邁出去,剛好擋在張靜則的左腿跟前,張靜則扭了扭身子,發(fā)現(xiàn)很難從她身邊擠過去。
“你沒問題,985,211……”
張靜則臉上的紅印子更紅了。肖老太又往他跟前湊了湊,她的眼鏡也是近視鏡,跟張靜則的眼鏡很像,都是黑框大鏡片。只是肖老太的框子是玳瑁的,張靜則的是塑脂的。兩個大眼鏡對在一起,張靜則發(fā)現(xiàn)肖老太看的好像并不是自己,可周圍沒別人吶,這么一想就禁不住心里發(fā)毛。肖老太的嘴被歪七扭八的牙齒撐走了形,閉不攏,她努力把目光集中在張靜則臉上,可目光卻仍舊從他的脖子旁邊擦過去。張靜則趕緊去接她手里的垃圾袋,肖老太不防備,身子側(cè)了過來,張靜則泥鰍似的一滑,朝樓下跑去,肖老太用耳朵追著他的腳步聲,直到把臉貼在扶手上,脖子跟身體的角度成了一根拐杖。
張靜則使勁拍了拍腦袋,發(fā)出嗯哈的一聲叫喚。肖老太沒事找事讓他覺得恐怖,他的后腦勺好像始終粘著一束不聚焦的、透著死氣的蒼老目光。他跨上自行車,炸彈似的撞向樓道門,門彈回來拍在肩膀上,他又叫了一聲,嗯哈!這一次更狠命,腦門也跟著蹦起了一道青筋。風一樣的張靜則路過垃圾堆時,狠狠地將那個沒裝多少垃圾的垃圾袋扔了出去,那樣子就像是扔掉了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包袱。
樓道里安靜下來,肖老太仍舊保持著拐杖的姿勢,窗戶的玻璃上趴著兩片焦黃的銀杏葉,隨著咣當一聲,葉子被震落了一枚,另一枚向下劃了一段距離,翻了一面,露出灰黃的綠色。肖老太推了推眼鏡,張靜則發(fā)出了兩次“嗯哈”聲,今天有什么特別嗎?她困惑起來。哦,也不是每次都會“嗯哈”,只有看見自己才會。如果沒有的話,他會安安靜靜地離開,關(guān)門聲也輕輕地,像是一只備受欺負的蚊子。想到蚊子,肖老太感覺到腳底心傳來涼意,便慢慢改變了拐杖的造型。
現(xiàn)在的肖老太把自己舒展成了一只細高且柔軟的問號。蚊子,哦,對了,張靜則平時總是像只蚊子,快速飛來飛去的蚊子。他腦袋小,身子長,細手細腳,又總是在嗓子眼里哼哼哈哈,沒有人知道他在哼什么,是歌好像沒有調(diào),是詩又聽不懂詞。肖老太把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才找到自己家的門。
“聽不懂呀?!彼洁熘?。肖老太確信自己不懂的,整棟樓的人應(yīng)該也都不會懂。五年前,李老頭還在,張靜則剛剛小學畢業(yè),靜則媽媽總是拉著肖老太指給兒子說,這個奶奶是工程師,以前在清華大學講過課的。小靜則那時候臉是圓的,兩個顴骨也是圓的,當他把紅盈盈的小嘴也張成圓的時,那樣子簡直是太可愛了。肖老太總要把他往懷里摟一摟,然后說,你以后好好努力,考上清華,也當個工程師。小靜則看著她,那眼神透亮透亮的??烧l能想象,這么機靈的一個小孩,竟然長成了蚊子……
肖老太搖著頭,再回身,發(fā)現(xiàn)窗戶上的銀杏葉子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她愣怔地瞪著眼。陽光移動了一點,把她和門板一同留在了陰影里。
2
太陽升到樓頂上時,肖老太穿著棗紅色老年鞋,一步一搖下了樓。銀杏葉掉得差不多了,光腳伶仃的。肖老太看了看它們,嘆了口氣。
