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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匆然而逝的上一秒鐘,你也許都并無意識: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日有什么特別。那一天,曾被很多人矚目,中國人、外國人都有;各界、各宗、各派人士也都有。那天是丙寅年七月初七,夜幕降臨后,京西發(fā)生了一件奇事。此事至今還是一個未解之謎。幾年前,幽隱在繚繞祥云間的云居古剎,以寺廟慣用的壁畫手法,圖說了這一事件,但畫兒畫得極其糟糕,不忍評說。我是那樁奇聞的親歷者,所以我完全可以原諒才思枯竭的廟宇畫師。畢竟,那事離奇到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地步。
在京西房山縣有一古村落,名曰天開。天開建村于緩山丘陵的坡岡,坡谷并不深,谷底巖縫里引出一線泉,積水為淵,粼光黑碧,有瘆人感,不知從哪世起就被稱作黑龍?zhí)读?。在全國治理淮河時期,政府號召鄉(xiāng)民也要修造水庫。于是當(dāng)?shù)匕傩毡阍诠忍料掠谓ㄔO(shè)了一道混凝土壩,截流黑龍?zhí)端沃吩邶堥T口村,水庫便以村名命了名。水庫建成蓄水后,風(fēng)景壯觀、明滟,晃晃蕩蕩的水面如開匣之鑒,豐水期可達四百余畝,碧波汪洋,讓世代生活在太行臂彎的山里人,第一次產(chǎn)生了看到大海的幻覺。每年夏天,庫容達峰,庫水可漫至天開村盤踞的土坡中腰,在那座破敗寺院殘斷的石階前停下。
話說天開村里的這一古老寺院,新中國成立之后,人民當(dāng)家做了主人,群眾生活日漸好轉(zhuǎn),寺中因貧苦出家的人紛紛還俗,又經(jīng)歷許多年后寺破敗,斷壁殘垣的廟圮上,只留存了一座幾欲倒塌的磚塔,曰:天開塔。
塔,始建于唐,重修于遼代。南向。坐落在山崗的腰窩里。為八角形三層空心樓閣式,高約五丈。須彌座裝飾斗拱,束腰浮雕團龍、行龍等。塔身四個正方向每層均開券門,其他四面則辟為直欞假窗。每層檐均裝飾斗拱。塔剎半毀,蒿草肆意登上塔頂,呈現(xiàn)出荒穢竟高于塔的怪象。塔內(nèi)設(shè)中心柱,柱體半邊外露,如潦倒者嶙峋瘦骨。柱與外墻之間設(shè)置回廊,上下各層有爬梯貫通,梯板經(jīng)多年風(fēng)雨銷蝕,逼仄腐朽,令人望而生畏,攀登者甚寡。
一九八六年初秋(說初秋,其實也只是根據(jù)月歷牌上日期得出的判斷),在京西之南,八月的天氣還正悶熱,俗稱秋老虎。在塔方圓幾百米之內(nèi),每到夜幕降臨時,就會由地下冒出一團團“火球”?!盎鹎颉睙o火,也并不傷人,一冒一閃,騰空后即逝。冒出的地點也不固定。當(dāng)時前去圍觀的人很多,但誰也不知“火球”將要從山坡的什么位置冒出升空。據(jù)見者說,有時還會從圍觀群眾的腳下冒出,但冒出前沒有任何征兆,冒出時人也不會有絲毫覺察,腳和身體沒有沖頂?shù)母杏X,也沒灼燒感。那時在鄉(xiāng)村里,有一個新出現(xiàn)的行當(dāng)——鄉(xiāng)村照相。從事的照相師傅,走街串巷以為老百姓拍照為生。當(dāng)鄉(xiāng)村照相師的大腦靈光乍現(xiàn),搬著笨重的木制三腳架,天真地去捕捉“火球”,想從靜態(tài)人物攝影升級為科學(xué)考察時,孤單地等待了多個夜晚,浪費了多張珍貴的膠片,可是終于也沒有拍到什么,便悻悻然放棄了。
“火球”噴冒了大約半個月才結(jié)束。粗摸估算有數(shù)萬人親眼得見。這雖不是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但也不是一個夸張的說法。天開塔周邊數(shù)百畝的坡地莊稼,都被從遠村近舍趕來觀光的人,踩踏得東倒西歪,青苗成席。包括我在內(nèi),也有過踐踏的罪行。
從地下冒出、被普通群眾稱為“火球”的光團,被稍早匆匆趕到的地質(zhì)學(xué)家們研判為極為罕見的地質(zhì)現(xiàn)象——地光。這種光與人們口中訛傳的鬼火、磷火,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是后來一些前去觀瞻的佛教人士似乎并不同意這種叫法。他們認為此事不能以先來后到為由,搶占、強加上帶有地質(zhì)專業(yè)領(lǐng)域傾向的名字,以求達喜功。佛教人士認為“地光”這一說法,忽略了光的神秘與來處,淡化了禪意。在他們看來,世間萬事皆有緣起,“火球”畢竟是在天開塔周遭顯現(xiàn),天開塔是佛塔,故此事便是佛家之事,理應(yīng)由佛家來命名。于是釋迦牟尼的弟子們便將“火球”謂之為“佛光”。據(jù)傳,后來還有道家一派趕到后謂之“道光”、民間堪輿術(shù)士謂之“現(xiàn)世祥光”等等多種光的稱謂和流派。在沒有手機的年代里,這類異事、怪現(xiàn)象的傳播,速度也十分驚人。天開噴薄佛光一事,沒用幾天時間,便被五湖四海的僧侶、居士獲悉,他們不辭辛苦,千里迢迢,欣然前往,紛紛趕赴天開塔朝拜。
“火球”冒了幾天之后,這消息也在鄉(xiāng)間遍地開花。我家距冒“火球”的地方,并不太遠,僅五里。當(dāng)時我十一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正在放暑假,也很想去看看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大火球”。可是家里人不同意我去,說這些都是人間的詭異之事,擔(dān)心我受到驚嚇,散了陽魂。我奶奶說,人的魂魄只要一散了,就再也不好聚攏了。她還拿我的一個有瘋癲病的堂兄舉例,說十多年前堂兄從周口店回家,趕夜路時,途中撞了一個狐貍精,結(jié)果魂就散了,后來找了好幾個會“看香”的人做法事,也未能重新把魂魄歸攏。堂兄人就是這樣廢的,一見到女人就色瞇瞇地傻笑,饞涎三尺,還常常偷偷地潛入鄉(xiāng)鄰家的茅房,誰家女人俊俏他就去誰家,摳剮尿盆上凝結(jié)的白尿堿吃。
奶奶講的堂兄的故事,令我驚心,因為有瘋癲的堂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故事佐證,所以只要一想起這個事情,便覺得可怕至極。我知道奶奶本來是想以這種恐怖,摁下、削弱一個少年強烈的好奇心。然而我覺得,在她這一番教育之后,堂兄的故事比冒“火球”還令我害怕。她的講述反倒增強了我對詭異事件的免疫力。相比之下,冒“火球”的事,便沒有那么可怕了。不過,后來我才知道,堂兄的瘋癲病并不是被狐貍精嚇出來的,而是他在周口店龍骨山里修京原線鐵路時,和一個姑娘搞對象,兩個人互相愛慕,互許終身。但女方家長堅決反對,姑娘三個月后抑郁而終,堂兄為此悲痛欲絕,神情恍惚了半年后便瘋掉了。堂兄這故事的情節(jié),聽起來讓人覺得特別古老,好像很多的民間傳說和各類戲曲中都有相似版本。沖撞狐貍精一說純屬子虛烏有,只為坊間口舌亂傳。瘋堂兄家的大娘憐子怨世,愛恨交加,常常咒罵那個癡情的姑娘是狐貍精變化,倒確有其事。
一九八六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這天晚上我偷偷跑去天開。四五里路,對農(nóng)村的男孩來說不算個事。其實,在這個“怎么去”的環(huán)節(jié)上,我的記憶時常變換、出現(xiàn)亂碼。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可是每當(dāng)回憶起這件事時,就總會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另外兩個亦真亦幻的記憶版本:其一,我恍惚記得我說去看看就回來,嚴厲的父親卻不同意,不但怒斥了我,而且還掌摑了他不聽話的逆子。之后,他見我癡心不改,便一反常態(tài)地決定自己帶著我去。按理說這一版本是最不可能的,因為我父親是個非常倔強的人,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妥協(xié)過;其二,我叫上了前院比我大一歲的呂剛哥,呂剛是玩伴中知名的皮猴兒,兒時記憶的所有頑劣事件里都少不了他的影子。所以,我覺得那一晚無論怎么說也應(yīng)該是他和我一起去的才說得通。
天開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旁邊沒有其他建筑物。我到達那里的時候,天色已晚,古塔附近河灘上的莊稼地黑魆魆一片,觀看“火球”的人紛沓而至,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跳躍。我那時又矮又小,擠了半天也擠不到最里面。其實,所有趕來的人,雖然都以天開塔為中心,向人群最里面挪動著步子,但是這只是認知上的錯覺,屬于沒有目標(biāo)地瞎擠,因為沒有人知道那神奇的“火球”究竟會從哪里冒出來,只是下意識地覺得距離塔身越近,似乎越有見到“火球”的可能。
