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解放軍) 廖天琪(北京)
1940 年10 月中旬,百團大戰(zhàn)進入最后階段,日軍發(fā)動了對八路軍總部所在地晉東南的報復性大“掃蕩”。八路軍主力部隊都忙于反“掃蕩”,抗大三團在冀中堅持辦學很困難,于是返回了總校。
這時期,為加強抗大各分校工作,抗大總校決定把三團干部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叫山東干部大隊,有200 多人,由聶鳳智任大隊長,帶到山東加強一分校;另一部分叫華中干部大隊,有200 多人,大隊長是張興發(fā),由洪學智帶去新四軍辦抗大五分校。兩個大隊的沿途行動,歸洪學智統(tǒng)一指揮。聽說要讓自己到新四軍去,洪學智感到很高興。
洪學智平時關心同志善待部屬,大家聽說他要走,都依依不舍前來送行。
洪學智進了門就讓警衛(wèi)員收拾東西。戰(zhàn)友們都不肯散,許多人說,今天天也不早了,不如明天早上再走吧。洪學智笑著說,我要趕到黎城去,一是取任職命令,二是去總校看看總校教育長何長工、政治部主任張際春等同志,聽聽他們還有什么指示。眼下抗戰(zhàn)的形勢十分緊張,敵情日日變化,早一天可以早一些熟悉情況。
當時抗大總校在黎城的下莊。但洪學智不知道,他們前腳剛離開涉縣,敵人就向黎城發(fā)起了攻擊。
當晚,洪學智一行人留宿在一間小客店里。半夜,睡夢中的張文突然感覺房門被人動了一下,她一下驚醒,卻見是丈夫洪學智把門開了一條縫,正悄悄地向外看,并回身示意她不要出聲。
警衛(wèi)員要出去偵察情況,洪學智攔住他,凝神細聽后,說:“不行,腳步沉重,說明有重武器。聲音含混,不像是我們的人。看來敵人有行動。我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而且只有幾個人,絕不能暴露身份?!?/p>
第二天清晨,消息傳來:黎城已被日軍占領,抗大總校已經轉移。但轉移到哪里去了,誰都不清楚。洪學智決定先返回涉縣找八路軍第一二九師師長劉伯承。沒想到,當他們趕回涉縣一打聽,師部也轉移了。
這時,外出打探的警衛(wèi)員帶回黎城縣新的消息:抗大總校轉移到了西井。
山西黎城西井今貌
敵情復雜,為了安全,洪學智讓大家在暗處休息,準備夜深后才上路。
當洪學智一行人趕到西井時,總校校部的院子靜悄悄的,總校的領導還沒起床。
聽見警衛(wèi)員報說洪學智來了,腿不好的教育長何長工一個翻身從床上下來,來不及扣好衣服就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沖著洪學智連聲地說:“洪大個子來啦——好,你來得正好,來得正好!我這幾千人的性命可都交給你了!”
從黎城到西井,中間要經過一個山梁子,山高路險,易守難攻,由抗大郭林祥的二團守衛(wèi)在那里,洪學智經過的時候了解到,頭一天日偽軍來了百把人,二團居高臨下堅守著,敵人攻了幾次未成功,撤退了。洪學智判斷敵人可能會重新組織了力量反撲。
洪學智對何長工說:“雖說咱們這里的地勢險要,敵人昨天沒有打進來,但畢竟我們人數有限,時間長了,難保不會有問題。”
何長工說:“是啊,但是我們往哪里走呢?”
“黎城到這里不過幾十里地,這座山梁是唯一的屏障,一旦失守,校部都在山溝里,要受大損失。我們得趕緊走,離開這里,硬拼不行,得繞圈子,打游擊。”洪學智急切地說。
聞訊趕來的張際春也同意洪學智的意見,點頭說道:“你的想法不錯!這樣,你先在我這里吃點飯。知道你要來,我昨天專門燉了只老母雞,你吃一口?!?/p>
正說著,警衛(wèi)員端來了鍋,半鍋飄著金黃色雞油的湯里,雞肉雪白。
在這個時期,有這樣的好東西,是多么金貴,洪學智當然清楚,他說:“我吃過早飯了,等中午叫上大家伙一塊兒吃吧?!?/p>
張際春一邊披掛手槍一邊說:“這個光景,中午飯在哪兒吃還說不清呢。這只寶貝雞我可是費大勁才弄到的,趕緊趕緊,吃一口也不枉我準備那么久?!?/p>
洪學智正要推辭,突然,“轟”的一聲,幾發(fā)炮彈正落在他們的房子前面。眾人忙趴下躲閃,好在沒有人受傷,但濺起的灰塵落了他們一頭一臉,雞湯也灑了一地。
張際春望著扣翻在地的湯鍋,心疼得直跺腳:“你個洪大個子,叫你吃你扭捏個啥!這下好了,好好的東西,白瞎了吧!”
