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慧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2016 年啟動試點,到 2018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固定試點成果,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有利于加快刑事審判的進程,提高司法效率,保障被害人權益,鼓勵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積極悔過自新,促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然而,在制定和執(zhí)行制度時需要保持必要的適度和平衡,否則過猶不及,導致制度執(zhí)行的異化。
“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是在案多人少的矛盾下產生的,目的是將認罪早晚與從寬幅度對標,提升審判效率。①參見宋一心、李晨:《關于刑事訴訟中“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的探索》,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9 月5 日,第6 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法律條文里并沒有認罪時間對量刑幅度產生影響的明確規(guī)定,然而在各地的司法實踐以及相應的量刑意見文件中,認罪時間以一個隱形構成要件的形式出現(xiàn)且發(fā)揮著不可小覷的影響力。認罪時間與從寬幅度對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升刑事司法效率,但隨之而來的是在追求效率價值的同時忽視公平價值,使得量刑失衡、控辯雙方信息失衡,出現(xiàn)類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就目前學界研究來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主要從結構化視角進行分析,討論值班律師作用以及控辯審三方平衡問題。②參見閆召華:《辯護沖突中的意見獨立原則:以認罪認罰為中心》,載《法學家》2020 年第5 期;周新:《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實踐性反思》,載《法學論壇》2019 年第4 期。本文以刑事司法模式為視角分析“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探討認罪時間能否作為一個隱形構成要件在量刑實踐中發(fā)揮作用,并論證認罪時間這一隱形構成要件是否符合該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從而避免司法實踐中類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發(fā)生,更好發(fā)揮該制度的優(yōu)勢。
把認罪早晚與量刑從寬幅度聯(lián)系起來,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可以提升審判效率,但在實踐中過于神化“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偏離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導致量刑失衡。
2020 年是認罪認罰適用率最高的一年,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所做的年度報告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年適用率達86.8%,量刑建議采納率94.9%,一審服判率達95.8%,高出其他的刑事案件21.7%。2021 年全國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采納率超過97%,一審服判率達96.5%。③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2020 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審議版)》及2021 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審議版)》。從2017年至2023 年6 月全國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數(shù)來看,總體呈現(xiàn)先揚后抑的態(tài)勢(見圖1)。
圖1 2017年—2023年6月認罪認罰適用案件數(shù)(單位:件)
