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土屋隆夫
我在等,屏息以待。我睜開黑色的眼睛,把目光投向周邊行走著的獵物。
路上豎著“注意腳下”的標識牌??吹缴厦娴奈淖?,人們就會留意腳下,小心翼翼。我冷笑:留意腳下,說得倒好,我這巨大的陷阱正張開大口等著你。
我等待的獵物——加地公四郎,出現(xiàn)了。他身材頎長,腳步傲慢,肩頭聳立,迎風而行。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思考吞噬獵物的時機和場合,以便做出最佳選擇??赡軙霈F(xiàn)意外,那就需要耗費點兒時間,多動腦筋仔細分析,另辟蹊徑最終達到目的。這里容不得任何哀怨、哭訴和反抗。
加地公四郎走過來了,他走過來了。不是我強迫他來的,是他主動走向自己的宿命。
一個犧牲者的故事。
關于天神路殺人案我有話要說。那天晚上,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寄來的信就是這樣開門見山地寫道,收信人寫的是警察署長,沒留任何寄信人的信息。
信紙和信封全無特別之處,郵戳是T市郵局的。文字寫得笨拙,可能是為隱藏筆跡有意為之。警察署長將信看了一遍,然后抽起煙來。
最后,署長認為:這封信應該不是胡亂造謠,故意擾亂警方視線,來信的內(nèi)容值得研究其真實性。
署長又拿起舉報信,想再仔細讀一讀。
我現(xiàn)在才想起寫這封信,是因為今天早晨在T市日報上看到了關于那起案件的報道,就是“追蹤案件一個星期,偵查團隊遭遇困境,只有作案時間明晰”那個報道。報道說,作案時間是在那天夜里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剛好那個時間,我正在新光大道。那條大道是眾所周知的商業(yè)街,其中有一家化妝品店叫“紅星”,懸掛著紅色的廣告燈牌。在化妝品店旁邊有一條向左拐的小路,就是案發(fā)地天神路。
那晚我從新光大道走到紅星化妝品店門口時,剛好是八點四十分。能準確記得這個時間是因為九點鐘我和朋友有一個約會,感覺自己可能要遲到,就看手表確認了一下時間。
那是一個寒風習習的夜晚。和大城市不一樣,這里的商業(yè)街晚上八點鐘就打烊,行人稀少,街上冷清得很。那個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從天神路拐出來的,他看見我時驚訝地別過臉,急匆匆地與我擦肩而過。
大家都知道紅星化妝品店的廣告燈牌很亮,所以我很容易就看出那家伙瘦瘦的,是高個子,身穿一件淺褐色的制服,手里拿著一個包裹似的東西。只一眼就讓人猜測他可能是經(jīng)常在居民區(qū)轉(zhuǎn)悠的市政工作人員,但我不敢肯定。在案發(fā)時間,那個從天神路走出來的男人無論如何都值得懷疑。
報紙上說,關于這起案件警察還沒有掌握任何線索,偵查陷入僵局。想到我碰見的那個人,或許能為破案提供線索,就給你們寫了這封信。希望能早一天破案,撫慰受害者的靈魂……
警察署長把看了兩遍的信遞給刑偵主任,刑偵主任看完又拿給警員們傳閱。
“你們怎么看?”署長問道,“如果寫的是事實,這就是重要線索?!?/p>
“應該是事實吧,”刑偵主任說,“內(nèi)容寫得很具體?!?/p>
“不過,也有令人擔憂的地方?!?/p>
“什么地方?”
“信里提到那個男人的部分:瘦瘦的,高個子,似乎是市政工作人員?!?/p>
“不過,他也說不敢肯定了。”
“應該是寄信人直覺認為那個人是市政工作人員。紅星化妝品店的廣告燈牌很亮,可以把人看得很清楚,所以這一點還是可信的。寄信人說不敢肯定,應該是擔心萬一那個人不是兇手,會冤枉好人。我們先把這個男人找出來吧?!?/p>
T市政府位于海拔八百米的地方,屬于全縣為數(shù)不多的高冷地帶,市民引以為自豪的就是可以在雄偉的山頂俯瞰市區(qū)的任何地方。這里是充滿清新空氣的高原聚落,全然沒有現(xiàn)代都市的樣子。在市政府大樓里找出那個男人,可能需要花費不少時間。
刑偵主任從來信中篩出需要調(diào)查的幾個要點:瘦身材、高個子、身穿淺褐色的制服、經(jīng)常在居民家門口轉(zhuǎn)悠。
“這是怎么回事,信上說總是在別人家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可能是督促繳納市民稅的吧?”