洪學智顧不上回應,迅速分析說:“敵人已經打過來了,從彈著點看,距離并不太遠,而且有重武器,說明敵人是大部隊行動。我們兵力太少,頂不住,得趕快撤。但是人多目標太大,不便行動,必須分頭走。”
洪學智的意見是自己帶三團,何長工等帶校部,分頭離開。另外,立刻通知二團,往山上兩翼撤。他回身命令張興發(fā)、于輝帶幾個人在前面?zhèn)刹扉_路。他還特別交代,要張際春親自監(jiān)督,將所有的文件、紙本全部帶走,不要說帶字的,就連一寸紙頭都不許留下。
洪學智的判斷果然準確,他們才走出十幾里路,敵人的正式進攻就開始了。
日軍糾集了大股的部隊,由漢奸、偽軍打頭陣,馬拉著鋼炮,人抬著重機槍,一大早氣勢洶洶地從黎城出發(fā),等趕到昨日受阻的山梁前,正是正午。敵人用炮彈子彈連續(xù)傾瀉了好一會兒后,卻并沒有遇到想象中的抵抗,等摸到了山上,也沒有看見人,不禁大喜過望,一路直奔山溝的抗大總校。
敵人進到了山溝,只見溝里靜悄悄的,除了風吹動的樹葉,一個活物也沒有。一番搜尋后,日軍大隊長最終不得不承認,他這次精心蓄謀的突襲要徹底一無所獲了。他不明白的是,才小半天的功夫,這個培育共產黨骨干的基地數千男女老少怎么就消失了。他們走得如此迅速且如此干凈,除了幾盤石磨、幾間空屋子,若大的學校,連片紙只字也沒有留下。
敵人當然不知道,實際上,洪學智深知負重行軍的困難,為了便于行動,他專門派人把各種文件輜重藏進了一個隱蔽的山洞里,他自己有一只箱子,里面裝著各種文件及作戰(zhàn)必備用品,也一并藏入。等敵人“掃蕩”結束后,再派人取回來。
發(fā)現撲空后,日軍在漢奸、偽軍的帶領下,對抗大總校機關緊追不舍,步步緊逼,最危險時與我相距僅僅一個小時的路程。
在洪學智的指揮下,大家順利地逃過了一劫。因為安排及時,郭林祥帶的二團也順利撤離,轉移到一個叫“三十畝”的山溝里待命。
晚上,在一間臨時征來的老百姓的房屋里,抗大校部的領導們聚集在一起,商議之后的轉移工作。一根棉絮燃起一點如豆的燈光,為了避免暴露,門窗都被捂得死死的。
張際春盯著跳動的一線火頭沉默著,何長工也不說話。一整天驚心動魄的轉移,讓他們余驚未消。
洪學智感覺到了空氣中的沉悶,從地圖上抬起頭,說:“教育長、主任,你們這是怎么了?”
抗戰(zhàn)時期的張際春
何長工若有所思的眼睛還盯著洪學智身上:“洪大個,要是你晚半天來報到,會是什么樣?”