樓下的水泥臺上坐了一排老太,遠遠看去像是一排發(fā)了芽的土豆。打頭一個是張老太,穿黑灰色呢子外衣。見了肖老太,便朝她招手。張老太的呢子衣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擦摩得锃亮,肖老太懷疑這衣服原先并不是黑灰色,可到底是什么顏色呢,她歪著腦袋想??諝饫镲h來一股友誼雪花膏的味道,冷冷清清的。
這水泥臺原本只有肖老太和丈夫老李,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隔壁樓的老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他們拎著泡沫板,挎著暖水壺歪歪扭扭地聚攏過來。第一個來的就是張老太,她先是拉著肖老太嘮嗑。肖老太沒心機,有人說話總是好的吧,她就跟人家掏心掏肺。張老太抓著她的手,說著說著,一屁股坐下,肖老太只能往邊上挪。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漸漸地,水泥臺上擠滿了人,肖老太的半邊身子卻被埋在了陰影里。最可悲的不是地方被人家占了,而是這些占了她地方的人竟然并不真的喜歡她。她說我們樓上的小靜則可有志氣了,要考清華呢。人家卻把臉一扭,那孩子才多大點,清華的大門朝哪開他都不知道。肖老太說,我們樓上小宋可真俊。人家又說,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就算是個西施也不值錢。肖老太不想跟她們再嘮下去還是因為有一次,她從兜里掏出一張購物卡,張老太夾著眼皮問,這是啥?肖老太說這么大字寫著呢,購物卡啊。張老太的顴骨頓時往下一拉,說,哦,哪的呀?肖老太說家樂福的。張老太撇嘴,這么遠,你姑娘怎么想的。肖老太說,不是我姑娘給的。張老太瞪大眼睛,在她心中,除了子女誰會給一個老太這種高級貨呢。肖老太看了看落在張老太肩膀和手背上的陽光,忽然說:“我是有工作的,跟你們不一樣?!睆埨咸筒桓だ咸f話了。
換到肖老太和張老太之間的是一個姓陳的老太,說一口南方話,一張嘴先哎呦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發(fā)表長篇大論,等著聽地抻長了脖子,可她卻不想說了。張老太說她大喘氣,肖老太說這不是大喘氣,這是腦袋短路。陳老太不管別人怎么說,只要能曬到太陽,她就鼻尖紅紅,嘴巴笑笑。張老太說她這是傻笑,可肖老太卻說,這是知足常樂。到最后,陳老太成了肖老太的好朋友,當然,陳老太并沒公開承認過這一點。
太陽在老太們身上發(fā)起一層光的絨毛,覆蓋了皺紋和白發(fā),友誼雪花膏的清冷氣味從每一張臉上溢出來。
肖老太彎著兩條腿,老年鞋幫裹著她的腳踝,像是有個靠頭,可真邁開步子,心里卻依舊沒有數(shù)。張老太朝肖老太招手的時候,陳老太也看見了她。陳老太微微笑著,兩只手在胸前來回晃蕩,身子跟著上下彈動。這是一套健身操,陳老太每天都做,說是能保持年輕,可陳老太仍舊不可挽回地衰老下去,現(xiàn)在她的臉比剛來的時候短多了,也癟多了。
肖老太走到陳老太身邊:“假牙呢?”
