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洋(廣東)
每到夏天,我就會想起一個人,在黃泥岡上爬坡的身影。
他吃力地蹬著麻桿似的雙腿,在漫長而陡峭的斜坡上,把瘦得一條條肋骨突出的身體,彎曲成一張弓的形狀。
他挑著一擔圓滿的夢,沉重而又輕盈。爛草鞋底的塵土,被汗水的溪流浸濕。
一頂歪斜的破草帽,遮住那雙深度近視的眼睛?;蛟S因為饑餓,突然一陣頭暈眼花,他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
兩筐圓溜溜的西瓜,稀里嘩啦地滾落到溝底。
燃燒的烈日把一爐爐鐵水澆在赤裸的身上,灼傷并揭去幾層皮,發(fā)燒火燎地痛;雨天的泥濘,拖住粗大樹根的腳,讓他在泥鰍般黏滑的路上,一步一個深坑。
整整一個暑假,販瓜,來回奔走在幾十里山路上,搬運,并出賣他甜蜜的心情。為給外甥湊點上大學的路費,用盡平生力氣翻越窮命的山嶺。
我的舅舅,一個小學民辦教師,直到他逝世多年后,他那張苦瓜臉,仍讓我揪心。
五月,田野上,一個穿紅條紋衣衫、戴草帽的婦女,一下一下地揮舞著連枷,拍打蓬松的油菜秸稈,飽滿的籽粒脫落而出。
仿佛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挽著蜜蜂、蝴蝶和燕子,跳著土風舞。
在午后的沉寂里,她是唯一的活物。
枯坐八百年的古村,似乎在她帶動下起身,隨著她一扭一扭的腰肢和哼哧哼哧的節(jié)奏,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她拍打著自己飽滿的身體和命運,然后又把它們交給池塘邊——千年來一直耐心等待的石磙石碾石磨——這些農(nóng)耕時代沉重的遺物。
慢慢悠悠,在空心的古村,任由它們碾壓磨損……
少年伙伴在夢中繼續(xù)成長——輟學的聯(lián)好,被困于磨道里,跟在一頭蒙著眼罩的犟驢身后,圍繞著古老的石磨打轉(zhuǎn)。
依舊是陰暗潮濕的磨房,從一方小木格窗,可以望見——一截粗大壯健的樹干,斜欹的枝條,幾朵紫色喇叭花迎風綻放。
那是他出生時父親種下的泡桐,跟他同齡,早已越過村莊——層層疊疊低矮的黑瓦屋頂,直沖云霄挺拔地向上。
他還是泡桐般的身子骨,豆芽似蒼白的臉,俏拔的高鼻梁,明亮大眼睛里透出清澈的泉水,仍然含著一絲挑戰(zhàn)意味。
仿佛不曾患風濕病,也不再在磨道里轉(zhuǎn)著無窮盡的圈。他早已飛到大洋彼岸留學,死去的伙伴在夢中仍然活著。
夏天烈日下有一道小小的陰影。我俯身割谷,汗流浹背,腰桿折斷似的疼痛。
抬頭,瞥見弟弟,背著鋪蓋卷從橋頭走來,我拔腿沖出稻田,攔在他面前,他竟然對我嘻嘻笑著,說要回校復習,考研究生。
暑假剛剛開始,他才回村三天。
他這一笑激怒了我,我就像老農(nóng)民,在搶收搶種的大忙季節(jié),特別容易發(fā)火,我的拳頭如突降的暴雨,落滿他瘦小的身體。
他從土路翻滾到爛泥水田里,沒有哭,倔強得一聲不吭。爬起來,又背上鋪蓋卷,沿著大道走去,頭也不回。
我確信,他是在逃避沉重的勞動。他不出手幫忙,就是不肯憐憫一輩子受苦的母親,讓我惱恨。
那頓雨點般的拳頭暴打在他的身上——他早已忘記,而我心底卻還在疼痛。
老柳樹擎著夏日的陰涼,小溪上架竹竿做床,臥聽蟬鳴和水聲。
脫掉紅肚兜的孩童,赤條條地,走來走去,用一根牛尾巴毛,拴著一只從黃牛背上捉來的牛虻,不停地甩向空中,口里念念有詞——“杠雞吃老虻,不吃是苕種”。
——釣蜻蜓,翩翩飛舞的大眼睛藍蜻蜓。
玩累了,躺下來,他的身下流動著溪水,臉上晃漾著日光,齁齁入夢。
那時,老柳樹和爺爺都健在,河流也沒有淤塞,他就是小精靈,田野的小精靈,他的咒語靈驗,鄉(xiāng)村之夢尚未被戳碎。
——猶如老柳樹梢、云上的鵲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