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南風北漸”視角下北魏元懌墓壁畫的特征

馬夢月

一、“南風北漸”的概念及北魏元懌墓壁畫的文化背景

（一）“南風北漸”的概念

北魏遷都洛陽后，孝文帝實行全面、激進的漢化改革，胡漢民族進入主動融合發(fā)展的新時期。北魏無論是政治制度、社會活動還是文化藝術都全面效仿南朝，使南朝學風北傳。當時，北方士族在心理上已經(jīng)普遍認同北魏王朝的正統(tǒng)性，步入十六國以來民族交融發(fā)展的全盛時期，真正實現(xiàn)了拓跋鮮卑從草原游牧文明到中原農(nóng)耕文明的文化轉變。不僅拓跋鮮卑的社會風潮由“武治”轉變?yōu)椤拔闹巍?，進入“以文治國”和民族融合的新時期，而且北魏在經(jīng)史學術、文學藝術等方面主張文章致用，文風趨向質樸，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質化。所以，在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北方審美趣尚日益傾向南朝，“南風北漸”成為北魏洛陽時期藝術風格發(fā)展的主流趨勢。這不僅改變了北魏平城時期“粗獷雜糅”的風格特征，而且在“南風北漸”和南北融合的基礎上形成了“清峻典雅”的藝術面貌。

經(jīng)過拓跋鮮卑全面的漢化改革，胡漢兩族矛盾得到了極大的緩解。在“南朝化”的時代主流下，胡族文化主動、全面地融入漢文化之中，變胡風為漢風，民族融合快速發(fā)展?！澳巷L北漸”成為此時期文化藝術演變的大致走向。

（二）北魏元懌墓壁畫的文化背景概述

北魏遷都后的洛陽城在經(jīng)歷了近兩百年的冷落后，再次成為王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遷都之后，孝文帝迫不及待地進行了全面且大刀闊斧的漢化改革，南北文化藝術之間的交流更加頻繁和密切。與此同時，統(tǒng)治者尤其傾慕江左風流（魏晉河洛新學），追隨和模仿南朝成為彼時北朝文化藝術的主流趨向，這使北方的文化審美情趣普遍追隨南朝。拓跋鮮卑也因此逐漸脫離游牧民族的粗獷質拙之氣，而變得儒雅風流，南北文化藝術出現(xiàn)了共同繁榮，審美風尚趨于統(tǒng)一。

與文化藝術相得益彰的是，北魏都城地區(qū)的墓葬對官方喪葬禮儀制度貫徹得最為嚴格，也最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當時主流的墓葬文化。北魏遷都洛陽后，不僅漢族的孝行觀念受到極大的重視，舉孝廉之風日益隆盛，而且厚葬之風也愈演愈烈。洛陽地區(qū)的墓葬在繼承平城墓葬文化的基礎上，積極主動、全面地吸收南朝文化新風，墓葬的等級制度更加完善，并形成了北魏后期的墓葬規(guī)制?！段簳酚涊d，孝文帝“及遷洛陽，乃自表瀍西以為山園之所”，可見他已把邙山定為最高規(guī)格的皇族墓葬區(qū)，并要求南遷的鮮卑各族人死后必須葬入這個墓區(qū)內，不許歸葬代北。本文所討論的王元懌墓明確地反映了這一歷史。

北魏洛陽時代晚期的墓葬圖像，主要見于盝頂方形墓志、石葬具與墓葬壁畫三種載體上。漢魏壁畫傳統(tǒng)是其發(fā)展的源頭，更多的是直接吸收、繼承了東北地區(qū)、河西地區(qū)的魏晉因素，促進了北魏早期壁畫墓的產(chǎn)生。隨著政治中心的南移，開始學習、吸收南朝墓葬裝飾藝術，不斷引入佛教藝術形式，在融會貫通后形成了北魏特有的墓葬裝飾藝術。這一時期的藝術不僅有平城時代葬制的延續(xù)，最為關鍵的是其雜糅并采納各類藝術形象和文化因素，形成了全新的組合圖像內容、線刻技術和藝術風格，從而明顯區(qū)別于此前和之后一段時期的墓葬裝飾藝術。北魏元氏墓志是少數(shù)民族拓跋氏文化融合漢文化之后興起的藝術形式，這種多元藝術、多民族的有機融合，成就了嶄新的北魏文化面貌。迄今為止，已發(fā)現(xiàn)的北魏洛陽時期元氏墓葬的資料十分豐富，出土的墓志收藏在河南博物院與洛陽博物館等多個文化展館，體量大、內容豐富，有無窮的研究探索空間。