還沒等陳老太說話,張老太搶著說:“被孫子弄碎啦?!?/p>
肖老太瞪她,張老太卻扯著臉皮笑。肖老太剛想再說話,陳老太已經(jīng)把兩手往膝蓋上一戳,扎扎巴巴站了起來。肖老太的屁股剛落在水泥臺上:“去哪呀?”陳老太的嘴笑不出來了,沒了假牙,掛在顴骨下面的皮肉就沒了著落,把嘴角往下扯。陳老太就這么耷拉著嘴,朝肖老太咧了咧嘴,然后蕩悠著兩條腿走了。肖老太定定地望著她,風刮著她斑駁的頭發(fā),瘦小的陳老太一下子成了個扁片。她一定覺得自己在笑,可她的臉卻比哭還難看。肖老太忽然這么想。
見肖老太有點愣神,張老太湊上來,我跟你說那事,行不?肖老太扭過臉,鼻子剛好頂在張老太的腦門上。什么事?她翻了翻眼睛。張老太又湊近了一點,我孫子上縣高的事呀!跟你閨女說沒?肖老太輕蔑地看她,我給忘了。張老太急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說忘就忘了……她剛要再說,卻見張靜則的媽媽拎著一兜垃圾走了過來。張老太頓時把手舉起來,哎哎地喊。
“把那個紙盒給我……”
靜則媽媽被嚇了一跳,高跟鞋咚的一聲停在馬葫蘆蓋上。為了讓她乖乖就范,張老太立起眼來,圓胖的身子挺得溜直?!敖o我給我……”她這么一喊,旁邊幾個老太都氣哼哼地扭臉看她。靜則媽媽尖著手指頭,薄薄的垃圾袋被一個鞋盒子頂破一個口子。她低頭看了看,有點為難地說:“這怎么給你往外掏呀?要不我放這你自己來拿?”張老太也不動彈,只把眼立得更高,陽光圓圓融融照在她身上,直把她照成了一尊橫眉鎖頸的天王夜叉。其余的老太也都瞪著眼,摩拳擦掌地看著靜則媽媽,給我,給我……蒼老的嗓音尖厲起來就有點嚇人,靜則媽媽的高跟鞋發(fā)出噔噔的響聲,乖乖朝張老太走過來。張老太得意地噘著下巴,眾老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吆喝竟然幫了張老太,便一起數(shù)落靜則媽?!敖o我呀!跟前的你不給,繞遠給她干啥!”靜則媽媽尷尬地笑著。
誰知道張老太得了便宜還不算,又說:“你把垃圾扔了,紙盒給我拿過來?!膘o則媽媽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被她這么一喊,頓時臉色變了。她頓了一下,扭身朝垃圾堆走去,撲哧一聲,垃圾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老太們瞪著昏黃的眼,跟著垃圾袋驚呼。哎呦!
張老太猛地彈起來,可還是晚了一步。肖老太瞇著眼睛,剛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老太們現(xiàn)在擠在一處,張老太雖然胖壯,可還是被擋在了外面,她揮舞著兩條胳膊,可就是擠不進去。
“哎,年紀輕輕,怎么這么操蛋!”張老太扯著脖子喊。
靜則媽媽頭也不回地走著,一片銀杏葉飄下來,落在她的頭發(fā)上,橙黃和烏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刺得肖老太眼睛生疼。
3
肖老太走進流云干洗店時,小劉正在照鏡子。小劉叫劉云,流云是她名字的諧音。肖老太喜歡這名字。
陽光魚一樣從水泥臺游到流云干洗店的窗子里。肖老太的眼順著光線尋了一圈,在一袋子蘿卜干底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水藍色座墊。那是她從家里拿的一件晴綸毛衣,讓小劉剪了,又選了塊水藍色的花布,把毛衣夾進去,做成個四四方方的墊子。小劉說,你不心疼?肖老太說,這年頭誰還穿晴綸的。小劉點頭,念過書的人,越到年紀大,越能看出與眾不同。肖老太托著鼻梁上的玳瑁眼鏡,笑得牙都跳了出來。而現(xiàn)在,她那受過表揚的水藍色墊子,正被一袋子蘿卜干壓著,袋子底下的灰被一小撮頭發(fā)穿成了串兒,吊在半空中。肖老太又托了托眼鏡,鼻孔里都是蘿卜干的騷味。
“肖嬸來啦?!毙⑥D(zhuǎn)過身來,手里還拎著一塊通紅的絲巾?!皫臀铱纯?,這個絲巾照相好看不?”
肖老太立在門口,風打在背上,她忽然間覺得這屋子好小,好暗。小劉把手里的絲巾往身上一披,黃且瘦的臉越發(fā)黃瘦??伤耘f問:“怎么樣,好看不?”