張際春也長呼一口氣:“洪大個,幸虧有你?!?/p>
洪學智一笑:“哈,這叫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鬼子要行動,我正好路上遇上了。”
洪學智繼續(xù)說:“我這也是當年在鄂豫皖的時候,跟著徐總指揮,與白匪打游擊戰(zhàn)練出來的?!?/p>
末了,何長工說:“我腿不好,際春的長處是做政治宣傳工作,你留幾天,負責指揮整個抗大的轉移。我這幾千人的性命可都交給你了?!?/p>
張際春也表示同意,想了想,覺得還差了個手續(xù):“得有個名義吧?!?/p>
何長工一拍腿:“洪大個,你做我的副教育長吧,明天黨委開會定一下。非常時期,手續(xù)從簡?!?/p>
第二天,學校黨委決定正式下個通知,任命洪學智為副教育長,協(xié)助何長工指揮部隊進行轉移。
洪學智說:“通知下不下不重要,我就給你們當參謀,帶著部隊走吧!到了合適的地方,安排好,我把三團干部帶走,這樣,人少了目標也小了?!?/p>
何長工、張際春都說,不行,你現在不能走,抗大現在正缺少軍事干部。
洪學智同意了。
經過細致的敵情分析后,洪學智決定帶著三團和校部向涉縣、陽邑方向轉移。陽邑鎮(zhèn)與涉縣毗鄰,那里駐守著呂正操的一個旅,武安則有皮定均的一個旅,左右都是自己的部隊,一旦敵情有變可以互相支援,相對安全得多。
在勘察了地形后,洪學智把打過仗的干部集中起來,臨時組成一支戰(zhàn)斗連隊,掩護抗大總校機關向涉縣、陽邑方向轉移。他要求大家做好隱蔽工作,非萬不得已不得暴露行蹤。
此后,洪學智憑著機智勇敢,帶著抗大總校的隊伍在太行山里與日偽軍周旋了一個多星期,安全地從武安一直轉到邢臺地區(qū)。
幾天后,中央任命的總校校長滕代遠也來到了抗大總校。
日軍“掃蕩”結束后,洪學智向滕代遠提出,率領華中大隊出發(fā)前往蘇北。滕代遠同意了。
為表達對洪學智的謝意,何長工專門在家里請洪學智夫婦吃了一頓飯。
因為連續(xù)反“掃蕩”,條件實在是艱苦,何長工盡管想了不少法子,端上飯桌的東西不過是些干豆角、茄子條之類,沒有什么葷腥。
何長工懷著歉意說:“實在沒辦法,我沒有老張那本事,只能將就了。”
洪學智笑了,他知道何長工說的是張際春的那只雞。
洪學智說:“張主任真行,鬼子老‘掃蕩’,見什么掃什么,老百姓抱著雞娃躲鬼子就像我媳婦抱著娃,雞可金貴著呢!你是怎么弄到的?”
張際春格格地笑起來:“洪大個,這回我可以說實話了,不瞞你說,那只雞啊,是個傷兵。躲炮彈從院墻上掉下來,斷了一條腿。老鄉(xiāng)可能是覺得養(yǎng)不活了,才肯賣給我的?!?/p>
洪學智大笑說:“我說怎么那雞少了一條腿呢!”
何長工笑著說:“不錯,一只傷雞換回一個指揮員洪學智,也就換來了咱們抗大總校的安全。這只雞犧牲得值了。”
1940 年11 月9 日,洪學智帶領三團從邢臺漿水鎮(zhèn)出發(fā)。出發(fā)的這一天,天氣陰沉,大塊的烏云,堆積在天空的一角。
為便于統(tǒng)一行動,洪學智將隊伍分為若干個小隊,每隊設隊長、副隊長。他的想法是,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戰(zhàn)事多變,不可預測的事情太多,就算是沒有像樣的武器,也一定要盡量準備下一兩樣護身的家伙。在洪學智的要求下,大多數沒有武器的人準備了半截木棍、一根扁擔或者一把砍刀。洪學智十分明白,眼下他帶領的這支隊伍,盡管大多數人看上去還年輕,甚至文弱,但是經過幾年抗大的學習實踐,再經過一些戰(zhàn)場的歷練,他們會很快成長起來,成為抗敵前線的精英。
臨行前,滕代遠、何長工、張際春還把兩個干部大隊的干部集中起來,做了動員。在會上,領導們要求大家下定決心,堅持抗大辦校方針,發(fā)揚抗大優(yōu)良校風,克服困難,戰(zhàn)勝敵人,勝利到達目的地。
百團大戰(zhàn)打擊了猖狂的日本侵略者,日軍在戰(zhàn)史中也不得不公開承認:“這次作為日中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最大的激戰(zhàn),日軍受到‘重大的打擊’?!薄按舜我u擊完全出乎我軍意料之外,損失甚大,需要長時期和巨款方能恢復?!?/p>
