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學(xué)斌
山 娘
“‘山娘不是一二三的‘三,是大山的‘山。”每一次父親講起山娘的故事,總是這樣強調(diào)。
樺樹鎮(zhèn)人,論起做人恩怨分明,都對山娘豎大拇指。
當(dāng)年鎮(zhèn)上開油坊的“常大劃拉”往煙集崗送油,半道撿起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山娘,漿養(yǎng)過來,把十五六的女孩子當(dāng)力巴使喚,扛麻袋、打油錘、趕馬車,啥活兒都讓山娘干,還不管工錢只管吃住。鎮(zhèn)上人背后都指著“常大劃拉”的脊梁骨,罵他不地道。
“常大劃拉”兩口子從煙集崗回家遇到狼群,老婆死了,他受了重傷,家里扔下獨子常有財。山娘找到鎮(zhèn)長,要嫁給“常大劃拉”沖喜,幫他照顧家,可轎子抬進(jìn)門“常大劃拉”就咽氣了。山娘脫下喜服張羅喪事兒,忙里忙外,讓“常大劃拉”兩口子入土為安。
辦完喪事兒,要答謝幫忙的、送紙的親戚朋友。山娘雖說才十七,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一番話讓大伙兒心里敬重。她拉著常有財承諾道:“今兒起,姆們娘兒倆相依為命,姆要待這孩子比親兒子還親。東家救姆一命,姆要照顧有財長大成人。他不娶親,姆不找主。等他接手了油坊,姆再過自個兒的日子。”山娘當(dāng)著大伙兒面說自個兒姓山,讓常有財叫她“山娘”。
樺樹鎮(zhèn)人都?xì)J佩山娘待常有財那份真心——冬有棉夏有單,吃的喝的不比他爹媽活著的時候差。常有財脾性頑劣,動不動就偷錢出去賭博。山娘氣得流淚,可沒動過他一手指頭,沒罵過一回。鎮(zhèn)上人更服氣山娘錢財上的品行。別看油坊里的事兒都是她自個兒管著,可掙多掙少都請鎮(zhèn)長看賬目,鎮(zhèn)長年年說分文不差。
不過,大伙兒都覺得山娘開油坊不該學(xué)“常大劃拉”那套手段,白使喚人。山娘接手油坊的第七年,山東大旱,她領(lǐng)回來十二個豆芽似的男孩兒,拎著棍子逼他們在油坊干活兒。常有財吃雞蛋和油炸糕,男孩兒們吃帶碎皮的苞米干糧。為了讓這些孩子常年給油坊出力,山娘找鎮(zhèn)長給孩子們辦了良民證,還把良民證扣了起來。大伙兒看山娘欺負(fù)孩子,憤憤不平,可孩子們不在乎,他們越長越結(jié)實,個個都像小老虎,也都跟著常有財叫“山娘”。
山娘狠狠打過常有財,鎮(zhèn)上人都暗地里夸贊打得好。
那年,常有財背著山娘報名參加征招警察的考試,當(dāng)上了樺樹鎮(zhèn)警察分所的警士。他穿著警服,拎著警棍,樂顛顛地回家,山娘才知道他當(dāng)了漢奸。山娘問他為啥不張羅油坊的事兒偏要當(dāng)警察,常有財?shù)靡獾卣f:“當(dāng)警察多好哇,走哪兒吃哪兒,想打誰打誰;腰里有槍,橫膀子晃!”
