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珊珊
內(nèi)容摘要:五臣對《古詩十九首》和陸機《擬古詩》的注解顯示出差異化傾向,表現(xiàn)在對《古詩十九首》詩旨的政教化重構(gòu)、意象比擬;對擬詩則直陳詩旨、直解意象,轉(zhuǎn)擬詩之“志”為“情”。分析差異化注解的政治文化動因,一方面是五臣獻書背后的政治處境,另一方面是初唐到中唐陸機作品接受的式微。五臣注在闡釋史上居于承上啟下的地位,滿足了文人士子的閱讀需求,也促進了《古詩十九首》乃至《文選》的流傳與經(jīng)典化。
關(guān)鍵詞:五臣注 古志 今情 《古詩十九首》 陸機 《擬古詩》
《古詩十九首》既是五言詩的開端,也是憂傷情欲的開端,表現(xiàn)了復(fù)雜多樣的心態(tài)情感。陸機曾模仿《古詩十九首》作《擬古詩十二首》,兩者均收錄于《文選》中。唐代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五臣曾為《文選》作注,并在陸機《擬古詩》卷首注曰:“比古志以明今情”[1]757。比照兩詩注文發(fā)現(xiàn),五臣在注解時表現(xiàn)出了差異化。
一.差異化注解的表現(xiàn)
五臣對《古詩十九首》和陸機《擬古詩》的詩旨、意象的解讀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注解《古詩十九首》時傾向于“言志”,而注解陸機《擬古詩》時顯示出更多的“言情”傾向,以下分別論述。
(一)五臣注《古詩十九首》側(cè)重“言志”
1.詩旨的政教化重構(gòu)
五臣對詩旨的政教化重構(gòu)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對君主的諷諫和對士人用世志向的振奮。具體來說,五臣是將詩歌主體之間原有的情感關(guān)系重新建構(gòu)為具有政治內(nèi)涵的君臣賢佞關(guān)系,而忠賢與讒佞的對立使得詩歌具備了諷諫功能?!豆旁娛攀住分形宄甲⒚髟娭嫉挠惺祝渲小缎行兄匦行小贰肚嗲嗪优喜荨贰段鞅庇懈邩恰贰短鎏鰻颗P恰贰稏|城高且長》《今日良宴會》六首的詩旨均與政治諷諫相關(guān)。《西北有高樓》注曰:“此詩喻君暗而賢臣之言不用也?!盵1]711五臣先鋪墊國君尊貴,但昏庸不聽勸諫,德行衰敗了,由此將“弦歌聲”引申為“亡國之音”,貫穿著忠賢之臣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深切擔憂和諷諫目的。又如《行行重行行》也是開題即圈定了忠臣遭讒佞的政治注釋范圍。
除了諷諫君主、怨刺奸邪,五臣對《古詩十九首》詩旨的改造還表現(xiàn)為對“古志”的提取和闡揚,從而起到提振士人志向的社會教化作用。如呂向注《今日良宴會》為“賢人宴會樂和平之時而志欲仕”[1]711,重點放在仕進的志向上?!褒R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解釋為“齊心同志,愿得知音,包含此意,俱未見申。謂未達也”[1]711這也是在強調(diào)追求“仕宦顯達”的政治志向。該解讀傾向在其他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且時有過度詮釋、臆造之嫌。如將描寫思婦之情的《青青河畔草》寓意為盛才之人侍奉昏庸的君主。詩中“盈盈樓上女”之“盈盈”,《廣雅》釋義“容”,比喻美人,五臣杜撰為“不得志貌”顯然不符合詩句本義。將“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解釋為君王肆意征戰(zhàn)、賦役繁重且不聽規(guī)諫,使得忠臣難以獨守其志,則完全脫離了詩歌原意。
2.意象的比擬
