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夢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
方 晴 (廣 陵 書 社)
漢晉時期,西南地區(qū)十分流行崖墓,即一種開鑿在山崖和巖層上的特殊墓葬。崖墓在山體內(nèi)水平開鑿,被認為是一種模仿生人居室的橫穴式墓葬。從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崖墓廣泛分布于巴蜀地區(qū),分布范圍北至陜南山地,南達云貴高原。四川盆地是崖墓分布的中心區(qū)域,發(fā)現(xiàn)的崖墓數(shù)量最多,形制最為復雜。四川地區(qū)崖墓的規(guī)模和技藝在東漢中晚期達到頂峰。崖墓多經(jīng)盜擾,部分還經(jīng)過再利用,難以看出其本來面貌。但即便如此,崖墓所存留的形制結(jié)構(gòu)、石刻畫像、文字題刻甚至開鑿痕跡等仍值得深入研究和解讀。相比傳統(tǒng)土葬,營建崖墓需要耗費更多人力物力。關(guān)于為何要在山石中開鑿墓穴,不同學者持不同看法。最早色伽蘭認為崖墓是受到西亞地區(qū)墓葬形式的影響[1],羅二虎則認為是受到中原地區(qū)橫穴墓的影響[2],唐長壽認為是本地巴蜀土著漢人在西遷中原漢人使用磚室墓的影響下,開始開鑿和使用崖墓[3]。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但無論如何,可以確定兩漢之際巴蜀地區(qū)對崖墓的需求已經(jīng)產(chǎn)生。
崖墓數(shù)量龐大,分布地域廣泛,不同地區(qū)崖墓呈現(xiàn)出不同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崖墓內(nèi)留存的石刻畫像十分豐富,只是銘刻榜題較少。由于材料豐富,目前關(guān)于崖墓的研究也多集中在崖墓中的石刻畫像,羅二虎[4]、唐長壽[5]等學者致力于闡釋崖墓內(nèi)石刻畫像的含義并對其題材進行分類研究。利用題記對崖墓進行的研究目前所見較少,陳軒根據(jù)崖墓題記和崖墓結(jié)構(gòu)推斷崖墓是一項世代傳承的工程,子孫會對其家族崖墓不斷擴建,使得崖墓成為家族凝聚力的象征[6]。在崖墓營建方面,羅二虎根據(jù)崖墓中留下的鑿痕和小孔,認為古人開鑿崖墓采用的是沖擊式頓鉆法,這種方法至今仍被羌民使用[7]。鄒后曦等通過觀察崖墓表面的人工痕跡,對古代工匠建造崖墓所使用的工具、工作程序等進行了研究[8]。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增多及相關(guān)文獻的進一步收集,對崖墓的解讀也可以更加深入。本文試通過崖墓結(jié)構(gòu)和內(nèi)部裝飾畫像,結(jié)合崖墓題記,從墓主與石工的關(guān)系、崖墓使用情況和祭祀空間的形成三個方面分析崖墓從開鑿到使用可能經(jīng)歷的一系列流程。
對于崖墓墓主和開鑿崖墓石工之間關(guān)系的分析,最早由商承祚作出。他認為東漢時可能已經(jīng)形成作坊性質(zhì)的石工團體組織,事先鑿好崖墓以待售賣[9]。此后也多有學者贊同該觀點[10]。開鑿一座崖墓并非一朝一夕之工,往往耗費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樂山柿子灣Ⅱ區(qū)M26墓內(nèi)題記“延熹一年造,三年七月成”[11],說明此墓費時兩年多。另外,時常有多座崖墓距離甚近,墓室呈犬牙交錯狀,但彼此間卻無打破關(guān)系,據(jù)此可以認為墓地應為統(tǒng)一安排。但這種耗時長又需統(tǒng)一安排的工程,是否一定是由匠人作坊造好后售賣給墓主或墓主家族則有待商榷。
