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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頂有塊石頭

      2023-09-07 07:12:28王威廉
      江南 2023年5期
      關鍵詞:胡笳山頂火星

      □ 王威廉

      山頂有塊石頭。

      一塊普通的石頭,但在陽光的照耀下也閃爍著白色的光芒,猶如神秘的晶體。但平心而論,那點光芒是微弱的,是微不足道的,可即便如何微弱,光芒多多少少也會遮蔽石頭自身的顏色與花紋,所以那塊石頭也許是黑色的,也許是綠色的,甚至是綠色和黑色組合成了奇妙的花紋。

      他望著那塊石頭,總覺得被它牢牢吸引。他說不清為什么,他明明知道那真的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只是因為那塊石頭在高處,至少在視野里的最高處,所以才那樣吸引著他。但這個“所以”不能真正說服自己,他認為其中有更多的原因,只是他暫時還沒法悟到。

      誰能想到呢,他曾經(jīng)的夢想是當一名宇航員。其實準確來說,也不是宇航員,不是那種在太空中永遠漂泊的工作,他就是想報名參加火星定居的事業(yè),他想成為第一批生活在火星上的人類。如果第一批不行,第二批也行,總之就是去往火星的開拓者。但是他的父親死活不讓他去。父親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想傷害父親,所以只能不斷嘗試著去說服,說服失敗后便爭吵,直至陷入冷戰(zhàn)關系……這樣的消耗戰(zhàn)持續(xù)了兩年,忽然有新聞傳來:已經(jīng)有首批人類飛到了火星上,并安營扎寨了。這促使他下定了決心,不管千難萬阻,也要成為第二批去往火星的人類。

      可在這時,火星基地發(fā)生了災難。誰也不清楚具體是什么原因,那里的環(huán)境太惡劣了,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會引發(fā)一連串的災難。在首批登陸火星的一千多人當中,死掉了三分之一,這是多么可怕和嚴重的災難。不幸中的萬幸是基地的核心艙保住了,經(jīng)過維修還能使用。但是對第二批前往火星的人,要求變得越來越嚴苛,像他這樣已經(jīng)接近四十歲的人,恐怕沒有什么可能性了。

      當他面對父親的時候,他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想著父親肯定會對他冷嘲熱諷,來證明自己的勸阻是正確的。但是,父親沒有這樣做,反而一言不發(fā),破天荒地擁抱了他,兩道老淚掛在臉上?!斑@下你不用勸阻我了,我去不了了?!彼÷曊f道。但父親還是一言不發(fā),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把臉扭了過去。

      父親這不同尋常的狀態(tài)讓他由內(nèi)而外地軟了下來,徹底放棄了念想。

      他從來沒有失去勇氣,即便發(fā)生了這樣大的災難,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去往那樣兇險的地方,從事人類前所未有的探索事業(yè),如果連災害都預想不到和接受不了,那樣的夢想一定是虛假的。

      但一言不發(fā)的父親,讓已經(jīng)失去了探索資格的他徹底放棄了最后的執(zhí)著。他決定,至少在父親還活著的日子里,自己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地球上,不作任何他想。等到未來,他孑然一身的時候,也許他還可以前往火星。那個時候,火星基地一定更加穩(wěn)固和強大了,會歡迎各式各樣的人前往建設,哪怕是一位老者。

      他告訴父親,自己準備在地球上踏踏實實生活了。

      父親說你早該這樣了。

      為了表明自己的踏實,他決定換個工作。他原本是一名生物醫(yī)學方面的軟件工程師,但現(xiàn)在地球上的一切都高度娛樂化了,最吃香的工作就是娛樂工程師。于是,他成為了娛樂工程師,負責研發(fā)全景沉浸的新游戲。他的收入飆升,一年僅工作半年就可以在另外的半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接下來,他談了好幾位女朋友。他倒不是那種輕浮的人,只是說過去他想著自己要去火星,所以不想在地球上留下什么牽掛,所以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談過女朋友。現(xiàn)在年紀也不小了,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了,因此可以談戀愛了。但他跟女生的相處總是沒那么融洽。他雖然去不了火星,但是對火星上的事情還非常感興趣,話題總有意無意扯到那方面,結(jié)果就是長時間的冷場。有人肯定會好奇,那他怎么一開始能把女孩子變成女朋友的呢?這個其實對他很簡單,很多女孩子天天都沉浸在游戲的虛擬世界里,他作為娛樂工程師,為她們做出一些指引,開放一些權(quán)限,送出一些虛擬的玩具,就能贏得她們的芳心。這已經(jīng)不是保守的時代,男女只要彼此有差不多的好感就能做戀人。只是“很喜歡這個人,很想跟他/她一直在一起”這種強烈的情感在這個時代變得十分稀缺了。在虛擬時空里,人們的情感太容易得到滿足,不會再對現(xiàn)實中的他人產(chǎn)生過度的依賴。

      因此,當他享受了短暫的戀愛,想跟對方具體而深入地聊聊什么東西的時候,對方說的那些話總是虛無縹緲的,跟虛擬空間玩游戲一般,他覺得缺少了他想要的東西,但又說不清那是什么東西。于是,他干脆提起火星,碰碰運氣也好,也許會遇見知音呢,可是沒有任何奇跡,話題逐漸走向冰冷?!耙泼窕鹦钱斎皇呛苡杏職獾?,但我現(xiàn)在就能體驗到火星生活呀,好像有些無聊哦?!睂Ψ秸f的是一款火星體驗游戲,其中的體驗全部都是來自于火星移民們的神經(jīng)元信息,因而的確是十分真實的。據(jù)說這款游戲的收入將全部用于火星基地的建設,但是,去玩這款游戲的人越來越少,因為太真實了,還不如天馬行空的“蟲子星球”游戲。

