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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雙版納的事業(yè)(中篇小說)

      2023-08-21 09:02:45殘雪
      四川文學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香河茉莉

      □文/殘雪

      “又一波來了?!泵滓套谖麟p版納的山下小院里自言自語地說。那盞燈透過窗簾弱弱地發(fā)光,到處都很黑。夜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波”。實際上,米姨不太能確定那是什么“波”,它們呼嘯著臨近,似乎要對她造成沖擊,但后來又沒有沖擊她,只是在抵達她之際變?yōu)闊o聲,然后就離她遠去了??偸沁@樣。有了經(jīng)驗之后,米姨就不再緊張了,反而心里升起渴望。

      她看見住在右邊的那位朋友也在院子里,她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

      “茉莉姨,你也在聽嗎?”米姨大聲問道。

      “我看到了,可我抓不住它們。這里有好多。我們不是為了安寧來這里養(yǎng)老的,你說對嗎?”茉莉姨說著就走到了鐵欄桿前。

      米姨覺得她那移動的身影像動物。

      “當然不是。”米姨肯定了茉莉姨的想法,“正好相反。我覺得,有可能是蝙蝠。我們沒見過的透明的種類……很多聚成一大群……有一回,我差不多就觸到了。你看見的是什么樣?”

      “太難說清了。這地方啊,內(nèi)地同這里沒法比?!?/p>

      米姨覺得她似乎在嘆氣,又似乎不是嘆氣,而是像自己一樣:渴望著。

      她倆面對面站著,隔開一點距離。米姨看不清茉莉姨的臉,可是她感到在頭部以下,兩人的身體正在融為一體。正當米姨神思恍惚之際,那種“波”又臨近了。這一次它在抵達時不再是無聲的,而是散發(fā)著枯葉破碎的窸窣響聲,穿過了她的身體,又進入了茉莉姨的身體,又從茉莉姨的身體穿出,一路沙沙作響地飛向山里去了。

      “真不可思議?!避岳蛞陶f,“我在內(nèi)地時,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要期待什么就期待什么,并且每次都不落空。我完全沒有被逼迫的感覺,而是總是心想事成。比如剛才——”

      “我們跑到這里來定居,不是為了安寧,而是為了愛情?!泵滓梯p輕地說。

      “你說得沒錯。這是戀愛的地方?!避岳蛞痰穆曇舾停贫Z。

      “我今年六十八歲?!避岳蛞逃终f,幾乎沒有發(fā)聲。

      但是米姨聽到了。

      直到這時,米姨才感到兩人的身體正在分開。她們各回各的屋。

      米姨躺在床上時,又有一個“波”在她上面的屋頂上經(jīng)過,那沙沙的聲音一路響著掃過去。“要什么有什么?!泵滓虒ψ约赫f,“那么多的愛情?!?/p>

      她跟隨這個波進入了山林,然后意識模糊了。她在睡眠里期待著那一刻。

      菜市場里菜很多,人卻不多。本地蔬菜令人眼花繚亂,有好多米姨都說不出名字。她買了蔬菜,一塊本地豬肉、一條魚。茉莉姨沒來買菜,她上午要睡覺,是個享樂主義者。

      米姨正準備回家時,黑臉的小女孩大膽地拖住了她的菜籃子。

      “奶奶,現(xiàn)在還早,您同我去山里玩玩吧。”

      “哪個山里?”米姨問她。

      “就是昨夜我們在那里玩的地方啊?!?/p>

      米姨點了點頭。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米姨問。

      “玉香——玉香!您又忘了。夜里您問過我了?!?/p>

      走上小路時,玉香讓米姨將菜籃子放在路邊。她說那條路屬于她家。米姨放下籃子,目光朝四周掃了一圈,沒看到任何房屋。

      “你家在哪里?”

      “就在這里?!彼噶酥傅叵?。

      小路是油石路,通到山里,似乎是一直往山頂延伸的。山里大樹很多,很陰涼。

      她倆一前一后沿小路爬山。爬了一會兒,玉香往地上一坐,說:“奶奶您瞧,那下面是香河?!?/p>

      米姨看了看山下,迷惑地想,才一會兒,怎么就爬得這么高了呢?下面山坳里的那條香河像一條土色的蝮蛇,一點也不可愛,陰陰地流動著。

      “到了山上,不管干什么都不費力了。”玉香開心地說。

      “這條小路完全屬于你們家嗎?”米姨問道。

      “嗯?!彼隙ǖ攸c了點頭,“您覺得好玩嗎?”

      “太好玩了!不過走了幾步路,一下子就到了半山腰,這在平時是做不到的。這里還可以看到香河的全貌,它讓我擔憂?!?/p>

      “奶奶,您怕香河嗎?”

      “不是怕,是有點擔憂。要是它出了這山坳口,到了城里就沒事了。這一段這么隱蔽,我拿不準它的脾氣?!?/p>

      玉香咯咯地笑。她站了起來。

      “奶奶,我們繼續(xù)上去吧。到了上面再來看香河,會看得更清楚?!?/p>

      米姨感到自己的腳步出奇地輕松,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這究竟是一條什么樣的山路?再看玉香,已跑到了前面,在那邊等她呢。

      兩人一起坐在石階上時,米姨又看到了香河。坐在這個更高的處所往下看,香河變得更細了,像一根帶子,在那些樹叢中隱隱約約出現(xiàn)。

      “玉香,你媽媽在哪里?”米姨問。

      “我媽在河里運茶葉,她很忙,她讓我在家看守這條路。您瞧,這幾級石階是我和爹爹砌的?!?/p>

      “這條路還需要看守嗎?”

      “不需要——”玉香笑了,“我還小,媽媽擔心我在外面走丟了。她說只要我不離開這條路就丟不了。我總是在我家的這條路上玩。不管我爬多高都能看到香河。”

      “原來這樣啊。這就像玉香自己在河里運茶葉一樣,對吧?”

      “對!對!我在幫媽媽干活呢。這是茶山,山里很多茶樹。”

      這時米姨眼前的那條河突然消失了。她問玉香還看不看得見它。

      “它總是躲起來。等一會兒它又出來了。先前在山上修路的時候,我們看不到香河。我們修了三年,爹爹累得吐血了。我以為我和爹爹,還有媽媽三個人都會死,可是沒有。您喜歡這條路嗎?”

      “當然喜歡,我愛它。啊,香河又出來了。我看見了船隊,我的眼力增強了。謝謝小玉香,奶奶今天真快活啊?!?/p>

      米姨擦了擦淚水。她問玉香還要不要往上爬,玉香說不爬了。玉香又說守山的那個東西在上面呢。米姨往上面一看,看見了虎的身影。

      “我們下山吧。我媽媽快到城里了?!庇裣銐旱土寺曇粽f。

      下山時玉香走到前面很遠去了。米姨跟不上,心里有點隱隱地作慌。很快她就看不見玉香的小身影了。她想,沒關(guān)系,反正只有這一條路,一直沿著它走吧??墒乾F(xiàn)在并不是只有一條路了,一共有三條路,都是土路,原來那條油石路已不見了。

      “玉香!玉香!”她喊道。

      沒有人回答她。身后的山上有動物發(fā)出的響聲,她不敢回頭看。

      啊,下山的路途那么遠,香河也看不見了。米姨隨便選一條小路往下面走。她感到,反正是往下走,最后總是會到山腳下的。沒走多遠又見路分岔了,她又隨便選一條往下。腳下的路不斷分岔,令她眼花繚亂,到后來她都懶得去想了?!爸灰~動腳步就好?!彼龑ψ约赫f。她想起自己的菜籃子,可心里并不遺憾。她打算如果下了山找不到菜籃子,就去茉莉姨家蹭飯。這么一想就有點興奮。

      她慢慢地下山,免得傷著膝蓋。又走了好長一段土路,忽然眼前一亮,那條油石路在右邊出現(xiàn)了。她一踏上油石路其他的路就消失了。

      “玉香——”米姨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

      似乎有童聲在遠處回答她,再一凝神細聽,又似乎聽出是風的聲音。

      多么愜意啊。米姨很快就下了山,一下山就看見了自己的菜籃子。菜籃子掛在陰涼的樹的枝丫上,大概是玉香的關(guān)照。米姨取下菜籃子,看了看周圍,還是沒見到房屋。有一位老婦人過來了,她頭上插著鮮花。

      “姨,您就是玉香的玩伴嗎?”她和藹地問米姨。

      “是啊。玉香現(xiàn)在在哪里?我還沒同她告別呢?!?/p>

      “不要管她,她忙得很。我是去幫她的忙的?!?/p>

      走到了大路上,米姨還在想,玉香在山上忙些什么呢?看來她有事業(yè),有事業(yè)的人家過得多么充實、多么從容啊。小女孩真不簡單,她在干事業(yè)的同時還附帶著陪她這老婆子玩兒呢。米姨努力地回憶剛才在山上發(fā)生的事,想要猜出玉香家里的事業(yè)究竟是什么。但她的記憶已模糊了,她想不出那會是什么。也許就是販運茶葉吧。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多么美好。總有一天,她要找到她家里去看看。這是一家能造奇跡的人家。

      “茉莉姨,你今天不用買菜了,你瞧,我買回來了?!?/p>

      “好的,米姨。我們中午吃火鍋吧,我都準備好了?!?/p>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吃飯?”