秦漢時,生前造墓已十分普遍。自秦始皇在位即修建陵園始,這種做法逐漸成為后世傳統(tǒng)。東漢時,即有“(趙岐)年九十余,建安六年卒。先自為壽藏,圖季札、子產(chǎn)、晏嬰、叔向四像居賓位,又自畫其像居主位,皆為贊訟”[12]的例子。另外,漢時人自始死至葬,并非所有程序都是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的,短則數(shù)日,長則一年多[13]。長時間不入藏的原因復雜多樣,根本在于漢人對死后安葬之所的重視,不僅在陵墓營建上極盡機巧,還有求擇吉地之風?!短接[》引孔靈符《會稽記》云:“永興縣東五十里有洛思山,漢太尉朱雋為光祿大夫時,遭母哀,欲卜墓此山,將洛下冢師歸,登山相地?!保?4]可見漢人尤其是中上層階級,對墓地的選擇是十分慎重的。四川崖墓的使用者多為有一定身份和財富的人,在這種社會風氣下,不太可能接受統(tǒng)一安排的墓地與墓室,其墓葬應為“量身訂制”。
崖墓題記中也反映出漢代造冢的部分程序?!端拇v代碑刻》收錄一則出自四川巴州江口鄉(xiāng)的石刻題記:“地節(jié)二年□月,巴州民楊量買山,直錢千百作業(yè)冢,子孫永保,其毋替?!保?5]上述題記記錄了巴州人楊量在建墓之前,花錢買了一片山地作為墓地,說明漢代民間墓地可以通過買賣獲得,而墓地的選擇與獲得這一步通常是由墓主或墓主親屬完成的。根據(jù)《益部漢隸集錄》所載“蠶崖碑”碑文可窺石工與墓主方的關(guān)系,“建平五年六月,郫五官掾范功平,史(使)石工徒要本長廿五丈,賈二萬五千”[16]。主人雇請石工造碑,碑上銘刻價錢。由此可推知開鑿崖墓也應是同樣的流程,即先由墓主方選好墓地,再雇請石工開鑿,完成后付給石工工錢。石工團體的作用僅限于營建墓室。對比同時代處于東部地區(qū)的石祠堂,也有類似銘刻記載。山東嘉祥安國祠堂題記載:“……以其余財,造立此堂,募使名工,高平王叔、王堅、江胡、欒石、連車,采石縣西南小山/陽山……,作治連月,功扶無亟,賈錢二萬/七千,……□以永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大歲在□酉成。”[17]可見山東祠堂也是同樣由造祠堂者請石工建造,比四川崖墓更甚的是祠堂營建不用本地石工,而是雇請外地高平的有名工匠前來,可想而知花費更加巨大。從東部山東、蘇北地區(qū)到西南四川地區(qū),均采用墓主人雇傭石工的方式,說明這種方式應是漢代通行全國的做法,并非由石工團體建好出售。關(guān)于出售崖墓,也有一例題記,1982年發(fā)現(xiàn)于貴州習水三岔鄉(xiāng)蜀漢崖墓旁,題刻“章武三年七月十日,姚立從曾意買大父曾孝梁右一門,七十萬,畢知者廖誠、杜六,葬姚胡(父)及母”[18]。題記記載姚立購買了本應是曾意家族墓地的一方崖墓作為姚立父母的墓,花費七十萬,這筆交易還有廖誠、杜六兩個見證人。這處題記表明至少在東漢末期,崖墓是可以買賣的,但交易雙方均為對崖墓有需求者,其性質(zhì)的交易就如同常見的土地、田宅交易等,反過來也可以佐證東漢時應尚未形成石工開鑿并售賣崖墓的模式,否則姚氏完全可以從石工處購得崖墓,而不必求購曾氏家族墓地。
從墓主人遺體安置進墓室開始,崖墓即進入使用階段。對于崖墓這種特殊形式的墓葬,此階段會涉及兩個問題:一是崖墓從鑿好到投入使用當中存在間隔時間問題;二是由于崖墓常為家族幾代人使用,在長時間使用過程中,后世使用者如何安排的問題。
