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黑子
萜興高采烈地離開了柏, 走進(jìn)銅瓦廂的夢。
夢, 是小白兔最愛吃的葉子。
銅瓦廂的小白兔, 不是從黃河里飛出來的浪花兒, 便是從天空飛下來不再隨風(fēng)流轉(zhuǎn)的云卷兒。不管是水做的小海棠, 還是云撮的大耳白, 都是愛柏的品茗者, 它們最舍不得品的, 就是仙貝樣的柏樹葉, 銅瓦廂獨有的仙女柏。
伴著英雄的贊歌, 仙女柏漫卷起舞, 從千年之外不朽的高潔里來到碑林。
道義口含芳馨的柏葉, 吹奏著柏樹籽最愛聽的祥符調(diào)。柏樹籽興奮之余打開了包裹, 釋放出氣體維生素連綿不絕的獨特幽香。
當(dāng)時, 小狐貍和幾條擱淺的船, 一起在河邊的柏林里野炊;幾條曬干的魚, 趴在柏木船舷上, 正好狐貍跳起來也夠不著的地方, 哄太陽。
河水從一個坑跑到另一個坑, 再游逛到下一個坑。
每到一處, 河水都會從兜里掏出一些生命力頑強(qiáng)的柏樹苗留守, 所以, 它并不在乎野兔, 抑或毒蛇, 包括唱著歌的貓頭鷹,是否乘坐柏樹航行五千年那么遠(yuǎn)的里程的頭等艙。
銅瓦墻漏風(fēng)了, 可以撿幾個還能喘氣的腳印貼上。
銅瓦房漏了, 可以借幾個女兒家嫣然的笑容蓋上。
如果銅瓦壩有了紕漏, 若是沒有百樹之長的柏樹護(hù)佑, 想趕走氣勢洶洶的洪水, 恐怕捍衛(wèi)會在小白兔的焦灼中日復(fù)一日地失眠。
無論哀悼在柏樹下丟下何等強(qiáng)硬的長壽, 它們都永遠(yuǎn)沒有菘萜耐漚, 那些焗黑的頭發(fā), 和沒必要焗的, 有如日頭掉進(jìn)河里,天剎那間就被染黑了。
柏殼衣猶如火焰純凈的禮服, 穩(wěn)定著情緒無常的白發(fā)。
銅瓦廂是榆樹的道場, 是愛心開花結(jié)果的村莊。
一棵棵肌膚全無, 裸露著骨骼的老榆樹, 在一場大雪里打著噴嚏, 咳嗽著長眠仙逝。
不去責(zé)怪, 饑餓在謊言中蔓延后誕生的死亡。
榆樹, 自覺地成為一個已逝時代里最后的食糧。
悲壯的不是榆樹流著血, 還在與鉆進(jìn)骨頭里的蛀蟲殊死搏斗,而是晚霞把榆樹根僅有的心血, 都給了洪水碎掉的石頭。
或許它知道, 每道壩的石頭, 都肩負(fù)著更沉重的使命。
每一棵成熟的榆樹, 都是一位忍耐力超常的勇士。
它的身體就是與災(zāi)難搏擊的戰(zhàn)場。
盡管兇殘鉆進(jìn)了仁愛的心眼里, 它都流著血淚, 仍然與無法參悟的睿哲, 進(jìn)行著持久的善惡搏擊, 且從來沒有屈服過。宛如銅瓦廂的兒女, 面對水患蝗災(zāi), 從來沒有放棄過倔強(qiáng)的安瀾。
性格堅韌的小榆樹, 同樣遭受著手臂蠹枯的蝕心之痛。
但它仍舊向過家家的孩子們, 奉獻(xiàn)著甜嫩晶瑩的想象。仿佛人世間的童貞, 都是小沙彌從銅瓦廂的榆錢里開啟的。幼小的榆苗并未了解父輩們的經(jīng)歷, 只是童心未泯地模仿著長輩。
把冬天的積蓄, 傾囊掛上銅瓦廂的枝頭。
把花不完的榆錢, 精心調(diào)制, 蒸熟一鍋又一鍋春愁。
銅瓦廂的楊樹是出了名的一根筋, 一門心思地登高望遠(yuǎn)。
把蒸蒸日上的銅瓦廂, 推送到往事記得最清楚的云冊上;把地圖上刪掉的路線, 逐一復(fù)原;讓仰之彌高卻迷了路的云彩, 沉淀凝聚, 找到家鄉(xiāng)。
