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盛唐最偉大的幾位詩人，各人之間皆有接觸與交往，情誼程度有所不同，情感表達也因各人的人生習(xí)慣而有所差異，加上詩篇零落，存留有限，文意晦澀，容易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最近熱議李白與高適的友誼，似乎有很大的偏差，也似乎沒有充分掌握和理解文本。本文試圖稍解此羅生門，從杜甫、李白、高適三人作品的視角，來作適度解讀。

杜甫的回憶

盛唐最負盛名的詩人，首推李杜，兩人年紀(jì)相差十二歲，天寶三載（744）曾有近一年的同游，其間各自有少數(shù)作品保存，不多。此后天各一涯，再未謀面。杜甫是戀舊的詩人，此后至少有十多首詩懷念李白。李白以自我為中心，是主觀的詩人，詩中再也未說到杜甫。并非有矛盾，也非忘情，個性使然而已。相比較起來，杜甫與高適的來往，要頻繁而密切得多，我將另文敘述。代宗大歷元年（766）春，杜甫因病滯留峽中，困居夔州，寫了許多回憶往事的詩作，其中有兩首寫到與李白、高適同游時的往事，彌補了兩家文集中的缺失。必須說明的是，杜甫寫詩時，李白、高適二人皆已去世，因而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而且是在經(jīng)歷十來年天翻地覆的大亂后，稍得安頓，重新回顧往事，顯得特別珍貴。

先說《遣懷》：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憶與高李輩（自注：適、白），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百萬攻一城，獻捷不云輸。組練棄如泥，尺土負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qū)區(qū)。不復(fù)見顏鮑，系舟臥荊巫。臨餐吐更食，?？诌`撫孤。

這首詩可以分為四節(jié)。開始十二句是第一節(jié)，寫他早年游覽梁宋的城市印象。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是漢代梁孝王的故都，唐代分設(shè)汴、宋二州。從地理位置上說，處于東西、南北來往的孔道?！懊耜惲魜啠瑒t貝魏俱”二句，說的是安史之亂后宋中的地位。此處漢魏時以陳留（今屬河南開封）為中心，天寶末更設(shè)陳留采訪使，總領(lǐng)此一地區(qū)。貝、魏是河北的重鎮(zhèn)，“劇”是居南北要害之處。其后敘述宋中的繁華，所謂“九萬家”，約有三五十萬人口，唐時已經(jīng)是大都市。接著說城中的繁華富有，日常娛樂?！鞍兹小彼木?，特別說明此處保存漢以來的俠義之風(fēng)，恩怨分明，快意恩仇。這幾句是杜詩中最得李白風(fēng)神的句子，大約杜甫想到李白，可以模仿，不可理解為贊揚法外殺人。

其后八句為第二節(jié)，回憶當(dāng)年與高、李同游的情況。首先要說明，詩中稱“高李”而不稱“李高”，是唐人齊名的通例，即以平聲居前，仄聲居后，不存在高低抑揚的認識?！罢摻蝗刖茐馈?，應(yīng)該是初識時的情況。這時應(yīng)該即天寶三載（744），李白四十四歲，剛經(jīng)歷了從翰林供奉內(nèi)庭被賜金還山的挫折，也就是他高唱“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ā缎新冯y》）以自我勉勵之際。杜甫此時三十三歲，生活無憂，南北漫游，交結(jié)名士，增進閱歷，可以說是“裘馬輕狂”的階段。高適年紀(jì)與李白差不多，他是高宗時名將高侃之孫，內(nèi)心一直郁勃著建立偉大功業(yè)的雄心，此前雖曾有幽燕從軍的經(jīng)歷，并沒有獲得地位與功名。他長期生活在宋中一代，在此相當(dāng)于半個主人。三人聚會的地點是酒壚。杜甫在此前后有《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也可以為三人寫照。杜甫更年輕，更沒有歲月的急迫感，痛飲狂歌，飛揚跋扈?；貞浲拢?dāng)然應(yīng)該收斂一些?！皟晒珘言逅?，得我色敷腴”是對三人論詩場景的概括。所謂“壯藻思”，既是三人同游，互相贈詩，或同題詠詩，甚至議論古今詩人，評價得失，臧否人物，李白、高適當(dāng)然皆各占上風(fēng)。杜甫說自己只是當(dāng)二人的配角，偶然為二人的宏論增添色彩。至于三人具體談什么，因為沒有留下記錄，不好懸揣。一定要猜測，我認為可以參考的文本是錢鍾書與陳衍論詩記錄的《石語》，即議論古今詩人之得失，表達各自作詩之得意處，互相欣賞，也廣泛批評。