上文已述及,由于漢人對死亡和死后居所的重視,生前造墓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從死亡到入葬往往也需要一段時間。不同于土坑墓,崖墓適宜多次開合。從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崖墓題記來看,不是所有崖墓都會在開鑿后立刻投入使用,還存在開鑿完成空置多年后才投入使用的情況。如四川青神大云坳崖墓群M76的兩處題記,“建初元年十月造”,“元初五年十一月廿七日楊得采藏”[19]。第一處題記記錄崖墓開鑿或完工時間,為漢章帝建初元年(76年)。第二處記錄墓主人入藏墓室時間,為漢安帝元初五年(118年),兩處題記時間相隔42年。但由于未刊發(fā)簡報,兩處題記位于該崖墓何處尚不得而知。又如重慶綦江鴛鴦村崖墓,墓外刻“光和六年三月十二日□□為作石”,墓內(nèi)壁上刻“建安十五年二月十日陳元盛葬”[20]。墓外題記為漢靈帝光和六年(183年),墓內(nèi)題記為漢獻帝建安十五年(210年),內(nèi)外時隔27年。有學者認為這是在墓主人下葬后,其家族子孫死后繼續(xù)使用此座崖墓,并銘刻使用者姓名和下葬時間[21]。但仔細考慮,這種情況下崖墓中不應僅刻一例入藏題記,應存在至少兩則書寫不同時間、不同入藏者姓名的題記,除非另外的題記恰好都風化消失。由于目前此類題記發(fā)現(xiàn)極少,難以斷言此種觀點正確與否。但另有一種可能,即崖墓完工后,墓主還在世,或者只使用了同一時間開鑿的數(shù)座崖墓中的一座,崖墓空置至多年后墓主去世或者家族里再次有人去世時才得以使用??紤]到上述兩處題記所在的崖墓均處于位置靠近的崖墓群中,后一種可能性更大。另外上文所引貴州習水三岔鄉(xiāng)崖墓題記記載購買崖墓的事例,姚氏從曾氏處購買一方本為曾氏家族墓的崖墓,可知曾氏家族是早先就已鑿下數(shù)座崖墓以備后代或族人使用的,曾意才能將其大父曾孝梁右邊的一門未使用的崖墓賣與姚立。同樣,該處帶題記的崖墓也處在一群五座崖墓之中[22]。可以看出至少有部分崖墓從開鑿完工到墓主入藏進入使用階段,其間可能會因為種種原因經(jīng)歷一大段空置時間。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不僅與漢人追求家族合葬的思想觀念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崖墓在山石間開鑿,具備多次開合的條件。
根據(jù)目前發(fā)現(xiàn)的崖墓題記來看,較少記錄官職信息,多見時間和墓主人姓名的記錄,以漢代人對死者生前身份地位的重視程度而言,這些墓主很有可能大多是沒有擔任過官吏的平民。但也存在有身份地位的崖墓使用者,如四川中江縣塔梁子崖墓M3墓室墨書榜題追溯了先祖為“漢太鴻蘆”(大鴻臚)的家世,同時也出現(xiàn)“縣官嗇夫”“諸書掾史”等職名[23],學界一般認為墓主人出身官宦之家[24]。通過對比崖墓與磚室墓中發(fā)現(xiàn)的墓主官階記錄,陳軒推測崖墓主人的身份等級相較同時期磚室墓主人的身份要低[25]。崖墓中目前發(fā)現(xiàn)身份相對較高的有四川彭山M900崖墓中所刻“藍田令楊子輿所處內(nèi)”[26],以及文獻中記載樂山方壺洞崖墓“晉刺史姚思永神墓”[27]。前者為東漢時的藍田縣令,后者為晉代的刺史,身份等級差異大,但兩者時代間隔較遠。以同一時代的維度來看,東漢時崖墓墓主仍是以低階官吏和無官階的平民為主。磚室墓中,身份地位較高者當屬高頤墓的墓主人,曾擔任益州太守[28]。同時,目前發(fā)現(xiàn)的川渝地區(qū)出現(xiàn)帶單體闕的墓葬基本為磚室墓??傮w來講,崖墓的使用者身份相較磚室墓使用者等級要低一些,但對于普通階層的大家庭來說,開鑿崖墓既不占用土地,又能夠持續(xù)使用,更具有經(jīng)濟適用性,這也是崖墓得以流行的基礎。
除崖墓使用者身份等級不高外,由于崖墓自身的獨特性,常常為家族使用,使得崖墓或者崖墓群往往有較長的延續(xù)性。在這種長時間的使用中,崖墓的面貌也變得更加復雜。
