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銓
草蟲這一繪畫意象最早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畫史上對于繪制草蟲較早的記載出現(xiàn)在南朝謝赫的《古畫品錄》中,其“第二品”中有對南朝宋畫家顧景秀善畫蟬雀的記載:
顧駿之,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jǐn)細,有過往哲。始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chuàng)新意……畫蟬雀,景秀始也。宋大明中,天下莫敢競矣。1[南朝齊]謝赫,《古畫品錄》第二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12 冊,第3 頁。
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也提及過此人:
顧景秀中品上,宋武帝時畫手也。在陸探微之先,居武帝左右。武帝常賜何戢蟬雀扇,是景秀畫。后戢為吳興太守,齊高帝求好畫扇,戢持獻之。陸探微、顧寶光見之,皆嘆其巧絕。2[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六“宋”,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第136 頁。
畫史中所記載的作品我們?nèi)缃癫坏靡姡珡倪@則史料中我們可以獲悉,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善畫草蟲的畫家,且其繪制的蟬雀扇深受皇家喜愛。再后,唐代張彥遠在其《歷代名畫記》中也對本朝善畫草蟲的畫家予以記錄,卷十載:
嗣滕王湛然,貞元四年為殿中監(jiān)兼禮部尚書,回鶻使。善畫花鳥蜂蝶,官至檢校兵部尚書、太子詹事,年八十四。3[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唐朝下”,第194 頁。
唐代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亦載:
嗣滕王善畫蜂蝶、燕雀、驢子、水?!娨槐荆芮芍?,曲盡情理,未敢定其品格。4[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國朝親王三人”,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第5 頁。
后世的文獻諸如宋代的《宣和畫譜》、元代的《圖繪寶鑒》、明代的《畫史會要》等書中對于嗣滕王的記載均來自以上二處,且根據(jù)《宣和畫譜》中記載,宣和年間皇家內(nèi)府收藏中便有嗣滕王的一幅《蜂蝶圖》。5[宋]《宣和畫譜》卷十五“花鳥一·滕王李元嬰”,潘運告編,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314 頁。那么我們不禁會問,當(dāng)時的宮廷畫家們是否目睹過此幅作品呢?他們在描繪蜂蝶一類草蟲時,又是否參考過嗣滕王的這幅《蜂蝶圖》呢?這一切不得而知,但“滕王畫蝶”的典故卻頻頻出現(xiàn)在后世草蟲題材作品一旁的題畫詩中,成了寄情自然的美好志趣的象征。正如(傳)宋代趙昌的《寫生蛺蝶圖》(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一旁便有元代書家馮子振題詠的詩句:“蚱蜢青青舴艋扶,草間消息未能無。尺綃何限春風(fēng)意,約略滕王蛺蝶圖?!贝送?,《唐朝名畫錄》中還記載了江都王善畫雀蟬、6同注4。周昉曾繪有《捕蝶圖》7《唐朝名畫錄》“神品中一人·周昉”,第5 頁。等事宜,可見唐朝善畫草蟲的畫家數(shù)量更勝前朝。遺憾的是,上文所述的唐代幾位畫家并沒有相關(guān)作品傳世,畫史中所提及的作品我們亦不得見。但唐代章懷太子墓中的壁畫《觀鳥捕蟬圖》(現(xiàn)藏于陜西省歷史博物館)為我們了解唐代有關(guān)草蟲的繪畫提供了一些思路,畫面左側(cè)有一位侍女,正仰頭觀看飛鳥捕蟬的場景,蟬于樹干之上,極為簡略,可見此時畫面中的蟬與鳥均作為人物的陪襯,并未得到畫家著重的刻畫,它們僅僅是畫家用來展現(xiàn)人物故事的道具。