天天向上的楊樹, 總是趁著春色, 書寫漫天皎白的文字, 字字珠璣, 向人們揭示著上蒼玄妙的輪回密碼。
但是, 從來沒有人認(rèn)真聽過。
無奈的楊樹, 只好把大地身臨的苦楚, 向天空傾訴。它的葉,被誤作鬼手, 卻日日夜夜地勞作, 拍落了多少藏匿的污垢;當(dāng)更多的驚嘆, 拍落月光, 更多的疑惑, 也就被修繕成雨做的掌聲。
每一串楊絮, 都是銅瓦廂的孩子, 一個納悶的神情, 聚集了潔白的迷惑和純潔的不解。
它們一直等著能有人回答, 直等到同樣迷惘的風(fēng), 吹散了煩懣的羊群, 所有問題扎上了翅膀, 飛滿了天空, 迷糊了孩子們的眼睛。
孩子們鬧不清, 為何父輩們不想讓楊樹提問, 不想讓疑慮飛越天際尋找答案, 甚至認(rèn)為楊樹是染病在身, 才漫天追問, 就給它吃藥打針。
性格直爽的楊樹, 再也沒有提過一個問題。
沉默后的楊樹, 成為令人仰視的抒寫者。
餐風(fēng)飲露, 從遠(yuǎn)古倜儻到今世, 俯視著黃土地的枯與榮, 傾聽著黃河的呼吸。楊樹并不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在用另一種表達(dá), 為塵世敲著警鐘。
一只蠶穿越很多冊日歷, 回到銅瓦廂闊別已久的桑園。
十道壩并不是女媧柔軟的十指, 卻抽出一絲絲河擊石面般的絕世鏗鏘之音。桑樹既不在房前站崗, 也不在房后探望, 它要去河堤, 把一顆顆紅心獻(xiàn)給至死不渝的禹。
其實, 桑葉一直就在蒲松齡的枕邊, 淑卿當(dāng)然知道桑葚就是為清退骨熱特地趕來的。一個人出生不如一個人離去, 那些荒蕪怪誕的日子里, 桑樹窮其一生, 翩翩成魅麗的紅頭花, 等待顫顫巍巍的蒲公, 把它戴上聊齋的門頭。
沉默并不是金子, 它是紫葚最初的吶喊。
桑林間, 金雀喙吮著滿腹經(jīng)綸的桑葚, 完成著紅寶石上古的約定。它們和睦徜徉, 它們搖曳安詳, 它們讓幸福一次次河水樣打濕了綠掌, 一次次被血液密集了千百顆奇異的故事。
那是千絲萬縷的故鄉(xiāng)果。
面對鹽堿地, 更多的桑樹會選擇療傷, 而不是仇恨。小桑果會彼此相互摟抱, 簇?fù)碇?閃著光, 跟隨著陽光的手勢, 低聲合吟一曲浪濤堅強(qiáng)的嗚咽, 協(xié)力為黃河縫紉一件大禹的衣衫。
待到秋后的月圓之夜, 桑樹會把婆婆們的心愿和禱告, 結(jié)成蠶繭, 交到最有惻隱心的那陣風(fēng)手里, 帶到未來的夜空提前繅上。
還有許多紅透的夢想, 并非遙不可及的清高, 而是富裕后對扶貧者的感恩。所以, 它們私下里懇請小桑葉, 把它們捂在淑卿貼心的樹杈下, 只結(jié)交執(zhí)著的蠶。
松樹把照過自己的每一寸陽光, 都儲蓄起來, 留給雪在冬天取用。松葉按照光芒的身材, 做好了四射的準(zhǔn)備。
一切就緒。深思熟慮的銅瓦廂, 果斷地把招待客人的體面事兒, 交給了發(fā)型帥氣蓬松的松樹。
把黃河的每一滴黃, 都濾出松花;把麥地曾經(jīng)放出的衛(wèi)星,都擊落成秋后休閑的松果;把那些年前心貼著的后心, 都編織成勵志的紀(jì)念。
一枚松針串出了那么多可以忘記的日子, 一張漁網(wǎng)打撈了那么多可以期冀的日頭, 為什么不讓逃荒多年的小松鼠, 重新回到松林間修復(fù)歡迎的手勢?
