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巧言令色或是中國舊文人普遍的痼疾,一些看似坦率的談吐,或曲折委婉的文字,其實都包含著掩飾,掩飾內心的卑怯,逃避責任的擔當。周作人自認脫俗,可淡然從容地游戲人間,于侃侃而談中似能化俗為雅。即令日后屈辱附逆,為國人所不齒,也要拼命維護自我的良好感覺。對自己的墮落,他不辯一詞,卻幾次援引“倪元鎮(zhèn)為張士信所窘辱”的故事——“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zhèn)曰,一說便俗”。好像“他們處世與附敵的一切‘無所謂而又一切都‘深有理由似的”(馮雪峰語)。魯迅辛辣地指出:“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xiàn)象,向來就沒有正視的勇氣。”“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是正路?!比狈χR分子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義務感,逆來順受,茍且偷安,貌似還有許多的遁詞和借口。顧炎武感慨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
中國儒家貶斥巧言令色,主張“修辭立其誠”?!罢\”是儒家的重要概念,也是儒家倫理的核心價值。在儒家的觀念中,“誠”指內心的真實和坦誠,及思想的純粹和為人的正直。誠意正心、光明磊落,是正人君子的基本人格。心底無私天地寬,無須費心獻媚討好,而能增進人際理解和信任,促進個人和社會的和諧發(fā)展。巧言令色是一種表面的技巧,而真正的美德在于內心的仁愛之心。王陽明認為,只有通過事中磨煉的實踐,才能成為真正的仁人?!秱髁曚洝酚涊d:“(徐)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shù)苷?,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陽明) 文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巧言令色的弊端在口是心非,是言行不一的雙重人格。王陽明說:“凡謂之行者,只是著實去做這件事?!奔粗泻弦唬瑢崒嵲谠诘刈鍪?,而非說得天花亂墜。
“修辭立其誠”不僅是一種道德品質,也見諸學者的學術風范。歷史學家嚴耕望做學問之認真嚴謹細致,有如集腋成裘,一絲不茍,持之以恒。他的名著《唐代交通圖考》整整做了四十年。嚴先生的學問是有跡可循的,他也有先入為主的框架,但不是先做論文,而是先做資料長編。有這樣的功夫,后人就這個課題而言,想超越他不容易,最多是拾遺補闕。他做《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把所有能找到的佛教廟宇、高僧等,逐一編排。他做《兩漢太守刺史表》,排比資料,考訂異同。嚴耕望先生的體會與經驗,都濃縮在《治史三書》中,值得閱讀。著名兒童教育家李吉林老師,情境教育研究這一個課題,整整做了四十多年,一字一句寫了三十本書。從嚴耕望到李吉林有一個學術共性,即認真細致和踏實篤行,因而能在尋常材料中發(fā)明新見解,在新見資料中發(fā)現(xiàn)新問題,在發(fā)明、發(fā)現(xiàn)中開辟新境界。
程頤說:“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懂得巧言令色之不仁,就懂得什么是仁了?!叭收撸艘?。”教育作為成就人的事業(yè),首要任務是培養(yǎng)人的德性,完善學生的道德人格。人格總是外化于行為過程之中,人格要義的“誠”和“真”,無不體現(xiàn)為人的一言一行。儒家的“誠意正心、格物致知”,無不表現(xiàn)為直率本真、知行合一,無任何矯揉造作、虛偽矯飾之情態(tài)。大道直行的處世方式與人的個性相關,更與人的價值觀念緊密關聯(lián),它應轉化為學校教育的指導思想。陶行知先生說:“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苯逃浴罢嬲\”為基本原則,以培養(yǎng)真人為基本目標,與種種虛偽和做作劃清界限。這種“真”是道德意識的自然流露,其言行舉止無不出自內在的良知。基礎教育作為養(yǎng)成教育,為學生的終身成長打下生命的底色,教師則需要言傳身教、立己達人,自覺帶領學生求真、向善、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