五臣對《古詩十九首》意象的比擬化注解與其對詩旨的重構(gòu)具有密切聯(lián)系,正是依賴于對詩歌中動植物、主體意象的改造,五臣得以對整體詩旨達成政治化重構(gòu)。其一是植物意象的符號化,詩中蘭若、蕙、江離、芙蓉等植物均指芳草,象征人的政治身份或品德節(jié)操,是對楚辭傳統(tǒng)的延續(xù)。其二是用動物意象比擬人臣。詩中“鶴”“燕”“晨風”等鳥類被比擬為“賢臣”,人為賦予了褒義色彩;“胡馬”“越鳥”等動物喻指思戀舊國的人,以此表現(xiàn)出人臣的忠誠和國家意識。而以方位詞“西北”喻“君位”、“白日”“高城”喻君主、酒的厚薄比況人際關(guān)系的厚薄、將節(jié)律的變幻視作政化改易的征候亦屬此類。
五臣不僅用動植物意象來比擬人事,還對古詩中出現(xiàn)的主體人物進行了類型化指代,使之具有政治諷喻義,諷喻對象是“國君”。譬如“與君生別離”之“君”就從小家的“夫君”上升到國家的“君主”。五臣常以“婦人”“佳人”“游子”“仕宦”“歌者”“杞梁妻”等主體形象比況忠賢之臣,借以體現(xiàn)忠心事君的政治思想。此外,“游”字在《古詩十九首》中反復(fù)出現(xiàn)了五次。古代儒家士大夫、道家喜談游,如《國風》中的抒情主體常常“以游銷憂”。憂從何來?從不遇不仕中來。五臣以游子喻忠臣,游是為了達成仕宦的志向,如今竟處于游宦無果或入仕卻不受重用的邊緣化處境,諫諍國君的旨意由此彰顯。
(二)五臣注陸機《擬古詩》側(cè)重“言情”
1.直陳詩旨
據(jù)五臣注,陸機《擬古詩》的詩旨大致可分為四類:一是閨婦之思,如《擬行行重行行》《擬迢迢牽牛星》《擬涉江采芙蓉》《擬青青河畔草》《擬明月何皎皎》五首;二是朋友之情,如《擬庭中有奇樹》《擬明月皎夜光》;三是人生行樂,如《擬今夜良宴會》《擬東城一何高》;四是堅貞之志,如《擬蘭若生朝陽》《擬庭中有奇樹》。唯有一首《擬西北有高樓》表露賢才不見用之意。五臣雖將詩中撫琴瑟的佳人比作有才德卻不受重用的君子,但注釋側(cè)重于不受重用之后的自適與自持。陸機擬詩對《古詩》的模仿度很高,末尾同寫“鴻鵠”,五臣也是直接解釋為君子與同其心者一起駕鳥離去,將己身的不順釋然,這是主體情感的釋放。句中,陸機作意已然呼之欲出,五臣注沒有刻意去附會。
五臣還淡化擬詩之志,將其轉(zhuǎn)為明情。以《擬今日良宴會》為例,擬詩與原詩都是由呂向注明詩旨,原詩被闡釋為“言志”之作,擬詩注為“勸人仕進,以趨歡樂”[1]758追求仕進最終是為了獲得歡樂?!八淖掏?,羽觴不可算”兩句已表明志向相同之意,呂延濟竟曰:“同志,謂得意也”[1]758,有意曲解、掩蓋擬詩之志,將其導(dǎo)向并限定于好友間歡宴之情的抒發(fā)?!捌┍怂懦盔B,揚聲當及旦”兩句,比物言志,若按五臣的經(jīng)學解釋思維來反推,理應(yīng)是黽勉文人士子及早建功立業(yè)之辭,而李周翰注:“人之為樂,須及少也”[1]758,旨在勸人及時行樂,毫無政治教化涵義。他如《擬青青河畔草》注解為情人感時思遠行,亦是言情。
2.直解意象
五臣對陸機擬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多采取“直解”的方式,注釋動、植物時遵循其自然屬性。如《擬涉江采芙蓉》中的“芙蓉”不再是香草,僅解釋為水草,用芙蓉花外在的美艷來形容思婦盛年,沒有比擬人之品德的發(fā)揮。其他擬詩中的動物意象也沒有被擬人化,如“晨風”就直接解釋為一種鳥,不再賦予人臣的情感。五臣對擬詩中主體人物的解釋也是直取本義?!案枵摺本褪浅椭?,“佳人”是夫君或友人,并未引申到君臣政治層面。關(guān)于“游子”的解釋,考慮到陸機由吳入洛做晉官,好游權(quán)門,當是追求上進的士人。《擬古詩》為陸機入洛后所作,詩中的“游子”形象或多或少摻雜著他自己的影子。但在五臣注中,游子僅泛指行人,描寫行人在遠行途中無所依靠,飽嘗世情冷暖,由是生發(fā)出思戀的悲情,脫離了政治含義?!稊M明月何皎皎》中的“游宦會無成”明言“游宦”行為,但五臣有意回避、淡化了作者想要追求功名的這層含義,結(jié)尾還是回歸到離情的抒發(fā)上。