我盲目地向前面擠,忽然之間,就聽我左側(cè)不遠處一陣人聲嘩亂,原來是一個“火球”從正在向里面擁擠的人群中“忽”地閃現(xiàn)騰出,升空至兩米左右時,消失了。于是圍觀的人們就像是有了擁擠的準(zhǔn)確目標(biāo),瞬間就開始以剛剛那冒出“火球”的地點為中心,奮力地不能自已地向那個方向擠去。
我的好奇心雖然巨大,但物理個頭實在是太弱小,在這大海波浪一般的人潮中,不得不隨著人們擁擠的腳步,向那個剛剛明確了繼而又被湮沒的中心點挪動著步履。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條小魚,根本無力阻止洋流的方向,只能隨著海水一起奔流、翻卷、回旋。
一整個晚上,圍觀的人們都是在一次一次的大混亂和嘈雜聲中,毫無目標(biāo)來來回回的擁擠中度過的,像海浪,更像從貧瘠的想象力中,只能壓榨出來的“夜色下起伏不定的高粱田”的影像。只可惜,我始終處在每一次“火球”崩現(xiàn)的最邊緣地帶,隔著重重人墻,一次也沒有親眼看到“火球”的真容,遺憾至極。
我被擁來搡去,如同搖元宵一般被搖了大半晚。在漸漸消退的興奮中,渾身有散架的感覺。我舉目遠望,認定漆黑之下嘈雜聲寥落處就是人海邊緣,于是便朝著人跡稀疏的地方撤退。可是誰承想自己卻多次與懷揣興奮、迎頭擠進來的浪潮撞到一起,彼此呃呃發(fā)出痛苦聲。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塊齊臀高光潔的大石頭,便一屁股坐上去,靜觀夜色下這紛擾的世象。倏然間我頓覺這黑魆魆的河畔山地,就像一整幅延綿了幾千年的蹉跎長卷,畫中的人誰也不曉得自己從何處而來,為什么而來,亦不知要去往何方。只感覺這些自愿被蒙昧的人們,是多么無知、無趣及無聊。(三十年后,我從妻子口中聽聞,據(jù)說有一個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忠實的文字追隨者、作品的癡迷者,在閱讀了博爾赫斯先生遺留在世間的每一個文字之后,撰寫了厚厚一本名為《觀復(fù)》的閱讀手札。在這本札記中,有一段文字提及博爾赫斯曾計劃要來中國觀覽天開寺放光一事。但遺憾的是,博爾赫斯在一九八六年六月中旬,夙愿未遂,先逝世了。)
過了大約一兩個小時,估計已經(jīng)到了半夜時分,看“火球”的人減少了一半,依稀可見人群中漸漸出現(xiàn)了罅隙。就在這時,我身邊六七米遠的地方,一個盤口般大小、微微泛著紅白光亮的“火球”,從地上瞬間冒出,速度非常之快,一現(xiàn)即逝。本來有些困意正要回家的我,霎時興奮得心臟幾乎蹦出了嗓子眼,一下子從大石上跳下來,朝著剛才冒“火球”的方向跑去。這時旁邊很多人也一擁而上,他們和我一樣,盡管這一晚已目睹“火球”四五次之多,但跑到那個地方之后,一定還要親自用腳踢開地上的石頭和雜草,要一探究竟,看看地上到底有什么痕跡、有什么異樣,是不是有洞穴或者奇妙的機關(guān)。
我蹲在地上,用手刨弄著身前地面上的石塊。我剛剛搬起一塊南瓜狀扁圓的石頭,就在此時,只見一個極為白亮耀眼的光球,“騰”的一下,從我胸前的地面上噴薄而起,仿佛它一直就藏在那里,只是被壓在那塊南瓜石下面沒有被發(fā)現(xiàn)?;蛘哒f它就像一只蜷臥在南瓜石下的野兔,時刻都在機警地洞察著身邊的一切,稍有危險襲來,便立即竄躍脫逃。我當(dāng)時毫無防備,渾身又乏又累,精神也早有些渙散。白亮的光球從我身前騰空而起,照得我頭暈?zāi)垦!Uf時遲那時快,那光球現(xiàn)世騰空的一瞬,我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yīng),就連一絲一毫的預(yù)警也沒有,我在沒有一點點防備的情形之下,便被光球噴中,當(dāng)時我被嚇得不知所措,本能地向后撇開身子,只一趔趄,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荒坡上,頃刻昏了過去。
我記得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有人大喊道:“火球”從這孩子的腦袋瓜上冒出來了……
昏睡了三天之后,我才醒來。但眼睛卻睜不開,遇光則痛,流淚不止,即使在白天,眼前的世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個極其白亮的光團在眼前搖墜。但是這光團說來也很奇怪,不管我是睜著眼還是閉上眼,都能看到它。我不敢下床行走,所見之處皆如無底深淵,只能倚躺在床上,聽著母親無休止的絮叨和父親暴躁的謾罵。我能猜想到自己平靜的表情,是那種無所謂的不急不躁,就好像什么也沒有聽到,一言不發(fā),不搭話也不反駁。
蘇醒之后的我,不僅是視力受損,身體也極像一個臥床多年的病秧子,虛弱得很,稍一動彈,就會出一身大汗。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陳泰是由傳統(tǒng)中醫(yī)轉(zhuǎn)學(xué)的西醫(yī),村里人都說他有中西合璧的大能耐,父親請他來看過我,但是他沒開藥方,只叮囑母親一定看住我,別讓我出去玩耍,讓我待在家里多休息幾日,養(yǎng)養(yǎng)精神,調(diào)理情志。母親問他我的眼睛還能好嗎?陳泰說:懸了。
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相繼來看我,問我那天夜里看到了什么,“火球”是什么樣子,有多大,有多圓,是什么色兒的,像籃球還是像排球……我閉口不答。他們問得多了,我只說頭有些暈眩,什么都不記得了。
這件事很快就這樣過去了。天開塔下的“火球”前前后后冒了大約半個多月,也不知是因圍觀的人去得少了,“火球”噴冒的次數(shù)才日漸稀少的;還是因為“火球”出現(xiàn)的頻率弱了,去圍觀的人才去得少了。
我整日窩在家里靜養(yǎng),身體逐漸好了起來,有了力氣,但是我仍然不敢走出屋門半步。即使在屋子里待著,也得把窗簾拉下,不讓一絲光線傾瀉進來,否則眼睛就疼得難以忍受,不僅什么也看不見,出不了三分鐘,還會腫脹得膿汁流淌,像兩顆爛楊梅。
我的妻子姓黑,但長得膚白貌美,賢淑文靜。她是我大學(xué)時期的圖書館助理館員,比我高兩屆的留校生,現(xiàn)在也依然在那所地質(zhì)大學(xué)的圖書館工作。她先由助理升到中級,后又升為副研究員。我很愛她,但她不是我在夢中見到的那一女子。這件事我沒和她講起過,所以她并不知曉。
我十一歲那年首次耳聞“地光”一詞,最終也因為這個詞,準(zhǔn)確地說,是因為那年與“地光”零距離接觸而改變了我曾經(jīng)想當(dāng)一名作家的偉大的理想,并重新調(diào)整了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高考時,我順利地考入地質(zhì)大學(xué)的王牌學(xué)科——地質(zhì)學(xué)專業(yè)。可后來還是事與愿違,沒能從事心向往之的地質(zhì)研究工作,去揭開“地光”之謎。農(nóng)村走出來的娃,沒有啃老的資本,為遷就擇業(yè)和生活帶來的壓力,只能委屈夢想。當(dāng)時正好有一個不錯又半對口的工作,似乎是上天為我設(shè),天命不可違,于是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大西北的石油物探隊,從此與白美的黑妻兩地相隔。我常年在大漠風(fēng)沙中為祖國尋找油層油線,她則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與世無爭地讀書,以此打發(fā)思念的慢時光。
或許是一個人寂寞無聊得太久的緣故,或許是為了替我圓一個作家的夢,黑妻在工作之余,喜歡上了創(chuàng)作,筆名黑光。她說,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里,她感知到的時光便是黑色。三年間她出版了兩本內(nèi)容撲朔迷離的探秘小說,故事內(nèi)容也大多來源于我給她講述的荒漠求生經(jīng)歷和有關(guān)地質(zhì)方面的怪現(xiàn)象。小說在網(wǎng)上和實體書店都有售賣,據(jù)她說賣得還不算壞,隔個一年半載就會收到出版社打給她的一些稿酬,雖然每次都不多,毛毛雨量級,但細水長流。她坦陳她的書不算是暢銷書,但屬于“長銷”書系。黑光作家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得意又狡黠的笑容。
