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四川)
江水東流。
我往西去。
不是我與自然作對,是我遵循規(guī)律在走。
太陽在前,我在其后,沿途觀光看人生——白發(fā)漁樵江渚上,青山秋水夕陽紅。
想起行吟澤畔的屈原,他當(dāng)時的壞心情,白白浪費了多少好風(fēng)景。
屈原距今太遠。抵達屈原的心靈,不得沿著屈原的路徑,也不得斜視屈原的香草和美人。
今夜月圓。正好學(xué)習(xí)一只月亮。月亮不為自己而圓,不為自己發(fā)光。她以圓,她用光,為太陽指路和掌燈,一路護送太陽,穿過長長的暗夜。
長夜盡頭是東方,太陽回到了原點——旭日高懸。
月亮歸隱林泉。
我隨著太陽,回到江渚上。
大樹與小鳥,若即若離。它們的關(guān)系,被一個哲學(xué)家悟透。哲學(xué)家作如是觀——
大樹是小鳥的家;小鳥是大樹之子。
離開大樹的小鳥在外流浪;失去小鳥的大樹孤獨終老。
哲學(xué)家的思想里,盛著一顆金剛石,堅硬,又有光。
一個實踐者不懂哲學(xué),他自稱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F(xiàn)在,他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哲學(xué)家的命題——
伐倒那棵大樹!
搗毀這窩小鳥!
世間煩憂,一了百了……
他的真理藏在寬大的衣袖里,輕風(fēng)一樣,看不見,也摸不著。
傳說的猴子,在水中撈月。
現(xiàn)實的鏡子,在月下賞花。
秋夜寂寂如我。
我邀明月作伴,度清秋,共飲花前,不勝三杯酒力,誤將明月作金樽,向一面偷窺的鏡子,猛砸過去!
鏡子、明月和我,安然無恙。
唯有幾個旁觀的局外者,無辜受傷:一河浪花,幾尾游魚,滿地落英。
月色如藥,連夜治愈了它們的傷痛。
坐在一棵樹的濃蔭里,我閱讀泰戈爾的《飛鳥集》。
我的心,鳥翅一樣飛起來。小草、落葉、河流、星辰,都在一只鳥的翼下或云上,各安其命。
一只中國的鳥,在云端,居高臨下,喋喋不休。
我選擇怎樣的活法,與鳥何干!
我的目光,繼續(xù)在文字的森林里跋涉,探尋某個哲人的生存法則。
鳥兒堅持不懈地糾纏我,三遍,六遍,九遍了……
我在心中罵一句:討厭。弱弱的。
“討厭!”
什么東西?從樹上掉下來,砸在我頭上。鳥的罵聲,比石頭重,比鳥糞臭。
猛抬頭,誰家的鸚鵡,在樹上蕩秋千。
鸚鵡啊,我還沒有開罵呢,怎么你就學(xué)上了?什么時候,你潛伏到了我心中?
很慶幸——我沒有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我只是在鳥的羽翼下,安放靈魂,及其外殼而已。
我是一個有理想的人。
小時候,我的理想溫度很高,像夏日的太陽。而現(xiàn)實,溫度太低,如冬天的月亮。
我問太陽:太陽焐得熱月亮嗎?
月亮反問我:你是詩人,你能想象太陽焐熱月亮的情境嗎?
我面對太陽和月亮的表情,左顧右盼。
長大后,我的理想又輕如一片雪花?,F(xiàn)實,重如一塊磐石。
我問雪花:你見過雪花砸死石頭嗎?
石頭回答我:詩人們見過。
是的,我曾以太陽和雪花為意象,在詩中多次表達對理想的渴求;并邀月亮和磐石作陪,靜坐理想搭起的蓮臺上,觀照現(xiàn)實的詩意。
我把理想埋在心里。
一對父子迎著風(fēng)雪去上學(xué)。輕快的腳步,踩著小路的起伏和呻吟。
雪花撫摸孩子聰明的腦瓜,他若有所悟:“爸爸,我們不能老想到生活的苦,還有生活的甜,對吧?”
一道雪光,從父親心里閃過。他知道孩子話里有話,還是用夸贊獎勵了他的鬼機靈:“你的話里有光!”
當(dāng)他們說完自帶光芒的話,太陽就從雪山背后出來了。
白茫茫的大地,鋪滿溫暖的雪意。
我是現(xiàn)場觀察員,卻情不自禁地進入了角色——
似曾走過的路,似曾說過的話,似曾相識的情境,舊電影一樣,在我腦?;胤?。
我被幾棵樹圍困。
東南西北,四面八方,總有樹擋在我前面,也有樹堵在我后面。樹們團結(jié)一致,拉著有形與無形的手,抓起我的手,在原地轉(zhuǎn)圈圈。樹轉(zhuǎn),我轉(zhuǎn),圈圈也轉(zhuǎn)。它們布下眾多方向的迷魂陣,誘導(dǎo)我的無方向。
我淪陷在兩個成語里:危機四伏,四面楚歌。
我要拼死一搏,突圍而出!
——前面銅墻鐵壁,碰我一個猛回頭。
——后面落葉簌簌,風(fēng)聲雨聲,給我一個透心涼。
終于看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不,一棵樹,就站在幾棵樹中間,與其他的樹們保持一定距離,靜靜地候著我。樹干高,樹身壯,樹冠闊,英雄的標(biāo)配,給人以絕對的信任感,足以讓一個美人托付終身。
我把自己當(dāng)美人,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英雄的懷抱。我抱著,倚著,撫著,踢著,打著,喊著,罵著,哭著,笑著……
任你好漢豪杰,概由我心驅(qū)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