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喵
西裝,曾幾何時如同一道禁錮男性展示自身審美的束縛。1977年,作家Helene E.Roberts 寫道:“男人是嚴肅的(他們穿深色的衣服,幾乎沒有什么裝飾);男人是強壯的(他們的衣服強調(diào)了他們寬闊的胸脯和肩膀);男人是好斗的(他們的衣服有著尖銳突出的線條和清晰界定的輪廓)?!彼会樢娧貙懗隽藗鹘y(tǒng)定義中男性對服裝上裝飾的放棄。西裝,作為民主革命的產(chǎn)物,這一誕生于19世紀的服裝,彼時象征著與日俱增的民主和自由,特意被設計得低調(diào)、晦暗,為的是要與18世紀華麗極盡精雕細琢之能事的男裝割席,正體現(xiàn)了她筆下所呈現(xiàn)的這些特質(zhì)。
時代的更迭中,西裝成為男人的“制服”:從最初代表了民主的套裝,到象征品位、身份、階層的標志,還有正式場合以示莊重嚴肅的裝備——西裝在承擔起男性裝扮自我作用的同時,也是體現(xiàn)個人風格、喜好、趣味的標志,它如同一種外構(gòu)的鎧甲,塑造他們渴望向外界傳遞的男性氣質(zhì)。
由傳奇設計師克里斯汀·迪奧(ChristianDior)創(chuàng)立的時裝屋Dior,通過打造典雅、現(xiàn)代的高訂時裝剪影而引以為傲。彼時,當克里斯汀·迪奧憑優(yōu)雅華麗的“新風貌”套裝令女人們云集景從時,她們身旁的男性伴侶們正同樣為迪奧設計的獨具品位的領帶而傾心——在那個推崇務實主義至上的男裝時代,他開啟了男性時尚著裝的新紀元。
1970年,Dior的繼任者馬克· 博昂(Marc Bohan)首次為“Dior 男裝”(DIORMONSIEUR)推出一個專為男士打造的成衣系列,徹底為男性時尚翻開了嶄新一頁,其中就包括男人衣柜的??汀餮b三件套,配色中有為夏季特別設計的淡色及為晚宴準備的深色;西服線條極為貼身,細節(jié)處理完美無缺,并搭配有寬領襯衫及各種飾品——彼時的官方新聞稿上詳盡地記錄了每一套西裝的色調(diào)、材質(zhì)和穿著場合(都市外出、晚宴)。在那個男性著裝仍信奉克制、簡約風格的年代,Dior男裝早早地建立起了一套屬于男性的“西裝穿著守則”。
Dior男裝迎來送往了許多位定義“Dior男人”風貌的天之驕子們:20世紀80年代的杰拉德· 佩內(nèi)胡(Gérard Penneroux),上世紀90年代的多米尼克·莫爾洛蒂(DominiqueMorlo i)和帕特里克·拉瓦(Patrick Lavoix),還有令“Dior Homme”名聲大噪、并讓它成為某種特定男性氣質(zhì)指向的艾迪· 斯里曼(Hedi Slimane)和克里斯·凡·納什(Kris VanAssche),如今這艘巨輪的掌舵者之位歸于金·瓊斯。Dior男人的男性氣質(zhì)正隨著變動不居的時代變遷而跌宕起伏,個中的變化則可通過“西裝”——這一細小且深入的切口,表達得淋漓盡致。
今年是金·瓊斯入駐品牌擔任男裝藝術總監(jiān)的第五年,自2018年令人嘆為觀止、舉世矚目的首秀(2019夏季)至剛剛落下帷幕的2024夏季系列,總共十八個系列,這名擅長挖掘品牌核心歷史遺產(chǎn),輔以傳統(tǒng)剪裁,融入現(xiàn)代流行文化的設計天才,將代表著男性氣質(zhì)的西裝從莊重嚴肅的刻板印象中釋放,在激蕩不已的多元文化的當下新生——他讓男人在西裝革履的同時,也可坦然做自己。
我們不能否認艾迪· 斯里曼在千禧年時期為Dior Homme帶來了一種無法忽視的時代榮光,并且創(chuàng)造了一款獨特的男性氣質(zhì)。20世紀90年代中期,由肌肉定義的理想的男子氣概的模式越來越受到了青年和另類文化的沖擊,一種身材纖細瘦削、苗條且曖昧不清的男性類型正逐漸走上舞臺,他們被稱為“越軌青年”。斯里曼所輸出的DiorHomme的男性形象正是建構(gòu)于這種時代背景下,他認為“自然精瘦的身體是自然質(zhì)感的身體。瘦不意味著脆弱,而是意味著力量”。由此,在他的美學主導下,身體被衣服所建構(gòu)的方式改變了。彼時的DiorHomme西裝柔軟、懸垂、流暢的面料取代了原本堅挺、厚實的硬工裝材料,修身的剪裁取而代之箱型廓形——這種剪裁強調(diào)并凸顯了穿著者纖細的身材。業(yè)內(nèi)有一則人人皆知的坊間趣聞:不可一世的卡爾·拉格斐(Karl Lagerfeld)甘愿花上十三個月苦苦減重42公斤,也只為能穿上Dior Homme的西裝。
艾迪· 斯里曼為Dior Homme塑造的“時代性”構(gòu)造了一種破天荒的邊緣青年的男性氣質(zhì),他發(fā)掘了與陽剛氣概相反的異質(zhì)氣質(zhì),從一部分曾不被主流審美所接納的男性氣質(zhì)中獲得靈感,在主流時尚界為其發(fā)聲。