肖老太沒動,蘿卜干臟污的袋子仿佛壓在她的身子上,那縷頭發(fā)絲穿成的灰線,擦摩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肖老太皺起眉頭。天陰了。
“這什么天啊?!眲⒃苹仡^去看窗外。起風了,銀杏樹焦黃的葉子爆炸般飛旋。
小劉發(fā)現(xiàn)肖老太一直站著時,這才想起蘿卜干的事,她趕緊把塑料凳子拉過來,拂去上面的塑料袋子?!靶?,坐?!?/p>
肖老太拎起水藍色的座墊翻了一面,狠狠拍了兩下。她吸了吸鼻子,蘿卜干的騷味更濃了。
小劉仍舊把通紅的絲巾在身上比來比去,肖老太心想自己之前怎么沒留意,小劉也已經(jīng)這么老了,不然怎么把個大紅色愛得如此生猛。想想自己,五十歲那年女兒結(jié)婚,她也只穿了件湖水綠的衣裳。連二十多歲嫁給老李,穿的都不是紅。肖老太記得她的婚服是紫色的緞子,上面織著淺紫色的牡丹花,團團的,圓圓的。穿著紫色旗袍的肖老太還戴了個仿照西方婚紗的白色頭巾,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小劉肩膀上的紗巾好多了。
肖老太瞇起眼睛,陽光從云層后面跳出來,風仍舊是刮,黃燦燦的陽光和著金騰騰的銀杏葉子,好一個金黃的秋。她和老李也是在這么個秋天結(jié)的婚,那時候她剛大學畢業(yè),把兩條辮子剪到脖子根,燙了卷,整個人便豐腴起來,妥帖溫存。老李瘦高的身子旁邊剛好有一棵銀杏樹,黃燦燦的銀杏葉子在照片里成了白色,像開著一樹扇形的花朵。而她的紫色團花旗袍被照成了黑色,只有頭紗依舊白得刺眼,跟那些白色的扇形花朵遙相呼應(yīng)。
想到這兒肖老太嘆了口氣,后來女兒總說,還是黑白照片好看,她只是笑笑。可當外孫女說這話時,她有點不滿了。好嗎?哪里好?多少風情被黑色與白色模糊成兩極。她說,你們懂什么。外孫女不服氣,瞪著她二十多歲,水靈靈的大眼睛說,黑白最藝術(shù),紅的綠的簡直土死了呢。肖老太說,那不是藝術(shù),那是極端。一極端,就失真了。外孫女說,你看姥爺?shù)拿佳?,真真兒的呢。肖老太指著老李的下巴說,這里有顆痣,你看見了嗎?外孫女把眼睛貼在照片上,對哦。
想到這,肖老太摸了摸眼皮,又揉了揉眼眶,蘿卜干的騷味把她裹得熱烘烘的。小劉轉(zhuǎn)過半邊身子,拿眼睛瞥著一聲不吭的肖老太。干洗店的窗子正對著小廣場,音響呲啦啦響,太極扇啵啵撲地拉扯著,小劉的腳七上八下:“肖嬸呀,今天天好,你不去外面溜達溜達?”肖老太迷糊著眼被她一說就更恍惚了,這天還好?她扭頭朝外望,一陣風卷著紅白的塑料袋往樹上飛去。小劉把紅紗巾往脖子上一圍,轉(zhuǎn)身朝窗外招了招手:“等著啊,就來?!毙だ咸0椭?,卻只看見廣場上來來往往自得其樂的男女?!罢l?”她問。
小劉已經(jīng)把胳膊伸到她胳肢窩底下:“嬸兒,你先別處走走。”說著已經(jīng)把肖老太架了出去。
看著小劉陡然長高的身影,肖老太覺得恍若隔世。自從這個小廣場被開發(fā)出來,像小劉這樣的半大女人就天天跟著音樂跑,好像真能梅開二度似的。她懷念以前的小劉,那時候她眉眼低低的,兩個耳朵順順的,肖老太喜歡跟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怎么遇見老李,怎么去清華園進修。她一說這些,小劉就唔唔地噘嘴,兩個眼睛瞪得锃亮。那時候小劉的背總是向前彎著,臉要揚起來一點才能湊近肖老太。這才幾年,小廣場鬧哄哄地開放了,耐人尋味的小曲兒一首首飄過去,把小劉的臉飄得紅光滿面,連背都舒展開,兩個肩膀筆直筆直的。