（三）簡述北魏元懌墓

洛陽北魏元懌墓葬由墓道、前甬道、石門、后甬道、墓室構成。墓室及甬道繪有壁畫，因盜竊和雨水沖刷嚴重，墓室內部壁畫已遭到損壞，內容無法辨識，僅甬道兩側所繪儀衛(wèi)武士尚存，并在墓室前部淤泥中發(fā)現(xiàn)一彩繪陶俑頭。墓中繪制武士在漢墓中已比較常見，洛陽地區(qū)新莽和東漢時期的墓葬常常在墓室內部繪壁畫或在墓門內繪制門衛(wèi)和武士形象，北魏時期沿襲了漢魏以來的喪葬習俗。不同的是，北魏清河王元懌墓利用墓門以外的甬道空間繪制儀衛(wèi)武士壁畫以顯示墓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此類做法目前所知年代較早。這樣的布局安排使所繪武士除了具有守衛(wèi)墓主人之意外，更增添了顯示墓主人生前地位的作用。墓中出土北魏《元懌墓志》，孝昌元年（525年）十一月二十日立，形制完整、規(guī)格較高，高95.5厘米，寬99厘米，志文32行，滿行32字，現(xiàn)藏于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

二、“南風北漸”視角下淺析北魏元懌墓壁畫

（一）“南風北漸”視角下壁畫人物的“秀骨清像”形態(tài)

北魏的墓葬審美從平城時代的多元雜糅發(fā)展到洛陽時代的趨于一統(tǒng)，平城時代面露兇相的武士圖像逐漸卸下鎧甲、舒展眉頭，儀態(tài)平和，不怒自威。例如北魏平城時期的懷仁丹陽王墓甬道兩側繪制的武士圖像，西壁武士身形健碩，上身裸露，穿短裙，打赤足，周身纏繞帔帛，周圍裝飾蓮花。其中西壁武士有三頭，左手持長柄錘，右手持長兵器；東壁武士有四臂，右手叉腰和上舉，左手持長兵器和長柄錘。懷仁丹陽王墓武士雙目圓睜、三頭四臂，與后世天王極為相似，應該是中國較早的天王形象。而北魏遷都洛陽后，裲襠衫被納入等級體系，作為正裝、朝服。壁畫中人物的衣著也從平城時代的鎧甲改為禮儀性質突出的裲襠，這種圖像變化恰與北魏后期的文化轉型相契合。在侍從、儀衛(wèi)服飾由窄袖衣袴轉變?yōu)閺V袖大袴的洛陽時代，身著廣袖袴褶、裲襠甲且拄刀的門衛(wèi)圖像逐漸流行，遍及造像碑、葬具、壁畫乃至俑具造型。畫中的人物，不僅細節(jié)刻畫得更為精準，而且面部表情、體態(tài)、舉止和裝束等都不見絲毫鮮卑氣息，具有濃重的儒雅氣息，神韻、風骨畢現(xiàn)，呈現(xiàn)出典型的南朝士大夫形象。在洛陽時代 “家有吉兇，務求勝異”的厚葬氛圍中，文質化圖像逐漸成為高級貴族普遍青睞的喪儀形式，進而影響了門衛(wèi)圖像與喪葬俑具。