崖墓多為多室結(jié)構(gòu),其結(jié)構(gòu)之所以看起來如此復雜,主要在于中央主墓室兩側(cè)和后壁常常開鑿出各類形制不同、數(shù)量不一、功能各異的側(cè)室、后室以及龕室,這種安排上的不同,也成為區(qū)分不同地區(qū)崖墓特征的依據(jù)之一。棺室通常位于崖墓主墓室兩側(cè),有的是開鑿出空間放置棺,有的是直接開鑿成龕形石棺,這兩種形式可以在一座崖墓中并存,典型的如中江塔梁子崖墓M4(圖一)[29]。從塔梁子M4可以看出其墓室的安排十分緊湊,幾乎將主墓室兩側(cè)壁面全部利用,開鑿成不同功能的空間,其中棺室和龕形石棺空間占比最大。塔梁子M4由于墓室被盜,棺的擺放位置和隨葬品均已不明,難以看出墓室內(nèi)的時代差異。但位于同一墓群的塔梁子M3(圖二),其三室左側(cè)室壁面經(jīng)過改繪,原為石刻人物畫像,后來在石刻人像上彩繪宴飲圖和墨書榜題(圖三)[30]。塔梁子M3的這次改繪集中在三室左側(cè)室,不涉及崖墓內(nèi)其他部分,應是后世子孫入藏時改繪。造成此次改繪的原因或許是社會風尚發(fā)生變化,也可能僅為墓主后人個人喜好,具體原因還需進一步研究。塔梁子M3墓室結(jié)構(gòu)同M4類似,均為長墓道連接主室,主室兩側(cè)開設側(cè)室,僅主室和側(cè)室數(shù)量不同。以塔梁子M3和M4為代表的這類規(guī)劃縝密、墓內(nèi)空間互不打破的崖墓,應是在最開始設計墓室時就將后代家庭成員考慮在內(nèi),一次開鑿完成,待日后墓主后代去世時可直接入藏預留的棺室或者石棺,雖有可能在后世利用中對墓內(nèi)裝飾進行改造,但此類改造不涉及墓室結(jié)構(gòu)。
圖一 塔梁子M4 平、剖視圖
圖二 塔梁子M3 平面圖
圖三 塔梁子M3 宴飲圖第三、六幅
另一種情況是后代對崖墓進行二次開鑿?!峨`釋》卷一三《張賓公妻穿中二柱文》,其一云:“張偉伯子長仲以建初二年六月十二日與少子叔元俱下世。長子元益為之祖父冥中造內(nèi),棲柱作崖棺。葬父及弟叔元”[31],即記錄了東漢章帝時張元益在其祖父的崖墓內(nèi)為去世的父親和弟弟新造墓室的事件。同樣,在考古發(fā)現(xiàn)中也有二次開鑿的例子,典型的如四川三臺柏林坡崖墓群M1(圖四),中室右后側(cè)室打破右前耳室西壁和后室東壁。據(jù)發(fā)掘報告描述,右后側(cè)室開鑿痕跡和整個墓葬所遺開鑿痕跡迥然不同,布局安排也破壞了整個墓葬的布局,加工痕跡也比其他墓室粗糙[32]。該室應是墓葬整體完工后,墓主后人再次開鑿而成,甚至可能二次開鑿時時間緊迫,導致該處墓室倉促完成。另外,在樂山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后代對崖墓進行擴建的例子。樂山地區(qū)的崖墓與上述崖墓在結(jié)構(gòu)上差異較大,典型有麻浩崖墓M1(圖五)[33]和柿子灣崖墓B區(qū)M1(圖六)[34]。兩墓墓室平面均呈長條形,而墓室兩壁所開龕室或棺室卻十分稀少。這類崖墓的設計思路是在共有的前堂后面開鑿多條墓室。可以看到麻浩M1南墓室前部甚至加開一條墓室,不像柏林坡M1一樣開鑿側(cè)室,而柿子灣B區(qū)M1的第三道墓室已經(jīng)鑿出墓門和部分畫像,但未能向內(nèi)鑿出墓室。這種加開墓室的做法必定比只加開側(cè)室更加費時費工,但也因為空間的擴大能夠容納更多人入藏。以麻浩M1和柿子灣B區(qū)M1的棺室數(shù)量來看,這里容納的很有可能是一個家族,而家族里的不同家庭分支則分別占據(jù)不同墓室,這一點從不同墓室中均安設有一眼灶也可以看出。陳軒認為麻浩崖墓中的灶代表著家族的裂變與繁衍,一口灶便是一個家庭作為相對獨立單元的標志[35]。