我國對于“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原則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規(guī)定,被追訴人自首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被追訴人坦白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被告人當庭自愿認罪的可以減少基準刑10%以下?;旧峡梢钥闯稣J罪時間與量刑從寬幅度之間具有正相關性,即從自首到坦白,到當庭自愿認罪,再到不認罪,量刑從寬幅度遞減。透過表象看實質,認罪時間已經被定性為隱形量刑構成要件。
1.各地關于“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的規(guī)定。從表1 可見各地區(qū)的司法實踐以及相應的量刑意見文件中,認罪時間以一個隱形構成要件的形式出現(xiàn)且發(fā)揮著不可小覷的影響力。
根據(jù)對5 個地市關于“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各地對從寬幅度的規(guī)定從15%至50%不等,差異較大。②此處主要選取具有代表性的地區(qū),各地區(qū)對于認罪早從寬多一般都有不同的認定方法。且個別法院規(guī)定在法定刑三年以下以及在法定刑三年以上量刑幅度不同。通常來看,法定刑越低的,量刑從寬幅度越大,法定刑越高的,量刑從寬幅度越小。③參見陳實:《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的刑事一體化實現(xiàn)》,載《法學家》2021 年第5 期。但也均體現(xiàn)了認罪時間早的從寬幅度大于認罪時間晚的從寬幅度這一理念。
2.執(zhí)行“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下的上訴情況。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中,上訴案件的數(shù)量基本是與適用率成正比的,以量刑過重為由上訴的案件數(shù)量亦成正比,2020 年超過1.3 萬件(見圖2)。
在上訴案件中被告人以程序違法為由提起上訴的有11144 件,大多認為在認罪認罰的過程中存在程序違法,故導致適用認罪認罰制度宣判后被告人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上訴案件中爭議焦點為證據(jù)不足和事實不清的亦達到了7575 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延伸,其目的是解決案多人少的矛盾。①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載《當代法學》2016 年第4 期。通過量刑的從寬換取被告人積極認罪認罰,加快案件辦理速度,簡化案件辦理流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看作是協(xié)商性司法的產物,但是在“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的量刑理念下作出的判決,仍然存在著較多的上訴情形。在上訴案件中,程序違法而成為爭議焦點的占比最大,其次是事實不清和證據(jù)不足,其余的爭議焦點主要是虛構事實以及無罪等。
1.重罪輕判與打擊犯罪沖突:重復犯罪。一味地引導被告人認罪認罰,甚至以量刑從寬多為代價,降低被告人的犯罪成本,可能使部分犯罪人再次犯罪,影響社會治安,反而浪費司法資源。從各地對于“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的不同規(guī)定中可以看出,上海市及重慶市規(guī)定的從寬幅度已經分別達到50%和40%,這僅僅是一個基數(shù),被追訴人積極退贓退賠的還會再增加量刑從寬的幅度。
各地沒有統(tǒng)一的量刑幅度規(guī)定,類案不同判現(xiàn)象有所增加,隨之而來的是量刑失衡、量刑不規(guī)范等問題,重罪輕判不利于平復被害人報復求償心理,違背刑罰打擊犯罪的初衷。②參見周新:《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從寬的實踐性反思》,載《法學》2019 年第6 期。減少犯罪應是違法成本大于違法收益,行為人作案之前考慮最多的就是懲罰成本,這也是經濟學中打擊犯罪最重要的成本。③參見陳偉:《教育刑與刑罰的教育功能》,載《法學研究》2011 年第6 期。在公某盜竊案中,公某因犯盜竊罪于2015 年11 月被判處拘役五個月,并處罰金1.3 萬元,后再次因犯盜竊罪于2017 年10 月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判處罰金3 萬元(未繳納),2019 年8 月又因盜竊罪被刑事拘留,最終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罰金5000 元。①參見公緒金盜竊罪案,山東省寧陽縣人民法院(2019)魯0921 刑初535 號刑事判決書。在幾次犯罪中公某均早早認罪,在審查起訴階段已經供述全部犯罪事實,獲得從寬處理。由此可見,對被追訴人是否真正悔罪、是否具有再次犯罪的可能性等不予以審查和考慮,一味適用“認罪越早,從寬越多”減輕處罰,從寬處理,從而降低被追訴人的犯罪成本,增加再犯可能性。