就讓松枝撿起一片片陽光遺漏的金葉, 讓松根掬起一滴滴河水彌散的松香, 打造一種經(jīng)得起時光荏苒的長壽松。
如果你會修春光, 那就勞煩別讓銅瓦廂的笑顏過于明媚;如果你能把春光修剪得含蓄, 且善解人意, 那就把春天的銅瓦湖裁縫得無比得體。
讓冬天的天堂, 羨慕得飄落遍地的后悔;讓不老松腦海里扎得最深的那條根, 不但記錄銅瓦廂曾經(jīng)的苦楚, 也記錄一下老來樂正在經(jīng)歷的富足。
身不由己的悲極之樂, 吹響了松節(jié)堅定的雪夜。
凄冷的松濤, 在銅瓦湖結(jié)成厚厚的冰。很多松粉喂過的小鯉魚, 用嘴撞擊著冰層, 為松風(fēng)打著極其緩慢的節(jié)拍。
松仁不愿意離開銅瓦湖的冰清玉潔, 不忍心松樹在數(shù)九寒天,翹首等候著歲寒二友赴約。
楸獨自從冰川世紀(jì)彳亍到今天, 只為做一件讓世間更純凈的事兒。而世間, 并不知道它為此受到的傷害和委屈。
如果有一天, 一棵小苗毫無征兆, 忽地從大壩的懷里探出頭來, 那棧道的橋梁, 一定是從銅瓦廂遷徙出去的, 可以原諒任何一輪夕陽的楸樹。
順其自然的楸樹。無論讓它蹲守在冰冷的酸雨, 還是讓它駐扎在堿性的沙堆;無論讓它穿梭于巧匠的琴弦, 還是讓它潛伏于紅木的陰影, 它都是在為銅瓦廂演繹優(yōu)美的舞姿和奇妙的樂聲。
楸樹紋理通直的愿望, 在法則里打磨光滑了的月亮。
銅瓦廂已不止是溫暖的別稱, 楸樹也不再做紅木的替身。歷經(jīng)滄桑巨變守護(hù)了銅瓦廂世世代代的活化石, 比誰都懂得慈悲的成本。
要穿過清朝一潰千里的沼澤, 民國傷痕累累的沙灘, 最好請新世紀(jì)的蝴蝶, 落進(jìn)沙堆和丘陵, 用十二種生肖的英勇隱喻, 把所有脆弱的火苗, 都長到銅瓦廂的脊梁上。
所以, 楸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煩惱和往事, 都以最直接的表述打動棕眼, 使自己最大可能地親近卑微, 拒絕欲念的聒噪, 保護(hù)銅瓦廂恬靜的呼吸。
沙堆里熟睡著的奶奶, 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楸樹為王的人。
所以, 每到夜晚來臨, 銅瓦廂的孩子都會從她頭上掐一朵神秘的紫楸花, 聆聽她講述木王最新的故事。
面對槐樹的提問, 銹鐵錨蹲在渡口, 一陣哽噎。
一天進(jìn)嘴二兩沙, 確實是一幅銅瓦廂當(dāng)年的老照片。
面對槐樹的講述, 張莊跑進(jìn)夢里抽泣。膏藥扎針, 確是一個人用生命挖來膠泥, 蓋住沙堆, 栽上槐樹, 治愈了銅瓦廂的風(fēng)沙病。
一頁槐葉, 就是一封來自遠(yuǎn)古深宮的信箋, 注釋著皇家三公的角碼, 只有心有靈犀的人, 放在舌尖, 儒雅地吹奏, 才能演繹出黃河號子對未來的描繪。
冰心是如何善待明月的, 槐樹最為清楚。
月底收回來的都是下弦月, 月初要發(fā)給黑夜的必須是上弦月,這需要槐根翻來覆去地折疊。
能擂響的, 都是國槐溫雅的眼。能擎起的, 都是刺槐綻開的美。能飄落的, 都是槐樹剔透的情。
一陣濤聲跑過來, 漢子們?yōu)樗С隽饲С叩奶栕?;一串槐花落下來?冰清了女兒們嫻靜的粉黛時光。
槐樹雖然一身刺, 卻并非是生就的銀針。
它每一針都灸在流沙的要穴, 治療著銅瓦廂曾經(jīng)生病的灘地,曾經(jīng)鳥獸回頭風(fēng)沙漫天的下馬臺, 如今已是幸福成林, 歡笑聲聲。
槐葉作詩, 槐花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