也就是說,五臣對于陸機《擬古詩》的詩旨和具體意象,多基于詩的本義或詩歌本身傳達的感情來解釋,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諷喻意圖,總體上不出“明情”范疇。
二.差異化注解的政治文化動因
《文選》五臣注是在李善注基礎(chǔ)上的重新整理,其中有不少地方參閱了李善注。相比李善的就字解字,五臣的注解為何會呈現(xiàn)出如此大的差異?以下將結(jié)合五臣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管窺其政治文化動因。
(一)五臣獻書背后的政治處境
《文選》李善注較五臣注早出五十余年,李善之子李邕曾對李善的注釋做過修補??v觀李邕的仕途頗為波折,三十歲時因“詞高行直”受到內(nèi)史李嶠與監(jiān)察御史張庭珪的賞識而入仕。在朝為官期間,李邕剛猛直諫、恃才傲物,為岑義、張說等人所忌,頻遭貶斥,最后被李林甫構(gòu)陷杖殺,當時政治斗爭之激烈可見一斑。開元四年(716),李邕遭遇第三次貶謫,貶為括州(今浙江麗水)司馬。而開元六年(718),工部侍郎呂延祚向唐玄宗呈獻《進集注〈文選〉表》,陳說李善注的繁瑣難懂,呂向與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遂重新為《文選》作注,揭其旨意。五臣注體現(xiàn)的政治諷喻內(nèi)涵和價值取向迎合了統(tǒng)治階層,五臣在獻書后的政治身份也有所提升,特別是呂向。《新唐書·呂向傳》記載他曾是隱居陸渾山的處士,開元十年(722)召入翰林院,兼集賢院校理,侍奉宗室文學?!跋蛞蜃唷睹廊速x》以諷,帝善之,擢左拾遺。天子數(shù)校獵渭川,向又近詩規(guī)諷,進左補闕。”[2]5758唐朝進入官僚體系的兩個主流途徑是世族“恩蔭”和“科舉”,實際上通過皇帝恩寵獲官的更多,呂向便因擅長諷諫獲得了升官的機會,可見五臣受政治影響明顯。而呂向注《文選》是在他入仕前,“大概也是為進入仕途所做的一種準備”[3]198。唐朝雖以獻書為榮,但就當時的政治處境而言,五臣獻書未嘗不算一種政治投機行為。
(二)初唐到中唐:陸機作品接受的式微
陸機受漢賦影響較深,《擬古詩》借用不少漢賦語詞入詩,清綺雕琢,顯示出駢儷化、文人化的特點,在玄言詩風行的東晉鮮受關(guān)注,而在擬古盛行的南朝得到重視。但若僅從初唐到中唐玄宗時期這一歷史階段來看,時人對陸機作品的接受是在變化的。初唐時期,唐太宗曾御撰《晉書·陸機傳》,稱譽他“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已”,視之為文人楷模。然而《晉書》選取的主要是陸機的疏論駁議等政論性文章,對其文學性詩賦不夠重視,這種收錄偏好是對“服膺儒術(shù)的演繹”[4]71??梢婈憴C在初唐具有統(tǒng)治者欽定的典范地位,但這種典范性源于其政治功用。到了中唐,由于反對模擬綺靡淫麗的南朝文風,時人對陸機接受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百代文宗”的桂冠從陸機轉(zhuǎn)移至韓愈。五臣遂將陸機作品定性為抒發(fā)個體情感的“言情”之作,實質(zhì)上是陸機作品在政治意義層的降級。五臣注的大行于世,加之唐代律詩的崛起,新興佳作層出不窮,時人對陸機《擬古詩》的接受略顯式微,遠不及初唐尊榮。不可否認此時欣賞陸機的人依然很多,但不再將其《擬古詩》視為典范。
從初唐到中唐陸機作品接受的式微,反映出唐人既認可陸機的“言情”,在寫作技巧上推崇、模擬他;同時又以有益于政治教化的儒學標準來衡量其作品的社會價值,認為擬詩“言情”太過單薄,進而在政治思想層面降其層級。