“如此說來,寄信人可能經(jīng)常滯納稅金?”
“也可能是清理下水道或回收垃圾的?!?/p>
“他們也是市政人員?”
“應該是吧,他們都歸衛(wèi)生部門管理。另外,入戶查表員也屬于自來水部門。”
“是啊,”署長沖刑偵主任叮囑道,“一定要慎之又慎,對方是公務人員,而且尚未確認其兇手身份?!?/p>
刑偵主任離開房間時說:“過去十年里,我們警察署管轄區(qū)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殺人案呢。”
就此談談這個案子。
被害人是居住在天神路附近的六十四歲的坂上晃吉,他和妻子康子兩個人一起生活。
別看坂上現(xiàn)在不上班,但眾所周知他小有積蓄。他的妻子康子當了二十多年小學老師,坂上本人也是從銀行退休的,僅兩人的退休補貼再加上康子的養(yǎng)老金,就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坂上還有一片親戚轉(zhuǎn)讓過來的山林,靠出售木材蓋了公寓,每個月有固定的房租收入。他們有一個兒子,從東京的一所私立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政府機關工作。也就是說,坂上是一位充分享受退休生活的平凡而富裕的老人。
案件發(fā)生在一個星期前,一個寒風刺骨的夜晚。
康子經(jīng)?;啬锛倚∽?,前幾天又回去了。賣香煙的鄰居那天問前來買香煙的坂上:“夫人又回娘家了吧?”
坂上告訴他:“有親戚結(jié)婚,她參加婚禮去了?!?/p>
香煙店的電話是在案發(fā)當晚的夜里九點半左右響起來的,是康子打來的,她拜托說:“不好意思,家里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請向我家坂上轉(zhuǎn)達一下,我本想今晚到家,可是沒趕上末班公交車,在車站等到天亮也不是辦法呀?!?/p>
這么冷的天,香煙店主皺著眉頭,裹著睡袍來到坂上家。
玄關的玻璃門開有細小的縫隙,里面亮著燈。他喊了聲“晚上好”,沒有回答,便索性開門進去,不想被倒在地板上的晃吉的尸體絆了一下。
死因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死,沒有反抗的痕跡。脖頸上殘留幾道傷痕,似乎是他自己抓撓出來的。
室內(nèi)極其混亂不堪。從夫婦的日常生活和人際交往來看,絕對不是情殺。從娘家打車回到家的康子對警察說,放在佛壇小抽屜里的七萬日元不見了。這時候,入室搶劫殺人幾乎不容懷疑。
接著研究作案時間。
“死亡一個小時左右?!?/p>
刑偵主任順著法醫(yī)的話默默計算著:“那只要倒推一下……作案時間應該在八點半左右,再寬松一點兒計算,就是八點到九點之間,應該沒有問題吧?”