      久而久之,他不再對戀愛感興趣了。他的生活變得有些失落,他也沒有什么朋友,他曾經(jīng)的那些同學,除了少數(shù)人在從事科技研究,還有一部分人跟他一樣在搭建游戲軟件的各種框架,而更多的人完全沉溺在游戲世界里面。這個碩大無朋的游戲世界曾經(jīng)被稱之為“元宇宙”,是許多人的夢想之地。但在他眼里,世界已經(jīng)淪為一個巨大的游戲機廳,而人類退化成了小朋友。有些人可以不需要任何技能就能生活下去,他們坐在全息屏幕前,點進相應的挖礦鏈接,然后就能控制地球某個地方(尤其是某些危險的、偏遠的地方)的機器開始挖礦,從而獲得一天的收入。挖礦的時間是不限定的,任何時間都可以,只要你有空。工作內(nèi)容也極為簡單,實際上是和AI一起完成的,只是某些復雜的動作還需要人類的配合。

      挖礦工作是枯燥無味的,完全是機械操作,大部分人甚至絲毫不關心挖的是什么礦,銅礦、金礦都是無所謂的,反正都是按照時間掙錢。時薪很高,他們賺來的錢本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似乎找不到更好玩的事情,所以他們在屏幕前剛剛挖完了礦,又戴上了 VR眼鏡,沉溺到游戲當中了。

      他看著他們,有一種神的悲憫。他設計了很多游戲的框架,知道其中的虛幻性,但他們被他制造的虛幻給帶走了。所以,負罪感像鹽粒從心底析出,他偷偷開始喝酒,苦酒下肚,再將鹽粒融化,可怕的苦澀要將他淹沒。

      暗中有一雙眼睛觀察著他:父親看出了他的失落。

      這天晚餐的時候,父親終于鄭重其事地說:“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不對勁,讓我的心里也特別自責。我就是想問你,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因為我阻止你前往火星引發(fā)的,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特別自私自利的老頭,我不讓你去火星就是為了要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

      他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

      父親說:“你別騙我了,你不用討好我,也許我是錯的,我應該尊重你的夢想,你想去火星或者想去哪里就去吧。像我這樣的人,不能再為世界做些什么了,如果他們愿意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曾經(jīng)不想失去你,現(xiàn)在依然不想?!?/p>

      “你沒錯,你不用自責。假如我是你,我有個孩子,我也會阻止他去火星的?!?/p>

      “但你自從不能去火星之后變得不開心了,一點也不開心,我卻無能為力。”

      “爸爸,不是這樣的,不完全是因為這件事。也許一開始,是有這方面的原因,但現(xiàn)在我在地球上生活久了之后,我有些迷茫了。我也不怕告訴你,甚至說,我對自己去往火星的夢想都變得沒那么確信了,因為虛擬現(xiàn)實太發(fā)達,人們在里面可以經(jīng)歷一切,包括火星上的生活。我體驗了無數(shù)次,我也被相當程度地滿足了,所以我也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去,我真的是迷茫了?!?/p>

      “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的重擔?!备赣H說,“你們的現(xiàn)實比我們這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復雜太多了。我們是在一個穩(wěn)定的自然世界中長大的,而你們基本上是在一個人類制造的虛擬空間里面長大的。你們體驗了太多別人的體驗,但是你們沒有去經(jīng)歷自然世界的直接體驗。我建議你先好好在大地上走一走,再來決定要不要去火星,雖然地球貌似已經(jīng)被人類研究開發(fā)得差不多了,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的地方是人跡罕至的,是值得你去探索的。你可以去感受一下跟大自然相處的感覺,而不是幻想著一定要去到火星上才是跟宇宙面對面。難道地球不在宇宙中嗎?我總覺得你低估了宇宙的危險,這就是我不想讓你去火星生存的原因。你去了之后會后悔,我還要擔心你的安危,你和我都會變成受害者,所以我才不顧一切地阻止你?!?/p>

      他變得語無倫次,印象中似乎父親沒有這樣跟他說過話,在他的心底,父親是個刻板的人,像是舊時代的遺存。在父親年輕的時候,居然還沒有網(wǎng)絡,他還得寫信給祖父,以及女朋友。這個女朋友后來成為了父親的妻子,他的母親。

      總而言之,跟父親的這次談話之后,他下定決心要出去走一走,在“大地”上走一走。這個詞多么古老,又多么誘人。他獨自駕車出發(fā),有時候自己開一開,有時候就讓汽車自己開。他為汽車設定了一些模糊的指令,而不是特別具體的目的地。智能系統(tǒng)會不厭其煩地把模糊變成精確,為他羅列地方,讓他選擇,他就閉上眼睛,根據(jù)他對地名的感覺而定。他往往會選擇那些非常有詩意的地名。

      就這樣,他走走停停,來到了中國大西北的一處戈壁灘上。此時天色已晚,智能系統(tǒng)提醒他,在不遠處的一座山腰上有一座度假旅館,是專門為荒野愛好人士提供的,但是價錢不菲。他對AI說:“你還真貼心?!彼恼Z氣里滿是反諷,但是AI無法知道,只是回復道:“謝謝主人的夸獎?!?/p>

      他毫不猶豫地決定前往那里,并且今天晚上就住在那里。

      太累了,他沒有心情研究這家旅館的特色,鉆進房間便睡了。一夜沉睡后,他醒過來時已經(jīng)九點,他用語音命令窗簾打開,強烈的陽光照射進來,他瞇著眼睛,從巨大透明的落地窗看到了外邊無比荒涼的地貌。

      從火星醒來無非也是這樣的吧。

      像是大地裂開的山谷先是往下沉,然后又往上升,山谷變成了山脊,有一種磅礴的力量把無數(shù)巨石向上推舉,他的視線被這力量牢牢拽住,向高處提升??上?,有限的窗口擋住了視線。原本他還想躺在床上慵懶一會兒,可他突然不困了,翻身起床,光著身子來到窗前,只為了接續(xù)剛才的視線。他抬起頭,沿著山脊往上看去,直到看到了山頂,看到了山頂上的那塊石頭。然后,他就被那塊石頭莫名其妙地吸引了。