每年我們都有四次“法定”團聚,當(dāng)然,這四次機會主要取決于我的工作休假安排。我們很珍惜這四次短暫的溫情時光,每一次都是我提前通知黑妻,她事先請好假或是閃轉(zhuǎn)騰挪年假的天數(shù),做好出游攻略,預(yù)定好旅行團。她甚至比我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每次相聚都能把時間精算到極致,有兩三次我們都是在第一航站樓與第三航站樓之間做無縫對接,我剛走下返京航班的舷梯、挽到她的手,我們就能一起走向飛往埃及或歐洲的某個風(fēng)情小鎮(zhèn)的航班了……
結(jié)婚九年,我們巡游了四十多個國家,另外,把國內(nèi)大部分省市自治區(qū)的主要景點也走了一遍。我們都是年輕人,每回團聚纏綿溫存且熱血沸騰是貫穿假期的好節(jié)目,長度像連續(xù)劇,但每天的劇情卻像是前一天的重播。她幸福地閉著眼睛,抹著歡愉后淌在額頭的汗水自我總結(jié):感覺自己特別像個女流氓。我和黑妻不負韶華,大約是從第七年第二次休假開始,我們改成了北京周邊游,基本足不出京,因為我們愛的結(jié)晶即將來到這個世界了。
半年后,胖嘟嘟的兒子呱呱墜地,長得極其像我卻一點都不像她,因此她表現(xiàn)出了一種很是小女人樣的傷心。為了安慰黑妻,我把兒子的命名權(quán)慷慨地交給了她。她側(cè)著頭冥想了好一會兒,之后羞澀地竊笑著說,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是在天津懷的,還是在開封有的,反正前后只隔了一天,干脆就叫“天開”吧。我頓時愕然了。
有時,我都覺得這是天意。我和黑妻講過很多沙海探油出生入死的故事。流沙、強磁、沙塵暴、極限溫差……甚至我們在一次考察作業(yè)時,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20 世紀(jì)50 年代失聯(lián)的一名石油物探工作者的干尸,那時我覺得那具干尸可能就是今后某一天的自己。黑光的小說儼然就是我的工作紀(jì)實。但是,我從來沒有和她提起過“天開”這兩個字,以及童年與天開有關(guān)的一系列的往事。然而,黑妻在一點都不知情的前提下,我們的兒子,卻被她以此命名。兒子被定名為天開的那一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眠。
在京西農(nóng)村,小孩在童年患過重病,即使早已痊愈了,為父母者也不愿向外人提及。我的眼疾算得上是重病,在我和黑妻談戀愛的階段,母親曾多次囑咐我,別什么都說,嘴上安把鎖。父親理沖話倔,反詰母親話的同時也說給我聽:你以為他傻嗎?
我確實沒把那場差點成為我終身大患的眼病告訴黑妻。并非因為父母的提醒和他們因愛而生出的自私,而是因為我對黑妻智商指數(shù)的評估以及對她與生俱來對萬事萬物都充滿好奇心的恐懼。當(dāng)然,世間所有人一切行為的原始出發(fā)點,皆因為:愛。
除了天開,兒子還有一個小東的乳名,是我母親給取的。母親對我說,在村子里不能總是天開天開叫孩子,鄉(xiāng)鄰們會產(chǎn)生疑問的,三傳兩傳你媳婦就該知道你眼睛生過病的事了。我笑了笑,沒有反對,但從心底感受到母親在疼愛兒子這件事情上的偉大智慧與超強的聯(lián)想力。小東,這名字也挺好聽的,但“小東”又是母親近于枯竭聯(lián)想力的水池里的最后一點水,是我乳名的衍生,我的乳名也是母親起的,帶有強烈的時代感,叫:衛(wèi)東。
常年的野外物探工作,消磨了我對地質(zhì)研究的熱情,也泯滅了我的初衷。甚至于我從很早以前就不愿多想“地光”這個詞了。有了孩子后,人也到了中年,有了一點點申請調(diào)回北京的資本和牽強的借口,很快我就被安置在一個國有煉油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層。
黑妻已是大學(xué)圖書館的副研究員了,但她似乎更熱愛寫作,還加入了市級作協(xié),可以一點不心虛地受用讀者對她作家身份的稱呼,同時,書店和網(wǎng)店里也多了幾本長銷的黑光探秘系列小說。
現(xiàn)在當(dāng)作家光會寫作也是不成的,還要順勢而為。黑光作家的周末比工作日要忙,經(jīng)常要戴作家的桂冠客串一些綜藝、訪談類節(jié)目,偶爾也到雪藏于八百年古都各角落里的會場、論壇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身說法,贏得雷鳴般的掌聲。所以每逢周六日,我便常常一個人帶著小東回他奶奶家。
我的父母一直居住在那個距離天開塔有四五里遠的鄉(xiāng)村。天開冒“火球”事件,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歲月輪轉(zhuǎn),新一代人的大腦已經(jīng)與網(wǎng)絡(luò)接軌,盡管他們也看《鬼吹燈》《盜墓筆記》和《九層妖塔》等小說,但他們確實沒有足夠的耐心去了解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這件荒唐、離奇的真實往事。天增歲月人增壽,三十年前知曉這件事、親眼看見了天開塔冒“火球”的人,已日漸稀少。滾滾紅塵可以淡化、改變、掩埋一切重要與不重要的人和事。就連我那位癡情的瘋癲堂兄,也在一生愛而不得的悲劇中,謝幕了。
瘋堂兄去世之于整個世界而言,并非一個爆炸性事件,連個摔炮的響聲都抵不上。其實在很多人的記憶中,早都把他這個可有可無的人遺忘了。人世間,真正在乎過他的人,或許只有那么一個,而那個姑娘又是最先離他而去的人。記得三十年前,村里很多人都嘲笑、譏諷甚至貶損過堂兄的相思與瘋癲。然而,問世間情為何物,你?我?他?她?哪一個人又敢說自己跟瘋堂兄相比,是一個幸福的人呢?不是嗎?
一天早上我把小東送到幼兒園門口,互相揮手再見。這時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瘋堂兄去世了。堂兄盡管瘋癲和卑微,但從我有記憶力以來,他一直都是個身體健康的人。他也就五十七八,往多里說也超不過六十二三。母親在他去世的第一時間通知我,目的顯而易見,她希望我能回去為堂兄披孝,扶棺。在京西民俗禮節(jié)中,平輩分人離世一般不執(zhí)喪孝禮數(shù),除非逝者的年齡長于堂兄弟姐妹們過多,或逝者雖為同輩但為德高望重者。然而瘋堂兄于兩者皆不屬于。為什么要這樣呢,是因為在三十年前,他治好了我的眼睛。
那年去天開看“火球”,結(jié)果傷了眼睛,我基本上成了瞎子。但因瞎得還不是那么徹底,并非一點視力無存,再者當(dāng)時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沒有想到更加長遠的未來,所以我只在百無聊賴時才偶有些許廢人的落寞。故此,我也并不十分沮喪,也沒有表現(xiàn)出平常人想象中應(yīng)有的頹廢。
我如貓頭鷹一般,每個白天都躲在關(guān)閉著窗簾的屋子里,只有等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下來,才半瞇縫著眼走出房門,舒活一番筋骨。幾天下來竟養(yǎng)成了晝夜顛倒的習(xí)性。我心中甚至因此伴生出一些愜意的安逸感,但這種狀態(tài)時間也不長,大約保持了三周,當(dāng)我正積極努力適應(yīng)這種“新生活方式”時,卻被摔在地上的一只大花碗給攪了局。碗是父親摔的。
一九八六年中秋節(jié)前夕,父母因為商量買月餅走親戚的事又吵了起來。事實上自從我瞎眼之后,他們兩人差不多每天都要吵吵一次,無論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但結(jié)果一定會落在我這個瞎眼的事情上。那天中午,我正蜷躺在床上休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為夜晚能走出房門蓄養(yǎng)精力。父親吃完了午飯,只和母親叨叨了幾句,就大吵起來。爾后,就聽到十分暴烈的一聲脆響,“啪——”父親把手中的大花瓷碗用力地摔在了地上。我沒敢回頭,但是我腦海里能夠想象得出大花碗四分五裂放射狀崩飛的畫面。
“唉!咋他媽的就成了瞎子???”父親罵個不休。
我眼里含著淚水,心里委屈地想:明天就去田里干活。但我還是沒忍住,從炕上跳起來,閉著眼睛沖著父親哭,“世界上那么多瞎子,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嗎?”