麻浩M1的發(fā)掘者通過墓室形狀和雕刻畫像判斷三條墓室并非同時開鑿,南墓室為遷就北墓室和中墓室,形狀甚至發(fā)生彎曲,說明南墓室年代要晚于北墓室和中墓室,在南墓室前部加開的M5年代則應該更晚。上述例子表明這一地區(qū)的崖墓設計思路是由家族事先選定好墓地位置,開鑿出家庭成員共享的前堂,預留后代墓室空間,以供需要時開鑿。前堂的不同門道數(shù)量對應家族中不同的分支家庭,同一家族下的獨立家庭共享一個前堂,但不同家庭經(jīng)濟情況不一,家庭成員去世時間也不一致,這就有可能出現(xiàn)家族后來沒落,無力再擴建崖墓的情況。這也可以解釋如柿子灣B區(qū)M1此類并沒有按照事先設計的前堂門道開鑿對應墓室的情況。
圖四 柏林坡M1 平、剖視圖
圖五 麻浩M1 平面圖
圖六 柿子灣B 區(qū)M1 平面圖
因此,根據(jù)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認為崖墓在家庭或家族使用過程至少存在三種不同方式:一是以塔梁子M3、M4為代表,在一座崖墓內(nèi)一次性開鑿完成所有家庭成員的棺室;二是以柏林坡M1為代表,在完成好的墓室內(nèi)經(jīng)行二次開鑿;三是以麻浩M1為代表,在共享前堂的前提下,預留后代外部開鑿空間。塔梁子崖墓群和柏林坡崖墓群位于川中地區(qū),涪江沿郪江流域;麻浩崖墓位于川西地區(qū),岷江流域[36]。兩地區(qū)崖墓形制差異較大,產(chǎn)生上述三種不同使用思路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地域因素的影響。由于崖墓自身延續(xù)時間長的特點,加之盜擾嚴重,崖墓的時代跨度往往較一般墓葬大,三種不同方式是否有時代更迭的影響,還需進一步研究。
在以往的研究中,一般將樂山地區(qū)崖墓前這種特殊開放空間稱為前堂或者享堂,比較普遍的看法認為前堂或者享堂為祭祀場所,也有學者認為此類空間是象征生人住宅的庭院[37]。信立祥認為漢代的大型畫像石墓一般都有兩個“堂”,一個堂是地下墓室中緊靠后室、位于后室之前的中室或前室;另一個堂是墓地祠堂[38]。將崖墓對比畫像石墓,可以發(fā)現(xiàn)崖墓中的享堂是十分明顯的祭祀空間,具有畫像石墓前祠堂的性質(zhì)。崖墓中的前堂均位于墓室正前方,與墓室相連。但擁有這種前堂的崖墓并不普遍,多存在于樂山地區(qū)。以麻浩崖墓群為例,前堂一直是開放空間,僅這一點就區(qū)別于封閉的墓室。羅二虎認為這種前堂可以視為一種特殊形式的石室祠堂[39]。從上文麻浩M1和柿子灣B區(qū)M1的例子可以看出,兩座崖墓的雕刻畫像全部集中于前堂部分,后面墓室部分則完全不見畫像,這種集中分布石刻畫像又開放的設置,使得前室在承擔祭祀空間作用的同時還具有展示功能,或者可以說觀看石刻畫像也是祭祀活動的一部分。這與山東地區(qū)祠堂尤其是以武梁祠為代表的內(nèi)部裝飾大量精美石刻畫像的做法[40]類似,可以認為兩者性質(zhì)是一樣的。
前堂這種祭祀空間流行于樂山地區(qū),未見其他地區(qū)崖墓開鑿,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地區(qū)的崖墓中便不存在祭祀空間。東漢蔡邕在《獨斷》中記述“古不墓祭,至秦始皇出,寢起之于墓側(cè),漢因而不改”[41]。祭祀活動最早是集中在宗廟建筑內(nèi)進行的,到了秦漢時期,墓祭形成并逐漸走向成熟。除了墓祭出現(xiàn)時間還存在爭議外,目前學界對古代祭祀存在從廟祭向墓祭轉(zhuǎn)變的情況基本形成共識。黃曉芬認為東漢以后,地方豪族墓相繼效仿帝王陵墓,在墓地前造墓園及寢殿建筑,中小型漢墓也開始在墓地建造祠堂建筑,并且指出東漢時的墳墓祭祀進入極端成熟階段[42]。祭祀場所從廟宇轉(zhuǎn)移至墳墓的情況,在樂山以外的崖墓中也有發(fā)現(xiàn)。