2.效率價值與公正價值失衡:錯案風險?!罢J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過分注重效率價值,導致案件證據(jù)標準降低。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以程序違法為由上訴的案件大量發(fā)生,可見被告人對于案件如何量刑缺乏知情權,直接接受該理念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增加錯案風險。以湖北首富蘭世立案為例,蘭世立因合資收購一家航空公司,被人舉報涉嫌合同詐騙罪,在監(jiān)視居住期間遭到紅色通緝,并于2019年11 月9 日被逮捕,后于2021 年12 月17 日經廣州中院審判作出長達91 頁的判決書,宣判蘭世立無罪。②參見《前湖北首富蘭世立或判無罪后發(fā)聲》,載微信公眾號“鳳凰網”,2022 年1 月6 日。案件中,蘭世立前前后后更換了13 位律師,其中12 位律師都勸其認罪認罰。為了提升辦案效率,司法機關督促并利用從寬幅度引導當事人做出認罪選擇,對再審改判無罪的案件進行統(tǒng)計分析,可知被告人在原審中都做出了有罪供述,且?guī)缀跛挟斒氯硕急硎菊J罪認罰,這表明被告人在偵查、審查、審判階段對于自己實施的行為是否屬于犯罪,要處以什么樣的刑罰、自己享有什么權利一知半解。導致公正價值與效率價值失衡,加大錯案風險。③參見張軍:《刑事錯案研究》,群眾出版社1990 年版,第3 頁。
3.充分知悉與時間短暫矛盾:知情權缺失?!罢J罪越早,從寬越多”的量刑理念最核心的問題是時間,認罪時間越早,則量刑從寬越多。被告人的學歷、生活背景都各不相同,對于不了解法律的被告人來說,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更是了解甚少。如果被告人真誠悔罪,并且認罪認罰態(tài)度良好,但因為欠缺基本的法律知識,對于該理念的具體含義不能快速理解并作出反應,從而較晚認罪認罰,就會導致司法機關因其認罪時間晚,量刑的從寬幅度變小,而給其帶來不利的影響。
知情權缺失也表現(xiàn)在被告人對案件事實與相關法律不熟悉。我國《刑事訴訟法》一直未明確被追訴人享有閱卷權,辯護人即便可以閱卷,但其對于內容也不可能做到不差毫分的轉述,所以控辯雙方并不在對等信息平臺上協(xié)商量刑,導致被追訴人前期認罪,后期在知曉案件其他事實后反悔,浪費司法資源。④參見閔春雷:《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有效辯護》,載《當代法學》2017 年第4 期。除此之外,在該理念中被害人地位邊緣化。被害人對于被告人為何處以較輕的量刑一知半解,報復求償心理得不到平復和安慰,增加信訪的概率,影響社會秩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是通過量刑的從寬引導真誠的認罪認罰。本意是“審判中心主義”的配套措施,主要體現(xiàn)的是效率價值。但是,在制度本身已經體現(xiàn)效率價值甚至在實踐中已經出現(xiàn)被濫用的情形下仍然強調“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提高“時間”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的權重,則會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愈加偏離打擊犯罪保護人權的目的。
認罪在坦白、自首、認罪認罰中均有表述,但其內涵有一定區(qū)別,在不同的時間段所帶來的效果亦有不同。
1.對于認罪時間上的“越早”是否包括偵查階段說法不一。司法實踐中,“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中的“認罪越早”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分別為公安機關偵查階段、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法院審判階段。公安機關偵查階段是否能夠啟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說法不一。①參見周新:《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從寬的實踐性反思》,載《法學》2019 年第6 期。因為在偵查階段“從寬”不太容易被實現(xiàn),一是因為被追訴人在偵查階段認罪,偵查機關的偵查標準并不會因為適用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降低,即該制度并不會對偵查階段提升司法效率存在明顯影響,這也導致偵查機關在偵查階段運用該理念的積極性不高;二是偵查階段被追訴人只能“認罪”,而坦白、自首等制度已經可以滿足偵查機關的實踐需要,該理念的運用反而加重偵查機關的工作,使得被追訴人即使早早認罪也無法達到內心的預期。反之,在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該制度的運用已然成為實踐中的常態(tài)。