“瞎子?你這能和瞎子比嗎?”父親也沖我吼。
我確實不明白父親的話,搞不清自己為什么不能瞎子們比,便一時語塞,心里琢磨著瞎子們究竟有什么不同。
“丟人現(xiàn)眼!”父親又大聲斥責(zé),“你不嫌寒磣,我還要這張老臉呢!你看看,全村老的小的八百口,就只有咱們家族出了傻義(瘋堂兄的別稱)和你這么兩塊活廢物,一個瘋瘋癲癲,一個眼瞎。唉!”父親說完,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母親無力地為我辯護:“咱兒和傻義的病不一樣。陳泰也只是說懸,話沒封口……”
過了幾天,母親雙手捧著一副圓鏡片的墨鏡從外面匆匆地跑進家門,細細的鏡框,金絲鏡腿,很是精巧和別致?!皟貉剑齑魃希囋囆胁??”母親雙眼充滿渴望地看著我。我把圓片墨鏡舉上鼻梁,霎時間天空便黑了下來,明晃晃的太陽一下子就失去了刺眼的光芒,儼然成了一張白皮面餅子。
“媽,我能看東西了!”我驚喜地大叫。
墨鏡的事,父親好像早就知曉,或許就是他想出來的餿主意,而母親只是他的“首席執(zhí)行官”。當(dāng)我為重新回歸世界而得意忘形地在屋里轉(zhuǎn)圈的時候,我并沒有注意到多日來都黑著臉的父親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我面前,我在興奮中竟與他撞了個滿懷,父親順勢攬了我的肩膀。這是一個久違的擁抱。我用鼻梁使勁頂著稍有些松垮晃動的眼鏡架,仰頭觀看,才發(fā)現(xiàn)撞到的是父親,此時,他正半嗔半喜地看著我。
“整得像一個活土匪!”他笑罵道。
有了這副可以避光的眼鏡,我勉強可以去上學(xué)了。那時新學(xué)期開學(xué)沒多長時間,我落下的課程并不多。但是我戴著墨鏡上課,確實有些四不像。只要老師轉(zhuǎn)身往黑板上寫字,同學(xué)們就趁機扭過頭來看著我嗤嗤發(fā)笑。下課時其他年級的學(xué)生也在教室外面扒窗戶看我,還一塊起哄喊我“阿炳哥”。
我知道他們都是少見多怪,心想著過不了幾天,沒新鮮勁也就行了。我自己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挺住,不管別人怎么嘲笑阿炳,阿炳都要挺住。那一刻,我想到了那只摔碎的大花碗,也想到了父親笑罵我“整得像一個活土匪”的話。
可是,在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回家經(jīng)過村中一處葦塘小路時,被六年級的李二虎和他的幾個小嘍啰攔下。李二虎是全校出名的壞學(xué)生,平日里仗著因打架斗毆被判了刑的親哥李大虎的惡名,耀武揚威,還經(jīng)常欺負同學(xué)。李二虎雖然長著豬頭一樣的腦袋,渾身是胖墩墩的肥肉,但顯得十分威猛、令人害怕。他假作善笑地對我說,“把你的眼鏡讓哥看看。”
“給了你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說。
“二虎哥不要你的,就是看看,別那么小氣?!币粋€嘍啰替李二虎說話,然后上前一步就來摘我的眼鏡。我雙手按著眼鏡框不讓他摘,可另外一個嘍啰抬腿就朝我小腹踹了一腳。立刻,我的腸子就像被扯斷了一樣疼,我雙手一捂肚子,眼鏡就被搶走了。那嘍啰罵道:“真他媽找煉,虎哥想看你的破眼鏡,你也敢不給?”“找煉”是京西土語,意思是欠打,但已經(jīng)到了主動找打的程度,并有強烈的迫切感。
李二虎把眼鏡架在肉乎乎的鼻子上,朝著近處遠處、左左右右來回踅摸,他一邊張望一邊嘿嘿地奸笑著,其實他那種“找煉”的形象,倒是更加像一個活土匪?!昂伲俸佟毁嚥毁?。借哥哥戴兩天,戴膩了就還你。”說完,李二虎戴著眼鏡轉(zhuǎn)身就走。
“不行不行!”我微閉著眼睛追著他的背影索要??蓜偛拍莻€踹我的小嘍啰回身又朝我胸口踹了一腳。我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掉到葦塘里。他們便勝利地凱旋了。
我掙扎著爬上塘岸,好在塘邊的水并不深,只是濕了鞋和褲腳。于是我半睜半閉著眼,摸索小道,慢慢地走回了家。父親得知后,十分生氣,要去李二虎家找他的父母評理、要回眼鏡??墒悄赣H拉住了父親。母親說那一家人生性都渾蠻,日后會有老天報應(yīng)。咱們是本分的莊稼人,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以免吃虧。父親便氣哼哼地嗯了一聲。
母親問父親:“你說宗強(指瘋堂兄的父親)修理部用的電焊帽上的黑玻璃能擋電焊機呲出的強光,它能給兒當(dāng)眼鏡用嗎?”
“能!那個玻璃肯定能。哎呀,我怎么沒有想到宗強?。 ?/p>
片刻,我老實巴交半生務(wù)農(nóng)的父母,又為他們看到了新的希望而精神振奮起來。
宗強伯父于家族中行二,是父親的堂兄,但父親從不叫他二哥,只喊他宗強,大抵是因為父親看不上他侍弄莊稼的那一手粗活。父親常耿耿于懷地評價他:莊稼主兒不會種莊稼,算怎么一回事?宗強二伯確實是種不好莊稼,連他的瘋兒子都嘲笑他,還給他編順口溜,瘋瘋癲癲地滿村子唱念:
老爹宗強,澆澇棒子,旱死高粱。
老爹宗強,鋤掉豆苗,留下草秧。
……
二伯父雖然種不好莊稼,但是他有全村所有人都不會的一技之長:他是全村唯一一個會燒電焊的人。從前,鄉(xiāng)親們的鎬耙鐮鋤用壞了,都要到老鐵匠鋪子把壞掉的工具重新燒紅燒軟了再趁熱打接在一起,耗時費力??勺詮淖趶娪辛穗姾傅氖炙嚕灰诎翌^上啪啪地閃兩下針一樣的光,掉下來的耙齒就被重新焊上去了,不僅省時而且還十分結(jié)實耐用。
宗強伯父的電焊手藝師從于他與父親共同的爺爺,也就是我和瘋堂兄共同的太爺。太爺?shù)募夹g(shù)從何而來無人知曉,新中國成立之前太爺基本不在家,新中國成立之后在家待了十來年,據(jù)說是犯了錯誤,被安排回家務(wù)農(nóng)的。但是后來又被幾名軍人恭恭敬敬用汽車接走,就再也沒有回來。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會燒電焊的人鳳毛麟角,因為那時“電”還沒有完全普及,但是太爺爺卻用公社農(nóng)機站僅有的一臺電焊機,為鄉(xiāng)里培養(yǎng)了三個會燒電焊的人才。宗強二伯就是太爺收的最小的徒弟。據(jù)說,那時太爺還想收瘋癲堂兄為徒,說他心靈眼里有水,但卻被宗強二伯給攔下了:“哪有既是父子又是師兄弟的道理?以后他要是想學(xué),我教他也行!”宗強二伯對太爺說??墒窃谧趶姸€沒有把電焊手藝傳給兒子的時候,堂兄去龍骨山里修了幾個月的京原線,鐵路還沒有修完,人就先瘋了。
“我倒是還有一塊閑著的護目鏡,就算沒有,你把焊帽上那塊摳下拿走給衛(wèi)東用都行。”宗強二伯的話,說得我父親心里一陣激動??啥脑掍h突然一轉(zhuǎn):“但是呢……”
“但是個啥?你要不想給,我這就下手自己摳!”父親的激動瞬間變成了憤怒,他提高了嗓門,瞪著眼說。
“我是說衛(wèi)東這是病,不能總這樣對付。得治!”