而這個推斷因為兩個證人的出現(xiàn)變得更加具體。證人之一是附近一家商店的店主,他在距離作案現(xiàn)場步行十分鐘左右的公交車站見過坂上。
“我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時候,坂上先生就站在那里。我們還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他就走了。”
根據(jù)這個證言,基本能確定坂上是來公交車站接從娘家回來的妻子的。那班公交車是八點到達的,他發(fā)現(xiàn)下車的人里面沒有康子,便回家了。到自己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也就是說,行兇時間是八點十分以后。
聽完這些,一名警察立馬去了公交車站,因此找到了第二名證人。這個人是從康子的娘家所在的春倉鎮(zhèn),乘坐九點到達的公交車過來的銀行職員。
“我認識坂上先生,但是我下車的時候車站空無一人,而且下車的乘客只有我一個人,路上也沒有行人。”
如此說來,坂上沒有在九點時再來公交車站接康子。他明明知道康子今天回家,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一定會來接妻子的。
作案時間推定在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
雖然確定了犯罪時間,但找不到與兇手密切相關的線索,那五十分鐘仍然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意義?,F(xiàn)場沒有遺留物,既沒有腳印,也沒有指紋,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F(xiàn)在唯一能推測的就是熟人作案,因為兇手通過玄關進出,并且被害人沒有抵抗。
對面臨困境的破案人員來說,這封來信就好比落水者要抓住的救命稻草,而且比稻草更結(jié)實,更能切實體會到抓在手里的真實感。警員們紛紛摩拳擦掌,走上街頭。
當然,警察并不會直接向市政府提出申請,要與所有瘦瘦的高個子男職員見面。但在收到信的第三天上午,一個男人引起了偵查人員的注意。
這人身材瘦弱,個子很高,周圍評價卻不太好——人們都說他吝嗇、固執(zhí)。
但警察不能因此就對其采取措施。他在市政自來水部門工作,負責查水表,而且被害人的家就在他分管的片區(qū)之內(nèi)。這一情況引起了警方的重視。
獲得這些信息后,刑偵主任推開了警察署長辦公室的門。
“現(xiàn)在擺在面前問題是:我們該如何采取下一步的行動。我們還沒有掌握關鍵證據(jù),案情還存在諸多疑點。嫌疑人一家生活得很清苦,他老婆做衣服掙的那點兒錢好像都被他拿去喝酒了。一個查水表的一般對片區(qū)情況都了如指掌,他和被害人應該互相認識?!?/p>
聽了刑偵主任的話,警察署長喃喃自語道:“破案難度不小啊?!?/p>
目前還不到實施逮捕的階段,很容易由于個人主觀因素做出不客觀的判斷,他希望獲取更多具體的確鑿證據(jù)。這樣想的同時,他也有了另外的擔心——不在場證明。
此案的作案時間是準確無誤的,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到了審判之時,這五十分鐘也將是最大的辯論焦點。從案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十天了,案情沒有進展就是因為如此關鍵的“五十分鐘記憶”不明確、不清晰。難道它成了破案的絆腳石?
這時,一名警員跑進來報告說:“嫌疑人在案發(fā)當天到過被害人的家里?!?/p>
“什么?”署長探起身問,“是晚上嗎?”
“那倒不是,是上午,大約十一點。為了查水表,他到過被害人家隔壁的香煙店,店主還和他說坂上先生的夫人出門了?!?/p>
“這樣的話,被害人家里一定有那天嫌疑人給他的用水繳費通知單了……”
“沒錯,確實有,已經(jīng)找到了,抄表員一欄蓋了那家伙的名章。他一定知道被害人家里只有被害人一個人在?!本瘑T斷言道。
“要不要動手?”署長問道。
“我們行動吧?!毙虃芍魅位卮?。
就這樣,在那天下午,這個瘦高男人作為重點嫌疑人被帶到了警察署。
加地公四郎,三十四歲。
負責調(diào)查的是刑偵主任。
加地公四郎斷然否認自己與命案有關。他從一開始就帶著強烈否認的態(tài)度,隨著訊問的進行,刑偵主任的臉上浮現(xiàn)出難堪的表情。
“那晚你真沒到過天神路附近嗎?”
“根本沒去過,大晚上的去那里干什么?”
“但是,有人在那里看見了你?!?/p>
“見過我?是誰說見過我?”
“無可奉告?!?/p>
“豈有此理,你這是毫無依據(jù)的指證辦案!既然有人說見到過我,那就快告訴我他到底是誰,讓他出來和我當面對峙!”
刑偵主任當然不知道那家伙是誰,但寄信人說他見到的人可能就是加地啊。
刑偵主任又換了另外的問題:“那我問你,那天晚上,也就是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你在什么地方?回答不出來吧?”
“是回答不出來,因為你的問題太離譜,昨天的事情都會忘記呢,更別說十天前了。這個問題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主任大人,十天前的晚上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你在哪兒,在做什么?這個問題簡直拙劣、愚蠢透頂!人又不是每時每刻都懷揣著秒表生活的!”
“也是這個道理?!毙虃芍魅螣o奈地笑了一下,十天前的事自己確實記憶模糊、基本想不起來了。
但如果是殺人,哪怕過了十年也不會忘記吧。就這么被他輕而易舉完全否認了,怎么才能讓他招供呢?
“這樣,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了?!毙虃芍魅蝿傉f完,門開了,警署里資格最老的牧口刑警走了進來。
“找我有急事嗎?”