      這種吸引跟火星對他的吸引是一樣的嗎?他說不清楚。但是他覺得這種吸引很有意思,自從去火星的夢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一件事物這樣吸引了。石頭像一個召喚,神秘而空洞的召喚,仿佛在說多看我?guī)籽郯??;蛘呦褚环N回答,被什么巨手穩(wěn)穩(wěn)地放在那里,可以望得到它,但是卻無法觸及。召喚和回答,原本是互相抵消的,但在那石頭身上,卻是同時存在,甚至彼此循環(huán)和變幻。

      他去餐廳吃飯的時候,特意選擇了一個靠窗位置,以便能繼續(xù)看著那塊石頭。他邊吃邊看那塊石頭,他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奇妙的感覺,有點像是老朋友陪伴的感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到友情了。不能說他沒有朋友,他的一些老同學、老同事,也稱得上是朋友,但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在做別的事情,他們既在跟你聊天,但他們同時也在刷手機、玩游戲。是的,手機依然沒有被淘汰,手機變得越來越智能,越來越輕便,里邊的功能也越來越多,它終究變成了一個不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但被我們既被動又主動地牢牢攥在手中的器官。他早已習慣了那樣的場景,他自己也攥著手機,手機不在手中的時候,他感到空虛和恐慌。

      現(xiàn)在望向山頂?shù)氖^的時候,手機在不在無關緊要了,他覺得自己是踏實的,因為那塊石頭隨著陽光、隨著看不見的風,也許會有一點點微妙的變化,但是它一直穩(wěn)穩(wěn)的,就在高處陪伴著他。它什么也不做,就是陪伴著他,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寧靜。手機的陪伴是嘈雜的,那個越來越逼真的屏幕更像是一個洞口,洞后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眼花繚亂的世界。所以手機的陪伴不是陪伴,而是一種吞噬。屏幕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嘴巴,咀嚼著操作者的靈魂。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先生,你要杯咖啡嗎?”

      他抬頭看去,原來是餐廳的女服務員?,F(xiàn)在提供服務的一般都是智能送餐車,服務員只需要處理突發(fā)事件就可以了,所以服務員的主動服務讓他吃了一驚,他慌張地說:

      “我剛喝了一杯了?!?/p>

      “你再來一杯吧?!?/p>

      他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的眼神特別清澈,也非常真誠,不由得說:“那么好吧,謝謝你?!?/p>

      她給杯子添滿了咖啡,遞給他,然后說:“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可以,當然?!彼行┚o張,朝四周看看,整個餐廳就他倆。

      她坐在餐桌對面,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他以為她要說什么事,等著她開口,結(jié)果她不緊不慢地小口啜飲著咖啡,也望向了窗外。

      稍后,她才跟他說:“我注意到你一直望向窗外,一開始我以為你在發(fā)呆,可你似乎并沒有發(fā)呆,你對遠處的山頂特別感興趣,對嗎?”

      他感到被人偷偷觀察,不由得警覺起來,身子微微離開了桌面。

      女服務員趕忙說:“我不是有意要窺視你的,只是你這樣的人太少見了。這里每天接待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但你也發(fā)現(xiàn)了吧?整個餐廳就只有你坐在這里吃飯,其他人都是叫客房服務,由智能送餐車把飯菜送到他們房間去,但你卻坐在這里吃飯。最不可思議的是,你還一直望著山頂。你讓我想起詩人李白的一句詩,你知道李白嗎?”

      他點點頭。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你給我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讓我特別好奇,所以才冒昧打擾你,想跟你聊聊天,我也很久沒跟人這樣坐下來聊聊天了?!?/p>

      “我知道李白,”他說,“但我忘了他這句詩,謝謝你的提醒。那種感覺確實很迷人。我覺得李白是一個特別自信的人,他能夠跟山平起平坐,但我做不到?!?/p>

      “其實誰也做不到?!?/p>

      “對了,敬亭是那山的名字,那么,窗外的這山有名字嗎?”

      “沒有,沒聽說過。”

      “地圖上的所有地方都有名字,這山應該也有的?!?/p>

      她用手機搜了下,說:“你說對了,還真有名字。”

      “什么?”

      “石頭山?!?/p>

      他笑了起來,“這個名字確實跟沒有名字是一樣的。你看‘敬亭’是個多優(yōu)雅的名字?!?/p>

      “這偏僻又荒涼的地方,能有個名字就不錯了。”

      “那是,”他的談興被激發(fā)起來了,“奇怪的是,我被這個幾乎沒有名字的山給牢牢吸引了。我知道我對它沒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它卻牢牢吸引了我?!?/p>

      女服務員笑了起來,說:“我知道那種感覺?!?/p>

      “你知道嗎?你真的知道嗎?”他難以置信。

      “我真的知道,因為我每天都會被山所吸引。能讓我在這里干半年工作,你想想假如沒有巨大的吸引力,我怎么可能堅持得下來呢?我原本跟你一樣,也只是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玩玩,但沒想到每天早上醒來,開窗見山、開門見山的感覺讓我覺得特別好,我覺得山陪伴著我,我覺得踏實?!?/p>

      他說:“看來你真的明白我的感覺?!?/p>

      “那當然了,”她得意了,“而且你留意到了嗎?這座山跟其他山不一樣。我去過很多地方,有很多更漂亮的山,山上有樹、有草、有花、有小鳥,甚至還有精靈一般的野兔、野鹿。但是當你望著山的時候,那種美就像是我們戴著VR眼鏡一樣,我們已經(jīng)麻木了。那種太濃烈、太膩的美,是我們在虛擬世界里追求的東西。所以,這座荒涼的石頭山,以一無所有吸引了我。正因為它一無所有,所以它除了山就是山,就是山本身?!?/p>

      “你說的很有意思,吸引我的,應該就是你說的這么個意思。我一直望著山,就是在琢磨為什么這座山這么吸引我,沒想到被你給想透了。居然還有人會想這樣無聊的問題。難道真的沒有別人來這里,想這些問題嗎?既然能千里迢迢來這里,應該都是跟我們差不多的人?!?/p>

