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30歲那年,彭海濤先后遭遇了兩名至親的死亡。那感覺像是用小刀一片片剜下骨頭上的肉,使得一場漫長而刺骨的寒意,遺留在生者體內。
對于情緒敏感的人而言,要在受到命運擺布后的強烈挫敗感中活下去,實在不容易。彭海濤心想,肉體的活還不算活,精神要是垮塌了,無異于行尸走肉。
作為一個未接受過正規(guī)音樂教育的人,他放任自己躲避進音樂之中,讓鋼琴成為庇護所。
他不識五線譜,純粹憑借自虐式的肌肉記憶來復刻樂曲的演奏流程。從2022年開始,日本鋼琴家坂本龍一先生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帶著他走向街頭。這首被彭海濤反復彈奏的悲傷樂曲,最終指引他與人群中形形色色的故事相逢。
對于彭海濤而言,父親彭靜的死亡是逐日發(fā)生的。整個過程耗時兩年。首先出現(xiàn)的征兆是腦梗,具體表現(xiàn)為走路不利索。一年多后他漸漸癱瘓在床,生活無法再自理,隨后因中風住院。直到2020年初,父親在武漢漢陽醫(yī)院離世,死因是“普通肺炎”。
在父親的腦梗發(fā)生后,彭海濤結束了9年的北漂生涯,回到了家鄉(xiāng)武漢,從而見證了原本肥胖的父親像“一個漏氣的皮球”般逐漸凋零的過程。
他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幾乎成了個半癡呆的孩子。病人的日常,就是在沙發(fā)上枯坐一整天,需要人把飯做好,喂到嘴里。而病情惡化的那天,彭海濤發(fā)現(xiàn),父親先是在床上久睡不醒,然后驟然開始抽搐,于是他終于看見了母親說過的,中風的病人臉上“那張中邪的、扭曲的臉”。從那以后,父親開始癱瘓在床,開始生命的倒計時。
大半生受躁郁癥困擾的彭靜,偏偏是在中風導致的大腦功能喪失后,才慢慢變得平和。他會在吃飯時像小孩那樣笑起來,露出他因常年酗酒掉光了牙齒后枯敗的牙床。
他原本是被彭海濤“釘在恥辱柱上”的男人。在彭海濤14歲那年,彭靜消失了一個月。后來,在母親的帶領下,這對父子最終在一家精神病院相見,隔著鐵門,彭海濤看見了他被確診為躁郁癥的父親。
因為精神疾病的困擾,彭靜常年與酒精做伴。他從不對家人施暴,但當躁郁發(fā)作的時刻,他會在喝醉酒后不停地哭,鬧,和家人吵架。在那時的彭海濤眼里,彭靜是一個極度的“l(fā)oser”,人群之中的失敗者。為了反叛父親,他從武漢考到北京電影學院去讀書,在北京漂流9年,正是為了離家越遠越好。
有時候,生命總是用消逝的方式讓人真正看清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2020年3月16日,在武漢封城期間,父親彭靜在ICU里悄然去世。在彭海濤僅剩的回憶中,遺憾和內疚才像潮水一樣慢慢上涌。
他想起父親是個很好的人,在街上看到別人挑著扁擔搬東西搬不動,他會跑去和別人一起搬。
有段時間他常常來到彭海濤的夢里。夢里父親有一副非常慈祥的面龐,夜里彭海濤餓的時候,父親總是問:“濤,想吃什么?”于是他常常叫父親去給他買粉絲煲。后來有次他去家樓下的夜宵攤吃燒烤,老板把菜給他端上來的時候,跟他講:“我記得你爸爸,你爸以前經(jīng)常給你買粉絲煲?!?/p>
而失去尚未完結。在這年的年底,彭海濤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他給孩子起名叫彭海浪,但彭海浪出生的時候,早已沒有了呼吸。
那天,在開始接生之前,醫(yī)生就檢查出來,胎兒已經(jīng)失去心跳,確認死亡。這種情況下,孩子母親也處在生死時刻,彭海濤記得,他在產(chǎn)房門口等了3小時,直到有個醫(yī)生出來問他,你要看一眼孩子嗎?