      “是小姑娘玉香告訴我的。她說你會回來得晚?!?/p>

      “啊,她還到了你這里!她的能量真大!她是不是有分身法?”

      “應該有吧。山里人,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避岳蛞陶f。

      “啊,真好吃??!”米姨嘆道,“我們生活在一種仙境中。茉莉姨,你還是天天記日志吧?我也是。要不然對不起這種生活啊。在領(lǐng)略了玉香一家人的事業(yè)之后,我有種緊迫感。盡管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業(yè)?!?/p>

      茉莉姨抬起頭同米姨對視了一下。米姨心里想,這老狐貍比我深刻。

      吃完火鍋,米姨去收拾廚房,茉莉姨就坐在客廳里喝茶。

      茉莉姨在心里嘀咕道,這位米姨真有實干精神啊。當她還在夢鄉(xiāng)中時,米姨就在買菜途中進入了玉香一家人的事業(yè)。這可不是一般上了歲數(shù)的人可以做到的。她們這兩人劫后余生,是如何不約而同地闖到西雙版納來的?她記起了多年前那個霧蒙蒙的清晨,在那個破爛的長途汽車站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什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兩名中年下崗婦人來這個小城從事賣茶葉的小本生意。她記不清米姨那時的樣子了,只記得她臉上那種振奮的表情。她總是那么振奮,這就是她這種女人的吸引力所在,要不她倆之間的友誼和愛怎么會牢不可破?對了,她倆并沒有糊里糊涂地過日子,她們每天記日志,兩人都確信自己正在成為本地的活辭典……

      “隨隨便便賣了一通茶葉,就達到了小康生活水平。你正在想這事吧?”米姨問。

      “這說明我們還是很會謀劃的啊?!避岳蛞痰纳袂檫M入恍惚之中。

      米姨回到家里休息時,仍然在想玉香一家人的事業(yè)。有一刻,她似乎就要悟到一些眉目,但很快又走神了,仍然是云山霧海。吃飯時她問過茉莉姨這一家住在哪里,茉莉姨說應該就在附近?!澳苄蕹瞿欠N道路來的人家不會離得太遠?!泵滓滔嘈排笥训呐袛?。她還覺得茉莉姨對這一家人的了解比她自己的了解要多。她回憶起那條山路,覺得那種感覺怪怪的,走在路上,既舒適自然,又心存某種不安。那條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油石路,竟然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讓她到達山頂。而且只要不離開小路,就可以看到山坳里的香河。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玉香,已經(jīng)在家庭的事業(yè)中鍛煉得那么從容。她說昨夜她同她在一起玩過呢,那一定是夢里吧。她在夢里一定也是同樣清醒的。山坳里的香河是真實的嗎?小城里的香河是碧綠的,安安靜靜的,并不給人以危險的感覺。

      米姨想著這些事,在心里決定了,今后一切事都要順勢而為,決不為自己找煩惱,反而要為自己找快活——就像上午在山上時一樣。

      米姨坐下來寫日志。她覺得上午的事要用特殊的詞和句子來描述,可她想不出那些詞和句子,她于是用普通的詞和句子寫下了“油石小路”“蝮蛇”“道路分岔”這一類的印象。寫完后看了看,覺得還有點意思,至少沒辜負玉香小姑娘的一片心意。姑娘那么小,卻已經(jīng)知道關(guān)心別人、與周圍人溝通了?;蛟S她家的事業(yè)同這有關(guān),他們是西雙版納的精靈。這樣看起來,這小孩在山上是有意丟開她跑掉的。真是個有心計的孩子,甚至可以說她“深謀遠慮”。就像她媽媽不擔心她走丟一樣,她也不擔心她這老婆子走丟。在她的家里,不可能走丟啊。她聽見茉莉姨在外面說話。

      “茉莉姨,你同誰說話?”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問。

      “同那只老象。你瞧,它已經(jīng)走遠了,我還沖著它的背影嘮叨。我就是愛同它說話。老象也是玉香家的?!避岳蛞膛d奮地說。

      “啊,我認識這只象。我還以為是野象呢。”

      “它就是野象嘛,不過它也屬于玉香家?!?/p>

      “那么,它也參與了玉香家的事業(yè)?”米姨忍不住說了出來。

      “應該是吧?!?/p>

      茉莉姨走近兩家之間的鐵欄桿,湊到米姨跟前,像是要說什么。

      “你有件事情要告訴我嗎?”米姨注視著她。

      但是茉莉姨搖搖頭,眼睛看著地下。

      “這種事最難確定。下半夜我見它進了屋,鼻子勾來勾去的,弄壞了一些東西。可是早上我檢查過門窗了,閂得好好的,連老鼠也鉆不進來……它是怎么進來的?”

      茉莉姨的目光變得憂傷了,她想起了內(nèi)地的某個舊情人,她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實際上,她為自己身處此地感到慶幸——這里有愛情。

      然后她倆相視一笑,各回各的屋里。

      米姨在廚房里燒茶時心里想,茉莉姨是知道玉香家的事業(yè)的,她一直生活在那種氛圍之中啊。在她們的西雙版納的小本生意的經(jīng)營中,她好幾次在她面前顯出過拼命奮斗的傾向?,F(xiàn)在兩人雖退了休,茉莉姨仍然是目光銳利的。

      臨近黃昏時又有一個“波”從空中滾過來了。米姨仔細傾聽時,便聽到了童聲在風中的喊叫?!懊住?,米——姨!”是一個小男孩在喊。也許他是玉香的弟弟。

      米姨走出門,走到大路上去了。她沒看到男孩,卻看到了老象的背影。應該是同一只老象。米姨思忖道:“說不定今夜它會來我房里?!彼睦锫舆^一陣熱浪,她已經(jīng)開始盼望它了。高山榕在夕陽中向她點頭,似乎要對她說什么。米姨有點知道高山榕要說什么了。是同事業(yè)有關(guān)的那些事。她覺得自己反應遲緩,茉莉姨已經(jīng)先于她進入了故事之網(wǎng)。

      “茉莉姨,我來煎魚吧?!?/p>

      “好的。紅燒肉已經(jīng)做好了,真香。這是山里人養(yǎng)的冬瓜豬呢?!?/p>

      她倆起勁地在廚房里忙乎著。這些年,吃著西雙版納的食材,兩人都已經(jīng)成了美食家了。菜做好了,她們打算將紅燒肉和魚放進冰箱里存著,明天中午吃,現(xiàn)在只分出一小點來嘗一嘗。她們很懂得養(yǎng)生。

      “米姨啊,我希望我們活到一百歲?!?/p>

      “應該可以吧。我倆都沒有病?!?/p>

      吃完晚飯?zhí)煲呀?jīng)黑了。兩人搬出椅子坐在庭院里,看著滿天的繁星。西雙版納并不是每天都看得見星星。米姨想,這就是永生吧。她決心將小姑娘玉香家的事業(yè)弄清,寫在日志里面。有好多跡象,比如大象的背影,比如傍晚滾滾而來的這些“波”,比如玉香在自家的地盤和這個住宅區(qū)之間的穿梭……然而一切還是意義不明。必定有某件事在背后發(fā)生。

      “茉莉姨,你睡著了嗎?”米姨聽見她打鼾就問道。

      “嗯。聽著這些蟲鳴瞌睡就來了。真舒服啊?!?/p>

      “可是現(xiàn)在睡了,夜里就難睡著了?!?/p>

      “我夜里太忙,沒時間睡覺。我在加緊工作呢——一會兒山上,一會兒河里,一會兒又鉆進城里那些小巷。沒人給我引路,我現(xiàn)在的辨識能力超強?!?/p>

      米姨記起多年前在內(nèi)地時,茉莉姨是一個路盲。常常一個地方去了多次,她仍然找不到路。每當她找不到路時她就打電話給米姨,還在電話里急得哭起來。那時的她是多么怕迷路啊。經(jīng)過在西雙版納這些年的奮斗之后,她已經(jīng)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說她畢生最大的樂事就是在一大片濃密的樹林里迷路。可惜她現(xiàn)在難有這樣的運氣了,但她還是期待著,也做了很多準備。她相信在西雙版納這個愿望會得到實現(xiàn)。米姨又想,上午她在山上的時候發(fā)生的事算不算迷路?她沒有茉莉姨的洞察力,就那樣糊里糊涂地下山了,辜負了玉香為她所操的心——女孩想讓她盡情享受迷路的樂趣呢。

