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我讀高中的時候,特別喜歡讀泰戈爾。那時候,識見淺陋,沒人指導,讀書很盲目。我們學校是所百年老校,圖書館有很多老書。我在那里翻書,盲人摸象一般,摸到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20世紀40年代上海商務出版社出版,鄭振鐸翻譯。鄭振鐸聽說過,泰戈爾第一次見。書很薄,文字清淺,每一小節(jié)只是簡單一兩句,有點兒像我們古詩中的絕句,很好讀,很有味道,一下子便喜歡上了。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這樣的句子:“鳥兒愿為一朵云,云兒愿為一只鳥。”“繁星不怕被看作是螢火蟲。”
我從來沒有讀過這么美好的詩句,都是從日常微小事物的觀察中引發(fā)出的詩情和思考。那些詩情來自樸素而美麗的大自然,那些思考并不故作高深,是那樣真切動人。我在想,那些鳥、草、云、花、果實、星星、陽光、森林、螢火蟲……多么司空見慣,為什么我也看見了,卻寫不出這樣動人的句子?我真的很佩服泰戈爾,癡迷泰戈爾。
高一那年暑假,我在西單商場里的一家舊書店,看見一套十卷本的《泰戈爾全集》整整齊齊插在書架中間的一層上。那時候,我對泰戈爾只知道一本《飛鳥集》,并不知道我國還翻譯出版了這樣一套《泰戈爾全集》。一時有些興奮,仿佛從一朵花一下子看到了蔓延一片的從未進入過的花園。我抽出全集中的第一卷,硬殼精裝,像樹皮一樣棕色的封面上,印著大胡子的泰戈爾頭像。扉頁上,一幅泰戈爾的彩色畫像,是徐悲鴻畫的,單貼在扉頁上,下面的一角可以掀開,非常別致。畫像前面有一張透明玻璃紙,像窗簾一樣遮擋住了畫像,畫像顯得若隱若現(xiàn),有些夢幻般的色彩,很吻合我對這個大胡子泰戈爾的想象。
這是一套196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書。我看到它們的時候,是1964年的夏天,僅僅過了三年的時間,這套書就成了舊書,擺在舊書店里的書架上。是誰這樣輕易地就把泰戈爾賤賣了呢?仿佛替泰戈爾抱屈,也埋怨這個賣書者。如果我擁有這套書,可舍不得賣。
我看明白了,前兩卷是詩,后面七卷是小說,最后一卷是劇本。詩里面,我一眼看見了曾經(jīng)讀過的《飛鳥集》,而且,就是鄭振鐸翻譯的,忽然有種很親切的感覺。
我又看了看書最后一頁打上一枚紅方印的定價,這是舊書店重新定價的:八角錢。然后,我把十本書一一抽了出來,看了看書后的定價,每本都是八角錢。
心里算著,十本都買下來,一共是八元錢?,F(xiàn)在看來,真的不貴。但按照我父親當年病退后每個月拿的工資四十二元算,就是將近五分之一呀。那時候,買一斤棒子面才八分錢。家里每月給我三元錢的零花錢,刨去兩元公交車月票錢,只剩下一元,怎么買得起這套泰戈爾呢?這個泰戈爾,對于我,有點兒貴!
那時候,我常逛舊書店,圖的就是買書便宜。但囊中羞澀,買的書只是一角錢兩角錢的,最多三角錢多一點。記得我曾經(jīng)買過流沙河的《窗》、劉紹棠的《青枝綠葉》、老舍的《月牙兒》、郭風的《葉笛集》、任大霖的《蟋蟀及其他》、杲向真的《小胖和小松》等,都只花了一角錢。
有時候,逛舊書店,也不是為了買書,純粹是“蹭書”看。因為兜里的錢確實太少,每月的一元錢,要買早點,看電影,買給我的好朋友小奇寫信用的信封和郵票,實在讓我捉襟見肘。那天,我的兜里都不夠八角錢,連《泰戈爾全集》中的一本都買不成啊。
再如何愛不釋手,我還是得將翻了一遍又一遍的《泰戈爾全集》,一一放回書架上,從舊書店走出來,垂頭喪氣地乘車回家。
一路我在想,怎么籌錢買《泰戈爾全集》。我并不奢望將這十本書全部買下,那是不切合實際的。我不會朝父親要這么多錢(要,他也不會給),也不會寫信朝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姐姐要(即使真的朝姐姐要了,姐姐寄錢來,也得好多天以后,怕是那套《泰戈爾全集》早就被人買走了)??晌疫€能朝誰要呢?唯一就剩下弟弟了。弟弟已經(jīng)讀初一,他上學的中學離家近,不用坐公交車,家里只給他一塊錢零花錢。他現(xiàn)在手里又能剩下幾個錢呢?我不抱什么希望。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回到了家,腦子里全是泰戈爾和那一本書的八角錢在打架,到底泰戈爾也沒打贏。
到家已經(jīng)天黑了。悶悶不樂地吃完晚飯,看了會兒書,早早就倒下睡了。其實,書沒看進去,翻來覆去也睡不著。
第二天,我依舊悶悶不樂,腦子里依舊盤桓著大胡子泰戈爾,書架上那一套十本《泰戈爾全集》棕色的封面,紛亂起一團棕色的云彩一樣,在我眼前飄來飄去。心里不住算著兜里的錢,只有等著下個月家里給的三塊錢了。如果買了月票,剩下一塊錢,加上兜里這個月剩下的錢,能買《泰戈爾全集》中的兩本;如果不買月票,一共三塊錢,加上現(xiàn)在兜里的錢,可以買四本??墒?,那要等到下個月呀,那套《泰戈爾全集》能有耐心等得到下個月嗎?
