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文輝
夜幕低垂之下,船行悠悠,水聲潺潺。
黯黑無邊的夜,本是從天空直接與河水接壤,卻在船行時,被船上的燈光,生生豁開一道口子。燈光由此散發(fā),于一搖一晃間,消去了一條河上的冷意。
抬起目光,繞過船上頂棚,小半個夜空無比清晰,如一張墨色畫紙上,綴著些許星光。星光是燈,是暗黃,縹緲如星的遠端射燈;是大紅,懸掛于連廊之下成排的燈籠。搖櫓船扶搖在此南潯入夜的河里,一片漆黑。
天空如墨一般,月亮,不知被高起的檐角擋在了哪個方位。船中的人,如我,早已辨不出方向。四方都陷入夜色中,唯有船身,左搖右晃著,一路無畏,闖向前方。
這里的白天,我抵達過。
那時,兩邊是條石鋪成的河岸,岸上是江南水鄉(xiāng)獨有的騎樓民居。木結構,上下層,樓與樓間,以高聳的白色馬頭封火墻隔開。目光所至,檐墻錯落起伏,連綿成片。
樓房,沿岸,與水的結合,使這里從任意角度看去,都充分展露著水鄉(xiāng)風采。水鄉(xiāng)的姿容神韻,也被人自然捕捉,放到照片、郵票、海報與紀錄片中,呈現(xiàn)給向往水鄉(xiāng)的世人。
我在某個白天走后,又在夜里到來,坐了一程夜航的搖櫓船。船行依然緩慢,槳聲欸乃,夜風悠悠。在我后方坐著兩名女子,她們在船娘的槳搖起來后,便開始了聊天,聊過往,聊近況。久別之后再重逢,她們自然有數(shù)不清的話可以聊。我聽著她們的聲音從我身邊飄過,朝向前方漸漸散去,于黑暗中消失,如同湮沒水中。有股清冷,卻不蕭瑟,甚至還有點人間美好的真實感,它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飄搖途中,漸漸療愈著我的過往。
夜已經(jīng)很深,民居里的人們相繼入眠,只剩下蟲聲,劃槳的水聲,水上的風聲卻好像小些了。而這風聲也在被黑暗吞沒。留下空蕩,無邊,漫長得足以填滿一條河的寂寥。
后面,兩人仍在交談,話語依然興奮。偶爾的忽然停頓,像聽曲正酣時的戛然而止,那股迫切的渴望,讓我整個人坐立不安。
我因而有些冷了,稍一抬頭,如同河中的寂寥之意,驀地升騰而起。
仿佛一瞬間。
它,已凝聚成掛在遠角天邊的一輪月。
像是身處一幅畫里。
畫里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歲月寧靜,水面澄澈,岸邊是民居,遠處有拱橋,橋上走著行人。似乎水鄉(xiāng)古鎮(zhèn)都有著這種相似的韻味,逐水而建,排屋相連。此后一切,便交付于天光與歲月聯(lián)手打造。時間,讓它發(fā)酵,滋生風味,繼而散發(fā)醉人的清香。
春日,廣濟橋邊,晴朗的清晨。那時,旭日初起,霞光已越過橋上欄桿,薄霧浮于水面,水幾乎靜止,仿佛久睡未醒,美人春困,便是水鄉(xiāng)此刻的模樣。
夏日,一場暴雨,喧囂于午后,驚擾起剛入眠的人。從天空到屋檐,顆顆豆粒大的雨滴斜著落下,拍在岸上,打在水中,還落在高傲挺立的蓮葉荷花上。小蓮莊的蓮葉荷花怎會放下它們的驕傲,只抖了抖,便將身上的水倒落下來,依舊高挺。
秋日,沉浸式體驗如水的夜晚。夜空澄凈,如一泓幽谷深潭,一彎涼月掛在天邊,有時遠,有時近,星河燦爛,閃閃爍爍間緩慢流轉。若有一艘船此刻停泊,駐留在靜滯不動的水中央,是否便能做上一個“滿船清夢壓星河”的千古好夢?
冬日,雪后迎來晴天。落了一夜的雪,正巧白滿整個世界。雪將水鄉(xiāng)房子的黑瓦都蓋上了白玉琉璃。岸邊的欄桿,拱橋的扶手,水上系著繩子的竹排,也都成了白色。忽然發(fā)現(xiàn)竹排上,昨日那三只并立著的鸕鶿,已不見蹤影。雪融天冷,或許它們也在某個屋舍里避寒吧。而后暖日升起,路廊的長椅上,逐漸坐滿曬太陽的人們,彼此聊起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
時光定格住一個個水鄉(xiāng)畫面,它們像照片般清晰呈現(xiàn),又像無比真實的場景。
我感受著自己,似乎已去到水鄉(xiāng)深處。漸漸,也成為畫面的一部分,成為故事的一個插曲,成為南潯漫長時光中,一名真誠的住客,而非浪跡的旅人。
旅人,終歸要走的。
住客,卻會住到地久天長。
南潯,在某一時間收留了我這位住客,它已留我住了多久了?還會留我住多久呢?那時,應是很漫長的時間之后了吧,我也應早已習慣了水鄉(xiāng)的一切。
那時,我就會成為水鄉(xiāng),往后,迎來我的住客。
走在水鄉(xiāng),拱橋不計其數(shù)。
它們每隔一段不長的距離就會出現(xiàn),以一道彩虹般的身姿,橫跨兩岸。
摞摞青磚砌成的橋,側面被經(jīng)年累月的厚厚青苔附于其上,它在日照與水汽的雙重作用下,呈現(xiàn)下深上淺的漸變狀態(tài)。巨大的條石塊鋪成了臺階,沉重地壓在橋的脊梁上。為了抗拒,石橋把脊梁高高地拱起,如此,就頂起了半邊天空。
每一次走在這些橋的臺階上,踩著紋絲不動的長條石塊,便感覺踏著的是一道偉岸又謙卑的脊梁。
它有著地球上最硬的骨頭,它用這些骨頭組成了自己的脊梁,又用這道脊梁承載起人世間所有的重量。
它既堅硬又隱忍,過客如織,亦常常為它感慨,與它回望。
有時,我會看見一些孩童從它上面跑過,消失在橋另一端的臺階下面。
有時,又會看見另一端,橋對面冒出了一撮頭發(fā),很快是整個腦袋,整個上身,直至全部身體。
那頑皮的孩童又從對面回來了。
他們大笑著,朝我所在的方位奔跑過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帶起一陣風,剎那掀起我的衣角,他們沖我一笑,很快穿過岸邊的連廊,消失在某個拐角。
看著他們,讓我不禁也回想起以往的少年時光。
那時,同樣的天真活潑;
那時,同樣的無憂無慮。
那時,也不會體會到——
在我腳下,也有一道這么結實,這么隱忍,這么堅硬的脊梁,為我背負所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