      這時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了,是那頭老象。老象立在大門口。

      “它就像山一樣?!泵滓梯p聲說道。

      “我的屋子的大門這么矮,它是怎么進來的呢?”茉莉姨也小聲嘀咕。

      也不知道老象有沒有聽見兩位女士的對話。它無動于衷,它的思維大概屬于山川與天空?,F(xiàn)在它立在那里,既不離開,也不進院子。茉莉姨記起了一件事。

      “莫非它一直在圍著我們繞圈子?”她說。

      “我也感到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泵滓陶f。

      茉莉姨告訴米姨說,老象是玉香家的朋友,他們一家人既不讓它干活,也不關(guān)它。但他們給它提供食物,采取的是“散養(yǎng)”方式。從前山上能吃的食物很多,現(xiàn)在少了,所以老象就下山來度晚年了,就像她倆一樣。

      雨季又來了。米姨在雨季里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逐漸蘇醒,她的腦海里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了玉香家的事業(yè)的輪廓。那輪廓的中央就是老象的模糊身影。米姨一直將老象看作山神一類的動物,它現(xiàn)在下山了,這是什么樣的壯舉!玉香家一直在補充它所缺少的食物,它必定是思考過它同人類的這種新型關(guān)系了吧——用它那山川一般的思維。

      老象夜間并沒有來米姨家,但米姨知道它在這附近巡游。雨天里,米姨可以聞到老象身上散發(fā)出香蕉的氣息,大概它常待在玉香家的香蕉園里解決腸胃的需要吧。米姨覺得老象的晚年同她自己的晚年很相似。就像她和茉莉姨來西雙版納謀生一樣,老象當初也是打定了主意下山來謀生,瞧它現(xiàn)在生活得多么有尊嚴!它進入了人的這個世界,成了人的朋友。米姨想道,那么她和茉莉姨有沒有可能進入老象的世界?玉香一家人是不是將他們的家安在了那種地方,所以她看不見?下一次再遇見小姑娘,她一定要讓她帶自己去她家看看。能夠在南糯山修出那樣一條小路來的人家,該有多么的不平凡啊。米姨想念著玉香。

      米姨在菜市場外面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她好久沒有見到玉香了,她希望她出現(xiàn)。

      等了一會兒,上次遇見的那位頭戴鮮花的老婦人走過來了。

      “姨,您在等玉香嗎?她在這個時段不會來這里。她們一家改變了作息時間,現(xiàn)在都是夜間出行了?!?/p>

      “原來這樣。白天她在什么地方呢?在山上嗎?”米姨問。

      “白天在河里。她坐在老象背上。有時她也幫她媽媽干活?!?/p>

      米姨站起來,提著籃子回家。她有點悔恨:她同玉香在山上時,她的反應太遲鈍了。原來在山上,小女孩指給她看的“香河”是她家里的河。那條山路,沒有玉香的帶領(lǐng)她是不可能找到的。

      “姨,您別灰心,玉香會來同您聯(lián)系的。我們都同她有聯(lián)系?!崩蠇D人對她說。

      米姨一回頭,卻沒有看見她。真奇怪。

      雨絲輕輕地落在米姨的傘上面,像在同她說話。也許是玉香托它們給她帶話。小女孩是多么操心的一個孩子。

      米姨剛走到家雨就停了。她的腦海里盡是雨的低語,嘰嘰喳喳的。米姨心里想,今天回來得早,茉莉姨還在夢中的小巷里穿梭呢,她該有多么快樂!

      她在廚房里做菜時,聽見茉莉姨家大門響了一下。她連忙跑出來看。是玉香!玉香經(jīng)過茉莉姨家的庭院,跑到外面去了。她是多么有活力啊。米姨觀察隔壁的那扇門,發(fā)現(xiàn)毫無動靜。難道她還在夢里?玉香和她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呢?

      她一邊刨芋頭一邊想,也許這兩個人剛才在香河里玩呢,頭上戴花的老婦人不是說過了嗎?米姨不由得有點吃醋,來西雙版納之后,茉莉姨的覺悟總比她快一步。不過也幸虧她的敏捷,自己才跟隨她融入了本地。

      飯菜準備好之后,米姨就去喊茉莉姨來吃飯。

      茉莉姨早已醒來了,紅光滿面。

      “今天有好吃的香河魚?!?/p>

      “啊,謝謝米姨!我真是有口福啊。”茉莉姨喜笑顏開地坐下來。

      “夜間你在哪里玩?”

      “在香河里??磥砟阒懒?。是頭上戴花的那位告訴你的吧?她總是不近不遠地守在我們附近。她是玉香家的衛(wèi)士?!?/p>

      茉莉姨端著碗走到落地窗那里去張望,她說老象過來了。

      “這雨,是西雙版納的福兆啊。”她說。

      米姨也看到了老象那山一般的身體,于是心潮起伏。

      她倆回到餐桌前,對視了一眼,然后低下頭去吃飯。

      “有沒有可能——”米姨終于遲疑地開口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如果白天里我也能再次同玉香玩兒,那該多么好?!?/p>

      “可是你已經(jīng)同她上過一次山了。上過山的人就洞悉了全部秘密,所以她現(xiàn)在不能同你直接接觸了。但這也沒什么不好,你說對嗎?”茉莉姨邊想邊說。

      “嗯,應該是好事。我可以猜謎玩兒嘛?!?/p>

      茉莉姨走了之后。米姨回憶起她在山上見過的那條蝮蛇一般的香河。現(xiàn)在她忽然感到那是她所見過的最美的河。唉,可惜她當時沒有注目凝視,她總是浮躁。人的眼力是可以通過努力獲得的,玉香一家人的努力,也許是要將整個西雙版納盡收眼底?這謎一般的美,對于自己這樣的俗人來說,只能偶爾領(lǐng)略,沒法真正擁有啊。

      從前在城里工作那會兒,下夜班時,黎明還沒到來,米姨也曾去那些生長著高山榕的黑暗小巷里游走。不過她總沒有迷路。有一次,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辨別力了,手心也開始發(fā)熱,可是忽然就聽見了她的倉庫里那只小狗的喘息聲。小狗將她帶回了大馬路,路上街燈閃亮。她聽到那條又細又長的小巷里有兩只動物相互撕咬。她的運氣不如大大咧咧的茉莉姨??偸沁@樣。后來有兩次她也曾打定主意往更黑的處所鉆進去,可是她的分辨力很差,沒走多久又回到了原路。原路總是離大路很近。

      茉莉姨從不同她一塊兒在夜間出游,她說“這是一個人的游戲”。米姨知道好友總能心想事成,她有種賭徒的天賦。茉莉姨從小巷里帶回過各種小東西,彩石啦、綠孔雀的尾羽啦、山民的麻鞋啦等等。不過她不珍惜它們,一般帶回就扔在屋角,然后就忘了,過一陣就扔掉。米姨曾從她手中搶下一塊彩石,那石頭實在是美麗,從每一個角度看上去都不一樣??墒擒岳蛞汤涞卣f:“這是我從空中胡亂抓到的,當時那么黑,那種感覺真過癮。這個東西見了光就沒什么特殊之處了?!碑敃r米姨想的是:“我只配在白天時看見它??蛇@副模樣也已經(jīng)令我神魂顛倒了?!蹦遣适两袢源谒年惲泄窭?。

      大雨伴著雷聲到來時,米姨正好從她的菜園里回來了。她急急忙忙地將曬在外面的干菜收進屋里,又把樓上的窗戶關(guān)好。她回到客廳時就看見了外面臺階上的那只老蟾蜍。這次的雨出奇的大,天空像要炸裂了一樣。米姨向外一看,不僅大路上水流湍急,她的花園也漸漸被淹了。一會兒工夫,臺階上的水就進了屋。這可是從未發(fā)生過的。米姨連忙將一樓的一些用具和食物一趟一趟地搬上樓。她從樓上的窗戶向外看時,看見茉莉姨站在室外的臺階上,水已經(jīng)淹到她赤裸的小腿那里。

      米姨終于坐下來休息了。房里有奇怪的響動,她朝發(fā)出騷動聲響的角落走過去,發(fā)現(xiàn)了被她忘記的老蟾蜍。老蟾蜍瞪著兩眼,好像并不將她放在眼里。米姨看著它,心里想,它是不是老象那一類的動物?它也想同人類往來嗎?她覺得很可能它也同玉香家有聯(lián)系,它對人們的習性比較熟悉。這樣一想,米姨就激動起來。她用棍子引導著老蟾蜍去露臺,那里有一盆很大的盆景。老蟾蜍跳進盆景的水里,很愜意地待在那里了。