其次四句，杜甫具體說明三人同游的細節(jié)。一是同登吹臺。吹臺在汴州，今開封東南禹王臺公園內(nèi)，相傳是春秋時期著名樂師師曠吹樂之所在，西漢梁孝王時筑臺，常聚眾歌樂于此?！皻夂ǖ谴蹬_，懷古視平蕪”是說三人登吹臺而懷古，想到梁孝王時的盛況，看到眼前廣袤的平原，引起無窮遐想?！懊⒋X云一去，雁鶩空相呼”二句寓意更深。據(jù)說漢高祖早年曾隱居于芒、碭之間，東漢應(yīng)劭注“芒在沛國，碭屬梁國”，后人也認為芒碭為一山，其地一般說在今河南永城之北。無論原典出處歧義如何，杜詩意思是清楚的。二句表面意思是三人曾同游芒、碭，見風(fēng)云變幻，而寄意則是吊古傷懷，從漢代以來秉政者，看起來波瀾起伏，英雄輩出，其實大多只是雁鶩之流，罕見出世豪杰。

以上兩句雄吞古今，迅速轉(zhuǎn)入對先帝為政的評述，杜甫寫詩時玄、肅二帝已亡，在歌頌之間回顧三人同游后二十多年，時政之得失。玄宗好武，國力尚強，雖有戰(zhàn)捷，但損失慘重，最終是“元和辭大爐”，一個壯盛的時代就這樣結(jié)束了。

最后十二句作結(jié)。天寶同游，至此已經(jīng)二十五年，同游者都已不在，自己也久已病衰。乘黃那樣的神馬早已遠去，只有駑馬還暫存人間。顏、鮑指劉宋時的大詩人顏延之和鮑照，杜甫用指高、李二人。想到往事、舊友，杜甫不勝唏噓。

再說《昔游》：

昔者與高李（自注：高適、李白），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fēng)云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共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qū)開。猛士思滅胡，將帥望三臺。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吳門轉(zhuǎn)粟帛，泛海陵蓬萊。肉食三十萬，獵射起黃埃。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復(fù)故人杯。賦詩獨流涕，亂世想賢才。有能市駿骨，莫恨少龍媒。商山議得失，蜀主脫嫌猜。呂尚封國邑，傅說已鹽梅。景晏楚山深，水鶴去低回。龐公任本性，攜子臥蒼苔。

此詩與前首《遣懷》相比，可以說是同樣的意思又寫了一遍，但語意絕不重復(fù)，這是杜甫駕馭語言的能力特別強悍的體現(xiàn)。這里所說“晚登單父臺”，也稱琴臺、平臺，在今山東單縣城南單父城，是春秋時宓子賤鳴琴而治的地方。今雖隔省，實際距離唐之宋州并不遠。高適自作有《宓公琴臺詩三首》，即作于同一年。 “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二句，結(jié)合高適《宋中十首》之四所云“朝臨孟諸上，忽見芒碭間”，李白《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所指是三人曾秋獵孟諸澤，歸宿單父，且置酒觀妓。孟諸是宋州東北的藪澤，高適對這一帶極其熟悉。其《封丘作》云：“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這些活動，顯然都是他安排的。

其后一段，杜甫繼續(xù)評述天寶以來時政之得失。其中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吳門轉(zhuǎn)粟帛，泛海陵蓬萊”四句，即天寶間幽燕對奚、契丹用兵，其后勤供給，則仰賴于南方吳越一帶的糧食轉(zhuǎn)輸，具體方略則是從東南出海，繞過今山東半島突出部的蓬萊。杜甫理解于此，李白當(dāng)然也理解于此，他隨永王李璘樓船東下，希望出海直搗安祿山幽燕老巢，也即出自對海路之認識。

《昔游》的后半篇，轉(zhuǎn)入眼前，表述的是亂世需用賢才，似乎對當(dāng)朝者有所期待，其實要說的是“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去蜀》）。