位于綿陽三臺地區(qū)的柏林坡M2是一座未經(jīng)盜擾的崖墓,從考古報告中可以看到正對墓主棺室前擺放有陶案,案上并置耳杯5件(圖七)[43]。這種棺前設案的祭祀成為后世晉墓中常見的墓祭作法,其源頭或可在東漢墓中窺見一二。但因絕大部分崖墓都遭到過盜掘,墓葬的原始狀態(tài)難以得見。另一處是中江塔梁子崖墓M7(圖八),該處崖墓雖被盜,但墓室后室右側(cè)龕形石棺前開鑿出一處圓形石案,案上器物已不存[44],依據(jù)柏林坡M2的情況可推知此處石案也應為祭祀之用。上述兩例均為崖墓中的墓祭現(xiàn)象,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墓內(nèi)祭祀的例子。但這種墓內(nèi)祭祀究竟是一次性祭祀,還是會開啟墓門多次祭祀難以判斷。
圖七 柏林坡M2 平面圖
圖八 塔梁子M7 后室右側(cè)龕形石棺與石案臺
由此可知,樂山地區(qū)的崖墓祭祀場所為墓室外的前堂,而樂山地區(qū)以外崖墓的祭祀活動多在墓室內(nèi)舉行。這種墓外祭祀和墓內(nèi)祭祀的地區(qū)差異是如何產(chǎn)生的,目前尚不得知,但可以明確的是,崖墓內(nèi)外都有可能存在祭祀場所,只是在不同地區(qū)表現(xiàn)形式不一樣。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彭山崖墓中曾經(jīng)有過部分崖墓在墓前存在祭祀空間的記錄。陳明達曾提及彭山崖墓中部分存在墓外設“壇場、穿、穴”等可能為祭祀設施的現(xiàn)象[45]。其中“壇場”指崖墓前狹長的平地,“穿”為壇后所設的橫穴,用以瘞埋祭物,陳文更提到在發(fā)掘彭山M600時發(fā)現(xiàn)一穿中藏有碗和五銖錢,當為祭祀后留下的。至于“穴”則是指位于崖墓前部的豎穴,或圓或方,對其用途除了祭祀設施外還有多種猜測。但由于陳文書稿和繪圖多有遺失,其文章中的所舉案例雖不算少,卻沒有原圖與之一一對應,導致這些祭祀設施的具體形制不夠清晰。此外,在目前正式發(fā)表的崖墓發(fā)掘報告中也少見存在墓外祭祀設施的案例,這也是導致此類現(xiàn)象少有討論的重要原因。由彭山崖墓中的“壇場、穿、穴”等墓外祭祀設施可推及其他地區(qū),是否也存在類似情況還需進一步探索。在發(fā)掘和研究過程中,崖墓前部的露天場域同樣不容忽視。
從一座崖墓誕生到墓門徹底封閉,這期間經(jīng)歷的流程因其特殊的材質(zhì)和結(jié)構(gòu)形式,往往比一般墓葬復雜得多。根據(jù)以上分析,本文初步認為崖墓開鑿和使用的流程大致如圖九。即最先由墓主選定合適的墓地,而后墓主招請石工開鑿。開鑿的時間根據(jù)墓室的復雜程度和不同地區(qū)巖體硬度而有所不同。崖墓開鑿完工之后,一部分崖墓可能會很快被使用。但因為很多崖墓是在墓主生前開鑿,完工時墓主可能還在世,另一種情況是開鑿完成的是一片崖墓群或多室崖墓,而第一代墓主只使用其中一座或一間,因此出現(xiàn)一部分崖墓空置多年的情況。這部分空置崖墓在空置多年后會被墓主或墓主后代使用,也有可能會被賣給他人。墓主后代在使用家族原有崖墓的過程中又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種是直接入藏崖墓中預留的墓室,一種是擴建新墓室,兩種都有可能會對墓內(nèi)原有裝飾進行改繪。在擴建時,也存在內(nèi)部擴建和外部擴建的情況,內(nèi)部擴建即是在原有崖墓內(nèi)部開鑿新墓室,或僅擴大原有空間,外部擴建則是在原有崖墓旁新開一條崖墓。墓主入藏后,崖墓并沒有結(jié)束使用,還承擔著祭祀場所的功能。理論上講,只要崖墓墓主親人還會前來拜祭,崖墓的使用就沒有停止。
圖九 崖墓開鑿和使用流程圖
