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散文是聊天的藝術(shù)。何謂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說話方式,萬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說,人順便聽到。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學藝術(shù)所追求的最高表達。從地上開始,朝天上言說,余音讓地上的人隱約聽見。文學藝術(shù)的初始都是這樣。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寫給天看的。最早的詩歌是巫師的祈禱詞,對天說的。說給天聽,也說給天地萬物聽,那聲音朝上走,天聽過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2.我是一個閑人,不操心去成為什么。我覺得像我這樣,一旦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感覺來了的時候,我是完全自信的。無論我寫到哪個地方,都能石頭開花。我們常說作家寫作要有靈感。作家是把靈感變成常態(tài)的人,要不然一個人一天天坐在那兒等靈感,等到何時才能寫出一部作品?
3.任何事物,包括一個土塊、一塊石頭,你只要安靜下來,有跟它溝通的愿望,就能和它溝通。當我告訴你我能看懂一棵樹的時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邊的一棵樹,跟它對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為什么長成這樣,我能知道樹的某一根枝條為什么在這里發(fā)生了彎曲,它的樹干為什么朝這邊斜了。我完全知道一棵樹在什么樣的生活中活成了這樣。而且,我也能看到樹在看我。
4.作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跟誰通?跟其他事物的“靈”相遇、交流、對話,感知彼此的存在。最好的文字都是有靈性的,在事物中自由穿行。文字到達一根木頭時,木頭有靈;到達一片樹葉時,樹葉有靈。文字所到之處,世界靈光閃閃。
5.有些作家把文學當成了講故事,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去講。有些作家把文學當成了說道理。還有一些作家,像農(nóng)民刨土一樣,去刨土地上的那些故事。這些笨重的作家,文學需要這樣去做嗎?文學要引領我們從沉重的生活中抬起頭來,朝上仰望。我發(fā)現(xiàn)許多作家沒有這種意識,他們在講述一個大地上的故事時,心和目光都是向著大地的,沒有一種朝天上仰望的自覺。所以他們的故事從土地中刨出來,最后再還到土地中。文學是引領我們朝天空飛翔的。在大地上獲得翅膀,朝天上飛翔。
(摘自《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題目為編者所擬)
劉亮程(1962— ),現(xiàn)為新疆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捎話》《本巴》及訪談隨筆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曾獲第二屆馮牧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