山娘一聽急眼了,拎起棍子就打,逼著常有財跪在爹媽的靈位前發(fā)誓馬上辭職,好好回家開油坊。可常有財把誓言當(dāng)作糊弄山娘的招數(shù),出了家門就去了警察所,再也不回家。
過了兩年,常有財升任警長,領(lǐng)了個日本女人回家。山娘把油坊的孩子們關(guān)到大門外,獨自和常有財見了一面。山娘說:“姆知道你惦記著油坊。你放心,山娘說話算話,一文錢不少你的。不過你爹娘在陰曹地府托夢給我,說你忤逆不孝,對不起祖宗,讓姆替他倆打你一百下。你給姆跪下,一下一下數(shù)著。”
日本人投降幾個月后,一個軍官騎著高頭大馬找到了油坊,要領(lǐng)走他的兵。大伙兒這才知道,敢情十二個孩子是抗聯(lián)少年連的人,那軍官就是少年連的連長。鎮(zhèn)長暗地里幫助抗聯(lián),連長托鎮(zhèn)長找山娘幫忙。山娘為掩人耳目,當(dāng)著別人的面對孩子們不好,背地里盡給孩子們做好吃的。孩子們干活兒,能干多少算多少。一時活兒急了,就請短工幫忙。
常有財因為有血債被抓了,得知了山娘和孩子們的事兒,嚷嚷山娘幫助抗聯(lián)有功,他要見山娘一面。
常有財見了山娘,說:“山不親水親,姆老爹救了你的命,你咋的也不能見死不救吧!再說姆從八歲就在你身邊,轉(zhuǎn)眼十五年了,姆早把你當(dāng)親娘了,你能舍得兒子挨槍子嗎?”
山娘給他拿了煎雞蛋、油炸糕、高粱酒,讓他好好吃一頓。常有財吃飽喝足,山娘這才說:“你是沒救的人,骨子里就是壞種。你是為了欺負(fù)人才考試當(dāng)警察,心甘情愿當(dāng)漢奸?,F(xiàn)在你求饒,哪天你得勢還是要作威作福。你爹你媽活著也不能饒你。腳上泡自己走的,饒你不得!”
常有財被槍決,山娘帶人把他埋在“常大劃拉”兩口子跟前。山娘每次燒紙,都帶常有財?shù)姆輧?。山娘說:“養(yǎng)大了常有財,卻沒把他教育好,對不住東家,姆要給東家三口上一輩子墳?!?/p>
賣命的人
馬二愣子交給金玲兩張十元的“財神票”:“姆把命賣給金二爺了,替他家老疙瘩當(dāng)兵去。這是二爺給的頂名錢,快給娘抓藥去吧?!?/p>
替人當(dāng)兵有頂名錢,當(dāng)了兵有軍餉,這是逼急了不要命的活路。打仗死了,哪兒死哪兒埋,真名實姓也留不下。
金玲的名字聽著響亮,可小時候出水痘落了一臉麻子,腰條像壇子,腳還是天足,并且一個大字不識,說話粗門大嗓。
馬二愣子除了兩膀子力氣,窮得連個放屁的地兒都沒有。他娘死那年他沒錢發(fā)送,金玲把自個兒的體己錢掏出來給他辦喪事兒。娘入土為安,馬二愣子對天發(fā)誓:“這輩子非金玲不娶。”
別人看著金玲丑,馬二愣子可真心稀罕。丑妻近地家中寶,拿他的話說:“長得砢磣點兒,有錢有勢的不惦記;腳大嗓門兒大,過日子那是把家虎;腰粗腚圓圓,能養(yǎng)一窩兒子?!?/p>
金玲一等一年,沒有馬二愣子一點兒音信。這天,她收了些替人縫補的衣裳回來,在一條僻靜道上,一個叫花子請她留步。叫花子說:“姆是馬大哥的拜把子兄弟,他臨死前,讓姆把這些東西捎給你。”說著,塞給她一個口袋。
金玲回到家,和娘一起翻口袋,找著一捆百元“孔夫子票”。
不幾天,一隊黑皮警察闖進(jìn)金玲家,說是抓逃兵,把里外翻了個遍。幸虧娘兒倆怕那筆錢惹禍上身,送到鎮(zhèn)上金玲舅舅家藏了起來。
馬二愣子是死了還是逃了,金玲心里畫魂兒。