若是從“時代性”入手,金·瓊斯為Dior男裝所提供的“時代性”形象,亦是當下社會現(xiàn)狀的一種反映——有別于上世紀80年代青年文化獨占鰲頭、入侵主流時尚圈、塑造邊緣男性氣質(zhì),當下則進入了一個擁抱自我、著裝自由、文化多元的新時代。金·瓊斯的“時代性”體現(xiàn)在他愿意為更多不同身型的男性提供豐富多樣的著裝選擇——那不是一種必須要為衣服付出身體代價的規(guī)訓(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愿意為時裝瘦到紙片人的程度),更無需為時裝過度犧牲自我,而是應該讓身體自主選擇,挑選與身體契合的設計,獲得彼此共鳴。金·瓊斯設計的Dior西裝在當下并不亞于彼時的Dior Homme 給人帶來的沖擊,它同樣令人振奮的,介于“正統(tǒng)”與“邊緣”之間的雅致和更為當下的現(xiàn)代審美,是富有多重蘊意且恰如其分能反應時代需求所折射男性氣質(zhì)的介質(zhì)。
金·瓊斯設計的Dior西裝并不會過度強調(diào)身體的曲線,而是試圖通過不同的剪裁、面料、色調(diào)來為西裝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同時注入時裝屋引以為傲的高訂工藝。在他的處女秀——Dior 2019夏季系列中,他將時裝屋中極為女性化的時裝標志,注入男性化的時裝語境,以此塑造更為柔軟、肩線圓潤以及更隨性的男裝廓形。他推出的斜開襟西裝,讓西裝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印象中只能分成的兩種類型:單排扣和雙排扣。男裝學者G·布魯斯博耶曾說:“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現(xiàn)代西裝就沒怎么變過,西裝已經(jīng)完成了進化,也就是說,現(xiàn)在它的使命只是去開疆辟土,征服盡可能多的人?!憋@然,金·瓊斯并不如此認為,他破除了“傳統(tǒng)印象”對西裝的桎梏,斜開襟西裝讓男性可以在“正裝”與“便服”之間獲得折中的平衡,讓西裝成為男性著裝自由的符號。
金·瓊斯為Dior西裝帶來的另一種重大變革在于對女性氣質(zhì)元素的援引——不過這些女裝元素也并非是空中樓閣,而是與Dior時裝屋典藏有著同宗同源的關系。在最近發(fā)布的2024夏季系列“從新風貌到新浪潮”中,金·瓊斯將伊芙·圣·洛朗(Yves Saint Laurent)時代的精致廓形、吉安科羅· 費雷(Gianfranco Ferré)時代的華美刺繡、克里斯汀·迪奧時代的弧形狀寶石設計,以及馬克·博昂時代的紋理圖案援引到本季男裝設計中,又特別從圣·洛朗1959年的女裝典藏中汲取開衩、褶裥和領口設計等細節(jié),融入寬松的西裝剪裁里,他讓那些經(jīng)典的女裝元素在男裝設計中煥然新生。
若是再將時間線前移,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金·瓊斯將Dior女裝禮服中柔美的垂墜飄帶納入西裝設計的2019冬季系列。該系列足以堪稱“將女性柔美轉(zhuǎn)化為男性優(yōu)雅氣質(zhì)”的最佳典范。靈感來自克里斯汀·迪奧1947年首個高級訂制系列中運用的豹紋元素,以及借鑒自高級訂制禮裙的垂墜感立體剪裁、對角式連身包覆的飄帶和背后的緞帶蝴蝶結(jié),均一一呈現(xiàn)在西裝的設計工藝中,經(jīng)由工匠們巧奪天工的精雕細琢,西裝剪裁的廓形線條更為柔和,與絲綢質(zhì)地的飄帶互相印襯,佐證了金·瓊斯將女性服裝元素在轉(zhuǎn)化過程中的駕輕就熟、入木三分。
Dior 2022冬季系列的男士迪奧套裝(BAR SUIT)顧名思義,原型來自赫赫有名的Dior女裝“BAR SUIT”,金·瓊斯以英式的精裁風格與法式套裝的高級訂制風范,將女裝中收腰的設計演化到男性西裝中,原本用于強調(diào)女性身體曲線的象征搖身一變成了構(gòu)建男性身體“如建筑般輪廓分明”的媒介。一柔一剛,百煉成鋼。
數(shù)年前,就Dior男裝設計中“男裝元素”和“女裝元素”進行采訪時,金·瓊斯告訴我:“我認為男女裝元素在當下已經(jīng)不重要了——穿你想穿的衣服。Christian Dior的男女裝的典藏精品都非常重要。當他設計女裝的時候,你會看到非常男性化的外套,我認為你也可以很容易地將這些外套聯(lián)想到男裝上。它看起來很優(yōu)雅,我認為這才是關鍵?!?/p>
西裝作為男性的經(jīng)典服裝,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代表著被層層包裹住的男性身體,是克制欲望、化解個性的標志,金·瓊斯通過西裝重新定義了男性的性感,他通過精良的剪裁、恰到好處的材料,釋放男性身體,還他們展示身體的自由,也讓他們可以自然而然地擁抱優(yōu)雅的性感。