壁畫上的門衛(wèi)形象造型比例準確寫實，神態(tài)威嚴莊重，可謂惟妙惟肖、有骨有肉。門衛(wèi)拄刀而立，站姿穩(wěn)健；面容略顯嚴肅卻不顯怒目圓瞪的窘態(tài)，形神俱佳；四肢豐腴，不見清瘦矍鑠之態(tài)。不同于平城時期的“瘦骨清像”，這時的北魏藝術已經(jīng)逐漸有了“人物造型體態(tài)豐壯，面容豐腴適度、 兩腮圓潤”的繪畫傾向。北魏遷都前的太原時期，葬具畫像人物形象迥然不同，多面容瘦削、體型修長，極具飄逸之感?？梢?，南朝與東晉截然不同的文化審美在北魏結合，故而北魏形成了一種獨特、豐富的文化樣貌。受孝文帝漢化改革的影響，拓跋鮮卑全面激進地仿效南朝，上到國家建構下到生活習俗，無不以南朝為范。體現(xiàn)在繪畫上，北魏洛陽時期的人物形象也完全改變了平城時期的面相豐圓飽滿、體型壯碩、胡服裝束，不論是外來佛像還是忠心貫日的臣屬，皆呈現(xiàn)出一派“秀骨清像”“褒衣博帶”的南朝高人逸士形象。

（二）北魏元懌墓壁畫人物“形容端雅”的服飾特點

墓葬門衛(wèi)服飾的偏好成為洛陽時代文化、政治動向的一面鏡子，映射出北魏漢化進程中的一個細節(jié)。

甬道壁上的四位武士穿著相仿，衣冠服飾完全是中原漢族的裝束，上身穿廣領長袖衣，下身穿白色縛腿褲，十分有趣的是，武士的穿搭是漢服與鮮卑服的“混搭”，他頭上的小冠和上身的長袖衣是漢人的服飾，而下衣的縛腿褲則是鮮卑族的袴褶服。袴褶本是鮮卑族為方便騎馬而設計的，褲腿較窄且緊身，并在膝上系帶加縛以固定。進入洛陽時代以后，為了配合寬衣大袖式的衣衫，文武官員所穿的袴褶開始向寬廣發(fā)展，增肥后更符合漢族傳統(tǒng)審美中下裳的飄逸之感。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孝文帝施行的服飾改革政策，并不是單純的漢化，而是需要因地制宜，把本民族服飾中合理的部分繼承保留了下來。在已出土的北魏洛陽時期墓葬壁畫中，門衛(wèi)圖像與拄刀文吏俑雖然均存在“直袖”與“廣袖”，但廣袖袴褶逐漸占據(jù)主流地位。這種人物形象具有“形容端雅”的特點，加之在追求文雅時尚的洛陽貴族眼中，“端雅”的廣袖袴褶儀衛(wèi)受到青睞，故而這一時期的門衛(wèi)服飾以廣袖袴褶、裲襠甲為主，配上儀刀，從而形成了洛陽時代文質彬彬的門衛(wèi)圖像。

（三）北魏元懌墓壁畫的題材特征

根據(jù)北魏洛陽時期墓葬繪畫的發(fā)現(xiàn)情況，與平城時期相比，首先在題材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平城時代墓葬壁畫中的門衛(wèi)形象大體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門吏”“胡人、武士、侍者”“護法神式門衛(wèi)”三元分立的局面。北朝初期的墓葬壁畫以草原風格為主，隱含著“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觀，后汲取南朝優(yōu)長，融合西域畫風，兼容并蓄，形成特色。北魏遷都洛陽以后，墓葬圖像集中于葬具，門衛(wèi)圖像在洛陽時代則整體轉向世俗化與規(guī)制化。平城時代墓葬中的“護法神式門衛(wèi)”圖像在這一時期的葬具中急劇衰減，“世俗門衛(wèi)”形象成為主流圖樣。此外，北魏洛陽時期墓葬中護法神與供養(yǎng)天人的圖像銳減，傳統(tǒng)的墓葬圖像如仙人、四神、畏獸等則大量出現(xiàn)，這在元懌墓葬壁畫中尤為明顯。在北魏平城時期的墓葬中，雖然出現(xiàn)龍、虎等走獸的刻畫，但并未成為葬具的主要圖像。四神并未有序排列，而是以并列的方式出現(xiàn)，尚未出現(xiàn)具有方位意義的四神圖。但是到了北魏洛陽時期，四神圖重新與方位對應，具備方位意義?？梢哉f到了北魏洛陽時期，新舊葬俗相互融合又繼承發(fā)展，一方面佛教圖像的表現(xiàn)，諸如護法神與供養(yǎng)天人的表現(xiàn)大為減少；另一方面形成了具有北魏特色的漢化墓葬圖像新傳統(tǒng)。

