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晉中學院美術系講師/ 申曉旭
日本學者小川把蓮花化生像稱作“花上再生者像”,認為是受埃及太陽神神話影響。[1]蓮花的孕育功能在印度藝術中早就存在,如《普拉那》中,太陽神毗濕奴的肚臍中長出一朵蓮花,其中衍生出了萬物之王梵天。
從南北朝至隋代,在南朝墓室畫像磚、北朝墓室壁畫、龍門石窟雕塑、敦煌石窟壁畫等處,有一類紋飾到處可見。這種紋飾可看作是蓮紋的變體,是“既非天蓮華也不是云朵的某種奇異的飛行體”[2],且常常伴隨天人于虛空飛行。
吉村憐對這類紋飾做過較多分析,認為其拖著像尾巴似的莖,呈逐漸開花的狀態(tài)。而長廣敏雄、水野清一則認為其是一種蔓草紋飾。[3]歐陽琳把這類紋飾看作是忍冬紋。[4]吉村憐卻并未將其作為單獨的紋飾來看,而是與其他裝飾聯(lián)系起來,著重探索此紋飾存在的必然性和意義。吉村憐認為,這種紋飾是由天蓮華變?yōu)榛鷷r的中間性生命體,是植物天蓮華向動物化生及向天人轉(zhuǎn)變的過渡狀態(tài),并將其稱為“變化生”,[5]含有變?yōu)榛囊馑肌?/p>
莫高窟變化生圖像組合形式與位置分布的情況較為多樣,大致如下:
1.變化生伴隨天人形象出現(xiàn)
變化生伴隨天人形象出現(xiàn)的組合即吉村憐所認為的“南朝系統(tǒng)天人像”,此類組合在敦煌壁畫中數(shù)量很多,位置分布也較多樣。
首先,與天人組合的變化生出現(xiàn)于窟頂平棋或藻井中。北魏第431窟后部平棋外層四角右隅繪有伴隨變化生飛行的天人,隋第407窟藻井蓮池中繪有造型精致的變化生。其次,與天人組合的變化生出現(xiàn)于人字披中。北魏248窟前部人字披頂有幾組天人像,其構(gòu)圖都統(tǒng)一成:下面為蓮花圖案,中間為變化生,上面為呈“V”字形飛行的天人。再次,與天人組合的變化生出現(xiàn)于壁面中。例如,第407窟東壁門上說法圖上部有幾個伴隨天人的變化生,造型華麗多姿。第302窟南壁前部說法圖右上有一飛天,其左右各伴隨一變化生,同窟中心柱上方平棋頂說法圖左下角有一身彈琵琶的伎樂飛天,伎樂飛天前方有變化生,與其位置相對的右下角也出現(xiàn)一個變化生,盡管其余部分已損毀,但我們?nèi)阅芘袛喑龃俗兓蠓綉瑯訛橐患繕凤w天。最后,伴隨天人出現(xiàn)的變化生還常見于佛龕內(nèi),如第419窟、第407窟西壁佛龕內(nèi)有飛天和變化生,第312窟西壁佛龕內(nèi)的變化生形體巨大,可與旁邊的飛天相比肩,因而形態(tài)略顯笨拙,讓人想起北齊徐顯秀墓墓主夫婦像上空偌大的變化生,其靈動感已漸失,似乎預示著變化生這一形象將要走向沒落。
我們注意到,這些變化生在伴隨天人出現(xiàn)時,同時還會配以流云,吉村憐在論述中多次提到這種“南朝式天人誕生圖”中的新式天人皆駕云飛行,[6]其指出這種云具有象征光明的作用,代表著天人是從光明的云中化生出來的。[7]
2.變化生出現(xiàn)于故事畫中
敦煌壁畫的一些故事畫中也常有變化生出現(xiàn)。例如,在第303窟人字披頂東披西披所繪《法華經(jīng)變普門品》中,表現(xiàn)“觀世音菩薩游諸國土,以三十三現(xiàn)身度化眾生”[8]的情景,其畫面空間中就出現(xiàn)了變化生,這里變化生出現(xiàn)時并未見流云,可見其承載孕育天人的功能似乎不明顯,更重要的是烘托出圣跡顯現(xiàn)時不可思議的殊勝氛圍。
3.變化生出現(xiàn)于佛像頭光、背光中
變化生圖像還出現(xiàn)于佛像的頭光、背光當中,裝飾特點更加明顯。如隋代莫高窟第427窟中心柱南向面佛像的背光中,從里向外的第四層佛光里,變化生圖像由上而下次第排列,這類變化生圖像造型繁復如花束,線條流暢,線描色彩隨底色漸變而呈現(xiàn)出相應的變化,細膩的處理更顯示出極強的裝飾效果,此處未見天人與云,可判斷變化生為單純裝飾圖案。