“他的眼是被天開‘火球’的兇光照的,陳泰都說懸了?!?/p>
原來在父親心中,那“火球”的“光”另有歸類,與地質(zhì)專家和釋迦牟尼的弟子等流派的叫法截然不同。
“我有個辦法,興許有治?!弊趶姸Z氣沉下來,放慢語速,說:“但——得你來端主兒?!倍酥鲀?,是京西土語,做最終決定之意。
“說!”
“咱爺被當(dāng)兵的接走干嗎去了,你知道么?他是被請去制造比原子彈還厲害的特殊的國防武器了?!弊趶姸f。
“你別扯了。他會做啥武器?他連彈弓都做不好?!?/p>
二伯神秘地屈身到父親身前,極其小聲地說:“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去過德國和蘇聯(lián),是黨專門派他去國外學(xué)的焊接技術(shù),咱們國家打仗用的很多大家伙都是他弄出來的?!?/p>
父親半信半疑,瞪著眼睛驚詫地看著二伯?!霸蹱斈馨阉貙O子送德國看眼去?”
“不能?!?/p>
“那、那扯咱爺又有啥用?”
宗強二伯對父親說,他們的爺爺在德國時曾見過一種極為特殊的焊條,長約四十厘米,有豇豆角一般粗細,工作時要用超高電流,是極其少見的高頻焊,德國人叫它“黑光”。咱現(xiàn)在使用的焊機,在焊接時發(fā)出的光是電弧光,光的強度大,對人眼傷害性極強,超出人視力所能承受的一萬多倍。為什么焊工干活時若不使用護目鏡,會被焊光打傷眼睛,輕者三五天、嚴重的十天半月也睜不開眼,那是因為電弧光中有超強的紫外線對視網(wǎng)膜造成了傷害。而德國人制造的這種“黑光”焊條,顧名思義,就是在燒焊的時候,發(fā)散的是極為少見的黑色長光,光線是地球可見光譜中不包括的黑色光,光中沒有紫外線。據(jù)太爺說,德國鬼子那時在制造一種秘密軍事武器,因為使用的金屬很特殊,不但耐高溫而且有很好的柔韌性,近似于錳鋼,但是又比錳鋼的質(zhì)量輕了很多,硬度強了很多。這種金屬很難冶煉且非常稀有。(二伯?dāng)⑹龅竭@里時,還十分低沉地對父親說好像是外星隕鐵,不是地球上的東西,咱爺爺說若擦破了肉皮兒,一時半會兒傷口愈合不了,常年流膿淌水的。)所以,特殊金屬必須要用到這種黑光焊接技術(shù),普通焊條在特殊金屬上打不著火。當(dāng)時德國的軍工廠明令禁止蘇、美、英、法等國工人進入制造區(qū),但是對中國勞工比較友好寬松。有一次,一個德國工人工作時偷懶,讓我太爺替他燒焊。恰好,那次用的就是黑光焊條,但是看不出是什么武器的部件。我太爺心中竊喜,興奮得心臟突突地狂跳不止。太牛了,簡直太牛了。想著盼著多少回了,也接觸不到“黑光”,可萬萬沒有想到機會自己送上門來了,而且還有那特殊的金屬焊材。盡管心潮澎湃,但面部表情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不能讓德國人看出來,甚至還要故作出一種愚笨和懶散。那個德國人為了少干活兒,便手把手教會了我太爺使用黑光焊條燒焊的技巧、焊接角度、電流強度和焊縫預(yù)留寬度等要領(lǐng)。
父親被宗強二伯說得云里霧里,腦仁都要腫脹了。但是他還是不明白這和兒子的眼睛能有啥聯(lián)系。二伯看出了父親的茫然,于是就把他猜測的事情向父親和盤托出了。
“什么地光、佛光、道光……都是瞎說。按我猜想,天開塔附近說不定在多少年前從天上掉下來過外星的隕鐵。隕鐵在地下埋藏久了,自身發(fā)生了化學(xué)變化。咱們見到的墳崗上的鬼火(磷火)不就是這么回事兒嗎?”二伯說完用手指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像是要以此警醒父親,并打消這個以杰出農(nóng)民身份自居的堂弟多日來積攢疊加起來的重重疑慮,但二伯的指骨與桌子碰撞發(fā)出的清脆響聲,又好像那堅硬的指關(guān)節(jié)是敲在了父親古銅色的額頭。
以父親的智商和見識理解不了二伯說話的深意,情有可原。不啻于此,二伯的講述與我治療眼疾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故事。如:太爺怎么取得德國人的信任,怎么成功調(diào)到焊接崗位工作,怎么竊取黑光焊條,怎么將焊條切割分段艱難逃過安檢帶回中國……父親對二伯講的故事既感興趣又不耐煩,他讓二伯直接說點痛快的。于是二伯才說出他最初也是最終的想法:
“我感覺衛(wèi)東的眼睛是被隕鐵的光照壞的,陳泰的藥鋪肯定抓不出治療隕光的藥,要想治好孩子的眼病,我認為必須得用黑光焊條的長光來進行刺激,黑光中無紫外線,又能吸附輻射,以此消除隕光輻射對衛(wèi)東眼睛的損傷。”
父親點了點頭,但是瞬間愁云又爬上了眉額。“這事你吃得準(zhǔn)嗎?幾成把握?”
宗強二伯說:“吃不準(zhǔn),也沒把握。但是,黑光對人身體沒有任何傷害。成不成可以試試。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燒焊的事,你甭發(fā)愁,這活兒我能干,技巧咱爺傳授給我了,但是黑光焊條你得自個兒去找。”
我找?我去哪兒找?
我知道誰有,但是他不給我。
誰?