后世畫家在對草蟲進行描繪時,所涉獵的草蟲種類逐漸增多,除卻上文提到的蜜蜂、蟬、蛺蝶外,螳螂、蜻蜓、蟈蟈等也極為常見,五代黃筌所作的《寫生珍禽圖》(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中,便細致描繪了蛐蛐、天牛、蟬、蜜蜂、螞蚱等九種不同的草蟲,對比上文提及的唐代《觀鳥捕蟬圖》,五代時期的畫家已經(jīng)開始注重對于草蟲結(jié)構(gòu)與造型的精準(zhǔn)把握。
在宋人格物精神的引領(lǐng)下,加之南宋小景畫的流行,畫家們對于草蟲的描繪更為普遍,他們開始了對草蟲極為細致的觀察和寫生。宋代羅大經(jīng)所著《鶴林玉露》中有記:
曾云巢無疑工畫草蟲,年邁愈精。余嘗問其有所傳乎?無疑笑曰:是豈有法可傳哉!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窮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復(fù)就草地之間觀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此與造化生物之機緘,蓋無以異,豈有可傳之法哉!8[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六,景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865冊,第304—305頁。
這則資料生動展現(xiàn)了宋人是如何觀察與寫生草蟲的,他們先是將草蟲捉來仔細觀察其結(jié)構(gòu)樣貌,晝夜不倦,但又擔(dān)心不能全其神氣,故將其放歸于草地間,再繼續(xù)觀察,從而寫就草蟲的形與神,使之成為畫卷中的點睛之筆。這則趣聞背后彰顯著宋人的格物精神,而其中所介紹的觀察與寫生之法也被后世畫家奉為圭臬,宋朝李澄叟于《畫說》中記:
夫畫花竹翎毛者,正當(dāng)浸潤籠養(yǎng)飛放之徒。叫蟲,問養(yǎng)叫蟲者;斗蟲,問養(yǎng)斗蟲者,或棚頭之人求之。鷙禽須問養(yǎng)鷙者求之,正當(dāng)各從其類。又解系自有體法,豈可一毫之差也。9[宋]李澄叟,《畫說》,載《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四,景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819 冊,第428—429 頁。
這則文獻中的內(nèi)涵要義,大抵與《鶴林玉露》中相似。談及宋代畫家對于草蟲的刻畫,不得不提及(傳)趙倡的《寫生蛺蝶圖》,其中描繪了三只蝴蝶及一只蟈蟈,三只蝴蝶各狀其貌,造型、色彩均不同,應(yīng)是三個不同的品種。首先,畫家對于蝴蝶及蟈蟈的結(jié)構(gòu)、造型、色彩的細膩刻畫必定得益于其長期的觀察與寫生;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畫家通過在自然中的觀察和寫生后,企圖賦予畫面一定的空間感,這種空間感不僅來自畫家對于畫面構(gòu)圖及空間的把握,例如運用留白之法等等,還來自畫家對草蟲動態(tài)的描繪:例如畫家在描繪花叢間翩翩飛舞的蝴蝶時,都會于畫面中為它們留出合理的運動空間;再比如描繪草叢中似有前進之勢的蟈蟈時,畫家也會在其運動路徑上給以空間的留白,以無限地貼合自然之景。這一方法被宋人廣泛利用,宋人善于在畫面中描繪草蟲的各種動態(tài):待飛時、被捕捉時、起跳時等等,一定的空間留白不僅讓草蟲的動態(tài)更加合乎情理,更使得畫面生機盎然。正如《寫生蛺蝶圖》中,翩翩飛舞的蝴蝶似乎可以飛去畫面以外的地方,給人以美好的遐想。
從技法上看,宋人筆下的草蟲以勾勒賦色居多,到了明清時期,伴隨著文人畫的興起,藝術(shù)家們開始嘗試以水墨寫意的畫法去描繪草蟲,于是草蟲在畫中的呈現(xiàn)方式便更為多樣了。再至近代,齊白石先生對于草蟲的描繪直追宋法,將對自然的觀察與寫生運用于自己的畫面中。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提道:
那時(1931年)令弟仲葛、仲麥,還不到二十歲。暑假放假,常常陪伴著我,活潑可愛。我看他們撲蝴蝶、捉蜻蜓,撲捉到了,都給我作了繪畫的標(biāo)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們觀察草叢中蟲豸跳躍,池塘里魚蝦游動,種種姿態(tài),也都成我筆下資料。10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第115 頁。
這段資料所記載的,實則與前文宋人對大自然的觀察和寫生有異曲同工之妙,近人皆熟知白石老人筆下的草蟲世界,將其所繪的瓜果魚蟲看作是對平淡生活最真實質(zhì)樸的描繪,大俗大雅間令人折服,世人也喜為他的作品安上“雅俗共賞”的名號。單從對于草蟲的描繪來看,古人似乎有不同的見解,宋人認為,畫家畫草蟲,是同詩人賦詩一般的風(fēng)雅之事。
北宋《宣和畫譜》中,作者將有關(guān)草蟲題材繪畫的專門記載附在了書末(卷二十·蔬果·藥品草蟲附)蔬果一卷后。的確,草蟲題材的繪畫在畫史中并非單獨的畫科,它總是依附于花鳥畫而存在,畫家們對于草蟲的描繪也大多出現(xiàn)在花鳥畫中?!缎彤嬜V》卷二十“蔬果敘論”中有言:
詩人多識草木魚蟲之性,而畫者其所以豪奪造化,思入妙微,亦詩人之作也。若草蟲者,凡見諸詩人之比興,故因附于此。11《宣和畫譜》卷二十“蔬果敘論”,第412 頁。
從這則資料中我們可知,在宋人的眼中,畫家對于草蟲的描繪,正如詩人運用于詩中的比興。詩人善將自己對于自然萬物細膩的觀察和感性的體悟寄托在意趣盎然的詩句中,而畫家正是以詩人的視角去構(gòu)建畫面,花草與小蟲相伴,以草蟲點睛畫面,將自己對自然造化的理性觀察和感性思考付諸筆端,使得畫面生動有趣,平添生機與詩意。《宣和畫譜》中還有一則對南朝畫家顧野王的記載,書中道:“畫草蟲尤工。多識草木蟲魚之性,詩人之事,畫亦野王無聲詩也?!?2《宣和畫譜》卷二十“蔬果(藥品草蟲附)·顧野王”,第414 頁。對于顧野王所繪的草蟲題材作品,作者將其比作“無聲之詩”,可見宋人對草蟲類繪畫的評價與認識蓋與前文一致。
那么宋人為何對草蟲類繪畫有如此的評價呢?唐宋詩人的諸多詞句中,花鳥魚蟲確是常常出現(xiàn)的物象。唐代劉方平詩中的春夜,有“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宋代楊萬里詩中的炎炎夏日,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唐代杜牧詩中的秋夜,有“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唐代杜甫年邁時,春日里下朝歸來,江邊醉飲,眼見亦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詩人對于自然的觀察極為細膩,并有著他們獨到的見解,他們在描繪四時之景或眼前之境時,大多選擇描繪四時之中的花草魚蟲,以凸顯出詩中相應(yīng)環(huán)境與相應(yīng)季節(jié)的特點,這亦是大自然四季輪回的生機之所在。草木花卉是彰顯季節(jié)特征的靜態(tài)物象,而伴隨其間的或聒噪,或跳躍的小蟲們便是動態(tài)物象,詩人們便準(zhǔn)確地抓住了這些物象的特點,才使得詩句所描繪出的景象更為生動,所流露的情思也更加深入人心。到此,再反思之宋人《宣和畫譜》中對于草蟲題材繪畫的評價,稱之為“無聲之詩”便極容易理解了。如果說詩句是詩人們用文字語言勾勒的畫面,那么以草蟲這一物象入畫,便是畫家們用線條和色彩作出的無聲之詩了。白石老人于其《工筆草蟲冊》中所題詩文恰能總結(jié)此意:
從師少小學(xué)雕蟲,棄鑿揮毫習(xí)畫蟲。
莫道野蟲皆俗陋,蟲入藤溪是雅君。
春蟲繞卉添春意,夏日蟲鳴覺夏濃。
唧唧秋蟲知多少,冬蟲藏在本草中。13郎紹君、郭天民主編,《齊白石全集》卷十“工筆草蟲冊題記”,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第80 頁。
白石老人深諳草蟲類繪畫之精要,對于吾輩畫蟲,亦頗有助力。由此,吾輩再將草蟲入畫,不僅應(yīng)繼承宋人寫生格物之精神,準(zhǔn)確把握草蟲的結(jié)構(gòu)與造型,還應(yīng)對草蟲的動態(tài)、畫面的空間布局給予關(guān)注,對于筆墨一味地戲謔玩弄毫無意義,將眼前之景與心中之境真切地表達、塑造于畫面之上才是要義。讀罷此詩,心中粲然,乍聽到窗外春蟲窸窣,正是萬物復(fù)蘇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