“請過來一下?!蹦量谛叹谛虃芍魅味吳那恼f,“剛剛加地的老婆來了?!?/p>
“哦,怎么又……”
“說惦記丈夫,在家里坐立難安?!?/p>
“來得正好,那就問問那件制服外套的事吧?!?/p>
“由我來問嗎?”
“不,還是我來見她一下吧。”
“那加地怎么辦?”
“你來訊問加地,這家伙一個人也難對付?!?/p>
刑偵主任離開,牧口刑警接替他進行訊問。
“我現(xiàn)在可以走了吧?”加地說著要站起身,被牧口刑警按住肩頭。
“你還是說實話吧,住的地方我們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p>
牧口刑警說“準備好了”不是在說假話,因為大約晚間就可以下達逮捕令了。但加地意外地頑固,他冷靜面對各種訊問,并帶著冷笑予以反駁。警署內(nèi)從署長到警員,全部焦慮不安地等待加地“破防”。
在這種情況下,加地妻子的出現(xiàn)簡直是幫了大忙。外面一層的大門堅固,里面的內(nèi)門說不定不堪一擊。
房間的拉門一開,刑偵主任就沖仰視自己的一雙哭腫了的眼睛投去了微笑。
“你就是加地先生的夫人吧?”
“是的,我是來請求……”女人濃密的頭發(fā)和衣襟下擺的白色吸引了刑偵主任的目光。與其丈夫加地公四郎相比,她給人誠實厚道的感覺。雖然個子不高,但整個人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溫暖。
刑偵主任想,還真算得上是一個美人呢。隨后坐下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定子?!?/p>
“孩子的名字呢?”
“我沒有孩子?!倍ㄗ诱f完,眼神帶著哀求,“我丈夫做了什么呀?”
“我們正在請他說清楚呢,不過,夫人,”刑偵主任不動聲色地提出問題,“你的丈夫有一件制服外套,對吧?”
“是的,是有一件。”
“什么顏色?”
“褐色……淺褐色?!?/p>
“什么時候買的?”
“今年八月,孟蘭盆節(jié)大降價的時候……”
“最近穿過嗎?”
“穿過,九月份以后晚上冷的時候會穿?!?/p>
刑偵主任點燃一支香煙,突然將問題指向關鍵點:“你知道天神路發(fā)生的殺人案嗎?”
“知道,在報紙上看到了……”
“那天夜里,確切說來就是九月十九日晚上,你丈夫是穿那件制服外套出門的嗎?”
“那個……為什么要問我這個?”
“這個問題非常重要,能好好回憶一下嗎?”刑偵主任看著定子困惑的表情,感覺自己問得有點兒蒼白無力。
十天過去了,記憶被埋藏在兩百四十多個小時里,沒有任何鐵锨能把它輕松挖掘出來。
“那天,”定子喃喃自語般說,“是川邊街發(fā)生火災的那天吧?”
“是的,就是那天,夫人!”刑偵主任有點兒激動,他想起川邊街與加地所居住的街區(qū)相鄰。
一戶人家著火了,是電烙鐵過熱引起的。刑偵主任本人也出警了,記得那天回到警署后大家一起吃了面條,然后幾個小時后就發(fā)生了這起命案。他還想起來,大家在現(xiàn)場議論說“今天可是忙壞了的一天”。一個記憶蘇醒了,另外的記憶隨之被喚醒,歷歷在目。
“就是那天,夫人,請你再好好想一想?!?/p>
“如果是那天的事,我記得很清楚。”
“請說?!敝魅伟褵燁^按滅在煙灰缸里。
火災發(fā)生在下午五點,定子也到發(fā)生火災的住戶附近去看了。六點多一點兒,火情被撲滅,回到家做晚飯的時候來了客人。客人叫田村,是一家租借縫紉機公司負責收租金的人。縫紉機公司按月收租,每月三千。錢是靠這臺新機器掙來的,卻常常被加地買酒喝掉。
田村每次來收租金,定子心里都不舒服。這天加地遲遲沒有回家。
“不好意思,他又去喝酒了?!?/p>
“那我就等他一會兒。這個月收不到租金,公司也是有規(guī)定的……”田村同情她,說夫人也不容易,兩個人聊起來。田村的妻子前年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
“老婆去世了,才知道老婆的好?!彼钣懈杏|。
話就越說越長,停不下來。
“哎呀,這都八點了?!彼戳搜凼直?。
定子也看向衣柜上面的座鐘,加地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等一下,”刑偵主任打斷了定子的話,“你說八點左右,不會記錯吧?”