（四）北魏元懌墓壁畫的繪畫風格

北魏元懌墓壁畫以深色線條勾勒基礎形態(tài)，用紅、白兩色為圖像著色。畫中用線粗細均勻、沉穩(wěn)大氣，簡單明快的線條勾勒出人物形象和衣紋走勢，達到了“曲盡其妙、簡易標美”的水平。線條流暢簡潔、清爽明快，簡練地概括出門衛(wèi)大致形態(tài)與衣紋走勢。門衛(wèi)衣紋生動有靈氣，線條果斷且不乏細膩變化，由北魏前期人物繪畫一如“春蠶吐絲”綿勁細長的表現(xiàn)風格轉變?yōu)槭枥释Π巍㈠賱配J利的生動氣韻。其繪畫風格與南朝后期張僧繇的畫風十分相似，繪畫手法簡練，富于變化，給人以“筆不周而意周”的印象，風骨、氣韻、神采蘊藏于線條之中。北朝壁畫，正如北朝歷史一般，神采奕奕，蔚然大觀。

孝文帝遷都洛陽前就因其推行“漢化”政策而開始在北方孕育“清峻典雅”的藝術風格，遷都洛陽后在全面“南朝化”的文化基礎上得以形成。所以，此時期的藝術風格在拓跋鮮卑主動、全面“南朝化”的影響下，南朝藝術風格全面北傳，并與北朝樸茂的藝術風格相融合，促進了北魏洛陽時期藝術風格的轉變和清峻典雅藝術風格的形成。表現(xiàn)在雕塑藝術上，由北魏平城時期粗獷壯碩的云岡佛教造像和鮮卑特色陶俑轉變?yōu)?“秀骨清像”的洛陽龍門石窟佛教造像；在書法藝術上，由平畫寬結、古茂樸厚的“平城體”魏碑轉變?yōu)樾眲澗o結、峻逸典雅的“洛陽體”。北魏洛陽時期的文化藝術不論是雕刻、書法、壁畫，皆呈現(xiàn)出一派漢文化新風尚，表現(xiàn)出北魏洛陽時期“清峻典雅”的整體藝術風貌和藝術風格的共性特征。

三、結語

北魏元懌墓壁畫對于研究北魏時期的繪畫、南北文化交流以及對后世墓葬壁畫的影響有重要意義。我們能從中看到一部北魏民族勵精圖治、專治漢化的歷史。北魏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民族大融合的重要時期，給漢族帶來了新鮮的血液，為了更大規(guī)模的大一統(tǒng)創(chuàng)造了條件。從王朝創(chuàng)立者拓跋珪擊敗內外分裂割據(jù)勢力遷都平城，到太武帝完成北方統(tǒng)一大業(yè)結束十六國割據(jù)局面，再到孝文帝以南伐為名遷都洛陽后，實行改革服飾、更換語言、重視漢姓及鼓勵鮮卑貴族與漢人士族聯(lián)姻等強有力的民族政策，北魏王朝的漢化程度不斷加深。在北魏元懌墓壁畫中，鮮卑藝術表現(xiàn)遠不及漢文化濃烈，這點在元懌墓志中也有體現(xiàn)，除了能從文字中辨別墓主人的胡人身份，其他與純粹的漢人士族并無差別。

“南風北漸”是北魏洛陽時期藝術發(fā)展的主流趨勢。南朝的文學藝術在南北文化交流和投北南士的影響下，源源不斷地與北方文化碰撞融合。在藝術題材的選擇、藝術形象的塑造、藝術語言的運用、藝術手法的表現(xiàn)等各個方面，北魏洛陽時期的各門類藝術都在融合中外、南北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一派漢文化新風尚。

值得注意的是，北魏元懌墓歷史上多次被盜，盜洞外露，甚至被當?shù)厝擞米鲀ξ?、居住場所。墓葬出土的甬道壁畫、墓室內壁畫、彩繪陶俑頭等文物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文物的生存環(huán)境受到嚴重威脅。北魏元懌墓葬中出土的每一件文物，都在講述著北魏洛陽時期的社會活動、社會關系、意識形態(tài)、人文歷史，是一筆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對研究北魏洛陽時期墓葬及胡漢民族融合有著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