4.變化生伴隨神獸形象出現(xiàn)
變化生伴隨神獸形象出現(xiàn)的情況在南朝和北朝有很多,如梁臨川靖惠王墓碑碑側(cè)浮雕,其中狀如朱雀的神獸左下角有明顯的變化生圖像,又如北齊徐顯秀墓石門上的石刻圖,左右兩扇門上各有上下兩只羽翼獸,腳踩長云,空中飛滿花狀變化生,獸口所銜皆與變化生狀貌相似,其形狀奇橫生動,頗具妙致。變化生伴隨神獸出現(xiàn)的情況在敦煌壁畫中也屢見不鮮,大概是受到南北朝類似圖像的影響。如第292窟人字披頂西披龕下的雙獅圖,雙獅口銜忍冬草,相對而坐,兩獅頭后方各有變化生在飛舞。又如第285窟窟頂四披上的天鵝、禺強、飛廉等神獸旁皆有變化生一起出現(xiàn)。以上各例除雙獅圖外,其他都伴有流云出現(xiàn),或許表現(xiàn)的正是天界生靈的誕生。
隋末唐初,變化生圖像逐漸消失,飛天出現(xiàn)的地方也再難見到變化生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或含苞或綻放的帶葉天蓮華。
綜上所述,莫高窟變化生圖像既有和南朝一樣的,伴隨天人和神獸一起出現(xiàn)的情況,也有敦煌特有的,出現(xiàn)于佛教故事畫或佛像頭光、背光中的情況,從中可以看到敦煌對南朝變化生圖像的繼承和發(fā)展。關于莫高窟中變化生的寓意,其既可被當作天人誕生前的神奇幼體,又可被視為純粹的裝飾物,從更廣泛意義上說,甚而把它看作供養(yǎng)佛以及渲染圣境氛圍的圣物也或無大謬。
莫高窟的變化生圖像在北魏末期、西魏初期開始出現(xiàn),北周和隋甚為流行,隋末日漸衰落。其造型從北魏到隋各有不同。
北魏第248、第431等窟系東陽王時期修建,第248窟平棋、第431窟人字披等處皆有變化生,其形態(tài)簡潔單純,整體造型似海螺,頭部呈圓點狀,頭部與胴部連接處有環(huán)狀節(jié),胴部的腹部外鼓,尾部較短,胴身或呈石青石綠,或赭石繪以螺紋,與南朝同造型的變化生相比,風格略顯敦厚樸拙。說明此時敦煌壁畫雖然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吸收南朝新風,但還未趨成熟,或許系敦煌本地畫師對南朝風格的模仿,更體現(xiàn)了敦煌的鄉(xiāng)土色彩。
西魏第249窟、第285窟的變化生形態(tài)各異,第249窟窟頂西披跟隨天人飛行的變化生頭部呈短短的蓓蕾狀,腹部圓潤,尾上翹,腹下長有異色忍冬紋樣,整體樣貌恰如鳥雀。285窟南壁上層及四披變化生頭部和胴部都有花葉生出,風拂下,配以周身流云,如同繁花飛舞,熱鬧非凡。這些變化生與頗具南朝意趣的天人一起,呈現(xiàn)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之態(tài),其和南朝丹陽金家村墓獅子畫像中的變化生造型如出一轍,承襲關系明顯,在繼承中展現(xiàn)出比南朝更加瀟灑自在的樣貌。北魏晚期,東陽王元榮赴任瓜州刺史,隨之,這種生機勃勃的南朝新風格傳到敦煌,因此,壁畫呈現(xiàn)出一種清秀、空靈的精神氣度。變化生隨風律動,于虛空中自在游弋,和天人衣帶飄飄的形態(tài)極為相似,更能渲染出仙界與佛國的美好境界,體現(xiàn)出南朝美術格調(diào)逸易的生命氣息。
莫高窟北周時期的變化生與鞏縣(今鞏義市)第一窟的變化生形態(tài)相似,頭部不再向后彎曲緊貼胴身,形態(tài)較之前更舒展大方,線條趨于平緩柔和,顏色多用赭石和黑色,設色典雅內(nèi)斂,造型更加纖巧精致,但與西魏時期的變化生比較來看,似乎有形式化的傾向,缺乏了西魏時期的活力與生發(fā)力。
莫高窟隋代的變化生形態(tài)豐富多樣,造型充滿趣味。按照時代先后有以下各種:
有的變化生線描多用弧線,簡潔而富有張力,造型圓潤飄逸,極具變化,線描造型有漢畫遺風。
有的變化生形態(tài)如“√”狀,頭部和腹部大小比例勻稱,尾部后翹回旋。頭部尾部皆施黑色,腹部在紅色背景襯托下更顯通體發(fā)亮。