衛(wèi)義。
瘋堂兄就是衛(wèi)義,但只有二伯稱他衛(wèi)義或者小義子,其他人叫他傻義或瘋子。
經(jīng)二伯指點,原來??吹教眯植弊由蠏熘哪且活w大號膠囊般閃閃發(fā)光的吊墜,就是二伯說的黑光焊條。前些年解放軍來村里接太爺時,由于任務(wù)緊急,走得匆忙,太爺忘記帶上這個“膠囊”了。二伯說,這樣的黑光焊條頭頭,共有兩個。另外一個也許是被我太爺隨身帶著走了。
太爺是個老光棍,他身后一族支脈沒有傳人。新中國成立后他回村一直獨居。鄉(xiāng)親們見他日子恓惶,也曾有人給他介紹過女人,可他見也不見。后來有傳聞?wù)f太爺在外面有女人,還是個德國姑娘。然而這種事情,在農(nóng)村都是當(dāng)玩笑聽聽就過去了,不會有人當(dāng)真的。但也有人說,太爺是個狠人,他親手槍斃了一個愛他的女特務(wù)……傳言一共有好幾個版本,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許只有太爺自己最清楚。
瘋堂兄那時正值少年,他主動搬到太爺?shù)男≡豪镒?,與他做伴。堂兄十七歲時,太爺打算收他當(dāng)徒弟,每晚熄了燈,不但給他講故事,還口授給他一些電焊知識。但由于宗強二伯不同意太爺收堂兄為徒,這事就擱在那里了。太爺走后,一直沒有音信,到底被接到了哪里、去干什么,無人知曉。但是家族中每隔一年半載,就能收到他寄回來的一些錢。族中長者按他的留言囑托,把錢均分給我們十余個晚輩,鼓勵我們好好上學(xué)。一直到一九八〇年以后,才漸漸收不到他寄的錢。有傳聞?wù)f太爺在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時犧牲了;也有人說太爺退休了,被國家安置在某個海濱城市頤養(yǎng)天年;還有的說太爺在某造船廠當(dāng)總教頭,指導(dǎo)工人們建造世界最牛的潛水艇……說法不一。
堂兄一直住在太爺留下的房子里。他瘋了之后,那所院落便成了“衛(wèi)義王國”的城堡,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院門,否則,瘋癲病就會突然發(fā)作,投卵石磚頭攻之,場面緊張而恐怖,真真假假,不得而知。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京西農(nóng)村青年還沒有充裕的物質(zhì)條件培養(yǎng)出自己佩戴項鏈的愛好,不論男女都沒有。瘋堂兄是個例外。他是全村乃至全鄉(xiāng)第一人。因為他是瘋子。他骯臟黝黑的脖頸下,吊著個光燦燦的“鋼筋頭”,那種野蠻、粗獷的裝飾傳遞給人一種另類、無常的感覺,與樸實的農(nóng)民有了迥異的區(qū)別。因此,鄉(xiāng)親們便從心里面確信了衛(wèi)義堂兄瘋癲的事實。同時,也認為戴項鏈的形象更加符合一位瘋癲者的身份。
到一九八六年時,衛(wèi)義堂兄已經(jīng)瘋癲了十二三年。他那根鑰匙鏈加焊條頭的項鏈?zhǔn)鞘裁磿r候做的,又是什么時候吊在脖子上的,沒有人能說得清。當(dāng)人們注意到它的時候,墜和鏈子早已被脖子磨得锃光瓦亮了。宗強二伯說在黑光焊條還屬于他師傅時,他曾親眼見過、摸過,是兩顆,五六厘米長,沒有絲毫光亮。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焊條在他兒子胸前吊著的那一刻,焊條就是光光亮亮的了。有一天夜里,二伯想以一名電焊工的職業(yè)追求,趁兒子睡覺時從他的脖子上把焊條摘走,可剛一伸手,就被瘋兒子緊緊薅住了手腕。電焊工在疼痛中大聲罵道:“混賬,快松手,我是你爹!”但瘋堂兄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或者聽到了但并不能原諒盜摘他項鏈的父親,他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在黑暗中回擊罵道“去你爹的”,之后雙手用力一扭,“咔”的一下,二伯前臂的橈骨就被擰劈了。
父親很懼怕堂兄犯病,堂兄犯起病來如一頭瘋牛,無論是誰都敢頂撞。若平常日子里,父親在街上遇到他,都是隔著遠遠的距離向他喊話:“你去哪兒——”堂兄若能認得父親是他的叔,便也扯著脖頸,或瞇笑或嘿笑著喊:“叔,叔——”可他從來也不回答他叔的問話。事實上村里沒有一個人不怕堂兄,大家都見過他一瘋癲起來,就像是一頭憤怒獅子的兇猛樣子。鄉(xiāng)親們也知曉二伯曾被瘋堂兄扭斷前臂的事。一個連自己親生父親都敢打的人,別人還能怎樣?只能敬而遠之。父親因此兩三天都愁眉不展。
母親說要不咱招呼傻義來家里坐坐,商量一下,他雖然是個瘋子,但心眼不壞,明白的時候說話也不走板。咱讓他看看他弟衛(wèi)東的樣子,興許他會把那個東西給咱們的。父親沉沉地“嗯”了一聲,又有些膽怯地說,橫豎都是要從虎口拔牙的事啊。
不得不說,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瘋堂兄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被父親邀請到家里,往我家屋里走的時候,還表現(xiàn)出一種女人般的羞怯。他前腳剛剛邁進屋門,就又退了出去,然后,嘿嘿地笑著說:我、我就坐這兒吧。說著,他便面朝屋里背朝院子,一屁股坐在了木門檻上。無論父親怎么喊他,他也不進屋里坐,母親過去拉扯他,他扭捏著身子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偷瞄屋里的擺設(shè),說:“我頭上有黑頭虱子,身上有騷臭味……”當(dāng)母親笑說他懂事,但還是薅著他的袖子拽他時,他就踉蹌著坐在了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上。
父親要說的話,是反反復(fù)復(fù)在心里想了若干遍又修改了若干遍的,包括每一句的先后順序和語氣語調(diào)的拿捏。在這樣的場合,母親永久性的工作是適時烘托氣氛和為父親“捧哏”,這種配合,他們老兩口半生中有大把成功的合作范例,且從來不需要對臺詞、排練和預(yù)演,便能達到最完美的契合。
瘋堂兄為父親虛虛實實的話,感到震驚了。在他的腦海里,我依舊是一個快樂的小學(xué)生。他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也沒有聽說我眼睛出現(xiàn)的異常狀況。母親引他到我住的里間屋,屋里空氣凝滯,窗上掛著厚厚的布簾以遮陽蔽日。他對灼熱腐敗的室內(nèi)空氣,產(chǎn)生了毫不掩飾的強烈的條件反射,順口說了一句:“捂得這么嚴實,你要孵小雞嗎?”然后就像城里人似的捂著口鼻屏著呼吸退到了正堂屋里。
“你都看到了吧,快救救你弟吧!”母親抹著眼淚哀求。
瘋堂兄捶摔著兩只臟兮兮的手,神情緊張而恐懼,額頭沁出了汗珠,好像身后有人追殺他似的。“我,我都忘了小九九怎么背了,我也沒法替他寫作業(yè),這可咋辦呀……”他在屋地上急得開始轉(zhuǎn)圈圈。
母親以為堂兄的瘋病發(fā)作了,拉住堂兄的胳膊勸他千萬別著急,一定好好的,不用你給你弟寫作業(yè)。這時父親走上前來,一把抓住堂兄的手,很正式地喊了一聲“衛(wèi)義”,表情嚴肅,聲音洪亮,短短的兩個字中,充斥著長輩對晚輩無比的信任和特別的尊重。堂兄立時停止了轉(zhuǎn)圈,用心感受到了父親渾厚話音中蘊藏的力量。這股力無影無形,卻大到足以覆蓋堂兄那小宇宙中起伏的波濤。與此同時,堂兄也回饋出晚輩對長輩的尊敬。
父親審時度勢地告訴堂兄不是讓他做啥作業(yè),扯出另外一個深思熟慮的謊,說只是想借他的吊墜來給我避邪用。
瘋堂兄瞬間又像打了雞血,眼中冒出光亮。他嘿嘿地笑起來,很神秘地湊到父親跟前,悄聲地問:用哪個?
父親一怔,不明何意,下意識地指了指堂兄的脖子。
堂兄得意地笑了,笑得十分狡黠。他猜到了父親必然的選擇。就在父親抬起手指的剎那,他已經(jīng)從臟得翹起黑色污皮的脖頸上摘下了第一根項鏈,然后他又從貼著胸口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根,兩根鏈子同時握在手里,鏈子下面兩個子彈頭一般規(guī)整精美的吊墜,在父親眼前不停地晃動,時而輕輕地碰撞在一起。他得意地笑著,但沒有聲音,笑容里散發(fā)著甜美的靦腆。
父親抓住兩個墜子,想一并拿過去甄選,但是堂兄死死地攥著鏈子不松手。父親扽了扽,堂兄仍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父親索性收回手,說:“哪個都行,隨你意?!?/p>
堂兄把兩個墜子握在手心,提起這個看看,放下,又提起另外一個瞧瞧,反復(fù)幾次,最終把其中一個用兩指尖輕輕拈著給父親。“雙、雙手捧著!”堂兄瘋癲癡笑著命令父親。父親以為這是瘋侄的玩笑話,便笑罵堂兄是活王八羔子。父親把吊墜捏起來想要仔細看看,可瞬間就又被瘋堂兄搶了回去?!板e、錯了。不能把這個給你?!彼槠饓嬜幼尭赣H看了一眼上面刻著的字,然后,就迅速地把另外一根甩在父親的掌心里。
父親提起鏈子,看到在搖擺不定的墜子側(cè)面,刻著“衛(wèi)義”二字。
開光,又稱開光點眼,多用在神像或者宗教藝術(shù)品上,乃是透過宗教儀式,請來神靈以靈力進入神像或宗教藝術(shù)品內(nèi)。其儀式大略是在念誦各種咒語或者吉祥話后,以朱砂筆點于神像或藝術(shù)品之上。
我對宗教沒有太過深入的研究,以上這一節(jié)文字照搬于百度百科。其目的是想套文求意,自測己身,自查自省,到底算不算被開過光?