李白的敘述

李白存詩中只有一首與高適有關(guān)，題作《送張秀才謁高中丞》。此詩有序：“余時系尋陽獄中，正讀《留侯傳》，秀才張孟熊蘊滅胡之策，將之廣陵謁高中丞。余喜子房之風(fēng)，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詩以送之?！痹娫疲?/p>

秦帝淪玉鏡，留侯降氛氳。感激黃石老，經(jīng)過滄海君。壯士揮金槌，報仇六合聞。智勇冠終古，蕭陳難與群。兩龍爭斗時，天地動風(fēng)云。酒酣舞長劍，倉卒解漢紛。宇宙初倒懸，鴻溝勢將分。英謀信奇絕，夫子揚清芬。胡月入紫微，三光亂天文。高公鎮(zhèn)淮海，談笑廓妖氛。采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勛。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云。

此詩有兩處重要異文。一是“高公鎮(zhèn)淮海，談笑廓妖氛”二句，李白集咸淳本?！耙槐緹o此二句”。咸淳本淵源甚早，其所記錄李白詩歌古本刊落數(shù)句者，大多為李白晚年自刪。即李白寫此詩序，送張孟熊去揚州謁見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的高適，本是有此贊譽高適的兩句。但臨編文集時，又將此二句刪去。原因當(dāng)然很可玩味。二是“采爾幕中畫” 一句，咸淳本與《文苑英華》卷二六九南宋周必大所校集作“所期振雄略”，后者也可證明咸淳本來源甚古，二句在語氣上有很大不同，即“采爾幕中畫”僅是說你投謁高中丞，高會采納你的見解，改后則說你的雄才大略，必會獲得采納而大展雄圖，語意更加提升了層次。

這首詩大約作于肅宗至德二年（757），李白參與永王李璘樓船東征，李璘兵敗被殺，李白因從逆而被系于江州尋陽獄中。要理解此詩，必須略說高、李二人同游梁宋后的不同遭際。

李白與杜甫、高適同游梁宋后，繼續(xù)南北漫游。天寶后期聽聞幽州節(jié)度使安祿山的野心，越傳越甚，李白也曾北上幽燕，親察動向。待安祿山舉兵之時，他在華山修道?！豆棚L(fēng)》其十七就寫出他的視角：“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谢信c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彼菑奶焐细╊碎g，看到了形勢的嚴(yán)峻，也感到了自己的責(zé)任。不久，他南下廬山。當(dāng)永王李璘樓船經(jīng)過廬山，友人約李白下山從軍，他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永王東巡歌》其二云：“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边@里既有他對國內(nèi)大亂的基本判斷，即安祿山代表的北虜占領(lǐng)了北半個中國，天下大亂，中原士人南奔，很像永嘉年間那樣，很可能出現(xiàn)新的南北割據(jù)的局面。后兩句，他對自己的能力仍然充滿信心，以東晉名相謝安自比，以為談笑之間，就可平定叛亂。這時他知道玄宗已經(jīng)讓位給太子即肅宗，也了解永王是奉玄宗奔蜀途中的詔書，出師東征，但他完全沒有料到新皇對永王會痛下殺手。

高適與李白、杜甫分手后，生計窘迫，不能不繼續(xù)謀求出路。天寶八載（749），睢陽太守張九皋推薦他舉有道科，一舉及第，授封丘尉。雖屬縣佐，離家也不遠，但他時時感到做小吏的屈辱。偶然的機會，他得到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的賞識，受召入幕，辟為左驍衛(wèi)兵曹、掌書記。高適其間參與了多次對吐蕃的軍事行動，積累了軍事經(jīng)驗。安史亂起，朝廷急召哥舒翰軍入守潼關(guān)，高適也以監(jiān)察御史佐幕。哥舒翰軍敗，高適從關(guān)后小路逃出，輾轉(zhuǎn)奔赴肅宗行在。肅宗正苦于新朝剛立，能臣多缺，讓高適以侍御史擢諫議大夫。不久，拜淮南節(jié)度兼采訪使，駐節(jié)揚州，其中主要責(zé)任是討平永王李璘之叛。