      “也許有吧,可沒你這么明顯的,沒我這么執(zhí)著的,所以姑且假設只有我們倆是這樣的‘神經(jīng)病’吧?!彼p聲笑起來。

      他們一起望向了山,如果有第三個人來,會看到他們的動作出奇的相似,像是對稱一般。

      “真是像你說的,這座山它一無所有,”他說,“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它的上面可能連根草都長不了,它太荒涼,它太高,它的怪石太多,但正是沒有任何生命的這種荒涼,讓它本身獲得了一種生命,跟我們生命不同的生命……”

      “那里邊應該有種神性的東西。”她扭頭看了他一眼,“我可以這樣說嗎?神性。”

      “我覺得你最好不要這樣說。神性的東西只是你心里的感覺,所以你說‘神性’的時候,它當然會給你帶來那種感覺,但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去命名它,這會是一種局限,它可能比這個詞所要表達的更大。這可能跟我的工作有關,我是個娛樂工程師,我設計了游戲的空間,但我也經(jīng)常迷失在里邊。因此,我想告訴你一句詩,我寫的詩,雖然比不上李白,但很適合現(xiàn)在的情況?!?/p>

      “說吧,詩人,我洗耳恭聽。”

      他喝了口咖啡,說出自己珍藏心間多年的詩句——

      灰塵迷失在大地上

      正如造物主迷失在宇宙中

      “太好了,我們就是迷失的灰塵?!彼⑿χ?,看看他又看看山,他也是,看看她又看看山。

      兩人默契地站起身來,“好久沒有這么開心地聊天了”,先后說了同樣的話,準備分開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問道。

      “胡笳?!?/p>

      “就是那種古老的樂器?”

      “是的,”她點點頭說,“超然。”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瞧你說的,我是這里的服務員,你是房客?!?/p>

      “偷窺我的隱私?!彼嫘Φ?。

      “嗨,不看都不行。”

      氛圍輕松活潑。

      他回到房間里,處理了一些工作信息,然后再次沉浸在了山的陪伴中??瓷皆骄茫绞强咕苁謾C以及各種智能系統(tǒng)。他試著關閉了這些系統(tǒng),切斷了各種連接,想像山那樣變得荒涼起來。

      可是荒涼并沒有降臨。他除了看看山,看看山頂?shù)氖^,還看了山周圍的虛無,以及那虛無之上的天空,他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近。這種感覺似乎是美好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與荒涼產(chǎn)生聯(lián)系。

      就這樣,他在這里住了好幾天。至于是幾天,連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仿佛只有一天,又仿佛很久很久。

      每天早餐時跟胡笳聊天已經(jīng)成了固定模式,話題也是圍繞著窗外的山的,一方面聊得非常深入,但另一方面又很表面,仿佛有座山橫在兩人之間。

      這天晚上,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到是胡笳。他既驚訝又覺得理所當然。在這個時代,不提前預約就來敲門會被視為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但是在這荒山下的旅館里,他們兩個人逐漸回歸了原始的狀態(tài),就像是兩塊石頭在山谷相遇了。

      胡笳拿來了一瓶酒,兩個杯子。

      “要不要喝一杯?”

      “好呀?!痹诖酥?,他從沒喝過酒,工程師們不會喝酒,酒被視為是失敗者的飲品。

      辛辣,微酸,略苦,一點點甘甜,還有灼熱感從口腔到腹部全都是,仿佛身體里的草原被點燃了。

      “好酒?!彼f。

      “你肯定不喝酒,這是劣質(zhì)酒,我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買到的,是那個人自己釀的?!彼难凵癯錆M了挑釁,看著他。

      “好吧……”他不知所措,又笑了,笑自己的貧瘠。居然連酒都沒喝過。

      喝著酒,兩個人的話題就變多了,更何況是晚上,窗簾已經(jīng)自動關閉了,山被擋在了外邊。他們的話題不再局限于山,而是向著自己流淌而去。他還是那個他,沒忍住,告訴了她自己想去火星而沒能去成的故事。

      胡笳聽后,沒有說火星的事情,轉(zhuǎn)而對他講了自己的事情。她從小就喜歡畫畫,父母都夸她畫得非常好,但長大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繪畫能力一無是處,比AI畫的差太遠了。當然,她可以用繪畫能力找到工作,比如在游戲公司里面,給很多畫面做一些修修補補的工作,但她不愿意,她覺得自己在給機器打工,倒不是說受了屈辱,只是說對繪畫失去了樂趣,不再是自己想畫什么就畫什么。

      “那你靠什么生活呀?”

      “挖礦啊,我挖了挺多年的礦,就這么過來了?!?/p>

      他對此感到好笑,忍不住笑了出來。胡笳沒有生氣,跟著他笑。

      “我從來都沒想到生活能過成這樣,”她喝了一大口劣質(zhì)酒,使勁咳了幾聲,“在某個地方挖礦,跟打游戲一樣,然后拿到一點錢活下來。大部分時候我都不去關心我究竟挖的是什么礦,什么種類,我完全沒有心思關注那個。有一天,我突然開始反思自己,怎么對世界失去了任何的求知欲?我決定關心一下自己挖的是什么礦。其實界面里面都有,只要你多操作幾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那天挖的是煤礦,烏黑的煤閃著亮晶晶的光澤,我突發(fā)奇想,不如去那個煤礦親眼看一看?!?/p>

      “然后你就來了?”他也喝了一大口劣質(zhì)酒,頭腦開始興奮。

      “我就來了,我終于找到了那個煤礦,就在戈壁灘的深處,離這里不算太遠。我近距離看了煤礦,那里面沒有一個人,但有工作臺,根據(jù)上面的信息,只有幾個人負責維護這么大的煤礦,他們不定期前來,所以平時就只有數(shù)不清的挖掘機在各自區(qū)域內(nèi)自動挖掘,它們看上去像是另外的一種生命,機械生命,AI的鋼鐵身體,但實際上,它們是沒有靈魂的,它們的靈魂還要人類通過遠方來提供。

      “AI會覺醒嗎?”他忽然問,打了個寒顫。

      “不存在覺醒,因為它們本來也沒睡著呀。它們肯定越來越強大,但依然需要人類提供靈魂。”