那是個有著佛陀面龐的小孩,被醫(yī)生抱著,穿越產(chǎn)房里長長的通道來到彭海濤面前。彭海濤抱著他,下意識地親了親他的額頭。
醫(yī)生還問,要不要做醫(yī)學切片,取一塊孩子身上的組織,檢查下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死亡。彭海濤當場就拒絕了,他不想知道原因,結局已成既定事實,知道原因也沒有意義?!拔乙屗暾仉x開。沒有原因,生活哪有什么原因,就只有結果。”
父親離世后的悲傷,就像是身體里一顆荊棘的種子開始發(fā)芽,慢慢長出枝丫,尖刺插進肉體,而孩子胎死腹中的痛苦是利刃瞬間捅進胸口,連帶著巨大的恨意涌現(xiàn)。
他說,父親離世后的悲傷,就像是身體里一顆荊棘的種子開始發(fā)芽,慢慢長出枝丫,尖刺插進肉體,而孩子胎死腹中的痛苦是利刃瞬間捅進胸口,連帶著巨大的恨意涌現(xiàn)。為什么恨呢?因為他感到,人在命運面前毫無尊嚴可言。
“太他媽的沒有意義。從那以后我就暗自發(fā)愿,我要讓生活產(chǎn)生一點意義。我恨它,我恨命運,只要我活下來一天,我就要以我的生命跟它對抗?!?h3>你好,勞倫斯先生
從2020年邁向2021年的冬天極其寒冷,接連送走父親和孩子后,彭海濤在家里度過了沉默的8個月。他拋開一切生活上的瑣事,也不再工作,每天從早到晚只做同一件事—彈鋼琴。
那時候,妻子和母親都覺得他瘋了。
關于彈鋼琴的起因,他向別人講述最多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2019年底,他的父親中風癱瘓,在巨大的壓力之中,他總是通過工作來麻痹自己。直到某天在地鐵上,他無意間刷到了2013年坂本龍一先生在紐約舉辦的一場交響樂演出。音樂廳里奏響的是一首名為《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曲子,在樂曲的起落中,他突然看見地鐵黑色的玻璃門上,倒映出他自己滿是眼淚的臉。
在極度悲傷的時刻,人們或許只是想要尋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這個地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足夠穩(wěn)固,剛好能夠庇護人的內心。
“當你全神貫注地投入一件事的時候,你就不想其他事。那時候我覺得它(鋼琴)像個籠子一樣,能把你框在里面。它能把你所有的喜怒哀樂,你的悲傷,你的痛苦,給你框柱。那么大一個鋼琴,就像個鐐銬一樣,把你銬進去?!?/p>
“Lets Enjoy!”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他心中的勞倫斯先生,彭海濤從沒考慮過要去系統(tǒng)地學習鋼琴,他的方法是,對照著網(wǎng)上的教學視頻,死記硬背下老師彈琴的手勢。
視頻里,鏡頭從上往下垂直地錄制了老師彈琴的手,每按下去一個琴鍵,對應的地方就會亮起來。這首曲子被他拆分成208個小節(jié),每小節(jié)有大概16個手勢。在每一節(jié)里,他先背下左手的按法,然后背下右手,再讓兩只手同時演奏。背完了第二節(jié),再把它和第一節(jié)連接起來。在幾個月時間里,他不停地記憶,練習,那是個痛苦得近乎“自虐”的過程,毫不講求循序漸進。
光是把整首曲子的手勢背下來,就已經(jīng)耗了8個月。一開始,他經(jīng)常彈錯,在持續(xù)而反復的練習中,他逐漸能彈出完整的旋律,再到后來,他終于能在演奏中表達自身的情緒。現(xiàn)在,哪怕是在沒有光亮的黑暗之中,他也能完成演奏。
1983年,坂本龍一為導演大島渚的反戰(zhàn)電影《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創(chuàng)作了同名樂曲,音樂中反抗戰(zhàn)爭與強調人性之美的力量經(jīng)久不衰。直到2012年,坂本龍一前往日本“3·11”大地震后設立的避難所舊址,再次為福島核電站事故中的災民們奏響這首曲子。那時候,黑暗中的避難所里,人們互相倚靠著聆聽鋼琴的聲音。
在這個關于勞倫斯先生的故事中,鋼琴從來不屬于高高的殿堂,琴聲中流動著的晦暗難明的悲傷和溫暖柔和的撫慰,注定要將彈琴的人引向現(xiàn)實世界,引向更廣闊的人群。
