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默
書櫥上, 有一盆吊蘭。我與蘭花對飲。
今夜, 我合上了過去的書籍, 讓先哲和大師們保持沉默, 讓嘮叨的村婦在溫暖的磨坊哄睡自己的孩子。
今夜無雨, 有霧。寒冷聚集北方, 南方的河流繼續(xù)奔走, 走在自己拓展的路上, 如同一些回家過年的羊群。
今夜, 在剛剛開啟的門前, 我迎接新年。爆竹聲中的新年驚飛了歸鳥, 吸引著孩子。在我的故鄉(xiāng), 年味的濃稠, 像醪糟酒一樣彌漫, 像臘肉香一樣散開……
我的新年誕生在我們熟悉的故土, 我的故土長著青蔥的蔬菜,也結著白白的鹽霜。傳承下來的習俗走不出大四川, 卻依然呈現(xiàn)在巴山蜀水。
回到村莊, 回到一盆吊蘭的綠葉叢, 我不愿說過多的言辭,而只愿學學噤聲的蟋蟀, 也有人稱之為紡織娘的蟲子, 它們可是教會我歌唱的老師。它們在雪花降臨前躲進了文字, 不再發(fā)表時評, 對瞬息萬變的世界, 只是靜觀。
書面上的塵埃已經(jīng)落定, 稿箋上的塵埃已經(jīng)落定, 我不知道塵埃變成白雪是怎樣的過程, 要歷經(jīng)多少時間? 我的書房, 只剩下一盆吊蘭。
今夜, 驚鳥帶走了鳴叫的星火, 月光綻放在臘梅里。空蒙氤氳的夜色, 滯留的火藥味使我聯(lián)想到稻草, 燃燒的稻草因為潮濕而捂出的青煙——
母親, 在天堂熏制年貨。
今夜, 縱然有許多話語, 也不想對誰訴說, 只有把盞舉杯,與蘭花對飲。
今夜不彈唱, 今夜不誦讀, 今夜不狂舞, 今夜不痛哭。
把釀造的米酒封存, 虛度的光陰封存——
誰打開, 誰就醉。
修剪下來的桑枝丟棄在道路兩旁, 難道, 它們只能成為籬笆和柴火么?
將它們插進泥土, 我不知道能否成活。已經(jīng)過了植樹的季節(jié),我根本不懂得這些樹木的特性, 而暴曬下的泥土已經(jīng)龜裂。
該活的白玉蘭已經(jīng)活了, 活不了的珙桐在悄然枯萎。
生命的現(xiàn)象過于繁雜, 也過于簡單。我們在黑暗中捕捉的青蛙, 能否在囚禁中交配繁殖? 沒有稻田和塘堰, 失去自由的青蛙也失去了歌唱。也許, 噤聲的青蛙們正在策劃, 如何掙脫編織袋和網(wǎng)兜。
見慣不驚的水, 在無人關注下流淌和過濾, 塵土黏附在泥沙之上, 緩緩地沉淀。
看不見和看得見的浮躁、煩惱, 一旦浸泡便迅速膨脹, 短暫的停頓, 伴隨著播下的種子和休眠成蛹的蝗蟲。
因為長年相處和偎依, 我們分不出彼此, 也不必識別自己,就像從面團中分離麥粒, 而麥?;夭坏禁溍纾?麥苗回不到種子。
誰都聽到過一些低喚和號叫, 在塵世的喧囂退卻之后, 在夜半三更, 鐘表的指針徘徊在劃定的表盤, 沒能走出堅守的陣地,而沉思者已翻山越嶺。
我們知道, 有些嫩芽并不代表新生;有些花朵不會孕育果實。
民間從事占卜的人已不能占卜民間, 更不能占卜自己, 修剪下來的桑枝, 也不在乎何時栽插在何地。我們栽下幼苗, 又有誰能預測它們的未來?
回到故土, 還是白玉蘭活了, 珙桐未能如愿。
我記得, 你總是坐在屋檐下注視著我們。
你背靠大山的房屋被竹林包圍, 竹林, 不聞麻雀爭吵時的雨打風吹。
你終于走了, 走得輕松、平靜, 不知躲藏在哪一簇竹子的哪一根里? 隔著一些大豆和高粱, 我們時常嗅到你的氣息, 與泥土和糞土的氣息相似、相通。
我們學著做一根竹子之后, 學會了靜觀、思辨, 但還是心浮氣躁, 急功近利, 為此, 我們沒有舍棄必須拋卻的陋習, 也未能獲取希望得到的贊譽。
你離開之后, 我們開始尋找, 似乎在不遠處看到過你的背影,但總是趕不上。
我們總是趕不上夢幻的腳步。盲從, 導致我們誤入歧途, 可悲的是, 我們并不知道。我們埋頭奔走, 時常原地踏步, 又不愿走回頭路。
太陽是不會生銹的時鐘, 用光芒指示我們到達。
黎明的路口, 依稀出現(xiàn)了母親, 母親來不及叮囑, 化為一縷輕風而去。
在我存活了五十多年的桑樹林中, 喂養(yǎng)的蠶子已經(jīng)破殼, 它們將一點點啃噬寬大的桑葉, 消化, 并孕育成潔白光滑的絲綢。
誰說一株低賤的茅草沒有向往呢? 從未夸口的芊芊之葉, 一旦飛騰, 就是群鳥的旋風。
心中懷著信仰的潮水, 將密布的水藻推向岸邊, 沉靜的卵石長出原始的圖案和文字, 誰又能輕易讀懂嘉陵江留下的蹤跡?
只有先知, 總是明白無誤地指示未來, 將我們的疑慮, 一一釋懷。
大地之上, 天堂之外, 你去了就會回來, 回到你的瓦房, 回到你的竹園, 回到你的大山。
用嘹亮的蟬鳴充塞我們的虛空, 用綠葉修補蝴蝶的殘翅……
我們最先看到的是那盞燈, 記憶中搖曳在風中的油燈, 被母親托舉著, 照亮了門前的石板路。
依然是一條路的延伸和縮短, 我們被放出又召回, 仿佛知歸的家禽。
過去的時光出現(xiàn)許多斷裂和空隙, 不連貫, 不流暢, 如同脆弱的情感。
我們閱讀了所有的農(nóng)田, 走遍了所有的村莊, 最終回到自己的巢穴, 噤聲, 梳理羽毛, 回首往事。
黑夜覆蓋了勞頓和疲乏后, 又為簡單的心靈展開一片土地,用來種植幻想。
我們看到了那盞燈, 泛黃的燈焰, 徘徊在灶臺上。母親的夜晚沒有睡眠, 母親的睡眠在不停地勞作中, 零碎而短暫……
星月時時出現(xiàn)在天空, 但有陰晴圓缺, 忽明忽暗, 不能透視我們的夢, 不能破解鄉(xiāng)村散發(fā)出的縷縷炊煙。
關于黑夜,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思考和體驗。
關于光明, 已不僅僅是懷念的象征。
油燈, 現(xiàn)在難以見到了, 卻固執(zhí)地熠閃在我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