      “好吧,靈魂?!彼械骄凭碳ぶ撵`魂。

      “我看著那些不知疲倦、永遠在勞作的挖掘機之后,我有種解脫感,雖然我也說不清是從什么當中解脫的,但我再也不想回到屏幕前,我寧可看到那些機器,寧可跟它們待著,它們讓我觸及到了很多的真相。后來,我就來到這個旅館。沒有收入是不行的,所以我就在這里做了服務員。”

      “你之前沒有談過男朋友?”他也沒想到自己忽然問這樣的問題。全都怪酒精。

      “當然談過,”她沒有感到冒犯,繼續(xù)平靜地說,“你知道挖礦的時候是非常無聊的,你可以一邊挖礦一邊跟同時挖礦的各種人聊天。我談了三個男朋友,有一位去往火星了,你想不到吧?他實現(xiàn)了你的夢想?!?/p>

      他的酒勁兒忽然消了,他激動地站起來,在他認識的人中,還沒聽說過誰去火星的。他趕緊問:“那天沒事吧?”

      “他運氣比較好,逃過了那次事故,他活了下來,但他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非常差。我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到他,他拒絕我的連線,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如何。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說他想念地球,希望什么時候能夠回到地球上。他說那里太壓抑了,他得了抑郁癥?!?/p>

      他的心被泡在冷水里,血液向內(nèi)心的深坑里收縮。

      “你剛剛說起火星夢,我就想到我的前男友,可我剛才沒好意思告訴你。既然你問起來了,我就告訴你。所以你要慶幸自己沒去火星。因為我覺得你不是那種特別堅毅的人,你的能力也不是特別出眾,啊,我這樣說你別不高興,如果你有特別強的科研能力或者是別的什么能力,你不會跟我坐在這里看著山,喝著劣質(zhì)酒,你可能會忙著創(chuàng)造什么東西,賺更多的錢,擁有更多的物質(zhì)財富。如果你沒那么愛錢,你也可以因為社會價值而獲得更大滿足。所以你跟我一樣,甚至說,你跟我的前男友一樣,我們都是普通人,你作為普通人去往火星上,也許只有兩種結(jié)局,要么在事故中死掉,要么得了抑郁癥。而你現(xiàn)在既沒有死掉,也沒有得抑郁癥,還可以坐在這里欣賞山的風景。”

      “所以我要感到慶幸?!?/p>

      “是的,你要感到慶幸。”

      “有沒有第三種可能,”他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發(fā)現(xiàn)火星跟地球上的生活差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只是那么活著?!?/p>

      她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尖銳,應該是酒精的原因。他也笑了,他說這番話一開始是認真的,但說完發(fā)現(xiàn)確實像個笑話。

      “你知道為什么我要在晚上來跟你喝酒嗎?”

      “晚上人們總是很松弛。晚上也很曖昧?!彼谧聊?,她是不是他的心靈伴侶,這幾天的跡象顯示似乎是很有可能的。

      “我們之間也許有些曖昧,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你說,我有了一個想法,一個很大膽的想法?!?/p>

      “你說?!彼貏e期待,不知道她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她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狂野,她讓他有些著迷了。

      “我們天天被山這樣吸引,你有沒有想過我們?nèi)サ巧皆趺礃樱俊?/p>

      “你是說我們叫一架AI直升機,飛到上邊去嗎?”他有些吃驚,他被山頂?shù)氖^那樣吸引,也沒想過要親身到那里。到了那里,無非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吧。

      “不,不,我說的登山,是我們摸著山的身體,一步一步爬上去?!彼哪橆a緋紅,“我沒法當著山的面說這些話,怕被它聽到似的,所以我晚上才來找你,晚上它看不到我們,我才覺得安心,要不然它肯定會反對的?!?/p>

      他看著她略顯古怪的狀態(tài),以及那些奇怪的話,想到“喝多了”原來就是這樣子。但他還是被她的提議抓住了,他想象著他們一步一步爬到山頂上的情景,有些惶恐,也有些興奮。他從沒有爬過山,還是這樣荒涼的石頭山,絕對算是一種冒險,甚至說是一種探險。就像過去地球上有一種古老的職業(yè)叫探險家,現(xiàn)在必須要到火星上去才能稱之為探險家。一想到火星,這個提議逐漸變得非常有誘惑力,他答應了她。

      “去吧,可以試試?!?/p>

      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倆互相對望了一眼,然后擁抱在了一起。晚上他們睡在一起,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其他人共住一室了,雖然略有不適,但更多的是溫暖。

      第二天,他醒來后,感到腦袋一側(cè)抽著疼。果然是劣質(zhì)酒。胡笳爬起來,打著哈欠,兩人有些不自然。他們在房間里叫來送餐機器車,吃了碳水條和蛋白質(zhì)塊,喝了些全維生素醬汁,雖然味道不咋樣,但實際上已夠全天的營養(yǎng)。

      這時,他才打開了窗簾,讓山出現(xiàn)在外邊。他把臉湊在窗前,看到了山頂上的石頭。

      “你最喜歡山頂?!?/p>

      “糾正一下,最喜歡山頂上的石頭?!?/p>

      她跟著他往上看,看到了那塊石頭,平淡無奇的石頭。但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點點頭,喃喃自語般說道:“那就可以出發(fā)了?!?/p>

      他一愣:“你說現(xiàn)在?”

      “現(xiàn)在?!?/p>

      “我們就算徒步,至少也得準備一些最簡單的工具吧?!?/p>

      “也沒什么好準備的,嚴格來說,這座山并不高,又不是珠穆朗瑪峰還需要防寒衣和氧氣瓶。我們現(xiàn)在去,再回來,還趕得上吃晚飯呢?!?/p>

      “但畢竟是山……”

      “你昨晚不是同意的嗎?”