有的變化生頭部、腹部、尾部的忍冬葉張揚招展,造型煩瑣,漸漸失卻靈動之氣。
有的變化生頭部比例變大,頭部向后緊貼胴體,腹部更加圓潤,尾部舒展細長。身上有異色忍冬紋裝飾。忍冬葉纖細修長,狀如飛天披帶,于虛空隨風飛揚。這類變化生線條平滑流暢,顏色多用石青、黑色、淡赭,簡淡中透出雅致,造型則圓潤飽滿,如燕翩翩飛,似魚自在游。
從這些變化生來看,隋代的變化生頭部比例變大,與鄧縣(今鄧州市)彩色畫像磚墓畫像磚中的變化生頭部比例相類似。同時,身體整體比例逐漸變大,與飛天大小趨同,讓人感覺其生動感與活力正在逐漸消失。
隋代中期以后的變化生頭部比例依然較大,并常以花葉來裝飾,第407窟藻井中的變化生即此類,第402窟西壁龕頂?shù)淖兓?,頭部已完全呈花冠狀,胴部變細,裝飾感強烈。第62窟西壁龕頂北側(cè)持拂天女上方的變化生頭部呈初綻花型,吉村憐認為此變化生形態(tài)已經(jīng)開始異常,意味著其內(nèi)在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某種變化。[9]
隋末,變化生胴體部分消失,變成細長的枝,細枝末端為幾片忍冬葉,頭部則完全變成花朵狀,其身姿曼妙婉轉(zhuǎn),似一束長尾花束飛于虛空,第427窟中心柱南向面佛光中線描變化生即此類。
隋末唐初,變化生造型或呈彩色流云狀,或趨于寫實花葉狀,漸漸失卻原有的趣味與活力,而后,此形象逐漸消失殆盡。
變化生圖像的發(fā)現(xiàn)與概念的提出展現(xiàn)了學術前輩們身體力行的艱苦考察、深厚的理論積淀和敏銳的洞察力,基于前輩們所取得的豐厚成果,筆者試做出小小的補充。
1.變化生圖像是南朝的創(chuàng)造,系南朝系統(tǒng)天人誕生圖中的中間階段。作為蓮紋的一種變體,變化生圖像本身是具有裝飾作用的,這種裝飾作用或體現(xiàn)為有寓意的裝飾,或體現(xiàn)為純粹的裝飾。當天人或瑞獸伴隨變化生和云共同出現(xiàn)時,變化生可以被判斷為有寓意的裝飾,即代表天人誕生圖的組成部分。當人或物伴隨變化生出現(xiàn)卻并未表現(xiàn)云時,變化生更偏重于體現(xiàn)純粹的裝飾意義。
2.莫高窟的變化生圖像既有對南朝變化生圖像的繼承,又有自身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在吸收和學習南朝變化生圖像的基礎之上,莫高窟的變化生圖像融合了自身的藝術語言發(fā)展體系,在本土和中原文化的共同作用及影響下,呈現(xiàn)出多樣的變化形態(tài),體現(xiàn)出清晰的演變規(guī)律,彰顯了敦煌石窟的時代藝術特點。
注釋
[1][日]小川晴暢,《大同云岡的石窟》,日光書院,1934年,第221頁。
[2][3][日]吉村憐,《天人誕生圖研究——東亞佛教美術史論文集》,卞立強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5頁。
[4]歐陽琳,《敦煌圖案解析》,甘肅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84頁。
[5][日]吉村憐,《天人誕生圖研究——東亞佛教美術史論文集》,卞立強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5頁。
[6]同[5],第61頁。
[7]同[5],第73頁。
[8]敦煌文物研究所編,《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二》,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10頁。
[9][日]吉村憐,《天人誕生圖研究——東亞佛教美術史論文集》,卞立強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