      快到傍晚時雨停了,突然滿天紅光。米姨下樓去打掃客廳時,老蟾蜍也跟著她下去。兩個一塊兒下到一樓,她打開大門,它跳到花園里,一會兒就不見了。因為蟾蜍的事,米姨感到特別欣慰。她覺得它同玉香家的事業(yè)有關(guān)聯(lián)。

      “從前在小巷里,它領(lǐng)著我往前走,隔那么久叫一聲。”茉莉姨微笑著說。

      “可是它今天一聲不吭。”米姨說。

      “它知道這是你家,沒必要叫叫嚷嚷?!?/p>

      茉莉姨用手指著花壇,要米姨用力看。于是米姨看到了玫瑰花叢里老蟾蜍那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那一動不動的身影是多么有氣派啊。米姨立刻感到她的圖像變得清晰了幾分,那里面又多了一個連接物。

      “它?”米姨懵里懵懂地看著好友問道。

      “它!”茉莉姨肯定地回答。

      “花壇里積了水,它今夜可以待在里面。它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真有靈性。”米姨又說。

      那天夜里,米姨睡得特別愜意。也許是想到花壇里的衛(wèi)士?她的思緒像鷹的影子一樣飛往山上,又從山上飛往蝮蛇一般的香河,再從香河飛往城里的小巷,最后才回到家中。玉香在家門口的大路上等她。

      “奶奶,蟾蜍回池塘里去了?!彼f。

      米姨想,玉香看見的也許不是鷹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老太太。她經(jīng)過小姑娘時用翅膀掃了一下她的臉。她聽見小姑娘在背后說:

      “奶奶,我要同您去河里戲水!”

      然后她就回到了臥房里的床上。黎明前她聽見茉莉姨的聲音從遠方飄來:“這邊的花兒招之即來,全是七色花瓣。您選哪條小巷?”

      “右邊這條吧?!泵滓陶f。

      她用右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扯動了什么東西,是什么呢?啊,原來是雷聲!小雨又下起來了,不過只下了幾分鐘就停了。再過一會兒東邊的天就亮了。米姨想,這有點像是自己在控制天氣似的。下次她要問一問茉莉姨,“招之即來”是不是這種感覺?

      在廚房里燒水時米姨還在想,她是多么希望雨繼續(xù)下,老蟾蜍順著水游到她家里來啊。瞧那老象,不是又站在門口的路上了嗎?這么多年了,為什么它們從來沒來過她和茉莉姨家里,直到最近才來聯(lián)系呢?實際上,米姨問過茉莉姨了。茉莉姨說,是她在夜里巡游之際約了它們過來的?,F(xiàn)在她懷疑那次她去山上玩兒,也是茉莉姨同玉香約好的,她同小姑娘不是邂逅,而是她一直就等在菜市場那里。茉莉姨啊……米姨感到很幸運,她的好朋友正帶領(lǐng)她漸入佳境。她對她說過,她們不是從內(nèi)地來西雙版納養(yǎng)老的。當時米姨聽了雖有同感,卻并沒有深入地理解她的意思。一種巨大的事業(yè)?從六十多歲開始的,看不見的事業(yè)?茉莉姨在里面,她在外面。反過來說也是一樣——她在里面,茉莉姨在外面。是她們自愿被卷入了這樁事業(yè)呢,還是她倆一直在冥冥之中追求它,從內(nèi)地追到了這里?茉莉姨這個時候還沒有起床,老象是在同她交流嗎?米姨走到大門那里觀察她倆的朋友,想從它臉上的表情看出點什么來。不,它莊嚴地立在那里,它的表情諱莫如深。米姨感到它同她的境界不在一個層次上。

      那天夜里米姨變得瞌睡很大,她早早地上了床??墒堑搅税胍顾褋砹?,這是很少有的。她看見臥房的角落里有一點亮光,好像是一個人在那里擺弄一些小石頭。米姨從床上起來,走近去看。借著那盞燈的光,她看清了玉香的臉。

      “奶奶,我在玩您收集的這些石頭。您從未擺弄它們,它們該有多么寂寞。您瞧這一塊,我認識它,它是跟著您的朋友來這里的。剛才它在哭,現(xiàn)在它又笑了。它身上有十一種顏色呢。等一會兒我就要走了?!?/p>

      “你今天夜里不能帶我去山上了嗎?”米姨問。

      “不能,奶奶。爹爹要從大路那邊過來了,我和他今天要去山上干活?!?/p>

      “我同你們一塊去干活吧?!?/p>

      “不行,奶奶。您現(xiàn)在瞌睡很重,馬上就要睡著了。我將您吵醒了。”

      米姨聽她說完這句話后,眼睛就睜不開了。她掙扎著摸到床,立刻倒在床上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朦朧中還聽到小姑娘下樓的聲音。

      米姨早上一睜眼就去檢查陳列柜里的那些石頭,她看見它們照原樣待在柜里,就連那塊彩石也待在原來的位置。她將彩石放在手心,感覺到了它的熱度。她想,這是玉香激起來的熱度啊。她又摸摸其他石頭,也有熱度?!坝裣惆∮裣?,”她在心里嘆道,“看來你一直惦記著我啊?!?/p>

      米姨想,玉香和她爹爹一定是去山上修那條路了。那條路,他們家會一直修下去……她下樓到客廳里時,看見廳里的大門關(guān)得好好的,難道玉香飛出去了嗎?夜里在樓上時,她同玉香一說話瞌睡就襲來,這就是茉莉姨說的,因為她去過了山上,洞悉了玉香家的秘密,所以就不能直接與她和她的家人打交道了嗎?但米姨不同意茉莉姨的看法,因為她并沒有“洞悉”什么,至今她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樣的秘密。莫非是人處在秘密之中就不會知道秘密的底蘊?那么好友茉莉姨,是處在秘密之中還是秘密之外?她一直覺得茉莉姨是知情人,她大概是洞悉不少秘密的。

      有一只很大的黑翅膀上有白點的蝴蝶落在臺階上了,米姨從未見過這個品種,它的頭部和身體連接處是一個骷髏頭。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是一個大晴天。這里的晴天是很熱的,米姨在晴天盡量待在家里。

      “死神光臨了?!避岳蛞痰穆曇魝鱽?。

      “你覺得這是什么兆頭?”米姨問她。

      “還能是什么兆頭?敦促老太婆們加緊生活啊?!?/p>

      米姨看見大蝴蝶搖搖晃晃地飛進了芭蕉葉叢中,也許它是找一個避陽光的地方歇息。米姨剛剛在芭蕉葉下面站穩(wěn),立刻聽到了萬物發(fā)出的聲音。都在歡笑,都在呻吟,都在訴說,都在宣告……她漲紅了臉,抬起頭想找那只詭異的蝶,但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許它已化為這些聲音。這小動物是屬于異物一類的,只有茉莉姨懂得它。茉莉姨剛才是在哪里同她講話?這個時段她應該還在夢里游蕩,那么她就是在夢里同她對話,像以前也發(fā)生過的一樣。很顯然,茉莉姨的生活比她更緊湊,她總是既在里面又在外面,她同玉香一家隨時保持聯(lián)系。米姨站在陰涼處,又想起了收集彩石的事。正因為茉莉姨同這些自然物早就打成了一片,所以她才從不注重收集它們啊。她一伸手就能夠到它們,要多少有多少。然而一轉(zhuǎn)背就忘記了它們,于是又奔向新的獵奇活動。

      米姨坐在陰涼處的石頭上,她感到右邊的聲響小下去了,現(xiàn)在是以左邊的蟬鳴為主了——那么激越高昂。然而不,右邊只是在積蓄能量,瞧,聲浪又起來了,卻原來是老蟾蜍在領(lǐng)唱!米姨好像看到了老蟾蜍的目光,那是像巖石般堅硬而古老的目光,射向史前的山川。這種種的聲響,是熱帶雨林在呼吸。外面有小販在叫賣。

      “香蕉怎么賣?”

      “二十元拿走吧?!毙∝溦f。

      “今年水果豐收了?”米姨問。

      “豐收了,根本吃不完也賣不完。我們這里是福地?!?/p>

      米姨將那袋香蕉分給茉莉姨一半。

      “人老了仍然能為事業(yè)出力嗎?”她問。

      “當然可以。我們不是正在做一些連接的事嗎?”茉莉姨回答說。

      “真令人興奮啊。不是簡單地去連接,是到處搗弄那些事物,做出新東西來……山啊,河流啊,各種彩石,各種花兒,一同我們聯(lián)系上,就全都變了樣。茉莉姨,這是我從你那里學到的知識。昨天夜間,玉香來過我家了?!?/p>

      “好!好!”茉莉姨贊賞地看著米姨。

      “她擺弄我的那些石頭。當時你在哪里?”