“是的,我肯定是八點五分之前?!?/p>
時間在這個時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作案時間既然在八點十分以后,那八點十分之前回到家的加地不可能是兇手。
“還有一個問題,”刑偵主任問道,“你丈夫回家的時候穿了制服外套沒有?”
“沒有,他穿的是西服。他早上去上班沒穿制服外套?!?/p>
加地喝得爛醉如泥,對等他回來的田村說了聲“你好”,就問定子:“洗澡水放好了吧?”
“對不起,光顧著說話了?!倍ㄗ于s忙站起來,但加地的手已經(jīng)飛到她的臉上,定子差點兒摔倒。
“住手,太不像話了!”
“哼,還輪不到你說三道四呢!”
“加地先生,我是在等你回來?!?/p>
“怎么樣,你不是看上我老婆了吧?”
“你胡說什么?”田村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我是來收月租的?!?/p>
“月租你不是從我老婆那里拿到了嗎?”
“你說什么?”
“你想打架是吧?”
“快住手!”定子站到兩人之間。
“醉醺醺的,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碧锎逡种浦鴽_動,苦笑起來,“加地先生,你別胡鬧。反正明天你也要到我們公司去交錢的?!?/p>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定子松了一口氣,送田村出了門。
“那么,”刑偵主任豎起耳朵,“你丈夫之后做什么了?”
“接著他進了臥室,我給他鋪好床,他躺上去就睡了?!?/p>
“他睡下了?”刑偵主任臉上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
他認為定子沒有說謊話,那加地的不在場證明就是成立的,他不可能是兇手??杉男湃丝吹降哪莻€人又是誰呢?
急不得。刑偵主任凝神思索:加地八點零幾分就睡覺了,而從加地家徒步到案發(fā)現(xiàn)場大約需要二十分鐘,會不會是定子鋪好床后加地假裝睡著,然后趁定子沒注意從窗戶跳出去的呢?那么,他大約在八點二十五分就能趕到現(xiàn)場。假如行兇需要十五分鐘的話,他離開現(xiàn)場應該在八點四十分。
寄信人看到他剛好是八點四十分左右。
他真的在睡覺嗎?
問題集中到這一點。
“夫人,”刑偵主任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說,“你丈夫睡下之后,你在干什么?”
“我在廚房哭了一會兒,也不想吃飯,就一直站在洗碗池旁平復心情來著?!?/p>
“你在廚房待了很久嗎?”
“沒多久,四五分鐘的樣子。很快我就回過神來,坐到縫紉機前開始縫制鄰居預定的西服。腳踩縫紉機干起活兒來就會忘記那些煩惱的事情。那天,因為被他打了一巴掌,再加上討厭房間里的酒味兒,我記得好像過了半夜十二點我都還在忙活。”
“一直踩縫紉機到深夜,你丈夫能睡踏實嗎?”
“這不用擔心。我丈夫一旦睡著,就是打雷也不會醒的,能一覺睡到天亮。而且,那臺縫紉機擺在離臥室很遠的地方。我回房間的時候,他還鼾聲如雷呢?!?/p>
刑偵主任有一種期待已久的興奮,加地是完全可以瞞過定子通過臥室的窗戶自由進出的。定子現(xiàn)在還不知道加地已經(jīng)被懷疑,她只是把那天的情況如實講述出來。這個證言是可信的。
刑偵主任心滿意足地重新點燃一支煙。這時候門被拉開,一名警員探進頭來,用眼神向他示意。
刑偵主任走出房間,警員問道:“怎么處置加地公四郎?他一直嚷著放他回家,搞得牧口刑警不知道如何是好?!?/p>
“不能讓他走?!?/p>
“要逮捕嗎?”
“是的,抓緊辦好逮捕令,署長那邊我去解釋。”
年輕警員一身輕松地離開,刑偵主任重新回到房間,站到定子面前。
“夫人?!彼f,“加地公四郎作為坂上晃吉殺人案的嫌疑人,現(xiàn)予以逮捕?!?/p>
“你在說什么?”定子猛地一下站起來,“你們一定搞錯了,我丈夫不可能是兇手,他那天一直都在家里睡覺!讓我去見他,他太可憐了!把睡覺的人當成兇手,這是你們警察應該干的事情嗎?”