在父親去世后頻繁浮現(xiàn)的夢境中,有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彭海濤的心,在新冠疫情仍舊盤踞在社會中的 2022年盛夏時節(jié),他決定要把鋼琴帶向戶外,發(fā)起一項“為武漢彈24小時鋼琴”的活動。
這首曲子被他拆分成208個小節(jié),每小節(jié)有大概16個手勢。在每一節(jié)里,他先背下左手的按法,然后背下右手,再讓兩只手同時演奏。背完了第二節(jié),再把它和第一節(jié)連接起來。
在9月1日當天,他把鋼琴搬到武漢東湖的凌波門,邀請路過的市民一起彈響屬于自己的樂曲。
后來和彭海濤成為朋友的鄧歌向我描述:那個下午,天氣并不是很熱,空中云層重疊,有種風雨欲來的架勢。在武漢最大的湖泊東湖上方,幾排棧橋延伸向湖心,一架三角鋼琴擺在那里。路過的人們受到彭海濤的邀請,輪流上去彈琴,其中有游江泳的老人,也有鉆到鋼琴底下玩的孩子。很多人都不會彈鋼琴,但都可以去隨意地彈奏。
那天,鄧歌穿了件紅色的漢服外套,站在人群中很顯眼,彭海濤也走過來邀請她去彈琴?!拔艺f我不會彈,他說你隨便上去彈,因為你的衣服太美了?!?/p>
在此之前,鄧歌也從來沒有學過鋼琴,但當她坐到鋼琴前的時候,面向湖水,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富有詩意。她沒有戴口罩,即興地彈了一小段,結束以后有攝影師來找她,想要把拍下的照片傳給她。人和人的壁壘在那個時刻仿佛消解了,大家摘下口罩,相互聊天,試圖建立聯(lián)絡,并且共享同一個愜意的下午。
從凌波門出發(fā),彭海濤帶著鋼琴開始了他的漂流。他和他的鋼琴會出現(xiàn)在漢陽的居民胡同、成都的老茶館、人民公園、長江上的小船甲板、宜昌的洲頭。他的靈感有時憑空出現(xiàn),于是會把鋼琴彈給城市,彈給長江,也彈給好些逝去的生命。
在荊州,曾有一個聽琴的老師說,彭海濤的鋼琴看上去像一塊墓碑。一臺黑色的立式鋼琴,就像墓碑一樣佇立在街頭巷尾,它方正的形象常常讓畫面變得出奇的平衡。彭海濤心想,喔,好像是啊。
這塊墓碑從一開始,就刻著彭海濤的父親彭靜和兒子彭海浪的姓名,后來,又刻上了坂本龍一和楊尚杰的名字。
今年4月2日那天晚上,彭海濤從妻子口中得知了坂本龍一去世的消息,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哭了起來。他知道坂本龍一身患癌癥,身體狀況不好,但沒想到死亡再一次突如其來地光臨。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但他還是打電話給搬琴的師傅,把對方從床上叫起來。他說要把琴搬去楊泗港大橋下的長江岸邊,在凌晨開始一場悼念。他臨時做了一張活動海報,發(fā)到一些本地朋友們的微信群里,但并不曾期待有誰會在寒冷的深夜到來。
他從凌晨零點開始彈奏《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在一片漆黑之中,琴聲首先帶給人一種靜謐的幸福的感受,就像人們處在童年時期那樣安寧。然后,曲調開始進入更加復雜的區(qū)域,在彭海濤看來,那就像是人的成長過程—進入青春期,孩子開始走向一個更大的世界,開始與更多的人相遇,于是產(chǎn)生了懷疑,也遇到挫折。在懷疑和挫折的巔峰,命運突然急轉直下,讓人墜入谷底。
就在即將觸底的時候—“突然一束光從海平面打下來,你開始決定要掙扎起來,不要沉淪,于是掙扎著往海平面浮上去。當你浮上去之后,你從深淵之中探出頭呼吸的時候,你看到了海闊天空。但是這片海闊天空并不是晴空萬里,它可能有暴雨、冰雹,有一切的(復雜性)。那是覺醒的力量?!?/p>
他像虔誠的信徒那樣彈奏。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復之中,他的整個身體蜷曲著,近乎匍匐式地在鋼琴上按下黑鍵與白鍵。父親的躁郁癥,似乎在他的身體里也埋下了某些頑固的基因,從他彈琴的姿勢上你就能看見他的自我與偏執(zhí)。他懷念坂本龍一,因為從坂本龍一的音樂里,他解讀出了屬于自己的答案:覺醒之后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學會直面?zhèn)础⒋煺?,和一切黑暗的東西。