三.五臣注承上啟下的闡釋史地位
《古詩十九首》和陸機《擬古詩》入選《文選》后,兩詩遂依托《文選》得以廣泛流傳,歷代讀者和批評家為其作過注釋或評點。今以“情”“志”為核心線索,梳理《古詩十九首》和陸機《擬古詩》闡釋史在情志之間的動態(tài)變化。
《古詩十九首》自東漢產(chǎn)生至魏晉六朝多被視為抒情之作,如劉勰的“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5]54。自唐代以降,“言志”曾階段性地成為論者闡釋《古詩十九首》的主流傾向,五臣可謂“言志”的代表和重要宣傳者,并對宋以后評論者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宋人張戒的“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言志乃詩人之本意”[6]200為一明證;元代劉履的《古詩十九首旨意》基本承繼了五臣托諷寓志的注釋特點;清代吳淇的《古詩十九首定論》、張庚的《古詩十九首解》、姜任修的《古詩十九首繹》可謂五臣注闡發(fā)“古志”之承風接響,迨至董訥夫、張琦、姚鼐等人,所作解讀亦是“言志”余緒。而明代復(fù)古派作詩強調(diào)真實情感的宣泄,時人陸時雍以“漢人詩多含情不露”[7]41道出《十九首》的抒情性。清有吳喬直言《十九首》言情者占十分之八,觀點鮮明。現(xiàn)當代學者愈發(fā)認識到《古詩十九首》的抒情經(jīng)典地位,并由此衍生出對其抒情藝術(shù)技巧、抒情傳統(tǒng)的多維度研究。
歷代文學批評家也對陸機《擬古詩》做過注釋和評點。劉勰、鐘嶸等六朝文學批評家高度認同陸機的“詩緣情”,認為擬詩情感豐富。唐代有關(guān)陸機詩歌情感的評論較少,五臣注傾向于“言情”。宋代降至清代則以批判擬詩缺乏感情為主。明詩論家許學夷指斥陸詩“蕩然無情”,成見頗深。究其原因,明代復(fù)古派認為“擬古是竊古人題目,不能表達真情,對擬古多持否定態(tài)度”[8]101。這種片面化的闡釋思維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90年代。隨著對陸機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入研究和重新審視,毛慶、劉昆庸、檀晶、劉運好等學者紛紛為擬詩的情感正名,如劉運好印證“擬詩始終以自我為抒情主體,浸潤著詩人深厚的情感”[9]5;孫明君、赫兆豐等則認為擬詩繼承并深化了《古詩十九首》中的功名意識,并“通過異化原作主題抒發(fā)自己渴望立功的情懷”[10]84,情志并重的再評價更加客觀全面。
《古詩十九首》闡釋史顯示出從情志交錯到抒情經(jīng)典的傾向,陸機《擬古詩》則傾向從“言情”、乏情到情志并重。其中,五臣注在兩詩闡釋史居于承上啟下的地位,即上承魏晉六朝、下啟宋元明清文人的注釋和評點。
五臣對《古詩十九首》和陸機《擬古詩》差異化注解具體表現(xiàn)在詩旨、意象等方面,注解《古詩十九首》時充分發(fā)揮詩的諷諫教化意義,以激發(fā)俗士的奮進志向,顯示出“言志”的傾向;而擬詩傾向于“言情”,整體上沒有過多發(fā)揮。注解的差異化與五臣所處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五臣注行世后雖遭到不少批判,但不能因此忽視其歷史地位和作用。五臣注在闡釋史上居于承上啟下的地位,滿足了普通文人士子的閱讀學習需求,也對《古詩十九首》乃至《文選》的流傳與經(jīng)典化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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