刑偵主任有些吃驚,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對丈夫有如此強烈的感情。
“加地公四郎,”刑偵主任像是想要點醒她似的說,“那個晚上,即便他在睡覺,那也是一個惡魔躺在床上?!?/p>
一瞬間,定子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捂臉發(fā)出強烈的嗚咽聲。刑偵主任轉(zhuǎn)身朝署長辦公室走去,現(xiàn)在只要讓加地如實招供就行了。
就在當天晚上,警察對加地實行了逮捕。
在訊問室,刑偵主任再次與加地會面,但他的態(tài)度依然強硬。
“我沒犯罪。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警察是怎么知道的?”
“有目擊證人?!?/p>
“那家伙是誰?”
“現(xiàn)在還不方便告訴你?!?/p>
“你把那家伙帶過來,看我不打死他!”
“已經(jīng)殺死一個,你還要再殺死第二個嗎?”
“快別這么說!主任大人,我求求你,當面一對質(zhì)就什么都明白了!”
“盜竊的錢弄哪里去了?”
“主任大人,你不相信我是嗎?”
“我相信你?!?/p>
“相信?太好了,你說相信我,是吧?”
“嗯,我相信你是個殺人犯。”
“混蛋!你們眼瞎了嗎,僅憑這個就想抓殺人犯?你拿出證據(jù)來,指紋、腳印什么的,拿出來看看啊!”
恰恰是在這一瞬間,一絲輕微的疑惑掠過刑偵主任的心頭:這是演技還是……
次日一早,警方對加地的住宅進行搜查,但沒有發(fā)現(xiàn)搶劫的錢財,只是找到了被胡亂團起塞入衣柜的制服外套。
要想讓這件制服外套成為物證,必須有人證明加地確實穿著它出現(xiàn)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才行。寄信人在哪里呢?
這一天的晚報大篇幅報道了加地被捕的消息。報道說,偵查團隊一路凱歌,嫌疑人招供只是時間問題,還刊登了加地的照片。
在下班之前,縫紉機公司負責收取租金的田村史郎來到警察署,表示要見刑偵主任。
“看了報紙我很吃驚,說加地被逮捕了,這簡直沒有道理。加地不是兇手?!碧锎鍞嘌浴K氖鄽q,一副耿直的模樣。
“為什么這么說?”
“我那天去過加地先生家里……”
“加地定子在證詞里也說過的。”
“你們知道了?這樣就更好辦了。我在那之后又去了一趟加地家……”
田村八點左右離開的加地家,錢最后也沒有收到,跟一個醉醺醺的人講不出什么道理。回到家后,他又懷疑:那兩口子吵架不是在演戲吧?會不會就是不想付租金,故意把我逼走的?兩口子配合唱了一出雙簧,不會現(xiàn)在還在嘲笑我吧?
所以,田村又一次來到加地家。
加地家里的情況他非常清楚,他悄悄繞到了后院。玻璃窗里的窗簾卷起來,能清楚地看見臥室里的情況。電燈開著,加地躺在床上睡覺,從鼾聲和零亂的睡姿看得出他是真喝醉了。
就在這時,房間里響起清澈的報時聲。田村看向自己的手表,八點半。
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聽到縫紉機的聲音,同情起定子來。被喝醉酒的丈夫打,不被尊重,還要把自己該干的縫紉活兒做好。算了,再等些天收租金好了。田村想轉(zhuǎn)到廚房的位置,把這個決定告訴定子,想想又放棄了。萬一加地醒來,又會產(chǎn)生無端的懷疑。
“結(jié)果我在他家門口停留了十來分鐘,回家的時候又看了一眼臥室,加地還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是兇手。”
聽田村說完這些話,刑偵主任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個讓人絕望的時間。
已經(jīng)確定案發(fā)時間是八點十分到九點之間,寄信人在案發(fā)現(xiàn)場看見身材像加地的男人是八點四十分,但在八點三十分到四十分,田村看見加地在家里睡覺……
“我這個人……”田村對陷入沉思的刑偵主任說,“加地先生一直對我抱有成見,可是我不能因此違心地不幫助一個清白的人洗清嫌疑。在法庭也好,在監(jiān)察廳也好,我都可以對這個事實作證,我從小就討厭冤假錯案。”
因為挫敗感,刑偵主任緊咬嘴唇。
將結(jié)果通知加地時,他那如鋼針般的視線無情地刺向刑偵主任。
