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河南)
麥子被收割之后,就只剩下麥秸稈,成為麥子曾經(jīng)活過的證據(jù),它中空的身體尚且連接著人世的虛空。
我的祖父向我講述著他那個年代,麥秸稈如何支撐起貧窮的生活。
每一座土房子在建造的過程中,都要加入一些麥秸稈,那看似脆弱的麥秸稈連接著每一寸泥土,土房子因此才變得更加穩(wěn)固。
潮濕多雨的日子,儲存的麥秸稈就成了引火的工具,大火在灶臺里靜靜燃燒,一家人內(nèi)心的雨水被慢慢烘干。
麥子被打磨成面粉供養(yǎng)著我們的肉體,而供養(yǎng)麥子長大成熟的麥秸稈,最后會被粉碎制成紙張,記下我們活著的一些證據(jù),這仿佛是它最終的使命。
紙上將會被印上良知,真理和法律,也將會被寫下丑惡,謊言和罪行,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將由我們自己承受。
最后當(dāng)一個老人對著墳?zāi)沟磕盍硪粋€老人時,燒紙化成的灰燼將帶走這空空如也的一切。
田野里的麥苗長勢很旺,差不多已經(jīng)沒過膝蓋,我和祖父蹚過一片麥苗,來到了姥姥的墳前。
由于平日里風(fēng)吹日曬,姥姥的墳矮了一截,祖父便用鐵鍬圍上一層新土,最后輕輕地拍打周圍。
我們蹲在地上開始點燃燒紙,祖父小聲地說著祝福姥姥的話,微風(fēng)吹拂著麥苗,像是姥姥在悄悄地回應(yīng)。
姥姥已逝去多年,那份悲痛也漸漸消失,留下的是美好的回憶和祈愿。
也許生死之間并沒有確定的界限,一個人的回憶和氣息可以附著在每一件細小的事物上。
回去的路上,油菜花開得茂盛。
如果不是疼得干不了活兒,如果不是疼得一彎腰、一扭脖子就咬牙,母親絕對不會給我打電話,她不會舍得把用命換回來的錢再拿去換自己的命。
我?guī)е赣H去了市中心醫(yī)院,如同兒時她帶著我去看病一樣。
當(dāng)她得知光檢查費用都要一千多的時候,她像一個怯弱的孩子準(zhǔn)備臨時逃掉,但我還是硬拉著她到了磁共振室。
X光片出來后,醫(yī)生仔細觀察著,他指著病變的位置說:這塊椎骨嚴(yán)重突出,建議手術(shù)。我們瞬間害怕起來,看著那張巨大的黑色膠片,像望著一片黑色的死水一樣一動不動。
我知道,那上面白色的部分是母親的骨頭,那支撐了母親半生的白色帆船一再觸礁,它載著她的父親母親,又載著她的丈夫兒女,載著自己沉重的肉身,艱難地泅渡著,最后直至被那黑色的海水完全淹沒。
在鄉(xiāng)下,你常常會看到麻雀把巢穴搭在屋檐里。
有時它們會落在屋頂看著你,你也安靜地看著它們,時間長了它們也不再懼怕你,還會經(jīng)常啄食院子里的碎屑。
過些日子你還會聽到剛孵化出的小鳥在鳴叫,那時姐姐懷里的嬰兒也在哭叫,兩種新生命的聲音交織在了一起。
我們不會把它們當(dāng)作害蟲來對待,也不會傷害它們或把它們趕走。
它們吃我們的糧食,只是因為饑餓;它們來到我們的屋檐筑巢,只是想找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家。
陽光好的時候就到院子里曬曬太陽,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不是誰都有時間在太陽底下,平靜地享受陽光的照射。
對于窮人,最富足的是陽光,最貧乏的也是陽光。乞丐可以在街邊曬上一天的太陽,煤礦工人有時一天也見不到陽光。
我的父親喜歡在陽光下劈柴,我的祖父常??吭诓荻馍洗蝽?,兩個經(jīng)歷過很久寒冷的人,會格外珍惜陽光的照耀。
這世上每個人身上的光都是會用完的,到時候我們會擁有同樣的黑暗。
太陽底下的事物一樣,又不一樣,他們擁有著不同分量的陽光。
光棍老李活著的時候,每天他家的屋頂上都會按時升上一縷炊煙。他總是早早地做好一日三餐,吃過飯后就會到門前的林子里拾柴。
直到有一天,我從外地回到故鄉(xiāng),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李家的屋頂一天都沒有動靜,母親告訴我老李死了,鄰居們就是通過炊煙的消失判斷了老李的死訊。
他們進屋一看,老李已經(jīng)斷了氣,村民們一塊把它埋了。
老李走了,帶走了他的呼吸,帶走了那條代替他呼吸的炊煙,那條炊煙的標(biāo)記,成了他活在人間的記號。
一個人的生命,竟和炊煙一樣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