這里應(yīng)該特別說到，永王李璘是玄宗的第十六子，于肅宗為異母弟。本來玄宗造十王宅，約束諸王不參與朝政。但在南奔成都的半途，接受謀臣建議，詔太子與盛王、永王分三軍出擊安祿山。詔下后，方知太子已經(jīng)在靈武即位，盛王未有行動，唯有永王到達江陵，率領(lǐng)舟師東下。肅宗不承認玄宗已發(fā)詔書，指永王欲東下割據(jù)叛亂。李白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上了永王的樓船，從江州行到今南京、鎮(zhèn)江之間，被高適主導(dǎo)的淮南軍擊潰。永王被殺，李白被捕，拘于江州尋陽獄。往年的摯友，此時以這樣的意外收場，相信兩人當(dāng)年都不會想到。在高適，只是奉皇命行事，出軍之時他未必知道李白也在永王軍中。兩人是否見面，高適是否援救李白，目下都看不到可靠記錄。

李白是大名士，主管其獄事的江南西道采訪使宋若思，是詩人宋之問的侄子，對李白極度尊崇，給予他各項自由。秀才張孟熊自以為“蘊滅胡之策”，將往揚州見高適，特意到獄中讓李白寫詩推薦。詩題與序均稱高中丞，詩中稱高公，李白知道老友今非昔比，不再是當(dāng)年的詩酒之友了。詩序說自己方讀《留侯傳》，當(dāng)然可以虛構(gòu)，但詩的前半部分即由此起興，說到秦漢之際，留侯張良在楚漢戰(zhàn)爭中立下不朽功勛。最后十句方寫眼前之事，即在全國大亂之際，高適鎮(zhèn)守淮南，已經(jīng)安定地方，對敵取得勝利，現(xiàn)在若得到張孟熊提供的滅胡妙策，更有望取得蓋世殊勛。最后說到自己處境艱難，但僅說臨歧灑淚，不知說什么為好。這里看到李白的傲岸及隨俗。傲岸處是對舊友仍不愿低頭說一句乞求的話，隨俗處是他知道官位將改變?nèi)穗H關(guān)系，詩中不免流露出對彼此地位懸隔的認可。但他仍愿意寫詩推薦，是他并不認為自己落難是高適有意為之的結(jié)果。

李白集中應(yīng)該還有不少詩與高適同游有關(guān)。如前引《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傾暉速短炬，走海無停川。冀餐圓丘草，欲以還頹年。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煙。駿發(fā)跨名駒，雕弓控鳴弦。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出舞兩美人，飄飖若云仙。留歡不知疲，清曉方來旋?！贝嗽娗耙岩?，可以肯定這一日一夜的縱獵狂歡，高、杜二人都應(yīng)該在場。還有《梁園醉歌》（宋本《李太白文集》題作《梁園吟》），也寫于天寶三載五月夏間，這時杜甫可能還沒有參與進來，高適則久居梁宋，已與李白結(jié)識了。詩首云：“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末云：“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逼脚_即吹臺，前已述及。英雄落魄而豪情不減，李白這時最想得到的是朋友的理解與關(guān)心。此時，高適出現(xiàn)了，杜甫趕來了，還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嗎？

高適的記錄

高適存世的文集中沒有提到李白，這引起今人的一些猜想：懷疑在李白涉嫌永王叛亂后，高適為避嫌疑，刪去了全部與李白相關(guān)的詩歌。這樣說，顯然是想多了。存世高適集版本復(fù)雜，至今沒有留下高適自編文集的記錄。而且古人詩作之存逸，并不是作者自己能把握的。比方高適存詩就有很大遺憾，即安史亂起到他去世的十年，留下來的作品寥寥可數(shù)，不是沒有寫，而是失傳了。

高適郡望渤海，成長、生活的主要地點是在宋州，稍寬泛一些說是梁宋，留下來的詩太多了，部分可能就寫于與李杜同游期間，比如《宓公琴臺詩三首》，序稱“甲申歲，適登子賤琴臺” ?！端沃惺住飞婕捌脚_、梁苑、孟諸、芒碭，也可能是此時所作。應(yīng)該特別注意的是高適有八首以“同群公”打頭的記游詩。四十多年前，陳貽焮先生撰《杜甫評傳》，就認為“群公”“指的當(dāng)是包括李杜在內(nèi)的這一大群四出漫游的州縣長官和他們的賓客”。這一判斷敏銳而穩(wěn)妥，既可能包括李杜，也包括其他各類官員?？梢源_定是天寶三載所作者，有以下各首：