1940 年底,日軍被迫調整政略和戰(zhàn)略,重新確定了侵華作戰(zhàn)方針。日本華北方面軍明確指示,將“討伐重點指向剿滅共產匪團”。
歷史資料顯示,日軍的“肅正建設”是有一些成效的,鐵蹄過處,大片鐵絲網圍起的“偽化區(qū)”出現了。尚未被“偽化”的地區(qū),幾乎到處殘垣斷壁,十室九空。
而此時的華中戰(zhàn)場,蔣介石一手策劃的一場巨變也正在步步逼近。
1940 年10 月19 日,即黃橋戰(zhàn)斗結束后的第九天,何應欽、白崇禧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正副參謀總長名義,發(fā)出致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和新四軍軍長葉挺的代電(即“皓電”),無理指責八路軍和新四軍“對敵寇則不戰(zhàn)而自退,對友軍則越軌以相侵,對商定后提示之方案則延宕不遵,而以非法越軌視為常事,此不特使袍澤寒心,且直為敵寇張目也”云云。隨后,《中央提示案》蠻橫無理地命令:“關于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之各部隊,限于電到一個月內全部開到中央提示案所規(guī)定之作戰(zhàn)地境內。”
“皓電”的公開發(fā)表,標志著國民黨第二次反共高潮的開始。
就在洪學智身負重任,帶領兩個大隊人馬出發(fā)的這一天,11月9日,李品仙的一封密電也到了國民黨第四十八軍軍部。電稱:“江南之匪,由三戰(zhàn)區(qū)實施進剿,其必向江北無為一帶渡江。我一七六師應準備以主力阻止其渡江,應逐步肅清江北之匪軍?!?/p>
至此,蔣介石的計劃布置已經出籠,要對新四軍大加殺伐了。
面對國民黨頑固派步步進逼的反共陰謀,中共中央進行了堅決斗爭。同日,毛澤東親筆起草,以朱德、彭德懷、葉挺、項英名,發(fā)出“佳電”,駁斥“皓電”的反共誣蔑。
蔣介石在尋找借口、大造反共輿論的同時,還積極調兵遣將,加緊進行軍事進攻部署。一方面是蔣介石的磨刀霍霍,另一方面是日本侵略者的虎視眈眈,一時間,華中地區(qū)上空戰(zhàn)云密布。
在這樣的背景下,洪學智帶領大隊人馬,將要穿越這一片敵影重重、危機四伏的區(qū)域。
天氣陰沉,大塊的烏云,堆積在天空的一角。
除了洪學智,華中大隊還有10 多個經歷過長征的老紅軍,包括大隊長張興發(fā)、政治處主任吳勝坤、保衛(wèi)股長周彬、教導員于輝等。
周彬與洪學智的歷史淵源極富戲劇性。
周彬是江西興國人,1930 年參加紅軍。“紅大風波”時,洪學智被錯誤關押,奉命看守他的正是時任總校政治部保衛(wèi)科科長的周彬。兩人住在一個窯洞里。開始,周彬對洪學智很警惕。他看到洪學智人高馬大,而自己個頭小,睡覺都不敢脫衣服,整天手不離槍。后來,他慢慢了解到洪學智的身世、參加革命的經歷,不知不覺改變了對洪學智的看法。一個多月的相處,使他們成了知心朋友。這次,洪學智在總校再次見到周彬,兩人非常高興地擁抱在一起。周彬剛剛結婚,原準備到山東根據地李天佑部去。當聽說洪學智要率華中大隊去新四軍,他改變主意,要求與洪學智同去蘇北,領導批準了他的請求。
周彬將軍
周彬一路跟隨洪學智到鹽城,之后從抗大五分校、新四軍三師到東北戰(zhàn)場,一直與洪學智在一起工作、戰(zhàn)斗,與洪學智結下了生死之交。
在這期間,周彬的愛人李康與張文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李康特別喜歡虎頭虎腦的小洪虎,一路上幫著張文照顧洪虎,關懷備至,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后來洪虎懂事了,便叫李康為干媽。(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