綜上,崖墓的開鑿并非由石工主導,而是墓主雇請石工的模式。在崖墓開鑿完工后,部分會因為種種原因空置一段時間才得以使用,空置的崖墓和田宅一樣都是屬于墓主家族的財富,可以進行買賣。崖墓的使用往往會經(jīng)歷幾代人,若崖墓內(nèi)部沒有事先安排好合適的空間,墓主后代子孫入藏家族崖墓時,會對墓室進行擴建。這種擴建在樂山地區(qū)采用的是墓外擴建的方式,在樂山以外地區(qū)多見墓內(nèi)擴建的方式,墓主后代入藏時也可能帶來墓室裝飾的改變。另外,崖墓還具有祭祀場所的功能,同樣可以區(qū)分出墓內(nèi)祭祀和墓外祭祀兩種,這也是崖墓使用的重要部分。
注釋:
[1][法]色伽蘭撰,馮承鈞譯:《中國西部考古記》,第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2]羅二虎:《四川崖墓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88年第2期。
[3]唐長壽著:《樂山崖墓和彭山崖墓》,第129~130頁,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
[4]a.羅二虎:《西南漢代畫像與畫像墓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四川大學,2001年;b.羅二虎:《長寧七個洞崖墓群漢畫像研究》,《考古學報》2005年第3期。
[5]a.唐長壽:《彭山畫像崖墓墓門石刻畫像試論》,《四川文物》2008年第4期;b.唐長壽:《樂山柿子灣崖墓畫像石刻研究》,《四川文物》2002年第1期;c.唐長壽:《岷江流域漢畫像崖墓分期及其它》,《中原文物》1993年第2期。
[6]陳軒:《四川東漢崖墓銘文與崖墓結(jié)構(gòu)功能研究》,《考古》2017年第5期。
[7]羅二虎:《四川崖墓開鑿技術(shù)探索》,《四川文物》1987年第2期。
[8]鄒后曦等:《重慶插旗山崖墓(M1)人工開鑿與裝飾痕跡觀察》,《江漢考古》2013年第3期。
[9]商承祚:《四川新津等地漢崖墓磚墓考略》,《金陵學報》第十卷,第一、二期,1940年。
[10]王子崗認為崖墓多成群分布,排列整齊,結(jié)構(gòu)也基本相似,當時很有可能存在一批從事鑿墓的工匠和專門的管理人員。參見王子崗:《試論四川東漢崖墓的研究價值》,《四川文物》1987年第2期。唐光孝也贊同此觀點,參見唐光孝:《綿陽崖墓的初步研究》,《四川文物》2000年第6期。
[11]唐長壽著:《樂山崖墓和彭山崖墓》,第79頁。
[12]《后漢書》卷六四《吳延史盧趙列傳》,第2124頁,中華書局,1965年。
[13]楊樹達撰:《漢代婚喪禮俗考》,第87~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14]〔宋〕李昉:《太平御覽》卷四七《地部一二》,第227~228頁,中華書局,2000年。
[15]轉(zhuǎn)引自高文、高成剛編:《四川歷代碑刻》,第3頁,四川大學出版社,1990年。
[16]高文、高成剛編:《四川歷代碑刻》,第5頁。其釋文中缺失“月”一字,而摹本圖有,應為遺漏。
[17]a.濟寧地區(qū)文物組、嘉祥縣文管所:《山東嘉祥宋山1980年出土的漢畫像石》,《文物》1982年第5期;b.趙超:《山東嘉祥出土東漢永壽三年畫像石題記補考》,《文物》1990年第9期。
[18]黃泗亭:《貴州習水縣發(fā)現(xiàn)的蜀漢巖墓和摩崖題記及巖畫》,《四川文物》1986年第1期。
[19]唐長壽著:《樂山崖墓和彭山崖墓》,第151頁。
[20]高文、高成剛編:《四川歷代碑刻》,第34頁。
[21]同[6]。
[22]同[18]。
[23]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中江塔梁子崖墓》,第57~61頁,文物出版社,2008年。