《同群公登濮陽圣佛寺閣》：“落日登臨處，悠然意不窮。佛因初地識，人覺四天空。來雁清霜后，孤帆遠樹中。徘徊傷寓目，蕭索對寒風(fēng)?！卞ш枺屏㈠е?，這時稱濮陽郡，距離宋州不算太遠。時間是秋日，恰是三人同游的時節(jié)。

《同群公秋登琴臺》：“古跡使人感，琴臺空寂寥。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四時何倏忽，六月鳴秋蜩。萬象歸白帝，平川橫赤霄。猶是對夏伏，幾時有涼飆。燕雀滿檐楹，鴻鵠摶扶搖。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兀然還復(fù)醉，尚握樽中瓢?！边@首詩可以肯定是與李杜同登琴臺時，高適所作。琴臺是春秋時期魯國人宓子賤治理單父有成，留下的遺跡。高適說久已聞名，游眺則從這時開始，原因則是“群賢久相邀”，幾位朋友執(zhí)意要去看，只好奉陪。細玩詩意，高適說往事太遙遠了，但人各有志，燕雀安于營巢，鴻鵠志在千里，我心在漁樵，并不羨慕宓子賤之治理小邑的德政。還是喝酒吧！也請你們不要改變我的追求。

《同群公出獵海上》：“畋獵自古昔，況伊心賞俱。偶與群公游，曠然出平蕪。層陰漲溟海，殺氣窮幽都。鷹隼何翩翩，馳驟相傳呼。豺狼竄榛莽，麋鹿罹艱虞。高鳥下骍弓，困獸斗匹夫。塵驚大澤晦，火燎深林枯。失之有余恨，獲者無全軀。咄彼工拙間，恨非指蹤徒。猶懷老氏訓(xùn)，感嘆此歡娛?！边@里所謂出獵海上，其實就是指出獵孟諸澤，因為地域廣大，水勢浩渺，因此以海上相稱。胸懷英雄壯志的高適，不能馳騁疆場，立功邊關(guān)，只能在馳騁出獵中一解殺敵之快意。這里有布陣，有氣氛，也有鷹隼相助，骍弓強射。因為他們的到來，猛獸逃竄，麋鹿受殃。為了增加獵獲，似乎還曾火燒原莽，驅(qū)逐獵物。有得有失，最后加以檢點，與真正的戰(zhàn)爭畢竟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不能確認，但較大可能為此次所作者，有以下三首：

《同群公題張?zhí)幨坎藞@》：“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這是即景小詩，前兩句說張?zhí)幨拷?jīng)營菜園，有所收獲。后二句突然提問：請問在座自認為可以做官的老兄，安心種菜，何如廟堂吃肉？聯(lián)系杜甫有“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的名句，此二句似為杜甫所發(fā)，實在有些唐突。

《同群公題鄭少府田家》（自注：此公昔任白馬尉，今寄住滑臺）：“鄭侯應(yīng)恓惶，五十頭盡白。昔為南昌尉，今作東郡客。與語多遠情，論心知所益。秋林既清曠，窮巷空淅瀝。蝶舞園更閑，雞鳴日云夕。男兒未稱意，其道固無適。勸君且杜門，勿嘆人事隔?！边@次到了滑州，參訪曾任白馬尉的鄭少府之鄉(xiāng)居。白馬縣其實就是滑州的郭縣，其地在今河南安陽附近。鄭少府在縣尉卸任后，就留居于此，唐時很多見。詩中南昌尉是用漢代梅福的典故，東郡即指滑州。參訪鄭家，當(dāng)然有許多客氣話，說他的政績，說他的閑情，說秋林清曠，蝶舞雞鳴，心有所感，語多感懷，這些都是妥當(dāng)?shù)脑?。問題是最后四句，高適突然翻出一層，“男兒本自重橫行”（《燕歌行》）、“男兒命未達，且進手中杯”（《宋中遇陳二》），這些情懷又涌上心頭。鄭少府是躺平了，放棄了，可高適心中仍有追求，最后的話說得有些決絕。