一上午,就這樣按下葫蘆浮起瓢地瞎想,也沒有想出個究竟。
下午,小奇來了。我們是發(fā)小兒,又同住一條老街上,她家離我家很近。我們之間的友情,從小學到高中,按照當時賀敬之剛剛發(fā)表就走紅的長詩《雷鋒之歌》里說的,是“青山不倒,大樹常青”。為了住校,她高中考上了北航附中。暑假里,她有時候會來找我聊聊天。
那天,她很快發(fā)現(xiàn)我聊天不在狀態(tài),便問我:怎么啦?我說:沒什么!她又說你肯定遇到什么不高興的或者不順心的事情了!我說:你怎么知道?她笑著說:我會算命呀!就這么說笑著,我把昨天去西單舊書店看到《泰戈爾全集》,對她講了。
她聽后立刻問我:差多少錢?
一聽她這口氣,心想居然救兵來了,而且就在眼前。我沒敢說買十本的錢,心想能買兩本就好,因為前兩本是詩集,其中有那本《飛鳥集》,后面的八本是小說和戲劇集,我都沒聽說過,更沒看過。能買前兩本就念佛了!買書心切,便沒再想什么,就厚著臉皮說:還差不到一塊錢!
她一聽就樂了,說道:我還以為差多少錢呢?一塊錢,我有!
沒有想到她這樣痛快,愿意幫助我,望著她,我心里很感動。
說著,她站起身來,對我說:走吧,還愣著干什么?
見我還在望著她發(fā)愣,她催促著我:快走吧!別回頭你那泰戈爾讓別人給買走了!
這天下午,她陪著我走出我們的那條老街,走到前門樓子的東側(cè),坐22路公交車,來到西單舊書店。
一進舊書店,就看見書架上那一排十本《泰戈爾全集》還在。我買下了第一卷和第二卷,興沖沖地走出書店。走到大街上,便打開系著十字結(jié)的紙繩和包裝紙,翻開第一卷扉頁上大胡子泰戈爾的畫像給她看,仿佛那是我自己家的老爺爺一樣,向她顯擺地介紹著。然后,我對她說:錢,我下個月還你!
她手里拿著那本書,笑了,對我說道:那當然,你得加倍還!然后,她揮動著手里的書,又說道:這本我先看看,看看到底哪里好,讓你這么神魂顛倒!
那天下午,我們沒有坐車,從西單走到六部口、天安門、前門,一直走回家。走進我們住的那條老街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路燈亮了,有些暗淡的橘黃色燈光灑在我們的肩頭。我們一人手里拿著一本泰戈爾的書。一臉大胡子蒼老的泰戈爾,和我們兩個十六歲的高中生,這樣神奇地連接在了一起,而且,陪我們走了這么長的路。他的詩,溫暖了我們整個高中時代。
《泰戈爾全集》中的這兩本成為我中學時代的珍藏,我把它們從北京帶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帶回北京,在北京又經(jīng)歷了多次搬家顛簸,很多書都丟掉了,或遺失了,這兩本書,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
六十年就這樣如水長逝。不知為什么,想起高一暑假這樁往事,總?cè)滩蛔∠肫稹讹w鳥集》中的第一行詩:“夏日漂泊的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p>
(摘自《時代青年·哲言》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