      “我同她媽在房里包茶葉,她媽要出售那些古茶樹的極品?!?/p>

      “那是什么樣的極品?”

      “一喝下去不久你就醉了,天變黑,你搖搖晃晃地進入了那些生長著狐尾椰和紫荊樹的小巷?!?/p>

      茉莉姨打開柜子,拿出一包茶葉給米姨。

      第二天晚上,米姨在家中燒水沏茶。她的感覺怪怪的,也許是有點擔憂吧。她口里輕輕地念叨:“這可是極品茶,是玉香家制作的古茶樹茶葉?!?/p>

      當她開始飲用時,老家的一位親戚來敲門了。是她的一位叔爺爺,雪白的胡子,十分矮小,背著一個布袋。米姨沒想到他還活著,他應該有105歲以上了。米姨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十年前。米姨請他喝茶,他坐下,瞇著眼品茶。

      “叔爺爺,您什么時候來西雙版納的啊?”

      “其實啊,這里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總在兩地來來往往,你們以前不知道?!?/p>

      米姨吃了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那么,您同玉香家也熟?”

      “她爹是我大兒子嘛?!?/p>

      米姨的身體開始顫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抑制住自己,直視著老人問他:“您看我還有希望嗎?”

      “你前程無量。那么多人,只有你出走到這里來了?!?/p>

      他放下杯子,站起來要走了。他說他總是很忙,有工作在等著他。米姨點頭,感到深深地理解這位叔爺爺。同時她又覺得很幸運,原來她不是胡亂奔向了西雙版納,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著她。

      叔爺爺剛一離開,米姨就聽到了空中滾動的波濤。這輪晴空里的波濤迎面而來,發(fā)出呼哨音,然后奔向遠方去了。它是氣流嗎?米姨覺得不是,那里面有實物,那實物既不是砂也不是水或泥灰,會是什么?還有這伴隨著的閃電,多么有氣勢!這是叔爺爺具有的那種氣勢。從前在內(nèi)地,叔爺爺陪伴著貧脊的荒地里那棵樟樹苗時,大家都說那棵樹活不成。叔爺爺抽著旱煙,默不作聲。至今米姨還記得那棵參天大樹的模樣。他沒有為那棵樹做什么,只是陪伴。那時米姨知道他常去邊疆的一個地方,他說是去做生意?,F(xiàn)在米姨也來到了他的地盤上,他在米姨不知道的地方陪伴她。很久以前,米姨聽長輩們說過永生人的事,會不會叔爺爺就是一位永生人?一想到這種事米姨就背脊骨發(fā)冷。但愿叔爺爺不要永生。如果山川都由某幾位永生人在腦海里構(gòu)成,那會是多么可怕的事。米姨覺得還是像自己這樣生活好,雖不如茉莉姨那樣明白就里,糊里糊涂的也能獲得小小的幸福。米姨將茶具收拾好,準備上樓去寫日志了。她忽然記起茉莉姨說的這種古樹茶會讓人喝醉的事。那么,叔爺爺?shù)牡絹硎撬聿韬蟮幕糜X嗎?她有點吃驚,又有點感激茉莉姨。畢竟,在她的身邊,自己的生活越來越豐富了。

      米姨在書桌旁坐下,在日志本上寫下了“永生人來訪”幾個字。她寫字的手有些發(fā)抖,大概是因為叔爺爺?shù)某霈F(xiàn)給她帶來的震驚。她感到在西雙版納這個地方,越住得久,那些古老的事物就越是不斷地冒出來。當她盯著日志本上的這幾個字時,一股無比親切的情緒就從心里升起。她仿佛看見了叔爺爺在內(nèi)地的橘園,那些紅彤彤的橘子啊……她自言自語道:“在那邊,又在這邊?!?/p>

      “米姨,米姨!”茉莉姨在大門那里叫她呢。

      “急急火火的,有事嗎?”米姨開門將她讓進來。

      “香河漲水了,好兆頭啊。我在河邊的旅館為我倆訂了房間。”

      “你肯定?她好幾年沒漲水了……”米姨神情恍惚起來。

      “當然肯定。她漫過堤壩,快到街上了。真是有激情啊?!?/p>

      米姨問茉莉姨,這么晚了去旅館,走夜路不會摔倒嗎?茉莉姨滿不在乎地回答說,走夜路才有意思呢,米姨跟她走,不可能摔跤的。她是一只夜貓子啊。

      一會兒米姨就提著小包同茉莉姨出發(fā)了。

      夜里小城的大街上很安靜,她們知道,那些狂歡的年輕人都躲在公園的樹林深處。這里公園很多,公園里的樹也很多。兩人在公交車站等了好一會兒,那車子才慢慢悠悠地來了。她倆一上去,竟發(fā)現(xiàn)車里是空的。

      “是去看漲大水的吧?”司機高興地問。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茉莉姨也高興地反問。

      “這個時段沒人坐車,城里的人都看電影去了。你們往北邊去,我猜你們是去看大水的。香河漲水,是因為愛情。你們也這樣看嗎?”

      “對,我們也這樣看。”茉莉姨大聲地回答司機說。

      司機爽朗地笑起來了。

      一會兒車就到站了,兩人走了一小段路,茉莉姨說到旅館了。

      她們站在黑洞洞的木樓前面。米姨感到迷惑。

      “跟我來。”茉莉姨說著就往大門走去。

      兩人摸索著往里面走。

      “這里是樓梯口,我們的房間在五樓。得爬樓,因為沒有電梯。房門鑰匙在我這里?!?/p>

      樓梯很窄,她們一前一后地往上爬。終于到達了五樓。

      茉莉姨幫米姨開了門,將鑰匙交給她,又把自己那間房的門也打開了。

      “我們坐在陽臺上,可以把香河看得很清楚。當你入睡時,她就從你身體里流過。這間旅館有魔法。到這個時候他們就斷電了。你慢慢地適應吧,不要怕?!?/p>

      茉莉姨說著就合上了房門。米姨只好硬著頭皮往墨黑的房里邁步。

      她摸到了床、柜子、沙發(fā)和桌子。她又到衛(wèi)生間摸索了一通,弄清了那些設(shè)備的位置。還好,水龍頭里流出了熱水。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房里并不是一片漆黑,靠陽臺門那里有一小片光。米姨回憶起茉莉姨剛才所說的話,就興奮起來了。

      她推開陽臺門,看見陽臺上放了椅子和小圓桌。月光真亮!

      河水果然已經(jīng)上岸了,緩慢地向城里漫延著。不知為什么,月光下的水面亮得耀眼,某幾塊地方的水面像著了火一樣。米姨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可是茉莉姨先前卻說是福兆。米姨側(cè)耳傾聽,聽見了汩汩流動的水聲,像渴極了的人在喝水一樣。聽了一會兒,米姨不由得自語道:“玉香啊玉香?!钡敲滓桃稽c也不明白這個感嘆句的含義。

      “你受到感染,可她啊,不會讓你猜透底細?!币粋€聲音響了起來。

      卻原來是茉莉姨在隔壁陽臺上說話。

      “那么,你覺得她在干什么?”米姨問她。

      “在車上的時候,司機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

      “我有點明白了。我們來這河邊過夜,正是為了同一件事。”米姨感到松了一口氣。“但那件事到底會是什么樣的?”她心里仍是迷惑。

      當米姨再望向那陽臺時,茉莉姨已經(jīng)不在了。接下去她就聽見了有人下樓的聲音。茉莉姨今夜要去河里戲水嗎?還是去同玉香會合?米姨不敢一個人下去,因為萬一迷路了,就會給好友添麻煩。此刻她還沒有睡意,她發(fā)現(xiàn)香河在一點一點地同這小城融合。奇怪,現(xiàn)在她不再覺得這種漫延是入侵了。看來,香河的這種動作同玉香家的活動很合拍啊。米姨心里又一次升起對玉香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從陽臺上望過去,可以看到河的對岸。雖然在漲水,水面卻特別平靜。不過也可能不是平靜,而是一種特別溫柔的激情?上游那邊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河里沒有船,他們是在水面上行走。是茉莉姨和玉香一家人嗎?而在米姨這里,河水向城里漫延的范圍還在靜靜地擴展,所到之處的水的白光一閃一閃的。米姨估計,就連旅館的一樓也進水了,因為她聽到下面有一陣忙亂的聲音響起。

      米姨洗完澡就上床了。這家旅館的大床真舒適。到她躺下時,才發(fā)現(xiàn)床上還有一個人。是玉香,玉香身上散發(fā)出金銀花的味兒,可愛極了。

      “奶奶,我比您先來。我同茉莉奶奶約會了。我和媽媽乘船來的,我們用力劃,劃了很久,累壞了,然后我就來這里了。剛才您進屋時我睡著了?!?/p>

      “你媽媽去哪里了?”