《同群公題中山寺》：“平原十里外，稍稍云巖深。遂及清凈所，都無人世心。名僧既禮謁，高閣復(fù)登臨。石壁倚松徑，山田多栗林。超遙盡巘崿，逼側(cè)仍嶇嵚。吾欲休世事，于焉聊自任?！边@里平原如指郡名，即在今山東德州境內(nèi)。中山寺似乎就是平原一帶山間的一座寺廟。僧人很有禮貌，登臨稍有一些曲折，但云巖深處，清凈出世，高適也稍有思出塵表、于此清修的想法。當(dāng)然，這些都是游寺的場面話。

特別應(yīng)該加以討論的是《同群公十月朝宴李太守宅（得寒字）》：“良牧征高賞，褰帷問考槃。歲時當(dāng)正月，甲子入初寒。已聽甘棠頌，欣陪旨酒歡。仍憐門下客，不作布衣看。”十月是初冬，寒意稍增。這次是應(yīng)太守李公之請，到州宅即太守住處做客。詩中沒有說明太守之名及所在州。此人可能是陳留（即汴州）太守李彥允。李陽冰《草堂集序》說李白賜金還山后，“遂就從祖陳留采訪大使彥允，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箓于齊州紫極宮”。這也是李白徘徊梁宋的主要原因。此年初睢陽郡（即宋州）太守李少康因病去職，接任者為裴寬。另一可能為濟南郡太守李某，李白有《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周勛初《高適年譜》認為是北海太守李邕。李邕天寶初任滑州刺史，四載起任北海太守。赴任途中，在濟南郡停留，時濟南太守為李之芳，恰好杜甫也在，杜甫作《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注：“時邑人蹇處士等在座?！庇肿鳌锻钐氐菤v下古城員外孫新亭》，注：“亭對鵲湖?！薄陡哌m年譜》認為此時李白、高適皆在，還可以再斟酌。高適存詩有《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見贈》，稱“誰謂整隼旟，翻然旗扄。寄書汶陽客，回首平陰亭”。是因二人前此已經(jīng)結(jié)識，此度李邕特別相邀，遂改轍往赴。又有《同李太守北池泛舟宴高平鄭太守》 ，則未必即李邕。李白有《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揺直上九萬里。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贝嗽娮苑Q年少，稱李為丈夫，元蕭士赟疑“此篇似非太白之作”，并無明證。因此詩而認為高、李、杜三人在天寶五載（746）夏秋間，應(yīng)李邕之請在濟南曾二度聚會，證據(jù)尚顯薄弱。

三人行

杜甫說：“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边@是二十多年后回顧往事的概括性的話語，當(dāng)然可以理解為高、李二人的奇思妙想，自己也為之添墨增色。當(dāng)我們將三人分別敘述當(dāng)年同游的各自詩文加以分析時，可以看到許多隱含的內(nèi)容。從年齡說，杜甫比高、李小一紀(jì)，即十二年，他的加入，是高攀，更是請教。從三人的出身來說，杜甫來自魏晉以來的文化世家，詩禮傳家，名聲未振，但有后發(fā)優(yōu)勢。高適雖稱郡望渤海，其實更可能是北齊以來的軍功貴族，他的祖父高侃的不朽軍功，一直激勵他胸懷壯志，建功立業(yè)。李白是一個異數(shù)，他可能出生于西域胡商之家，更愿意冒稱李唐宗室落難的遠支子孫，并以此身份和他出神入化的個人才華，取得廣泛的認可與支持。這三人走到一起，從各家的存詩分析，為時不短，以宋州為中心，可能走到汴州、滑州、濮州、德州等數(shù)州之地，其間憑吊古跡，出獵孟諸，投宿僧寺，尋訪高賢，也出入酒肆，做客郡衙，經(jīng)歷極其豐富。三人在文學(xué)造詣上互相吸引，但人生追求和性格差異使他們經(jīng)常產(chǎn)生爭論。三人中，杜甫是入世的，愿意做醇儒循吏；李白是出世的，他在汴宋停留的主要目的是接受道箓；高適是血性男兒，抱有強烈的用世目標(biāo)，不甘沉淪下層，更不屑隱跡出世。前引他的幾首詩，有許多唐突之論，正表達三人同游期間就人生、文學(xué)、功名等問題曾有激烈爭議。李白與高適，畢竟相差太遠，在此度同游后，再未謀面，彼此的交往也不多，也就可以理解了。杜甫與高適則歷經(jīng)宦海沉浮，彼此想法逐漸有很大改變，隨著時光流逝，更多惺惺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