原來小劉這么高吶!肖老太噘起兩片嘴唇,委屈地嘆了口氣。她故意避開小廣場,可擴音器里的音樂聲還是針扎似的往耳朵里鉆,銀杏樹又爆炸似的飛出一團黃葉,紛紛揚揚地把肖老太籠罩起來。她站住腳仰頭望去,天藍得響亮,云沉默不語,小劉已經(jīng)匯入人群,都是半大女人。肖老太管五十來歲的女人叫半大女人,可不么,在她眼里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才將將活了半輩子,可不就是半大的么。這些半大女人穿著艷麗的沖鋒衣,脖子上圍著各式各樣的紗巾,手上不是噗噗作響的太極扇就是锃明瓦亮的太極劍,清一色的燙發(fā)都到脖子根,長著斑點和紅血絲的臉上亮著明晃晃的笑容,那笑容照耀著小廣場,也照耀著來散步的人。人們快樂地打著招呼,相互寒暄之后就去忙各自的絕活。小劉應(yīng)該在廣場舞的隊伍里,她們排著整齊的隊形,舉手踢腿,扭腰沉肩,五顏六色的紗巾隨風旋轉(zhuǎn)。肖老太定定地看著,直到又一陣風刮來,吹翻了她腦瓜頂?shù)念^發(fā)。
棗紅色的老人鞋看上去暖融融的,可腳后跟還是冰涼冰涼的,肖老太揪著嘴唇,一呼一吸間,兩顆合不攏的門牙縫發(fā)出咝咝的叫聲,她抻著脖頸兒,側(cè)著耳朵聽,咝咝……咝……有兩種嘶嘶聲,一個是她的牙縫,另一個是老人鞋上的氣眼,許是凍裂的,要不就是被小石頭硌破的,兩種嘶嘶聲都伴著寒冷。肖老太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心里發(fā)煩,這個鬧哄哄的世界每天都在旋轉(zhuǎn),折射出萬花筒般的光芒,可這光芒離她十萬八千里,一絲一縷都照不到她頭上。肖老太環(huán)顧四周,秋天還沒結(jié)束她卻覺得冬天已經(jīng)來了。
4
肖老太慢騰騰地往家走,時間在她心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快一點慢一點又能怎樣呢,反正太陽自打升起來就每時每刻都不一樣了,她再次抬起頭,有個什么哲學家說過,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還說,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這個人叫什么來著?肖老太嘟囔著,一步一晃,腦袋里的外國名字一團團,理不出頭緒。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患上了老年性抑郁癥,可她并不健忘,記不住某一位哲學家的名字并不算健忘,肖老太哼著鼻子,這種事情在年輕人身上也經(jīng)常發(fā)生,她只是心情不好。怎么可能好呢?年輕人會因為一棵樹一朵花而歡笑,也會因為跳舞唱歌而暢快,那是因為他們的日子還長,身體還好,人也還漂亮,可老年人卻一天比一天衰弱,所剩不多的時間只能用來唉聲嘆氣,難道這樣的日子還值得高興嗎?當然不會。老年性抑郁癥只是一種群體性的茫然和自憐,根本算不上是一種病。她這么想著,已經(jīng)走回了樓道口。
肖老太在褲帶上摸著鑰匙,忽然一塊藍瓦瓦的補丁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頭,那補丁是塊散發(fā)著塑料臭味的巨大兩面膠。上面用白色粗黑體寫著“餓了嗎”三個驚心動魄的大字。肖老太瞪大眼睛,兩面膠皺皺巴巴,把樓道門上不大的玻璃窗整塊糊滿了。樓道門是前幾天剛漆的鴨蛋青色,油漆工來那天,肖老太特地關(guān)照他們,可千萬小心著點,這門最好的地方就是把手,你們瞧瞧。她指著門上的兩個銅環(huán)說。工人們俯身去看,然后點頭說,這樣的樓道門還真少見,上面的大獅子頭雕刻得真不賴。肖老太說這不是獅子頭,這東西叫椒圖,是龍子,保家宅辟邪的。工人歪著嘴笑,你老太太懂得可真多。他們說是這么說,可走的時候還是把兩滴油漆掉在椒圖的腦袋上,肖老太拿著小抹布,站在門口擦了十多分鐘才勉強擦掉了。那天還下了雪,肖老太細高的身子在雪里彎下去,顯得又弱又小。過路的人都看她,認識的沖她喊,快回去吧,凍壞了反倒給孩子們找麻煩。肖老太噘著嘴巴一句話都不說,心想你們懂什么。可現(xiàn)在,這巨大的藍補丁不但把門窗戶遮住,還把兩張椒圖的臉也遮住了。她伸手摸索著,它們圓滾滾的腦袋在臭烘烘的塑料補丁下活像兩個干硬的饅頭。