      “她去茶葉店了,要搬茶葉。漲水的夜晚很美,不過也會有可怕的事?!?/p>

      米姨躺在黑暗里,琢磨著玉香的話。后來她說:“剛才在陽臺上,我聽到了香河發(fā)出的聲音。啊,真幸福啊?!?/p>

      玉香聽了就咯咯地笑,笑完了就跳起來,說她得去工作了。她迅速地穿好衣服和鞋子,悄悄地出了門。米姨心里想,她也有一雙貓眼。她聽見女孩出門時,河水拍擊堤岸發(fā)出的響聲。香河在歡迎她呢。米姨感到自己的聽力在大大地增強。

      那天夜里,她沒有做夢,但也沒有睡得很沉。一直到黎明前,她都感到自己是躺在河底,那略帶腥味的河水從她老年的軀體里穿過。她愿意自己就這樣一直躺下去,不再醒來,也不再沉睡。但她無法同黎明前的黑暗對抗,黑暗到來之際,她失去了知覺。

      米姨醒來后一直在思忖:玉香所指的可怕的事是指什么?應該是指死吧。米姨也覺得那件事應該在漲水的夜晚到來。對于年輕的玉香來說,它當然可怕,可是對于自己這種深思熟慮的老人來說,已經(jīng)不那么可怕了?!坝裣惆∮裣??!彼植恢挥X地發(fā)出了感嘆。玉香到底是不是叔爺爺?shù)膶O女?應該是吧。

      米姨下樓時茉莉姨正好上樓。茉莉姨全身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米姨叫她,她不回答,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面。米姨心里想:“她可比我勇敢多了?!?/p>

      在餐桌上,兩位和藹的老婦人中的一位問米姨:“昨夜玩得痛快嗎?”

      米姨聽了有點羞愧,臉也紅了。她含糊地回答:

      “還行吧。北邊比我們住的南邊要活躍……”

      “你聽見沒有?”老婦人高興地對她的同伴說,“客人說我們這里很活躍!”那位同伴嘻嘻地笑起來,做了個吃驚的手勢,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評價!”

      米姨走到旅館外面的街上,看見河水已經(jīng)退潮了。她身后有一個聲音在說:“她只在夜晚熱情高漲?!泵滓袒仡^一看,并沒有人跟在她后面。她自己昨夜躺在虛擬的河底,茉莉姨卻在真實的香河里活動,二者是不是殊途同歸?她自己的身體雖已不再年輕,香河給她帶來的卻是青年人的體驗——那種不再醒來也不再沉睡的體驗是多么好??!

      她走到碼頭了,碼頭很熱鬧,因為輪渡又恢復了。從她身邊走過去搭輪渡的人都在重復著同一句話:“要抓緊,不然就來不及了。”

      米姨跟著人群一道上了輪渡船。一進艙里,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大家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傾聽。聽什么呢?除了水流的聲音沒有別的聲音。水流的聲音是被行進中的船弄出來的。沒有這只船,香河大概是一聲不響的吧。米姨向艙里掃了幾眼,覺得大家都表情嚴肅,連那幾個小孩子也受了感染,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米姨腦海里出現(xiàn)一句話:“人們來到河當中,以特殊的方式同香河對話?!?/p>

      于是米姨也不由自主地開始了她與香河的交流。她說到了自己從少年時期開始的那種渴望,她的種種努力,以及自己被水淹沒,在徹底絕望中的掙扎。被淹沒的情況有兩次,每一次的細節(jié)她都記得很清楚?,F(xiàn)在在輪渡上,她開始了這種無聲的訴說。在訴說中,往日的恩怨就消散了,留下來的是香河那博大的胸懷、溫柔的愛意。對于米姨的所有問題,香河一律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回答:“是啊,是啊?!泵滓滔氲?,她那時還不了解我,那時我們相互都不了解……她明白了,只有茉莉姨是了解香河的,所以她隨時可以下河,她直接用身體表達自己對香河的愛。

      輪渡船開得很慢,配合著乘客與香河的交流。大約過了四十分鐘船才靠岸。走下船,米姨在心里對自己嘀咕:“我再也不會被水淹死了。從前那種種撕扯也不會再發(fā)生了,代之以安靜地接受。”

      從木排上走過時,有人從后面推她,口里催促著:“要抓緊,要抓緊?!泵滓逃昧ψ查_那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就這個速度?!比欢l(fā)現(xiàn)身后并沒有人,人們都在另一邊的木排上走,只有她一個人走這一邊。她迷惑了,這邊難道是鬼門關(guān)?兩秒鐘之后她就釋然了。香河回答了她。

      米姨回到了家中。經(jīng)過花壇時,她看見了骷髏頭斑紋的大蝴蝶,它停在玫瑰花叢的底下,美極了。

      到了下午,茉莉姨也回來了。茉莉姨看上去顯得特別年輕。米姨想,她經(jīng)歷了愛情的洗禮啊?!拔液退覀冞€會有很多年這種異類的青春?!币粋€聲音在她里面響起。

      “我買了香河魚,我們晚上要好好吃一頓。”茉莉姨說。

      米姨心里想,她不提香河發(fā)情的情況,那會不會很可怕?

      “我覺得骷髏頭的大蝴蝶是來報信的?!泵滓陶f。

      “我看見它鉆進土里去了,可能化為了泥土。我倆都經(jīng)受了考驗?!?/p>

      吃完香河魚時,太陽落山了。她們回憶起來西雙版納后的“第二春”。

      “六十八歲算是老年嗎?”茉莉姨問。

      “這里是長壽之鄉(xiāng),我叔爺爺105歲了?!?/p>

      “那么我還可以算中年?!?/p>

      “你的魅力非同尋常?!泵滓塘w慕地說。

      米姨再次想到茉莉姨不提香河發(fā)情的事。她已經(jīng)猜到了那種可怕的程度——就像她自己從前那兩次瀕死的體驗??墒菢O樂和幸福也在那里面啊。茉莉姨多么頑強,她這種嘗試也許要持續(xù)到105歲……她的眼前出現(xiàn)茉莉姨在旅館上樓時的形象:濕淋淋,兩眼透出決絕。

      茉莉姨離開以后,米姨還在想過去的這一天一夜里發(fā)生的事。小玉香當時說他們一家在忙乎,他們是在水里還是在岸上忙乎?也許那都是差不多的吧。對于這一家人來說,香河也好,茶葉店也好,山路也好,都是連在一起的。自從米姨同玉香上山之后,她將她也挪進了那個領(lǐng)域——要不她怎么會隨時出現(xiàn)在她所在的地方?香河發(fā)情是個了不起的事件,那些被掩蓋的情欲通通短暫地露出了真相。米姨微笑了,她記起了在旅館餐桌上老年婦人們的議論。她們是多么坦然啊。這就是西雙版納,這里的一切都是坦然又熱烈的。

      又一個夜晚到來了,米姨想,現(xiàn)在香河是不是安靜了、疲乏了?然而老蟾蜍在屋后叫起來了,雄壯有力。這是不是求偶?它是不是香河的子孫?“這里的夜晚少有平靜。”米姨喃喃地說了出來。她情不自禁地加入老蟾蜍的節(jié)奏里。

      米姨上樓時,空氣的波動還在繼續(xù)。這是一些反常的波動,不像從前那樣能分辨出來。似乎是很多個“波”,方向也是錯亂的,頻率也無法確定。它們聚焦在她的小屋的上空,既不遠去,也不停留,而是在繞圈子。她覺得這是某種暗示。她看過陳列柜了,那里面的物件的位置在她出門后有了很大改變。尤其是茉莉姨的那塊彩石,已經(jīng)自己移到了柜角。它們也經(jīng)歷了發(fā)情之夜。

      屋角那里有細小的騷動。她走近去看,居然看到了骷髏頭的大蝴蝶。它好像已經(jīng)死了。米姨想,它的姿態(tài)真漂亮,它沒死在外面的土里,卻死在了她的房里,說明它已與自己結(jié)緣了。她用竹夾子將它夾到一個廣口玻璃瓶里,它一動不動,真的死了。米姨將瓶蓋擰緊,將瓶子放到陳列柜里。柜里的其他異物微微騷動了一下,馬上安靜下來了。米姨覺得這些小東西都很歡迎蝴蝶的到來,尤其是那根孔雀尾羽,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綠光,將那一格陳列柜照得通明透亮。米姨聽說綠孔雀已經(jīng)在此地滅跡了。會不會并沒有滅跡?她覺得凡有過的就不會滅亡,像這羽毛,不是在蓄勢待發(fā)嗎?這時她又大吃一驚地發(fā)現(xiàn)瓶子里的蝴蝶也在發(fā)光,是那種陰陰的熒光,它的身體和翅膀都在變得透明。過了好一會兒,兩種光芒才逐漸熄滅。

      米姨寫完日志,記下了這些事。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隔一會兒她就對自己說一句:“愛情之夜啊。”她心中升起對茉莉姨的深深感激。茉莉姨卷入事件的中心,卻讓站在外圍的她享受到了美的狂歡。原來她倆當年一塊兒來到此地,卻是各懷心思的啊。看來只有這位好友是心明眼亮的,而她自己,這些年里是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地向她的境界靠近呢。今夜的月光很好,香河會不會再一次漲潮?米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她起身擦去淚,確定了這是激情之淚。她有多少年沒有流過這種眼淚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睡意了,她要下去走走。

      米姨往郊區(qū)的大花園方向走去。路邊的合歡樹在空中凝視著她,好像要對她吐露什么。米姨想:“我正在走進茉莉姨的地盤,她在里面等我。不過也許正好相反,是她在外面、我在里面?要不我的腳步怎么會這么飄?”

