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拙的美感

戴明賢

我認識容溪君，見面兩次，都是在觀看友人畫展之后。他告訴我，他對安順屯堡文化很是著迷，要把它作為專攻的繪畫對象。我從手機照片中看到一批他畫筆下的安順屯堡，感覺畫風獨具特色，有一種我很喜歡的簡約稚樸氣息。這次又從手機照片中看到更多的作品，成功之作不少。我與他一樣，也是屯堡文化和繪畫的愛好者。他充滿靈感地為我家鄉(xiāng)的屯堡作畫，我自當欣然為他的屯堡畫冊作序。

安順屯堡人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漢族群落，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可能是獨一無二。他們的入黔始祖輩，在明朝初年就奉朝廷的命令，從江南江淮農(nóng)村集體遷徙到千里迢迢的貴州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扎根屯田，繁衍生息。舉目眺望，一片陌生的荒原；環(huán)顧四周，語言不通風習迥異；衣食住行全憑雙手創(chuàng)造。這種生存狀況，決定了他們必須抱團取暖、勠力同心、自給自足、牢記根本的生活原則，并形成了以平民性、守成性和親情性為特色的屯堡文化，且既不同化于當?shù)貍鹘y(tǒng)，又不復能接榫于所來自的故土。所以我認為安順屯堡人是漢族中最自覺最全面地留住鄉(xiāng)愁的一個群落。明初入黔的屯堡人分布在貴州的很多地方，但文化形態(tài)保存最完好，最接近屯堡原生狀態(tài)，最有代表性的屯堡文化只存在于安順。原因是安順地處內(nèi)地通往云南的咽喉地帶，正是當時朱明政權最后統(tǒng)一全國的軍事重地，所以在安順屯軍屯田的人數(shù)最多，組織最嚴密，凝聚力最大，成為了屯堡文化的核心和堡壘。它具有堅韌的生命力，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安順文化，其特征與屯堡文化幾無二致。

建筑（石屋石巷石碉堡）、服飾（婦女的寬袍大帶鳳頭鞋）和地戲（頂著精雕彩漆的面具演出歷代戰(zhàn)爭故事），是最易辨識的安順屯堡文化景觀，也正是容溪君最傾心的描繪對象。他用一種簡約粗獷的藝術語言來畫屯堡，造型模糊、筆觸粗放、構圖簡略、色彩冷黯，營造出一種夢幻式的意境，呈現(xiàn)出一種天真樸拙的美感。白石的屯堡像沉睡在月光下的六百年舊夢里。服裝古樸的屯堡老婦憩息在夕陽余暉的門洞下。三三五五的地戲人物，在石巷行走，在夜空飛翔，仿佛就是祖先英靈的化身，時刻衛(wèi)護著屯堡的平安。從這些畫中明顯能感覺到畫家對屯堡文化的熱愛之忱，這種畫風又正好與屯堡文化有本質(zhì)上的相通。

我從來喜歡稚拙古樸的審美趣味，它有一種規(guī)矩繩墨之外的天真嫵媚。比如書法中的簡書、爨寶子、敦煌寫經(jīng)，繪畫中的梁楷人物、齊白石人物和山水、金農(nóng)的梅花和人物、敦煌壁畫中的人物，雕塑中的霍去病墓石獸，隨處可見的民間石刻石雕，街頭巷尾許多歪打正著饒有別趣的招牌啟事，音樂中的侗族大歌、苗族飛歌、蒙古長調(diào)，還有生活中不時邂逅的兒童畫、素人畫。還有一個每天都可以從視頻中看到的天生之物：大熊貓，就具有不言而喻的稚拙之美，它就是以那股又頑皮又笨拙的萌勁憨勁征服了看客。多年以前，我們?nèi)胰タ匆粓瞿概彤嬚?，女兒是有名氣的畫家；母親是教師，退休后才學女兒的樣拿起刷筆隨興涂抹。我們不約而同地非常喜歡老太太的那些作品，雖然很不專業(yè)，卻有一種專業(yè)畫所沒有的天真樸拙的美感。用我們的傳統(tǒng)術語，大概就是所謂神品、能品之外的“逸品”吧。實際上稚拙趣味的藝術早已是一個自足的存在，只不過是存在于主流審美的視野以外，長時間處于無視、偶爾受到蔑視（偶然瞥見時）。

稚拙藝術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按我的閱讀經(jīng)驗，以稚拙趣味為審美特色的藝術大致可分為兩大類：自覺的追求和自然的流露。后者是由素人（包括民間工匠）創(chuàng)造的，大量存在，無須列舉；前者則成為藝術家的審美標志，就是追求天真任性的自由。關良的戲曲人物畫是最典型的例子，還有崔子范的花鳥，韓羽、黃永玉的人物，徐生翁、趙冷月的書法，等等。其實在斬釘截鐵的魏碑書法中，很多墓志也在整齊方嚴中漏出一些稚拙的趣味。從世界范圍看，稚拙審美的藝術非常豐富。非洲藝術是一重鎮(zhèn)，歐洲拉美也有許多版畫家追求質(zhì)拙的風格，美國有花卉植物的稚拙畫派。白俄羅斯有兩位稚拙派畫家還在北京舉辦展覽（媒體稱稚拙為喵趣）。足見拙味審美也是一種人同此心的選擇之一。畢加索說自己“可以用很短的時間畫得像一位大師，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像孩子那樣畫畫，意思也差不了多少，只不過他的實踐是走向幾何式的抽象而非隨興的稚拙。

毋庸諱言，民間藝術家的稚拙趣味是與技巧不足相聯(lián)系的，是藝術手段不夠完備的表現(xiàn)。但是這種欠缺又構成了另一種優(yōu)點：讓創(chuàng)造少受技術程式的束縛，得以恣意地流露天性。這就是中國智者的理念：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當然，素人藝術甚至更需要天賦，并不是凡素人畫就好（反之，市間不乏技術訓練有素、畫面中規(guī)中矩的作品，只因缺乏天賦靈氣而不能引起觀者的共鳴）；更不是認為素人藝術優(yōu)于專業(yè)藝術，而只是認為它自有其審美價值，理當有一席之地，應當允許自美其美。我對于文學藝術的基本觀點是“藝無一體，美有萬殊”，應當不帶框框套套去玩味，享受多種多樣的美；而不是用一把主流的尺子去一統(tǒng)天下。任何審美追求的藝術都可以各美其美。藝術只有好壞高下之分，而不是論專業(yè)業(yè)余、這派那派、自學成才或大師高足。

就用這些不夠?qū)I(yè)的文字作為容溪君不夠?qū)I(yè)的畫冊序言并借此說了許多溢出體例的話。只再補充一句：屯堡還有一大優(yōu)長，家常烹飪。但是沒法畫沒法說，只有去自己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