凌晨的氣溫太低了,冷風直往他的領口里鉆,直到38分鐘之后,他凍到無法繼續(xù)演奏,起身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了烏泱泱幾十個前來陪他一起悼念的陌生人。
我在7月6日晚10時見到了彭海濤,同樣是在武漢的楊泗港大橋下,他那墓碑般的鋼琴再次出現(xiàn),悼念李玟,一個永遠有著明媚笑容卻因抑郁自殺的人。
前來參與悼念的人們買了滿地的鮮花,簇擁著李玟的黑白相片。一位穿著長紗裙的母親帶著年幼的女兒來彈琴,她的琴聲低鳴,很像哭聲。彭海濤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怎樣的故事。在她結束演奏以后,她抱起女兒,用手輕輕擦干女兒臉上的眼淚,然后就離開了。
聚攏在這臺鋼琴周圍的人,似乎共享著同一個訊息,即,不要遮掩,請允許悲傷。大家會一起為逝去的生命流淚,在長江邊上不斷往來的晚風中,一起唱歌。
今年6月1日,彭海濤的好友楊尚杰,同樣因為飽受抑郁癥折磨而自殺身亡。
從凌波門出發(fā),彭海濤帶著鋼琴開始了他的漂流。他和他的鋼琴會出現(xiàn)在漢陽的居民胡同、成都的老茶館、人民公園、長江上的小船甲板、宜昌的洲頭。
他們原本約定好,要把鋼琴帶到長江流域的沿岸城市,同時拍攝長江流域的紀錄片,但就在他們計劃開始的三天前,藝術家楊尚杰,率先不辭而別。
為了悼念楊尚杰,彭海濤把鋼琴搬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宜昌,在長江邊上演奏。在那里,彭海濤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時刻。
當天下午五六點,天漸漸黑下來了,原本擺放在岸邊的鋼琴底部漸漸被上漲的江水淹沒。原本坐在琴凳上的彭海濤,突然決定要下到長江中,游出50米,然后再游回來繼續(xù)彈奏。
同行的朋友趙彬在岸上看著,想叫他趕緊回來,水深流急,哪怕是有再好的水性,也抵不過人生地不熟。正當趙彬著急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彭海濤開始在江水中掙扎呼救。
當時,上游的葛洲壩水庫開始放水,水位瞬間猛漲。彭海濤一開始以普通的姿勢游泳,然后他開始轉換成更加專業(yè)的蛙泳姿勢,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么游,仍然被水流推得向后倒退?!澳菚r候我已經(jīng)用盡全力,如果我繼續(xù)保持那個姿勢游下去,我一定會抽筋的。結果就是,我要么被沖向下游,要么就沉下去?!?/p>
岸邊的趙彬已經(jīng)開始跑去找人來救援,他著急得“鞋子都跑掉了”。就在生死關頭,葛洲壩的放水停止,彭海濤才終于從江水中回到了岸邊。他上岸后,靠在趙彬肩膀上大哭出聲。在接近虛脫的情況下,他重新回到他的鋼琴前,一邊哭一邊彈完了最后一曲勞倫斯先生。
那時候他想到,這就像是他這三年的生活,經(jīng)歷了從快要被命運摧毀的死亡邊緣回來的過程。在水中掙扎的時候,父親的臉和兒子的臉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他終于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活了回來,所以如能僥幸生還,應當更加愛護自己的生命。
“好好活下去?!彼恢挂淮蜗蛭抑貜瓦@句話,其實是在告誡他自己。
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指責他作秀,批評他自我感動,但人生是屬于自己的,如果無法感動自己,那么他也很難真實地感應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在接連不斷地送走他所愛的那些人以后,他從江水中逃脫,也從悲傷中逃脫,哪怕是被指責為自我感動,也要好好活下去,并且,要“熱淚盈眶地活下去”。
(張鶴同、蜘蛛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