2.認罪是一種主觀態(tài)度而非客觀陳述。認罪的實質要素一般理解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也就是簡單的只認可犯罪事實,供述自己的犯罪罪行。認罪認罰具有兩層含義:“認罪”即行為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②參見郭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程序從寬的誤釋與重述》,載《法學雜志》2021 年第5 期。“認罰”即行為人愿意認罪的同時也愿意接受司法機關的處罰?!罢J”按照文義解釋即“認可,表示同意”的意思,可以看出 “認罪”實質上是一種主觀上意思表示。認罪與自首、坦白不同,自首是指行為人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并且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坦白是指犯罪嫌疑人雖然沒有自動投案但是歸案后如實供述了自己罪行??梢姟叭鐚嵐┦鲎镄小笔亲允缀吞拱椎墓灿酗@性要素,其本質上是一種客觀的陳述行為,不是主觀的意思表示。自首既不包括“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中的“認罪”這一要素,也不包括“認罰”這一要素。這也就無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認罪與自首等量刑情節(jié)競合的問題,在量刑情節(jié)競合時,單純依靠“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是無法解決問題的,也就需要樹立新的量刑理念。
3.量刑基準不一。由于我國刑法規(guī)定部分罪名的量刑起點十分寬泛,這使得法官無法確定具體罪名的量刑基準。①參見汪海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檢察機關主導責任》,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 年第6 期。法官是量刑的主體,量刑的不規(guī)范基本歸因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一般而言,基準刑指的是根據(jù)基本犯罪事實在既遂狀態(tài)下應當判處的刑罰,該刑罰不應考慮任何法定和酌定的量刑情節(jié)。基準刑確定后再對標犯罪各情節(jié)相應的從寬幅度,最后綜合予以量刑,這樣更有助于做到量刑規(guī)范。反之,如果基準刑都不夠準確,那最終的宣告刑必然會出現(xiàn)較大的偏差,從而導致量刑失衡。
考察理念與刑事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是否契合,現(xiàn)行的刑事司法模式是繞不開的。刑事司法模式可以分為報應性司法、協(xié)商性司法和恢復性司法,②參見王林林:《多元刑事司法模式共存語境中的量刑基準研究》,載《政法論壇》2016 年第3 期。而在不同的刑事司法模式下,影響法官裁量的因素也不盡相同。從三者并存的刑事司法模式中可以看出刑罰的功能不僅僅是單純的報應,而是同時具有懲罰報應與預防,保護受害人以及幫助被告人回歸社會等功能?!罢J罪越早,從寬越多”的量刑理念無法兼顧刑罰的多重功能,與規(guī)范目的難以契合。
1.與報應性司法失調:從寬幅度過大無法有效懲罰犯罪。報應性司法認為犯罪是侵害國家利益,所以行為人在犯罪之后是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由代表公權力的司法機關對犯罪進行處理。刑罰目的是報應和預防,報應性司法是以報應主義作為基本理論指導的,通過對被追訴人處以刑罰讓其受到應有的懲罰。但僅僅因為“認罪越早”這一時間構成要素就擴大從寬的幅度,甚至達到60%,不利于實現(xiàn)刑罰的報應目的,③參見董桂武:《論刑罰目的對量刑情節(jié)適用的影響》,載《法學論壇》2018 年第6 期。不利于打擊犯罪。
2.與協(xié)商性司法失調:時間標準阻礙當事人有效協(xié)商。首先,要使“認罪時間”從量刑從寬的隱形構成要件成為量刑從寬的顯性構成要件,就要肯定“認罪時間”這一標準利大于弊。量刑實踐中早已開始考慮“認罪時間”這一要素,例如自首的從寬幅度要大于坦白的從寬幅度,但若“認罪越早,從寬越多”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樣在司法實踐中普遍應用,則容易讓人誤解為任何案件都要依賴該理念,都要考慮認罪的時間早晚,以促使部分被告人選擇早早認罪,這意味著協(xié)商的時間變少甚至阻礙了被告人與公訴機關之間就量刑問題的協(xié)商。其次,在該量刑理念中,由于信息失衡,導致“認罪”的早晚與“從寬”的幅度之間的模糊性,無法達成有效的協(xié)商。協(xié)商性司法可以看做把報應性司法中國家與被告人對抗的模式轉化為國家與被告人合作的模式。①參見王林林:《多元刑事司法模式共存語境中的量刑基準研究》,載《政法論壇》2016 年第3 期。協(xié)商性司法本意是把對抗變?yōu)楹献?,以對話的正義取代分配的正義,但以時間要素為量刑從寬的條件使被告人處于被動的地位,雙方無法做到有效協(xié)商。