[24]關(guān)于墓主身份的討論,參見:a.宋治民:《四川中江縣塔梁子M3部分壁畫考釋》,《考古與文物》2005年第5期;b.劉樂賢:《中江塔梁子崖墓榜題補釋》,《四川文物》2008年第6期;c.趙瑞民:《中江塔梁子崖墓壁畫榜題補釋》,《四川文物》2009年第4期。
[25]Xuan Chen,Eastern Han(AD 25-220)Tombs in Sichuan, Archaeopress, 2015, pp.29-30.
[26]南京博物院編:《四川彭山漢代崖墓》,第12頁,文物出版社,1991年。
[27]〔宋〕王象之編著,趙一生點校:《輿地紀勝》第九冊《成都府路》,第3098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
[28]趙彤:《四川省雅安高頤闕考釋》,《四川文物》1989年第2期。
[29]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中江塔梁子崖墓》,第34~38頁。
[30]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中江塔梁子崖墓》,第57~61頁。
[31]〔宋〕洪適撰:《隸釋·隸續(xù)》卷一三《張賓公妻穿中二柱文》,第148~149頁,中華書局,1985年。
[32]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三臺郪江崖墓》,第153~180頁,文物出版社,2007年。
[33]樂山市文化局:《四川樂山麻浩一號崖墓》,《考古》1990年第2期。
[34]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樂山大佛風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四川樂山市柿子灣崖墓B區(qū)M1調(diào)查簡報》,《四川文物》2016年第5期。
[35]同[6]。
[36]范小平將四川崖墓分為四個區(qū)域,分別為涪江沿郪江流域川中地區(qū)、岷江流域的川西地區(qū)、長江上游的川東南地區(qū)以及嘉陵江、長江中上游的巴渝地區(qū)。參見范小平著:《四川崖墓藝術(shù)》,第40~41頁,巴蜀書社,2006年。
[37]唐長壽:《樂山麻浩崖墓研究》,《四川文物》1987年第2期。
[38]信立祥著:《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第323頁,文物出版社,2000年。
[39]同[2]。
[40]蔣英炬、楊愛國著:《漢代畫像石與畫像磚》,第94~96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
[41]〔漢〕蔡邕撰:《獨斷》卷下,第1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42]黃曉芬著:《漢墓的考古學研究》,第271、274頁,岳麓書社,2003年。
[43]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三臺郪江崖墓》,第180~182頁。
[44]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編著:《中江塔梁子崖墓》,第47~50頁。
[45]陳明達:《崖墓建筑(上)——彭山發(fā)掘報告之一》,張復合主編:《建筑史論文集》第17輯,第71~75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