      有一段路沒有路燈,那些合歡樹就開始竊竊私語了。那些聲音有時柔和有時刺耳,它們說的不是人話。米姨覺得自己可以聽懂一部分,合歡樹的意境令她神往。雖然腳步還是很飄,但她慢慢地習慣了。一會兒就到了公園里。夜晚的公園很靜,只有那些小蟲子在草中熱情地發(fā)出鳴叫,棕櫚樹的頭部在半空聆聽著它們。這些和平的棕櫚,營造了一大片寂靜的假象。米姨在大王棕和油棕之間穿行,那條白色的石板路很好辨認,因為天上是黑的,四周也是黑的。再往前去,就是她最喜歡的狐尾椰了。狐尾椰的身體那么干凈、那么優(yōu)雅,米姨忍不住將自己的臉貼在它們的身體上。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聽到有一株狐尾椰在哭??蘼暿菑乃眢w里的某個遙遠之處傳來的。米姨吃驚了。如此富足的生活,美麗平和的環(huán)境,卻仍然有悲傷啊。也許不為什么,就為它想要悲傷——它記起了很久以前某個祖先的苦難,它通過哭泣得到釋放。米姨放開了它,沉浸在一種彌漫開來的憂傷的氛圍中。這時她一抬頭,看見一個黑影從對面往她這邊走過來了,應該是一位男士。看來不眠之夜里有不少人在外面活動呢。

      “您好,女士,我是公園的管理員。您對這里有什么印象?”他開口說話了。

      “這么美的植物園……我無話可說,我很震驚。”米姨說。

      “看來您要加入我們這些夜游人的隊伍了。我們舍不得本地的美景,所以不睡覺。”

      “先生您也是從內(nèi)地來的嗎?”米姨問他。

      “不,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請注意腳下,這是小橋?!?/p>

      “下面是小河?我一點都聽不到它的聲音……”

      “經(jīng)歷了前一夜的激情之后,今夜它在沉睡。那邊有一大片高種椰樹,我們往那邊去?”

      “好。這條小河是同香河連接的嗎?”

      “城里所有的河都同香河連接。此刻它們應該睡著了?!?/p>

      米姨和管理員坐在椰樹下時,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這些椰樹多么高啊,就像伸入了云端一樣!米姨心里想,活到105歲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呢?在朦朧的光線中,米姨打量面前的管理員。他還很年輕,大概40歲出頭吧。他的面部呈現(xiàn)出亞洲熱帶地區(qū)男人特有的美。草叢里的小蟲們也安靜下來了。

      “您去過內(nèi)地嗎?”她問他。

      “很久以前去過幾次?!?/p>

      “我明白了,我們這里通向世界?!?/p>

      “正是這樣。只要在夜里靜下心來聽。”

      米姨注意到灰色的天庭里沒有“波”,也許在更高的處所有,但他們聽不到吧。

      “您真是一位美男子。我有幸認識了您。您貴姓?”

      “我姓巖。您也想加入我們嗎?”

      “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暫時只有我一個人。不過我認為自己是很多人?!?/p>

      “對,您就是很多人?!泵滓炭隙ǖ卣f。

      兩人一塊兒笑起來。米姨看見巖在傾聽,她問他聽見了什么,巖說小河醒來了。

      巖帶著米姨穿過椰樹林往河邊走。但是他們沒有到達小河,他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寬闊的、毛茸茸的草地。巖說這就是小河,它在地底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但是米姨聽不到。巖說如果米姨常來這里,就會聽得到了。米姨說她打算以后經(jīng)常來,不過現(xiàn)在她要回家了。

      巖將米姨送到公園的大門那里。他們相互告別。米姨走出大門后一回頭,看見巖的背影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熒光,米姨站在那里看呆了。米姨看天,發(fā)現(xiàn)天又黑了,只有路燈在為她照亮。

      夜已深,但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現(xiàn)在街邊的這些合歡樹一動不動,也許在沉睡。米姨記起她這是好多年以來第一次外出夜游??磥硎窍愫訚q水引起了她里面的某種沖動。她在白天時也去過大花園,那時她并沒有見識這種刻骨銘心的美。管理員巖身上發(fā)出的熒光同她的陳列柜中的異物出發(fā)的熒光應該是同一種吧。這位巖,在白天會是什么樣子?有人在她身后對她說話。

      “奶奶,我剛從地下河里游出來,我要上您家里去換衣服?!?/p>

      是玉香,她的全身都是濕淋淋的。

      “是公園里的地下河嗎?”米姨問。

      “是啊。我聽見您說要回家了,我就上岸了?!?/p>

      回到家,米姨發(fā)現(xiàn)玉香早就將她的衣服放在客廳里了。她換完衣服就說要去工作了。

      叔爺爺是在一個燦爛的早晨來到米姨家里的。他送給米姨一大包古樹茶葉。他倆坐在客廳里喝茶,沉浸在久遠的回憶之中。

      “我覺得,投奔西雙版納是我這一生中走向成熟的轉(zhuǎn)折點?!泵滓涛目U縐地說。

      “在我看來,你一直很成熟?!笔鍫敔斢哪鼗貞?。

      叔爺爺告訴米姨說,他和家人曾暗中策劃了她和茉莉姨南下的事。其中的細節(jié)很復雜,不過年代已久,他都忘記了。米姨聽了感慨不已。

      他倆談話時,陳列柜里的那些小物件一直在發(fā)出較大的騷響,仿佛在應和他倆。米姨覺得有點發(fā)窘,但叔爺爺無動于衷,顯然絲毫不感到反常。

      “小米,茉莉,那時我們看出了你們兩位的魄力?!笔鍫敔斦f。

      “有魄力的是茉莉,不是我。我只不過是追隨她。”

      “你具有另外一種魄力,你倆相得益彰?!?/p>

      叔爺爺說著就站起來,背上他的布袋,說他還要去拜訪一位從前的老人。

      “是從內(nèi)地過來的嗎?”米姨問。

      “是啊。”

      叔爺爺走出大門好久了,米姨園子里的那只戴勝鳥還在叫個不停。莫非它認出了老鄰居?莫非叔爺爺在此地到處都有老鄰居?米姨站在陽光中,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線路圖,它的產(chǎn)生也許是受到叔爺爺帶來的信息的啟發(fā)。那個時候,在那輛破車上,夜晚降臨了。客車不知為什么停在一個廢棄的大磚窯邊上。她和茉莉姨下了車,走進荒地里。茉莉姨突然興奮起來,帶著她在荒地里竄來竄去。米姨很慌張,不停地問她:“你要到哪里去??。磕阋侥睦锶??車子要開了……”她的詢問讓茉莉姨更加興奮,她不知疲倦地跑啊跑啊,直到她們眼前出現(xiàn)那個小鎮(zhèn)。

      在死氣沉沉的小鎮(zhèn)上走著,米姨暗想,“糟了,我們的車子一定開走了,行李還在車上呢?!钡擒岳蛞谈静换艔?,她東看西看,發(fā)現(xiàn)了唯一的一家點著煤油燈的餛飩小店。不知為什么,雖然街上沒有一個人,到處黑洞洞的,這家店還在營業(yè)。她倆坐下來,享受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要住宿嗎?”年老的店主問。

      米姨還沒開口,茉莉姨就搶著回答說:“要?!?/p>

      店主將她倆帶到后面的三層樓的旅館。兩人住一間房,房里有兩張床。

      “如果我們的車子開走了怎么辦?”米姨不安地問。

      “不可能開走,司機必定會等我們。我觀察過他了?!避岳蛞套孕诺卣f。

      那一夜,米姨在憂慮中煎熬,茉莉姨卻在沉睡。

      到了早上,她們吃過早餐,退了房,信步走到小街上。這是一條頹敗的街道,那些房屋看上去就像沒人居住一樣。然而從那些屋頂?shù)臒焽枥镎诿俺龃稛?。茉莉姨說她在夜里已經(jīng)琢磨出來了,小鎮(zhèn)是荒原的守護者?!叭藗円稽c都不頹廢?!彼f。她的話音一落,街口就響起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她倆坐的車開過來了。