3.與恢復性司法失調:標準單一不利于被害人法益恢復?;謴托运痉ㄖ鲝埖氖欠ㄒ娴幕謴?。其初衷是為了改變原有刑事司法制度中忽視被害人的局面,更好的保障被害人的利益,實現(xiàn)恢復正義的目標?!罢J罪越早,從寬越多”的量刑理念單純考慮了被追訴人認罪時間的早晚,并沒有考量被害人法益的恢復,比如定罪與量刑、執(zhí)行和賠償以及對犯罪人的矯正等?;謴托运痉ㄖ械摹盎謴汀倍挚梢钥醋魇莾煞N法益的恢復,一種是在犯罪過程中以個別公民為侵害對象,是對該公民私法益的恢復,比如在盜竊罪中積極退贓退賠;另一種是以公共秩序為侵害對象的犯罪,此時恢復是對社會秩序的恢復?;謴托运痉▽嵸|上可以看作兩個層面的恢復,第一層面恢復被害人法益,第二層面恢復社會秩序法益。但因“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重視的是效率、是時間,所以司法機關著重關注認罪現(xiàn)實問題,標準單一使得在很多刑事案件中未落實被害人法益,從而引發(fā)上訪風險。
根據(jù)稟賦效應理論,②稟賦效應是由美國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和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提出的。他們在1979 年的一篇論文中首次描述了稟賦效應,并在后續(xù)的研究中進一步探討了它的影響和機制。稟賦效應指的是人們對于已經擁有的物品或資源,往往會高估其價值,而對于未擁有的物品或資源,往往會低估其價值。這種心理現(xiàn)象對人們的決策和行為產生了重要影響。在“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的量刑理念中,被追訴人因為自己認罪早,所以對量刑的縮減具有更高的期待度,司法機關也因被追訴人的配合對后續(xù)程序具有更高期望。
1.被追訴人期待加大從寬量刑。根據(jù)稟賦效應,當被追訴人知曉“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時,其對該理念帶來效益的心理預期會不斷增加,對自己想付出的成本會不斷降低。這就導致一方面被告人不再積極退贓退賠,不再將重點放在被害人法益的恢復,無法做到恢復性司法中要求的法益恢復,使被害人地位更加邊緣化;另一方面,更寬幅度的量刑很可能有悖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損害刑罰威懾力,加大被告人重復犯罪的可能性。
2.司法機關期待節(jié)約司法資源。認罪時間成為量刑從寬的隱形構成要件,似乎已經暗含了節(jié)約司法資源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目的。從該制度的設計初衷以及在司法實踐中的運行情況看,司法資源的節(jié)約的確是一重要因素,但若因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節(jié)約而忽視個案正義,那就違背了刑罰的初衷?!罢J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若充分付諸實踐,則司法機關最注重的就是認罪時間,因為該理念更加期待被告人早早認罪以此節(jié)約司法資源。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看作是被告人權利讓渡與司法機關給予量刑優(yōu)惠的一場動態(tài)博弈,各主體之間都有自己的行為策略?!罢J罪越早”這一時間要素也在不同博弈中發(fā)揮著不同作用。認罪時間的早晚和量刑的多少可以看作兩個要素的博弈。博弈可以看作是研究在多個具有決策權的主體的對局中,根據(jù)對其他主體人格和信息的分析,多決策主體為最大化自身的收益而相互作用、相互平衡的一種對策理論。運用博弈論可以分析各主體在博弈中的決策,選擇不同,策略不同,得失亦不同。①參見丁利:《制度激勵、博弈均衡與社會正義》,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 年第4 期。當前,我國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量刑理念,“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這一量刑理念也是在實踐中形成的。缺乏正確的量刑理念指引則會出現(xiàn)量刑錯誤,在量刑建議中片面夸大認罪認罰的功能則會偏離量刑的根本。
“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在司法實踐中適用于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審判階段,公安、檢察院、法院在工作中有不同的職責亦有不同的工作考核指標,從公安機關最初的打擊犯罪,到檢察院提起公訴再到法院保障被告人相應權利,可以看出三者在打擊犯罪方面的職能越來越弱,在保障被告人權利方面的職能越來越強。②參見萬毅:《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解釋和適用中的若干問題》,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 年第3 期。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偵查機關、審查起訴機關、審判機關應分工合作。但在司法實踐中因指標異化,導致司法機關陷入即便合作時對各方都有利,各方仍無法通過合作得到最大效果的困境之中。