前有父親重托,后有宗強二伯藝高人膽大,用瘋堂兄獻出的刻著他名字的吊墜——太爺從德意志裹挾回國的黑光焊條,通電燒焊,怒懟“隕光”,雖然未能看到黑光與隕光是如何博弈廝殺,如何爭奪拼斗、占領(lǐng)我的身體、眼球兒,但由二伯主刀的那次大手術(shù),竟然神奇地治愈了我終日見不得天日的眼睛。我在“術(shù)”后靜養(yǎng)時冥想,我這個肉體凡胎的皮囊,不簡單啊,竟和《西游記》中的石猴兒一般,如今吸收了天地精華。
有些判斷在腦海里一直都在對峙著,它們令我極其困惑和矛盾。一九八六年,天開塔旁的山坡上,噴冒出的“火球”,到底是什么光呢?我重見光明后,開始反思這件事情。那一晚,從我身前騰躍而起的白亮光球,究竟是地光、佛光、道光、吉祥光、兇光、阿門光,還是天外來客——隕光?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于對各種光的推定之中,特別想搞清楚自己是被什么力量開的光。
回到村里后,充耳所聞皆是鄉(xiāng)親們對瘋堂兄一生軼事的津津樂道,沒有幾人臉上掛著悲傷。但是人們對堂兄的追憶,并不少于德行寬厚的長者薨歿后人們寄予的追思。堂兄沒有子嗣,有鄉(xiāng)親說是因他住了我太爺?shù)摹敖^后院落”造成的,所以身著白孝的便都是各個堂屋里性格乖順、年齡幼小的晚輩。年歲大一些的侄男女們,便對瘋堂兄產(chǎn)生了意識形態(tài)上的輕視,也不再把瘋堂兄當(dāng)作長輩看待,自然也就不穿白孝。母親看到我回來了,就把她早已為我扯好的一條丈二長白粗布遞到我的手中,說,平輩分也無妨,咱要念他的恩。依京西民俗,喪事一般操辦三天,為的是遠近親朋都能趕到。但是瘋堂兄孤老而終,所以就從簡了,三日降為一日。小時候村中白事,均是全尸入殮,紅槨土掩?,F(xiàn)已移風(fēng)易俗,不興使用棺木,人去世后要去縣上的火化廠火化,抔灰入盒,再行土葬,積沙為冢。我對如何殯葬沒有什么意見,入鄉(xiāng)隨俗便是最好。而心中淤積的所有悲傷,大抵是由瘋堂兄去世聯(lián)想到了歲月匆匆,感嘆自我人生碌碌無為而又不能停歇所生出來的。
但是堂兄葬身的墓地,卻很令人生疑,并不在家族墳冢聚集的墓園,而是天開塔下的龍門口水庫。據(jù)說這是他生前遺愿。我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將自己的骨灰撒在水庫里。族中的一個堂弟告訴我,多年前與瘋堂兄相好的那個姑娘是天開村的,因為去世時沒有出嫁,孤女不能入祖墳,便葬在古塔旁邊的土坡上了……我頓時毛骨悚然,脊背生風(fēng),趕忙又追問了堂弟其話中所言古塔,就是天開塔嗎?
堂弟點頭,稱是。并說: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我問父親,瘋堂兄第一次給到你手里的吊墜,刻著什么字?
白蓮。父親說。
時光如滑梯,我的童年一出溜兒就進入了一九八七年。
九月一日,是暑假結(jié)束學(xué)校開學(xué)的日子。在開學(xué)前兩天的夜里,我突然間從睡夢中驚醒,滿頭大汗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境很干凈,一點也不像這紛擾的人世間。夢的情節(jié)也并不復(fù)雜。夢中的我在一條清幽寂靜的大街之上散步,迎面走來一位衣衫飄逸的漂亮的女子,手里拿著一枝白色花瓣上沾滿了晶瑩水珠兒的蓮花,隨著女子的走動,水珠兒顫顫巍巍地不停抖動,似欲滴落。眼看那女子朝我走得近了,到我的身旁了,我便駐了足,可她只是朝我輕輕一笑,欲言又止,什么話也沒有說,就走過去了。當(dāng)我匆忙回頭看她時,卻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整個夢境沒有一點聲音,靜得讓人迷惑,靜得就好像是一段沒有聲音的早期電影。
這是一個奇怪的夢,一個詭異的夢。因為前一年去看“火球”的那天夜里,在我刨開石頭時,見一道白光從我眼前升騰而起。我昏迷之后,第一次做了這個怪夢。三日后醒來,便覺得那夢境太過詭異,所以一直就把它封存在心底,從沒有向任何人說起。
我稍稍定了定神,看了看臺歷上的日期:1987 年8 月30 日。我又翻找出前一年的舊臺歷,查找到看“火球”昏睡不醒的那一天的日期——1986 年8 月12 日??墒钱?dāng)我把兩本不同年份的日歷放在一起對照著看的時候,卻驚呆了。在兩本臺歷的這兩頁紙上,赫然印著同樣的一行文字:農(nóng)歷七月初七。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在此后三十載蹉跎歲月里,我的足跡遍布西北大漠每一個沙丘、祖國的名山大川以及地球上四十多個有著不同時差與溫差的國度,但是不管我身處何地、夢醒何處,不管參照的是哪一個國家的歷法,只要對應(yīng)上中國農(nóng)歷七月初七這天的日子,璀璨星光之下的我,一定是在這個夢中游蕩。時間準(zhǔn)得驚人。
盡管如此,可我從未在現(xiàn)實中邂逅夢中的那位手持白蓮花的女子。三十年間,我也一直在思考,那個手持白蓮花的女子,到底想和我說什么呢?
二〇一六年八月九日,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我不再相信這是某種離奇巧合,倒覺得這是瘋堂兄自己擇定要去擁抱幸福的吉日良辰。我撥開寥寥的殯隊人群,親手向水庫里撒了一抔瘋堂兄遺留在人間的粉末,一松手,他就輕飄遁形,回歸了自然。這一天的子夜,正好是天開塔的灘坡上冒“火球”事件之后的第三十個年頭的同一夜晚。我不知是為了記錄自己這段鮮為人知的經(jīng)歷,還是為了記述瘋堂兄的愛情,在送別他后,我從龍門口水庫直接回到家中,疾筆如飛,自午后至午夜,便寫出了這篇文字。欲擱筆時,忽然聽到墻上的電子鐘剛好響起一陣嗡鳴,提示我已經(jīng)到了子夜整點。我要去睡了,我想此時堂兄已在另外一世界與心上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共敘綿綿情意,就此結(jié)束了彼此三十年的等待。我也該歇歇了。我知道,在這個午夜里,不會再有重復(fù)、靜美的夢境出現(xiàn),那個衣袂飄飄,步履輕盈,手持白蓮花的女子,也終將不會再出現(xiàn)。
二〇一九年,我的作家妻子黑光女士對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作品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這期間,她以自己極其糟糕的西班牙語基礎(chǔ)和貧乏的詞匯量,艱難地閱讀了偉大的博爾赫斯先生的部分原文著作、日常筆記以及一些有關(guān)博爾赫斯的評論和野史逸文。在一本文字十分蹩腳的札記手稿中,她驚詫地讀到了博爾赫斯于一九六〇年暮春時節(jié)(彼時他那一雙近于失明的眼睛已經(jīng)全盲)曾有來中國尋求光明的打算,后因瑣事未能遂愿。也是在這本手札中,妻子讀到了如下的文字:“在漸漸生長的失望中也漸漸養(yǎng)活了遺憾。如果還有可能的話,最晚亦不能錯過一九八六年的初秋。在璀璨的星光下,將有神奇的光照耀中國北方房山縣一座名為天開的古老塔院,沐浴了千年神光的盲人,此時將會重獲光明……”這本被妻子自以為是地譯作《觀復(fù)》的閱讀手札,其權(quán)屬者兼寫作者是博爾赫斯先生一個忠實的文字“信徒”。作者自述他閱讀了偉大的博爾赫斯先生遺留在世間的每一個文字,札記中不少內(nèi)容摘錄于個人私藏,未見于傳世文獻。妻子看不上作者的文字水平,對其史料價值倒是深信不疑。后來,妻子針對《觀復(fù)》這本札記也寫了一本自己的札記,名為《復(fù)觀復(fù)》,我看了這個名字,簡直頭都大了。
博爾赫斯先生對中國的向往是舉世皆知的。但是,非常令人遺憾,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博爾赫斯先生于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與世長辭,最終沒能在那一年的初秋來到向往已久的中國。當(dāng)然,他也沒能沐浴到天開的神光,直到其去世前的一瞬間,那雙失去了光芒的眼睛,已在無盡黑暗中企望了三十余年。后經(jīng)各國的作家、翻譯家和不具姓名的文學(xué)愛好者整理、證實,就目前找到且可以確認的他的全部遺作中,直接提及中國的文字共有四十余次之多,另外還有如“青島大學(xué)”“紅樓夢”等更多更為具象的名稱??上攵?,他是多么想來中國啊!