      “是的,我是想去的,但我想著我們可以籌備幾天,不急這一時。”

      “你知道你為什么沒去成火星嗎?就是不急這一時,需要籌備,需要征求你父親的同意,需要這個需要那個,所以沒去成?!?/p>

      他被她戳中痛點,眼淚差點出來。

      “去火星,去山頂,本來就是非理性的沖動,準備得越久,看似很理性,好像萬無一失,但實際上失去了勇氣。而勇氣,才是最重要的?!?/p>

      “好吧,”他長嘆一口氣,“你說的有道理,那就非理性一次。”

      “這才對嘛,”胡笳說,“我來這里當服務員的那天開始就有想法了,我只是一直在等一個可以陪伴我的人,一個可以幫助我實現(xiàn)計劃的人?!?/p>

      “慚愧慚愧,我可能幫不了什么忙,除了陪著你,讓你有個聊天的人。”他這么說的時候,心里是開心的。

      “這就足夠了?!?/p>

      他們簡單收拾了下,在背包里塞進一些衣物和食品就準備出發(fā)。他的腦袋里什么也來不及細想,只有一些微弱的眩暈,是非理性的興奮帶來的。

      胡笳帶著他,來到旅館的負一層,她的車停在那里,墨綠色的,像是蟄伏在洞穴里的甲蟲。她讓他看了車里的物資,水和速食俱全,她對他露出一個邪魅的笑容,說:“夠你活一個月的?!彼蛋迪耄疾幌袷侨ヌ诫U了,而是去野餐。他們坐進去,車自動出發(fā)了。車里邊還放著幾本書,天啊,好久沒見過這種古典的讀本了,他拿在手上摩挲著書的封面,感受著紙張柔軟的質(zhì)地。隨后,他才留意書的名字:《巴黎圣母院》。一本著名小說,幾百年前的法國作家雨果寫的。他知道的。他曾速讀過一些古典文史常識。

      “為什么喜歡這本書?”

      “喜歡那個結(jié)尾?!彼龂@口氣。

      他大概知道這里邊寫的是丑陋的卡西莫多和美麗的艾斯梅蘭達,但他沒讀過原著,根本不知結(jié)尾寫了什么。他把書翻到結(jié)尾,讀了起來:

      “在結(jié)束這篇故事那些接連不斷發(fā)生的事件之后大約兩年或一年半,有人到鷹山地穴里來尋找兩天前被絞死的公鹿奧利維埃的尸體,因為查理八世恩準他移葬于圣洛朗,埋在比較善良的死者當中。就在那些丑惡的殘骸中,人們發(fā)現(xiàn)有兩具骷髏,一具摟抱著另一具,姿勢十分奇怪。這兩具骷髏中有一具是女的,身上還殘存著幾片白色衣袍的碎片,脖子上掛著一串用念珠樹種子制成的項鏈,上面系著飾有綠玻璃片的小綢袋,袋子打開著,里面空無一物。這兩樣東西不值分文,劊子手大概不要才留下的。緊抱著這一具的另一具骷髏,是男的。只見他脊椎歪斜,頭顱在肩胛里,一條腿比另一條短。而且,頸椎絲毫沒有斷裂的痕跡,顯然他不是被吊死的。因此可以斷定,這具尸骨生前那個人是自己來到這里,并死在這兒的。人們要把他從他所摟抱的那具骨骼分開來時,他頓時化作了塵土?!?/p>

      “沒想到,結(jié)尾是如此的悲劇?!?/p>

      “你沒讀過?”胡笳把兩人的靠背放緩,兩個人舒舒服服半臥在車內(nèi),看著窗外一成不變的戈壁灘,以及遠處突然飛起的蒼鷹。

      “沒幾個人讀過?!?/p>

      “你沒打算去植入知識芯片?”

      “沒,我不想占有不屬于自己的記憶?!?/p>

      “我也不打算去,小說不是知識,更不是記憶,誰這樣想,誰就是蠢蛋。”胡笳嫌陽光刺眼,戴上了墨鏡。

      “那小說是什么?”

      “一個語言和故事的迷宮,越好的小說,越能找到對的出口?!?/p>

      “聽起來跟虛擬游戲差不多?!彼{(diào)侃道。

      “有點像,又不像?!?/p>

      “怎么像,又怎么不像了?”他追問道,聽上去有點抬杠,但真不是,他就是想問,她總有很多奇思妙想。

      “其實有一個最大的誤區(qū),就是虛擬游戲讓我們靈肉分離,身體顯得越來越?jīng)]用,精神越來越強大?!?/p>

      “難道不是嗎?”他干脆轉(zhuǎn)過身體,看著她,不再被那些風景影響。

      “這是最大的騙術,虛擬游戲所討好的完全是身體,以身體的幻覺滿足身體的欲望,還讓你覺得是精神自由。而小說才是遠離身體的,是精神的游戲?!?/p>

      他的大腦像是被電擊了一下,恍惚了很久,他作為一個娛樂工程師,從沒這樣想過,但情況真的像胡笳所說的,他所考慮的都是視覺、聲覺、觸覺以及綜合的人體工程學、生物學、心理學,人們在虛擬游戲里獲得的是一個更大更好的身體,而不是說更大更強勁的精神。精神是被那個大身體牽著走的,變得無比渺小,還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與之相比,讀小說的時候,身體是被放得最小的,只剩下視覺,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視覺,因為文字只是符號,而不是實體,精神通過視覺需要把符號創(chuàng)造成人物、形象和世界,在那樣的時刻,精神多偉大呀!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看到他不說話,陷入了呆滯。

      “你顛覆我了?!?/p>

      “哈,有嗎?”

      “你讓我的職業(yè)顯得更沒有意義?!?/p>

      “那不會,你的職業(yè)自有它的意義?!?/p>

      說著話,車來到了山下,開到了不能再開的地方,已經(jīng)是登山最佳的位置了。他們下車,近距離仰望石山,要比在旅館看到的雄偉和高聳太多。他心中充滿了敬畏。

      胡笳看穿了他的心情,說:“山很高,但我們不用害怕,我們帶好手機,等會有任何危險你就立刻呼叫,不管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三十分鐘內(nèi)都能得到救援?!?/p>

      “那么快?”