錯誤逮捕,人權漠視,偵查團隊連遭挫折。報紙會如何報道呢?這簡直是警察署無法承受的指責。
加地在被釋放的當天夜里自殺身亡。
回到家,加地洗過澡后一個人喝悶酒。定子跟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晚上九點左右,在回房間睡覺之前,他來到踩著縫紉機的定子面前,說了一句“也別太辛苦了”。這是他平常極少說的話,也是傲慢的丈夫?qū)ζ拮游ㄒ坏囊淮问緪邸6ㄗ用颗c人相見,都忍不住哭著說到這一點。
定子干完活兒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了。她回到臥室,發(fā)現(xiàn)加地已經(jīng)死了,死因是服用了氰酸加里。毒藥是以前通過保健所的醫(yī)生拿到的,為了對付家里的螞蟻。
加地事先換上了新襯衣和西服,很明顯是有預謀的自殺,而且沒有遺書。參與調(diào)查的刑偵主任默默用手撫摸加地尸體的時候,定子說:“我丈夫沒有留下遺書,但是,他給我留下了遺書裝不下的無數(shù)文字,那是你們一輩子也讀不完的文字,全都刻在他的遺體上了。主任大人,請好好讀一讀,大聲讀一讀吧!”
刑偵主任鄭重地將雙手置于膝蓋上,聽完定子的話,感覺被人指責也是一種救贖。
街上行人的服裝突然加厚了,呼出的哈氣也是白色的。這天早上,加地定子的身影突然從T市消失。她的家里連續(xù)兩天無人,直到第三天的夜晚,從里面?zhèn)鱽硪粚δ信臍g笑聲。
這是城市某個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細小變化,刑偵主任對此完全不知情也情有可原。
一個月后的一天夜晚,負責收租的田村登上了去東京的火車。
然而,假如刑偵主任能隨時跟蹤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遠離東京市中心的一個新開發(fā)小區(qū)的一戶房子的門牌上寫著“田村”兩個字。盡管沒什么新奇,但里面兩個人的對話,絕對會讓他震驚。
“終于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真難得?!币粋€女人的聲音。
“太久了,有一個月了吧?”男人的聲音。
“我一個人在等,簡直寂寞死了?!?/p>
“但是畢竟一切都很順利啊。你這個人,也太能演了……”
“哪里,說起這件事,也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那家伙總歸不是一個好分手的主兒,難纏死了?!?/p>
“雖然不知道兇手是誰,但遇到發(fā)生命案的大好機會,簡直是老天幫忙。”
“連續(xù)一個星期都找不到犯人,連關鍵的證據(jù)都沒有,簡直是一樁無頭案。而且,當我聽他說‘我昨天還去過他的家時,我就想這事一定能成?!?/p>
“信就是那個時候?qū)懙?。這樣的計謀,他們怎么識破呀?之前明明寫著紅星化妝品店的廣告燈牌是紅色的……”
“在紅色燈光下,褐色制服外套的顏色是難以分辨的,一般看上去都是黑色……”
“他們完全相信了。把人抓走后又很快放回來,這恰恰是我們的目的所在,為了釋放他,還必須多此一舉地提供他的不在場證明,簡直太累心了。”
“不管怎么說,人是放出來了。我跟他說,要跟課長打個招呼,讓他穿上新西服,在茶水里放了氰酸加里。那時候我的心臟跳個不停……”
“但是你夠得上一個名演員了。到警察署又哭又鬧,查驗尸體的時候也沒讓刑偵主任察覺到一絲異樣?!?/p>
“算了吧,現(xiàn)在好不容易能兩個人在一起了,我們睡吧?!?/p>
“我現(xiàn)在很怕入睡?!?/p>
“為什么?”
“你丈夫爛醉如泥、酣然大睡的時候,被設計成了罪犯。入睡時發(fā)生的事情本來就說不清,這一點恰好形成一個陷阱,你丈夫就是一步步被拖到陷阱里的……”
“還不都是為了你?”
“定子!”
“我愛你,愛你?!?/p>
對話一直持續(xù),逐漸變成毫無意義的語言碎片、急促的喘息和悠長的嘆息,最后陷入沉寂。
不得不說,警察們看不到這樣的情形是一件好事。
在T市,之后再未有殺人案發(fā)生。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子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