法院與檢察院之間的“博弈”可以看作是量刑建議與法官自由裁量權之間的較量,量刑裁量權是法官的固有權力,法官最終的判決應該是綜合各量刑情節(jié)以及庭審查明后作出最后的量刑,而不是無條件采納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檢察院與法院應為合作“博弈”關系,但部分檢察院卻因指標異化成為對抗“博弈”,建立起了“量刑建議不采納則刑事抗訴自啟動機制”。③參見閆召華:《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裁判制約力》,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 年第1 期。這容易使法官對于量刑建議產生兩個極端,一是未進行實質審查,完全采納量刑建議;二是即便量刑建議符合各量刑情節(jié),但是考慮到自由裁量權,仍作出其他量刑。④參見閔春雷:《回歸權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困境及理論反思》,載《法學雜志》2019 年第12 期。
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且同意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以及認罪認罰從寬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值班律師見證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辯護人的策略也可以看成是被追訴人與司法機關之間的博弈。但在控辯雙方的這場博弈中,由于時間短暫,雙方的信息是不對稱的,各方主體根據(jù)信息獲知情況作出策略也不相同。
被追訴人從寬量刑還受證據(jù)和自愿性、積極退贓退賠這些肯定因素及累犯等否定因素影響。在上述模式中是被追訴人確實有罪的情況下產生的結果,但若證據(jù)未達到確實充分的標準下,被追訴人堅持不認罪反而會獲得更大的收益。比如,現(xiàn)金交易的受賄案件,定罪往往依靠的就是口供。①參見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問題再探討》,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 年第2 期。被告人明白只有靠口供才能定罪,所以自己只要不認罪認罰便會無罪,不承擔刑事責任,此時被追訴人付出成本為0,取得收益卻為3,即(0,3),反觀國家機關此時付出成本為3,而獲得收益為0,即(3,0)。此時“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也不再具有普適性。
由于追求時間要素,雙方信息不對稱,被告人在認罪之后有兩種不同的選擇,即認罪后反悔或不反悔。被追訴人作出不同的選擇時對司法機關取得的收益和付出的成本亦跟隨被追訴人的選擇而變化。被追訴人反悔與否和司法機關之間是否適用從寬程序的簡單模型為(認罪,從寬)到(反悔認罪,不從寬),假設被告人不反悔的情況下獲得的收益為y,國家機關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時獲得的收益x,那么(從寬,不反悔)的收益模型即為(x,y),但被告人選擇反悔后,其自身收益會降低,假設降低為m,而國家機關收益亦會降低,假設降低為n,則收益模型變?yōu)椋▁-n,y-m)。此時,由于信息不對稱,②信息不對稱本是指在市場經濟活動中,各類人員對有關信息的了解是有差異的,此處是指控辯雙方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的信息不對等。使得博弈雙方不能拿出最佳的博弈動態(tài)平衡路徑,反而會增加付出成本,降低收益。
在“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中被追訴人和被害人及其家屬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要素平衡關系。認定被告人認罪,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如實供述,具有悔罪表現(xiàn)。對被害人或其家屬積極賠償,則為從寬的量刑情節(jié)之一,予以從寬處理。被告人在實施犯罪行為后,如果確有悔罪表現(xiàn),教育改造程度較高,一般都會進行積極賠償,除非賠償不能。被告人作出積極賠償是否代表其具有真誠悔罪的心理也是不對等的,“虛假的懺悔”現(xiàn)象難以避免。③參見閆召華:《虛假的懺悔:技術性認罪認罰的隱憂及其應對》,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 年第3 期。被害人及其家屬在知曉被告人積極賠償是認罪認罰從寬的情節(jié)之一時,難免也會出現(xiàn)“合法的敲詐”這一現(xiàn)象,所以雙方的博弈此時還需要公訴機關的介入調解。但僅看被告人的賠償數(shù)額到位,卻不看被告人是否真誠悔罪就對其作出從輕處罰,既會讓公眾認為存在“花錢買刑”的司法不公,也會讓被告人產生“花錢買刑”的錯誤認識,既達不到懲罰犯罪的效果,也起不到教育和預防的作用。因此,被告人對被害人作出積極賠償所對應的量刑從寬幅度不宜過高,應根據(jù)整個犯罪事實以及犯罪所損害的法益及法益恢復程度進行綜合認定。