我們必須承認金·瓊斯是開辟了奢侈品牌與街頭潮流聯(lián)手合作的時尚新紀元的先鋒,這一重要性無須多言,在他作為Louis Vuitton男裝藝術總監(jiān)獻上最后一季的系列中即可窺得一二。這位以Louis Vuitton X Supreme的聯(lián)名讓自己名震天下的才華橫溢者,于彼時就已然預見了街頭潮流文化將改寫延續(xù)了百年的高級時尚話語權(quán)金字塔的現(xiàn)狀。
從Dior 2019夏季系列起,金·瓊斯從未停止過尋找合適的共創(chuàng)者,從街頭潮流藝術家、當代藝術家、新銳設計師等等,他對Christian Dior說過的“時裝設計師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多個人的集合”一番話,堅信不疑。
2019夏季,他委任街頭藝術家KAWS將Dior代表性的小蜜蜂標志進行改革,為設計增添趣味。2019早秋,他與日本當代藝術家空山基合作,從后者的富有未來主義金屬質(zhì)感的作品中獲得啟發(fā),將西裝面料經(jīng)過高科技金屬化技術處理,在設計中借助反光面料、金屬感織物與純金屬元素來模擬機器人的光澤。
2019冬季,他與藝術家雷蒙德· 佩蒂邦(Raymond Pettibon)攜手,將后者的藝術靈感呈現(xiàn)于印花、針織、提花和手工刺繡等工藝之上。
2020秋季,金·瓊斯的偶像之一設計師肖恩· 斯圖西(Shawn Stüssy)參與共創(chuàng),這位在20世紀80年代紅遍街頭潮流界的藝術家,讓涂鴉風格席卷秀場。
2021夏季,金·瓊斯與黑人藝術家阿莫阿科·博亞佛(Amoako Boafo)共同合作的“藝術家肖像”系列,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他關于個人童年經(jīng)歷的投射。他的童年足跡遍布非洲各國,于他而言,非洲就是故鄉(xiāng),也是構(gòu)建生命圖景的啟蒙地。他從博亞佛色彩斑斕的畫作中得到啟發(fā),將藝術作品轉(zhuǎn)化為舒適實穿的成衣:廓形纖細,線條流暢,結(jié)合運動風格的同時又融入了固有的精湛剪裁技藝。
2023夏季,他邀請來新銳設計師EliRussell Linnetz聯(lián)手合作,通過為西裝造型添加配飾巧思,來更新男性的多元氣質(zhì):特意將領帶留有接縫的“背面”作為正面展示,并讓身著灰色西裝的男孩,涂著艷麗無比的粉色指甲油……
不僅如此,若我們通過對金·瓊斯的西裝審美的深入探索,還能從中察覺他對多元文化的迷戀與致敬。譬如頗具革命性意義的斜開襟西裝,其造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他所迷戀的日本文化。同時,他對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文化也充滿了無盡的向往和流連,比如2021秋季系列中,他與美國藝術家肯尼·沙爾夫(Kenny Scharf)合作,基于后者在未來與致敬歷史藝術運動的卡通風格,創(chuàng)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國十二生肖藝術畫作。同時邀請了數(shù)位中國手工匠人,以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打籽繡”將沙爾夫的童趣作品挪移至剪裁精良的西裝上。
2024夏季系列中,金·瓊斯再次表現(xiàn)出對中國手工藝的喜愛之情,他引入中國絨花工藝,不僅點綴于帽飾,還作為西裝上的配飾出現(xiàn)……這些源自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工藝和表現(xiàn)手法被融入了現(xiàn)代高級時裝的設計之中。這不僅見證了他具有全球化視角的真實體現(xiàn),也如實反映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不同國家文化與傳統(tǒng)的致敬。
“我認為尊重文化多樣性是一種擁抱文化的方式,這是目前支撐時尚的支柱之一,它早已超越了文化挪用帶來的影響。”他曾在采訪中說道。
金·瓊斯所設計的Dior西裝,打破傳統(tǒng)西裝的定性印象和局限,賦予其無盡的自由與活力。他不僅僅正在重新定義西裝之于男性的意義——它不再只是出現(xiàn)于正統(tǒng)場合中以示莊重嚴肅的“制服”,而是為大眾帶來一種觀念:西裝同樣可以成為因時因地制宜的男性常服;另一方面,他的設計美學所折射的是男性氣質(zhì)隨時代變遷呈現(xiàn)多樣性的趨勢——男人一樣可以擁有著裝自由、勇于探索自己不同氣質(zhì)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