      “你不知道吧?每個礦產(chǎn)基地都有AI救援直升機?!?/p>

      “果然是挖礦專家?!?/p>

      “別諷刺我了,咱們開始吧?!?/p>

      他倆穿好保暖的衣物,背著包,開始沿著山谷往上爬。怪石嶙峋,不時擋住道路,但又有別的怪石出現(xiàn),創(chuàng)造出道路。攀爬了兩小時,他們看到山下的汽車已經(jīng)變成真正的小甲蟲了。他們坐在一大塊像沙發(fā)的石頭上,躲進陰影里休息。他大口喘氣,高海拔,加上劇烈運動,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你后悔了嗎?”胡笳依然戴著墨鏡,眼神幽深。

      他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只是搖搖頭。

      “你都這樣了,還沒后悔嗎?”她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肩膀。

      “因為……因為我現(xiàn)在看到的風景,上下左右,都很美?!彼麙暝f了一句。

      “那就堅持往上爬吧,越到高處風景越好?!?/p>

      他伸出手來,想握住胡笳的手,但胡笳躲開了。

      但她沒有讓他失落,對他吐吐舌頭說:“爬到山頂上,我們再擁抱在一起?!?/p>

      “這個獎勵聽上去不錯,也許我們還能干點別的?!?/p>

      “你真有這本事我不反對。”

      他們補充了食物和水,然后繼續(xù)向山上爬去,他倆發(fā)誓,這次不爬到山頂上決不休息。他覺得自己像蟲子一樣,在巨石的縫隙里面蠕動著,一點點來到更高處。風越來越大,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猶如山在說話。

      山的陡峭讓他們吃盡了苦頭,但另一方面,手指縫插進石縫的感覺,讓他覺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不往山下看,只是看著腳下的位置,其實一點也不害怕,就連疲憊也被微積分似的分解了。

      四個小時過去了,山頂在望。實際上這座山的相對高度只有五百多米,只是絕對高度高,就是海拔高,有三千八百米。他喘氣聲越來越大,胡笳從背包里掏出便攜供氧口罩,他接過來戴上,體力很快得到了補充。

      “沒想到你真的是早有預謀?!?/p>

      “我可不想沒到山頂上就憋死了?!?/p>

      “謝謝!”

      “不客氣。”

      “謝謝你帶我來爬山?!?/p>

      “以后你不恨我就好,現(xiàn)在少說話,要節(jié)省體力?!?/p>

      又過去一個小時,他們經(jīng)歷千辛萬苦,終于登頂了。那一瞬間,風陡然增大,但他們?nèi)徊活?,只是歡呼雀躍,擁抱在了一起。

      少頃,他們分開,手牽手站在山頂上觀望,只見山下的戈壁灘變得猶如天空般壯闊,展現(xiàn)出大地的浩瀚。他在心里默默想道,這樣的景觀雖然在虛擬空間里邊很常見,但真實就是真實,不是那些模擬的影子可以媲美的。太多不可思議的細節(jié),匯聚成了真實,而模擬總是有限的。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親近那塊吸引他的石頭。

      他看到了一塊高高聳起的巨石。他無比確定,那就是一直吸引著他的石頭。他像個朝圣者見到了圣跡一般,渾身戰(zhàn)栗,緩緩走上前,將整個身體趴在了石頭上。

      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且不是一個完整的石頭,它聚合了好多石頭,形成了一個從遠處看上去的整體??蛇@絲毫不影響他的感受,他的手在石頭的表面反復撫摸,那些灰塵都顯得親切、細膩、柔和,猶如石頭的皮膚。

      他覺得自己創(chuàng)傷的心得到了深深的治愈。他轉(zhuǎn)過身略帶羞赧地對胡笳說:“這就是那塊吸引我的石頭,雖然實際情況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但我還是非常激動,激動到說不清楚為什么?!?/p>

      胡笳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笑,她的眼睛隱藏在墨鏡后邊,臉色在山頂強光的照耀下,也顯得無比蒼白。她走到他的旁邊,跟他一起并排趴在石頭上。他們的手指碰到了一起,然后像蛇一樣,纏繞在了一起。如果此刻有個古代人看著他們,肯定會覺得他們是虔誠而古怪的異教徒。

      風越來越大,即便是他們背對著風,那么緊緊地挨在巖石上,還是能夠感到風的力量,這也提醒著他們這里不是久待之地。想到馬上要下山了,他還有些戀戀不舍,也不知道何時還能上來,肯定不會再上來了吧?所以,他想把這個時刻跟父親共享一會兒。是呀,也好久沒有跟父親通話了,所以他撥通了父親的視頻電話。

      “爸,你猜我在哪?”他好像很少這樣跟父親說話。

      “聽著風聲很大,陽光也強烈,你應該是在高原上?!?/p>

      姜還是老的辣,他不得不佩服。

      “厲害,不過不只是在高原,而是在高原的高山上,在山頂上!”他說著激動起來,舉著手機掃視四周,讓父親通過鏡頭看看山頂?shù)膲邀愶L景。

      “你有女朋友了?”父親居然忽略風景,把焦點放在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上邊。

      “一個很好的朋友?!?/p>

      他含混說著,望向胡笳,忽然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懸崖邊上向下眺望,可她站得太靠外了,一陣風吹過來都有可能把她吹落懸崖。

      “胡笳,”他趕忙說,“你小心點,往回走一點,太危險了,你跟我一起背靠著這塊石頭,特別踏實。”

      沒想到胡笳紋絲不動。

      屏幕中的父親也趕緊說:“你們在外邊玩一定要注意安全,山頂還是太危險了,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們再聯(lián)系?!蹦欠N腔調(diào)讓他想起小時候爬上滑梯時父親在他耳邊的絮絮叨叨。

      跟父親結(jié)束通話后,他再次呼喊胡笳,讓她走回安全的地方。

      胡笳轉(zhuǎn)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非常美麗,也非常復雜,非常曖昧,非常凄涼,某種說不清的東西讓那個笑容具有一種擊穿人心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微微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胡笳說,“是我讓你陪我爬到這個山頂上來的?!?/p>

      他不知所措,說:“這有什么對不起的,這不是我們商量好一起來的嗎?”

      胡笳說:“可我來了就不想回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想再下山了?!?/p>

      他震驚了,像挨了當頭一棍:“在這里怎么能生存下去?”