“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輔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但是不能太過神化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發(fā)揮的作用。
量刑理念可以根據(jù)法益恢復情況進行量化,讓所有主體均有參與感,被告人通過多種不同的策略選擇得到相應的從寬幅度,被害人也通過被告人的不同選擇獲得補償和權益的修復。
1.樹立“法益恢復好,量刑從寬多”的量刑理念。在認罪認罰主客觀標準認定上,不把“認罪早晚”當作單一影響量刑的因素,而是考察被告人是否真正悔罪以及在認罪時的其他價值等多重要素。
“法益恢復好”主要分為兩方面標準,即被害人法益恢復和社會秩序恢復。首先,被害人法益恢復主要運用于財產型犯罪中,比如在詐騙罪中,被追訴人將非法所得退贓退賠的可以減輕處罰,從寬量刑。從寬的幅度可以設置為三檔。設置三檔不同法益恢復情況下相應的從寬幅度,最高僅設置為20%,這樣既可以與其他量刑情節(jié)進行疊加不至于讓公眾產生“花錢減刑”的誤解,①參見焦俊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被害人權益保障問題研究》,載《法商研究》2021 年第1 期。亦可以提高被告人恢復被害人法益的積極性,同時設置三個檔次給予被告人更多恢復法益的空間。在表2 中,根據(jù)退贓情況以及社會接受程度設置三種不同檔次,同時反映被追訴人部分教育改造程度。
表2 財產型犯罪法益恢復量刑設置
其次是社會秩序的恢復,主要運用于對社會有重大影響的犯罪。這里的法益恢復主要考察被告人是否做到真正悔罪,有沒有再犯的可能性。由于悔罪需要心證,可以增加對被告人社區(qū)調查意見、犯罪前科情況、對被害人及其家屬的態(tài)度、悔罪認罰的真誠性等考量因素,為辦案部門認定是否認罪認罰,是否可以從寬處理提供客觀翔實的依據(jù)。②參見左衛(wèi)民:《神話與現(xiàn)實:美國輕罪案件訴訟程序勘迷》,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 年第3 期。針對僅是口頭認罪,實質并沒有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即便認罪時間較早也不給予從寬處理,及時向證人、被害人及其家屬了解案發(fā)情況以及后續(xù)賠償問題,既要警惕無辜者認罪,又要防止有罪者逃脫處罰。①參見劉少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害人權利保護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7 年第3 期。
2.制定多層次量刑從寬體系。存在多個量刑情節(jié)時應當如何量刑是改變“認罪越早,從寬越多”理念的突破點。量刑計算方法的確定既要遵循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又要做到充分評價每一個量刑情節(jié)。
首先,確定量刑方法。第一步,根據(jù)基本的犯罪構成事實在其相應的法定刑之內確定法定刑量刑起點;第二步,列明該被告人所具有的所有影響量刑的情節(jié);第三步,根據(jù)多個量刑情節(jié)采用同向相加、逆向相減、競合不重復計算的方法調節(jié)基準刑;第四步,綜合考量之后確定宣告刑。
其次,運用到認罪認罰制度中。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將認罪認罰看作一個量刑情節(jié),則該量刑情節(jié)與坦白、自首、立功容易產生競合。而“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也正是因為片面依靠認罪時間早晚確定量刑從寬的幅度,才更容易產生遺漏量刑情節(jié)或者重復評價量刑情節(jié)。所以,在設置最高從寬幅度時要嚴格依照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根據(jù)不同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jié)、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和教育改造程度等確定量刑。
認罪認罰可以完全包含坦白量刑情節(jié),故不再重復評價。認罪認罰與自首情節(jié)競合時既不能單一評價,也不能重復評價,被告人人身危險性小,教育改造程度高,最高從寬量刑幅度設置為35%,可以做到懲罰與教育結合。認罪認罰情節(jié)與自首、立功競合時,考慮到立功作為獨立量刑情節(jié),可以采用額外計量的方法進行計算(見表3)。
表3 量刑情節(jié)競合最高從寬幅度計算方法
“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中片面以認罪時間早晚作為量刑的情節(jié),雖然認罪早可以獲得量刑更大程度的從寬,但是越早就代表所知信息越少,雙方關系就更加不平衡,故應加強信息對稱。①參見陳玲:《信息、規(guī)則與自由裁量權:不確定性下的公共決策》,載《社會科學》2022 年第6 期。