誠然,對于妻子而言,四十次或四百次,“青島大學(xué)”或“紅樓夢”,都不如那本《觀復(fù)》閱讀手札中“房山”和“天開”兩個名詞令她更為敏感。這似乎是一種作家職業(yè)病,作家只關(guān)注他們想關(guān)注的。她問我房山是否有天開,天開又是否有古老的塔院?我并不想用一百句謊言去掩蓋曾經(jīng)的緘默,便告訴她天開是個小村莊,天開多年前確有一座殘塔,現(xiàn)如今不知是否還站立著;寺院也是有過的,但早已不復(fù)存在。妻子旋即上網(wǎng)查閱,在“度娘”的引領(lǐng)下,鏈接連續(xù)鏈了三道彎,就拐到一九八六年房山縣天開塔冒“火球”的那一事件上了。我心里忐忑,惶恐她再追問此事,但她只是提出讓我陪她去一次天開的請求,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在心里也涌動了去龍門口水庫憑吊瘋堂兄的執(zhí)念。瘋堂兄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三年。天開塔的神光博爾赫斯先生無緣得見,走早了六十天。但是當(dāng)時的博老爺子并不知曉,那位《觀復(fù)》手札的作者也未能及時發(fā)出感慨和做出贅述,在遙遠的國度里,一個十一歲的懵懂少年替代偉大的盲人作家,接納了神奇的千載靈光。
我和妻子來到水庫大壩東側(cè),從一條十分干凈規(guī)整的水泥路蜿蜒上山。轉(zhuǎn)過幾座灘坡后,遠遠望去有一座新修建起來的紅圍墻寺院。行至山門處仰觀懸掛的匾額,寫著“天開寺”。進到寺內(nèi),我與妻子逐層在殿宇焚香敬拜,我不知她默念的許愿詞中是否提及了她崇拜的偉大的博爾赫斯先生,但是在我的禱告語中,我確實虔誠地又一次感謝了瘋堂兄衛(wèi)義,并愿他來生愛情自由、美滿。
布施功德后,妻子懇請殿內(nèi)一青衫僧人為我們講一講天開古寺的歷史,僧人雙手合十,欣然接受。他先引領(lǐng)我們走出殿宇,來到開闊幽靜的院坪,手指了南北又指東西,從寺院布局開始講起,說大雄寶殿、藥師殿、鐘樓、鼓樓等都有原址,但現(xiàn)在看到的建筑,完全都是重修的新古建。之后,我們出寺院西行,漫步至一座灰色挺拔的磚塔旁,未經(jīng)僧人指點,我便看出這是三十年前曾經(jīng)見到過的殘破的天開塔,現(xiàn)已被修葺好,比我昔日見時長高了許多。古建修繕講求修舊如舊,但單拿眼前的天開塔來說,磚瓦材料棱角過于硬朗,外觀色澤太新,少了歲月洗禮之感的同時也乏了斑駁的古意。
僧人說:“當(dāng)年,這里風(fēng)景秀麗,氣候宜人。文人墨客,云集至此,信男善女,進香拜佛,人群熙攘,絡(luò)繹不絕。民國以后,該塔破壞嚴重,失去昔日秀美挺拔之姿態(tài)。然而,其殘存部分仍不減其古樸壯觀、巍峨凝重之神韻?!?/p>
妻子問僧人,天開塔院是否出現(xiàn)過神光事件?
僧人答道:“據(jù)《元代魏必復(fù)天開中院碑記》載:‘天開古名剎,在房山之麓,規(guī)制始于漢,歷唐晉隋迄五季,盛于遼,廢于金季之兵’?!?/p>
一九九〇年六月一日,山北天開村三名青年人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裸露的地宮,及宮門處封堵的方磚。三人懷好奇之心,拆開磚頭,下到地宮,見到了宮內(nèi)寶藏之后,先是大喜,又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萬般無奈嘆息許久,便報告了政府。六月三日,市文物研究所與房山區(qū)文物管理所,對天開塔和地宮進行了考古發(fā)掘工作。地宮券門南向,呈八角形,檐部飾以青磚斗拱,穹隆頂滿布花草壁畫。中央位置豎立磚石結(jié)構(gòu)的小塔一座,高約七尺。小塔前擺放木質(zhì)椅子和條桌。桌上陳設(shè)著高足碗、銀缽、銅盆等供具。塔座兩層,下為單層方磚,磨制成弧線形;上為白玉石的須彌座,座前側(cè)刻有捐資人姓名。中腰的八面刻有“大遼燕京良鄉(xiāng)縣金山鄉(xiāng)樂深村西約一里地有古嚴陵洞”等文字。塔中間是由半圓形石雕蓮瓣座承托的石函。蓋與函四面均刻楷書銘文。蓋上銘文為“請到放戒,內(nèi)更有釋迦佛舍利壹拾顆……”,函上刻文是“嚴陵洞再建舍利匣序……”石函內(nèi)套方形銅函、再內(nèi)套方形金函,最里層的函是塔狀的水晶瓶,內(nèi)裝有舍利子五顆。
一九八六年秋天,農(nóng)歷七月初,天開塔地宮內(nèi)“釋迦佛舍利”,歷經(jīng)千載,大放佛光,數(shù)十萬人目睹了這一盛況,天開古塔一夜便名揚天下。至此,殘損的寶塔和天開古寺才得以重修。
妻子不解地問:“此番來訪前,我也道聽途說一些放光的事,感覺十分虛渺。網(wǎng)絡(luò)上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佛光,有人說是地光,有人是道光,有人說是阿門光……眾說紛紜,師傅何以判定其為千年舍利之光?”
青衫僧人雙手合掌,念誦阿彌陀佛,曰:“出家人不打誑語。政府文物部門在天開塔地宮發(fā)掘出包括五粒釋迦佛舍利(應(yīng)為十五粒,遺失十粒)在內(nèi),共數(shù)十件重要文物。據(jù)小石塔上銘文載,天開塔于大遼統(tǒng)和五年(公元987 年)夏日,釋放佛光,滿天絢爛,璀如光海,蔚為壯美。大江南北千山萬寺僧眾、信眾,及高麗、日本、波斯、天竺等邦鄰高僧聞訊,皆乘舟楫、策馬駝或徒以腳力跋山涉水前來參拜觀瞻。佛光普照多日方息。但此后三五載間,仍有不知詳情的僧師信眾,風(fēng)塵仆仆而至,以企觀沐佛光、加持法力,渡劫難、消災(zāi)病、避兇禍。一九八六年夏末秋初,佛光又現(xiàn),驚動四海。此次放光距上一次相隔整整九百九十九年矣,放光約半月有余,數(shù)十萬人均親眼看到了“火球”噴冒之千年盛況。然“火球”云云,是為世間蒼生之訛傳,實乃塔中我佛舍利之光矣。現(xiàn)舍利藏于白帶山云居古剎,而供奉舍利子的小木桌、鐫刻銘文石函等法物,則收置于首都博物院藏寶的窨窖中?!?/p>
青衫僧人的話語,嚴絲合縫,因果平衡,既真實又玄虛,但修飾語和概詞過多,倒使妻子產(chǎn)生實證不足將信將疑的感覺。一個整天碼字的文字壯工,心里最清楚的就是每個字的重量,及每一字碼放之處的虛實。
我站在妻子與僧人的身后,靜然緘口,并用心揣度回味著她與僧人這一問一答中的玄妙。當(dāng)妻子對僧人的話產(chǎn)生了疑惑和乏味之感時,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的童年就在附近生活,我怎么沒有聽你說過,你對冒‘火球’的事有了解嗎?”
“此事可信?!蔽掖?。
之所以如此迅速肯定地作答,是因為她是以“火球”一詞提問,并沒有讓我判斷那是什么光。如果她真的問那是什么光,我想我極有可能會答出所有備選答案之外的一種——“殞光”。
妻子轉(zhuǎn)回身時,眼前便只有空寂的塔院了。青衫僧人不知何時已然離去,蹤影杳杳。
我扶著塔院的漢白玉圍欄,眺望碧波蕩漾的水庫,想起了為情所困孤老一生的瘋堂兄,心底便生出了無以名狀的酸楚與悲切。
“你相信千年等一回這種事嗎?”妻子問。
“愛情可以,我相信?!蔽掖稹?/p>
是時,山風(fēng)習(xí)習(xí),天開寺里傳來了悠悠鐘磬、僧彌梵唱及木魚沉靜的天籟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