她用手托著玳瑁眼鏡框,把鼻尖湊在那三個字上用力地看。過了好一陣子,才抹了一下腦門。本來挺體己的三個字,印刷出來貼在自家門口怎么就囂張起來了呢。她盯著這飛揚跋扈的三個字,心情壞到了極點。于是肖老太伸出干樹皮似的手,想把這塊補丁撕下去,可她沒想到這玩意這么結(jié)實,于是她翹起小指頭,用指甲摳。吱吱吱的聲音刮得她渾身刺癢,她只好上樓去拿刮刀。連鞋都來不及脫就噔噔噔地跑進屋里。她記得小外孫女畫畫時帶來一把裁紙刀,可翻遍了所有抽屜都找不到,這讓肖老太再一次想到老年抑郁癥。是健忘了嗎?她頹喪地把自己堆在沙發(fā)上,兩眼直勾勾落進水果盤里。水果刀也是一樣的。她跳起來,抓上刀就往樓下跑。
風刮來金燦燦的銀杏葉子,肖老太的腦袋瓜忽然空白了,兩個太陽穴猛地抽了兩下,眼前一黑,她忙用手扶住墻。過了兩秒鐘,再睜開眼,腳下的銀杏葉又厚了一層。
肖老太站在厚厚的銀杏葉子上,一錯腳,就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手里的刀倒也趁手,塑料膜被刀刃劃開,連著后面的膠一扯,就拉出蜘蛛網(wǎng)似的細絲。肖老太鼻子里都是劣質(zhì)塑料的臭味,她屏著呼吸連刮帶扯,不一會兒就冒出一身冷汗。眼見著椒圖的大腦門從塑料里露出來,她心里敞亮了不少。有人從樓里出來,斜眼看她。肖老太也不說話,只可惜膠水太黏,兩個家伙的臉到底還是抹得黑一條,白一條。肖老太心想不著急,等明天弄點水下來再擦一擦,照樣水光溜滑的。她滿意地甩了甩酸脹的胳膊,舔著嘴角往樓上走。
李老頭的照片在墻上安靜得像一盤黑白斑駁的棋局,肖老太一邊倒水一邊說,你呀,什么都不管,麗麗去杭州了。你說現(xiàn)在哈,一學習就去那么遠,我跟她說,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吧,她就說我老古董,這孩子怎么啥事都要搶呢。都干到副校長了,還搶。老李漠然地耷拉著眼皮,目光落進無盡的虛空中。肖老太走過來,仰著腦袋看他,咱們那時候多好,心底無私天地寬,人活得多敞亮。說到這,她覺得有點沒意思,便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刀。咱們整個小區(qū),我就看那兩個小椒圖順眼,結(jié)果呢,貼廣告給糊得死死的。老李依舊扁扁地貼在墻上,安心當張照片。肖老太噘著嘴,小孩子似的耍橫。我給扯了,看他們還敢再來。
陽光在墻上爬出一片金黃時,肖老太就躺下了,可又不能睡,現(xiàn)在睡了晚上就睡不著,她只是閉著眼睛休息,像只老貓似的在陽光里縮成一團,渾身上下都軟成能流動的液體。肖老太迷糊著眼睛,只覺得身子透明起來了,有一團光在腦門上跳動,漸漸地,眼皮融化在這光里,眼就仿佛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銀杏葉子在樹梢擺動,陽光蒙上一層烏云,小區(qū)里人來人往,小廣場上跳舞的人揮舞著紗巾,她看見了小劉。小劉挺胸抬頭地走著,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棗紅的老人鞋,再仔細一瞧,這不是自己么。肖老太一激靈,坐起來時已經(jīng)兩點多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漫出窗戶,小劉這時候一定回來了,流云干洗店又升起熱乎乎的潮氣,熨斗在布料上吱吱地咬,縫紉機被小劉蹬得噠噠歡叫。來往的人急匆匆進來改褲腳,抽煙,嗑瓜子,再大聲打招呼,偶爾罵兩句娘。肖老太每天都去坐一坐,為的就是聽這些雜七雜八的人聲,只有那里的人聲跟她那個年代最像。哦,肖老太拍了一把腦門,那個哲學家叫赫拉克利特。
陽光又在墻上爬出去好遠,她慢吞吞撿起地上的老人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