      米姨站在園子里目送叔爺爺消失在道路盡頭時,便回憶起了令她激動的往事?,F(xiàn)在她對茉莉姨有了更深的理解。當她將目光轉(zhuǎn)向茉莉姨的房子時,居然看見那頭老象剛從房子里走出。啊,那么低矮的房門,它是怎么進去的?它走出園子,到了大路上。太陽的金光照在它身上。米姨在心里驚呼:“這就是山神?。 彼篮糜堰€沒醒來,她為她的幸福生活感到欣慰。她走在一條看不清前面方向的路上,從容不迫,一以貫之。她每天都在戀愛。她是她的定心丸。

      園藝師過來了,她是一位年輕女子,來幫米姨維護她的園子。米姨很喜歡她。

      “夜里做了什么好夢啊,米姨?”她一邊修剪玫瑰花一邊問她。

      “有一些,但我總是記不清我的夢?!泵滓陶f,“我最近才有夢的,好長時間——”

      “住在我們這里,用不著特地去做夢……哈哈!”

      “對,對!你真是一位有智慧的小姑娘!”

      米姨盯著姑娘熟練的動作,那動作令她著迷。忽然,她的目光發(fā)直了。在玫瑰叢的深處,那只骷髏頭的大蝴蝶又出現(xiàn)了。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瞧,你瞧……”

      她心里想,莫非是另一只?

      “這是蝶王,它無處不在?!眻@藝師鎮(zhèn)定地說。

      米姨在心里問自己:“無處不在是什么意思?”

      過了一會兒,大蝴蝶就不見了。園藝師說它鉆進了土里。

      米姨進屋時,一眼就看見陳列柜里一閃一閃的光芒。是那只蝴蝶。它在歡迎它同胞的到來。米姨感到歡欣鼓舞:這些殘骸是多么美??!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加入它們當中,就像茉莉姨已經(jīng)加入了它們一樣。茉莉姨不收集殘骸,因為這些東西只是一些標志,有點像路標。她從來就不需要路標??偸切枰窐说氖敲滓套约?。她在陳列柜前站了好久,一一回憶起自己得到每一樣小東西時的歡樂。

      “我的家鄉(xiāng)在Z省?!眻@藝師小菊忽然在她背后說話了,“我愿意留在這里思念故鄉(xiāng)。在西雙版納,人的思路四通八達?!?/p>

      米姨請她坐下來喝一杯茶。

      “小菊,你感覺如何?”她打量著她問道。

      “各種事物都在生長,很有沖力?!毙【兆龀錾裢谋砬?。

      “或許小菊的祖先是從這里出去的?!?/p>

      “同米姨的情況一樣嗎?”

      “也許吧?!?/p>

      小姑娘喝完茶,高高興興地走出去繼續(xù)她的工作。米姨注意到陳列柜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蝴蝶也不再發(fā)光。它們感到溝通已經(jīng)進行過了。現(xiàn)在,它們正在它們的路上靜靜地回味有過的激情時光。

      米姨又要去菜市場了。她喜歡這個大市場,這里的各種蔬菜和肉類都是非常新鮮的,因西雙版納人從不出賣糜爛的食材。在她常去的攤位上,她買到了滿意的食材,并且與攤主們交流了對于生活的喜悅。

      “米姨,我看見您在花園里的月光下踱步。”

      “米姨,您總是走得很快,勁頭十足!”

      “米姨,我聽說您是我們小區(qū)里一位爺爺?shù)谋炯?。難怪您同我們這么相像!”

      米姨想,原來在西雙版納,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自己,原來她從來不是孤單的啊。這里的天空總是這么高而闊,不動聲色,但這天空下的所有活物卻是一個大家族?;丶业穆飞纤谷挥鲆娏藞@林管理員。他在陽光里看起來更美。

      “巖,你常睡在月光里的棕櫚樹下嗎?”米姨好奇地問他。

      “米姨,您是怎么猜到的?”

      “你的臉上有月光晃動?!?/p>

      他幫她提著菜籃,默默地在她旁邊走。他在白天里不愛說話。

      后來他倆就分手了。

      “米姨,今夜您會來看啟明星嗎?”巖低聲問她。

      “我一定來。”

      看著巖的背影,米姨心中掀起熱浪。她愛這位小伙子,就是在剛才愛上的。

      米姨回家后就興致勃勃地準備中餐了。中餐吃得晚,因為茉莉姨起床較晚。

      他們吃了本地鴨,還有一種很好看的香河魚。茉莉姨贊不絕口。

      “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米姨夜里要去赴約會了嗎?”她問。

      “你是怎么猜出來的???”

      “我見過小伙子了,他是人間的瑰寶。不過他不屬于我這種人?!?/p>

      “你的興趣的目標,我看不見,但能引起我的激情?!?/p>

      “哈,是這樣?!?/p>

      米姨瞥了一眼陳列柜,看見那里面通明透亮。

      “精神戀愛罷了。”她嘟噥道。

      “米姨是怎么區(qū)分得那么清楚的?”茉莉姨說這話時目光一閃一閃的。

      “只是某種直覺吧,并不那么清楚?!彼龥]有把握地說。

      整個下午米姨都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干家務活讓她干枯的身體漸漸地充滿了活力?!爱吘惯€是老了啊?!彼搿K窒肫鹆四橇硪粋€年輕的身體,奇怪的是,那身體還能吸引著她。茉莉姨說得對,這種事不可能區(qū)分得很清楚。

      打掃樓梯時,她找到了第二只骷髏頭的大蝴蝶。仔細用瓶子裝好后,她將它也放進陳列柜,就放在它同胞的旁邊。她輕輕地念叨:“我和它們本是一家。”

      快到深夜了,她還沒有打定主意去公園,但她也沒有睡意。

      后來她就看見了那個身影。他從花壇那邊繞過來,顯得很沉著。他在本地人當中算中等個頭,身板很結(jié)實。

      “米姨,米姨!”他輕輕地喚她。

      “我們走吧?!泵滓檀蠓降乩∷氖帧?/p>

      兩人偎依著向門外走去。

      于昏頭昏腦中,米姨瞥見路邊的合歡樹。這一次,這些合歡樹不再竊竊私語,而是仿佛都吃了一驚,陷入了沉默。公園外面是多么寂靜!

      進了公園之后,就聽到了那些小蟲的喧鬧聲。巖帶她走了一條新路。

      一大片草地在他們眼前伸展開,只有遠處有一排細高的棕櫚,樹干是灰白色,顯得那么溫柔。巖說,下半夜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再過一會兒啟明星就要出來了。

      “那么,我們就在這兒等待吧?!泵滓谈吲d地說。

      他們坐在那木椅上,巖緊緊地摟住米姨。

      “你并不愛我,只是因為寂寞,對吧?”米姨說。

      “噓,小聲點。啟明星要出來了,它一出來,什么全清楚了。好久以來,我總是夢見米姨。對,只夢見您一個人……不然我們怎么會相遇?您在夜間到來,您知曉了這里的一切,這有多么好。”

      小蟲們還在草叢里鬧騰。米姨想,都已經(jīng)快天亮了,它們怎么還不安靜下來?

      他倆一塊兒觀看了出現(xiàn)在東方天空中的啟明星。

      “巖,你住在哪兒?”

      “公園后面的小木屋里?,F(xiàn)在同我一塊兒去那里吧。”

      “好?!?/p>

      他倆在下午回到了茉莉姨家。

      “現(xiàn)在我要獨自一人生活了?!避岳蛞绦χf,“干嗎愁眉苦臉?這是幸福的時刻。我也很幸福。我的情人比較多,不像米姨這么專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總在博弈,浪費了大好時光?!?/p>

      她在那條路上將米姨和巖送了很遠,依依不舍。

      米姨回頭,看見老象跟在茉莉姨的身后。她掏出紙巾擦眼淚。

      “我原來,打算同她永不分離?!彼煅手f。

      “你們并沒有分離,只是增加了一個我。”巖說,“是我先愛上了您。”

      “你太可愛了,我怎能不愛你?”

      “我也是。因為只有您一個人進入了我的世界?!?/p>

      遠遠地,兩人看見了巖的木屋。那木屋在太陽的光芒中顯得輪廓柔和,喚起米姨心中濃濃的鄉(xiāng)愁,還有莫名的幸福感。

      “這是我們的家?!睅r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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