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楠(浙江)
天臺原來有如此多的山。
群山連綿,每座山峰,都像托著天上的一片云。
臺,“四方而高者”。是啊,山若不多,若不高,又何以稱其為“天臺”呢?
初冬的這天,與友人一道南下向天臺而行。入山越深,離天似乎就越近了。
——小引
數(shù)年前也曾慕名來過的。也是冬天,看隋塔,看隋梅。
站在塔前,時間急速地后退,在彼岸靜默。無法觸及。我們各有自己的坐標(biāo)。
那時花是開了的,虬枝上零星的紅霞,是片刻光陰的凝結(jié)。更多地落在了地上,確證著自我的完滿。最后,這些紅也會散了,滅了,成了虬枝的一部分,然后等待下一段機(jī)緣的到來。
這是隋朝的梅花,也是今朝的梅花。此次來,有塔,尚未見花。若要看梅,天氣還需再冷些。
冷就冷吧。我愿意把自己裹得臃腫不堪,成為這褐色的、布滿青苔的石墻的一部分,看梅花輕盈,抖霜落雪。
這里的霜雪想來也是有花香的,落在石板上,石板也就有了香氣。一個個人影走過,積年的梅香也隨踏步沁了出來。
讓我好奇的,是墻角檐下摞著的一個個籮筐,列著的一擔(dān)擔(dān)稻谷。此前未曾見過。
林壑幽深,才造就了國清寺從容的氣象。
秋收冬藏。此刻,秋天已過,正是曬谷子入庫藏的時候。只是來的時候趕上陰天,陽光慘淡,這些谷粒們只好抱在一處,暫時棲身籮筐之中。
曬谷場上空蕩寂寞。但愿冬日的太陽早些出來。
冬日之日,最是可愛。
國清寺所在之處,有大道直通,而高明寺則在群山更深處,蜿蜒輾轉(zhuǎn)方可至。
山道忽高忽低,忽而便現(xiàn)于眼前。
“路轉(zhuǎn)溪橋忽見”。稼軒的詩,寫的大概也是這樣的況味。
過一座橋,橋的那邊,高明寺像個真正的隱士,結(jié)社而居,只待有緣人的尋訪。
喝茶時,聊起關(guān)于明末的天臺宗祖師幽溪傳燈大師,關(guān)于寺里眼下正在整理的文集一事。
有心做事,卻被左右掣制。
“不容易啊。”
冬日的寒風(fēng)穿過窗欞,腳下瑟瑟。那些高遠(yuǎn)的理想,落到地上,便不得不遵從世間的法則。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淤泥,乃生此花?!睕]有了那些磨難與煩惱,如何能看到蓮花開時放出的光明?
寺外如此,寺內(nèi)亦然。何處不是修行。
用茶畢,往摩崖石刻處去。
有的石刻似信手為之,如“看云”,尋常如白話,但置于此地,卻是別有禪意。
坐在這方巨石上,幽溪傳燈大師不知看散了多少云,看聚了多少云;又是哪一次,讓他心中一動,寫下“看云”二字。
不知誰能有此力,將這些巨石們搬到了眼前來。大概是造化之功罷。它們沉穩(wěn)靜默,紋絲不動?;虔B加,或倚靠,作斗室可供避風(fēng),作山門可供穿行。
石,本就是山之一體。
沿著山道往下,水從石出。水流激蕩處,飛沫濺空;水流舒緩處,映空如鑒。再仰頭看方才的巨石,有的被蔥蔥草木所掩。俯瞰遠(yuǎn)處,山巒交疊,山嵐茫茫。
幽溪傳燈。幽溪在此,連綿不絕,將燈火傳到了天臺之外。
智者肉身塔外的院落中,有四棵樹分立左右。冬天,葉子都卸了下來,只有幾葉異常頑強(qiáng)的,還不肯放棄。斑駁的褐色,沉寂。
無花,少葉,難以辨識。向師父求教。說一側(cè)為梅樹,一側(cè)為櫻樹。盛開時應(yīng)該是極美的。
目不識樹。沒了花,沒了葉,便不認(rèn)得了。只視之為樹。
可它們是有過花葉的。只是,花葉如此短暫,如此容易枯榮。
但,又分明是那些短暫而成的絢麗,枯榮相隨的哀樂,讓人沉醉……盡管沉醉,也是一時的。
那背后的樹,只定定地站著。花是它的,葉是它的,我們所見的盛開與凋零,或許不過是它的一次尋常呼吸。
所以梅花,或是櫻花,又有什么分別呢?
我們這些看花人,在它們眼中,又將被命以何名?
出了院落,緩步百米遠(yuǎn),來到了一處小庭院,中間立著“般若心經(jīng)塔”。
比叡山,別稱天臺山。還有更高的致敬方式嗎?
此次前來,又能留下什么,帶走什么呢?
沿著山道往外走,收割后的田野,稻茬齊整有序,脫去了谷粒的秸稈像一座座小塔,彼此間保持著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
冬日的風(fēng)如此寒冷,可它們依然保留著溫暖的顏色。即便光澤在不可避免地逝去。
不知道智者大師講法時,是怎樣的天氣,各自又領(lǐng)悟到了些什么。那時候的田野,是樹木抽芽、芳草吐絲的嫩綠,還是秋風(fēng)乍起,群山盡染的斑斕?
或者如今日這般,天空凈明,田野空曠,只有數(shù)人,與這巨石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