      “我就沒想還要生存下去?!彼ь^看了看天空,“其實,我特別愛我的第一位男友,我之前說他得了抑郁癥,那是我猜想的。他去火星之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是我先不想聯(lián)系的,因為我曾想讓他留下來陪我,但他執(zhí)意要去,這深深傷害了我,我覺得他背叛了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愛情還不如荒涼的火星。然后,我開始新的生活,談了新的戀愛,直到那次事故的發(fā)生。我當時的第一感覺是他肯定死了,必死無疑,那么狹小的地方,脆弱的建筑、惡劣的環(huán)境,不可能活著的。我竟然崩潰了,這出乎我自己的預料。我無法接受他的死,我們哪怕不聯(lián)系,但他活著,盡管在遙遠的火星,可我心里是踏實的。他死了,在遙遠的火星死了,我的心卻忽然空了一大塊,然后真空一般,開始侵蝕周邊的地帶,空洞越來越大,所以,得抑郁癥的不是他,而是我。即便后來,事故的死亡人員名單出來,我沒有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還活著,但內(nèi)心的空洞卻再也無法填補。我嘗試著聯(lián)系他,想表達一下我的關心,你知道,我們目前聯(lián)系火星人員必須通過中轉(zhuǎn)站,而不像我們在地球上這樣方便,我的聯(lián)系申請上傳后,收到了他不愿意聯(lián)系的回復。”

      “你可以去火星上找他,我們一起去,如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跟胡笳的戀愛可能性,要想盡一切辦法改變她現(xiàn)在的執(zhí)念,帶她安全下山。

      “去了又如何?他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我愛的也不是現(xiàn)在的他。而且,也不僅僅是因為他,一兩句話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總而言之,我覺得沒有什么好牽掛的,我總覺得,我的心太空洞,太不安,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到一個能讓我心安的地方。那個地方我找到了,就在這里,在這座山的懷抱里面?!?/p>

      他感到了巨大的危險,他想阻止她,他想朝她跑去,但他又不敢,很有可能他的逼近會觸動對方,讓胡笳更快做出過激行為。他弓起身子,雙腿半蹲,像個很多很多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準備撲向獵物的馬賽獵人。

      “你這算什么?殉情嗎?”他故意這樣說著,拖延著時間,讓她不要一時沖動。

      “都說了跟他無關了,跟愛情也無關。對不起,我們早點遇見就好了?!焙张み^頭不再看他,他聽到她對虛無的風說,“世界變得太光滑了,我一直在打滑,什么都抓不住?!?/p>

      他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他一躍而起,向她撲去,胡笳背對著他,卻好似能看見他一樣,在他手指即將碰到她衣袖的瞬間,她縱身一躍,向山下那廣袤的風景飛去。

      他重重摔倒在懸崖邊,整個頭探到了虛空中,如果他再大力一點,他就跟隨著胡笳一起墜落了。但他根本來不及害怕,他看到胡笳在空中飄落的樣子,像一枚粉紅色的葉片,又像一只粉紅色的蝴蝶。忽然,胡笳轉(zhuǎn)過身來,臉朝天空,他們的目光觸碰到了一起,盡管相距那么遠,那么短暫的瞬間,但他能感覺到,那不是幻覺,是完全真實的,他甚至看到她沖他揮了揮手,然后在山谷間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忽然感到一陣疼痛從右臂傳來,原來那里剛才碰爛了,一直在流血,但現(xiàn)在疼痛感才出現(xiàn)。疼痛讓他從崩潰失神的狀態(tài)中驚醒,正常意識恢復后,首先是恐怖,無限大的恐怖猶如海嘯,將他砸在海底,化成泡沫。求生的本能讓他慢慢往回爬,一直退到那塊巨石的身邊,他才稍稍平靜。他一個人背靠著這塊石頭,突然覺得這塊石頭也是有生命的,也在嘲笑他,嘲笑他的無助。風更大了,黃昏正在路上,恐怖的巨浪再次襲來,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逃離這塊石頭,逃離山頂。

      他試著站起來,雙腿顫顫巍巍,毫無力氣,他只好坐下來,用屁股慢慢挪動身體。除了右臂,他的腿也爛了,好在傷口都在不重要的位置上,沒有傷到臟腑。他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條奇怪的蚯蚓一點點挪著,挪到山頂下方的一個凹坑的時候,手機忽然發(fā)出警報,智能系統(tǒng)提示說,天馬上就要黑了,以他現(xiàn)在的速度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到達安全的地方,他必須現(xiàn)在就呼叫救援。但他哪里能聽進去,他只想盡快逃離這里,他此刻不想任何人介入,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胡笳跳山的事情。他不是怕惹火燒身,更不是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這件事情,而是他一時半會沒法從這件事情的震驚中解脫出來,他處在一種恍惚的虛脫狀態(tài)。所以,他在執(zhí)念里繼續(xù)往山下挪去。

      挪啊挪,天終于黑了。他隱隱約約又聽到了手機發(fā)來的警報聲,巨大的風聲遮蔽了警報聲的類型,他誤以為又是系統(tǒng)提醒他呼叫救援。但實際上,這次警報是提醒他手機即將沒電了。忽然,太陽沉入地平線,高山與大地都陷入漆黑,他看不見眼前的道路了。他靠在巖石上喘氣,手機鈴聲響起,是父親打來的,但他發(fā)現(xiàn)電量只剩下最后的一點點,他想要立刻接聽,但眼睜睜看著屏幕在黑暗中熄滅。他徹底孤身一人困在石頭的縫隙里,像個迷路的史前智人。風越來越大,呼嘯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像是山為了他而跟風在吵架。他隱藏在巖縫的黑暗中瑟瑟發(fā)抖,想著胡笳的最后那句話:世界太滑了,什么都抓不住。他的手指深深插入碎石,不斷向下抓去,直到抓到冰涼的類似土壤的物質(zhì),然后緊緊攥在手心里。

      山頂有塊石頭。

      一塊普通的石頭,在黑暗中完全不可見,但依然懸在他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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