過了倆月,金玲舅舅捎信,讓娘兒倆去一趟。舅舅說:“有個好事兒,一個姓張的馬倌兒上門提親,要娶金玲?!薄澳吩缇陀兄髁?,哪能沒過門就喝第二口井的水?一女嫁兩家,姆可丟不起這人?!边@時候,一個邋里邋遢的漢子牽馬過來,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
金玲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是馬二愣子。這小子走了兩年忽悠什么玩意兒?扒了皮也認(rèn)識你。她剛要開罵,舅舅擺手示意她閉嘴。
原來,趁著靖安軍和救國軍打仗,馬二愣子帶著一支槍、一匹馬逃了回來。他留了個心眼兒,躲在一邊,讓乞丐幫他把賣槍和馬的錢還有攢的軍餉交給了金玲,傳話說他死了,讓抓他的黑皮警察得個死信。
金玲嫁給了“張馬倌兒”,一年后抱上了胖小子。改名換姓的馬二愣子養(yǎng)馬、給馬看病、釘馬掌樣樣在行。他十二歲起就養(yǎng)馬,熟悉馬就像熟悉手掌心似的,哪匹馬打個噴嚏他就能聽出毛病。
這一天,有戶人家的母馬突然臨產(chǎn),請他給母馬接生。等忙活到母馬、馬駒子都沒啥事兒時,天黑透了。他回到家,見金玲娘口吐鮮血躺在地上,金玲和孩子都不見了。
馬二愣子養(yǎng)馬掙了倆錢,讓土匪盯上了。他們故意把他引走,闖進(jìn)屋綁了金玲娘兒倆。金玲娘攔擋,被土匪一頓毒打,當(dāng)時就不行了。
馬二愣子湊錢去交贖金,看見土匪騎著他賣的馬,挎著他賣的槍,悔恨得狠狠扇自己的耳光。他把金玲和孩子贖回來,到了家三口人抱頭痛哭——馬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又成了窮光蛋。
馬二愣子沒法子,一家三張嘴得吃飯哪。他讓金玲舅舅當(dāng)中人,又把命賣給了鎮(zhèn)長,頂名替鎮(zhèn)長兒子去當(dāng)兵,三十歲冒充十八,掙了兩張十元的“財神票”。
幾個月后,楊司令帶兵打死十幾個日本鬼子,打散了偽滿一個連的“紅袖頭”國兵,攻占了鎮(zhèn)子。
當(dāng)晚,馬二愣子騎馬挎槍回了家。金玲問他:“你咋逃回來了?”他說:“姆聽說楊司令帶兵打下了鎮(zhèn)子,就趁著人心惶惶逃回來了。你別怕,姆臨走把軍服套在一個死倒兒身上了,當(dāng)官的找著死倒兒,明知不是姆也得報告姆戰(zhàn)死了,這樣既能省了麻煩,又能白得幾十塊撫恤金?!?/p>
第二天,馬二愣子把槍和馬賣給了楊司令的人,一家三口逃到了百里之外,那是個好多年沒鬧土匪的太平地方。這回馬二愣子改姓李,重操舊業(yè)。
過了幾個月,馬二愣子往家走,突然聽見金玲大聲喊叫:“大姑娘,愛武裝,嫁給抗聯(lián)好兒郎,不要彩禮不要錢,只要一支大桿槍?!?/p>
他正納悶兒,聽到一聲槍響。這時,鄰居跑來拉住他說:“日本人知道你賣槍賣馬給抗聯(lián)的事兒了,說你是紅胡子,要抓你。你家孩子讓日本人捅死了,金玲也中槍了,她喊的這些話是讓你快走,給她和孩子報仇?!?/p>
馬二愣子后來定居在樺樹鎮(zhèn)。他再未娶親,一輩子和馬為伴。作為抗日老兵,馬二愣子常給孩子們講他替人賣命、走上革命道路的往事。他說:“姆跟著抗聯(lián)打日本、救中國,明白了一個道理——為錢賣命,只能越活越賤;只有為百姓賣命,才能活出人樣來。”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