1.構建被告人與辯護人雙重同意制度。構建辯護人與被告人雙重同意認罪認罰制度,以此調節(jié)控辯雙方之間博弈的均衡,即被告人同意適用認罪認罰但辯護人不同意或者辯護人同意而被告人不同意,均不宜適用認罪認罰制度。雙方均同意適用才可以適用,且都應在認罪認罰同意適用書上簽字。在案件是否適用認罪認罰時,辯護人與被追訴人分別作決定。律師應當為被追訴人提供客觀的法律分析,根據(jù)所知事實和相關證據(jù)研判案件走向,分析利弊并著重告知判決并不必定以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的量刑意見為準等,同時也要講明放棄認罪認罰承擔的后果。其次,在知曉案件事實以及查看相關證據(jù)后,辯方要考慮是否作無罪辯護。實踐中,很多被追訴人和律師沒有無罪辯護或是不起訴的把握,面對認罪認罰的誘惑時,內心搖擺不定。
2.給予辯護人有效辯護時間。司法實踐中,需要給予辯護人能夠進行有效辯護的時間。運用博弈論,辯護人充分考慮自己有哪些“籌碼”,需有效運用自己的辯護權,主動為之,積極尋找對案件從寬量刑或是為被追訴人做出無罪辯護有利的各種證據(jù)和量刑情節(jié),使自己能夠站在與公訴機關對等的平臺據(jù)理力爭,反復協(xié)商。辯護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中需保持辯護的欲望。實踐中部分辯護人看到被追訴人已認罪認罰,便不再進行有效辯護,即便通過證據(jù)鏈可以證明被追訴人無罪也不再進行無罪辯護,這是不明智的選擇,辯護人應始終保持辯護的欲望。②參見王迎龍:《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錯誤: 問題、經驗與應對》,載《政法論壇》2020 年第5 期。即便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辯護人若在審判中做無罪辯護,審判機關應詢問被追訴人是否認可律師的辯護觀點,認可時才是對認罪認罰的一種撤銷,不認可的情況下,認罪認罰協(xié)議仍然有效。所以辯護人需運用庭審技巧,利用自己的辯護權為被告人有效辯護,以此保障被被告人的辯護權利,使認罪認罰協(xié)商成為平等的對話。
現(xiàn)階段各地的量刑指導意見給予了法官較大的量刑裁量權,且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要求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但檢察院和法院運用的并不是一致的量刑指南,這也就導致最終的評判結果出現(xiàn)較大差異,影響法律的公平性、一致性。
統(tǒng)一的量刑指南并不是明確規(guī)定各種犯罪情節(jié)應處以什么樣的從寬量刑,更不是將從寬量刑的幅度卡到點上,而是需要將規(guī)范性與靈活性結合起來,既給予自由裁量權,又對自由裁量權形成限制。具體而言,一是量刑指南中的從寬處理多樣化,主要包括犯罪情節(jié)顯著輕微不認為是犯罪;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或免予刑事處罰;在審查起訴階段表示認罪認罰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可以免予刑事處罰或判處緩刑,或依法從輕及減輕處罰的;坦白、自首、立功;等等。二是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對被告人犯罪事實以及所有量刑情節(jié)進行綜合認定,最后確定的宣告刑應罪刑相適應,類案刑罰更要基本均衡。
量刑意見對量刑結果也起著較大作用,量刑指南應當在公檢法等辦案機關中統(tǒng)一適用,這樣既可以避免偏差也更有利于法院審查檢察院所提出的量刑意見。對于被告人而言,統(tǒng)一量刑指南的缺失不利于被告人預測自己的刑期。對于辯護人而言,辯護人無法向被告人提供較為準確的量刑意見或者量刑意見提供后不被檢察院和法院采納。對此,可以借鑒域外經驗,制定規(guī)范文件,明確各方在量刑方面的分工,制定統(tǒng)一的量刑意見,所有辦案機關均適用該量刑指南。
“認罪越早,從寬越多”量刑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司法效率,但不能因為提高效率而忽視公正。時間要素若成為量刑從寬的顯性構成要件則會帶來量刑失衡等一系列問題,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刑罰的目的是報應和預防,規(guī)范的量刑可以更好地發(fā)揮制度作用。重視法益恢復對量刑的影響更有利于被告人回歸社會、有利于被害人撫慰創(chuàng)傷及社會秩序的恢復。制定公檢法聯(lián)合適用的統(tǒng)一量刑指南能夠減少類案不同判及錯案的發(fā)生。在協(xié)商性司法模式下創(chuàng)建雙重同意認罪認罰制度,保證各方主體的知情權,在信息對稱的前提下平等協(xié)商,有助于更好地發(fā)揮制度的能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