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塵九子
在中國古代的圣賢譜里,南陽人范蠡被尊為商圣,民間更是奉為文財神。華夏幾千年重農抑商的文化底色下,獨范公能獲此千秋萬代之名,實屬難能可貴。
太史公司馬遷在其千古絕唱《史記》中,同樣難能可貴地對范蠡平生事略著墨頗多。他把范蠡豐富漫長、變幻莫測、出神入化的一生一分為二,一半載入《貨殖列傳》,一半載入《越王勾踐世家》,這在《史記》的體例中是比較罕見的。此舉一方面展現(xiàn)出司馬遷治史中布局謀篇的卓越文學才能,同時也表露了他對范蠡這個圣賢級人物的看重與價值判斷,即后世對范蠡價值的定位: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杰出的商人(經濟學家)。這些價值定位經受住了幾千年歷史長河的洗禮,時至今日仍熠熠生輝,光芒萬丈,許多思想理論領域甚至歷久彌新。
大凡讀過幾年書的人,對范蠡在政治和軍事方面的才能與功績應該是耳熟能詳?shù)摹S幸桓泵?lián)可以存證: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副抗清名將金聲(字正希)所作的對聯(lián),也成為像我這樣的許多人,早在小學時代就描在摘抄本上、刻在腦子里的勵志座右銘。有人說國學的迷人之處在于通達而知命,逍遙與養(yǎng)生 ;誠然,但對于一代又一代的華夏少年,這副追慕范蠡功業(yè)的對聯(lián)和荀子“士不能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內涵一樣, 為他們人生的成長與事業(yè)迸發(fā)提供了豐富的精神原動力。
也有人把范蠡稱為“謀士”或“謀略家”,對此我是不愿茍同的。盡管他也有過對“陰功”和“陽功”的論述,但講的是軍事斗爭策略:“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意思是面對敵人,如果要長期攻伐,就要低調行事,做足準備;如果是近在眼前的戰(zhàn)爭,則要大張旗鼓,速戰(zhàn)速決。與此相反,范蠡忍辱負重、忠于人事的俠士風格為他平添諸多的人格魅力。比如越國戰(zhàn)敗后,范蠡說服越王勾踐用自己替換文種,于公元前511年的一天,忽為階下囚的范蠡解帶披發(fā),陪著君王入吳國為奴。整整三年的人奴生活,喚起吳王夫差的惻隱之心,為越王勾踐換得了命系一線的報仇雪恨機會。這是古今中外把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視為第一目標的所謂“權臣謀士”所無法做到的。被人津津樂道的還有范蠡攜友出宛的故事。當年貴為宛令的文種是范蠡的知己好友,青年范蠡對戰(zhàn)國時期天下大勢的一番高談闊論,竟然讓南陽的最高行政長官文種毅然“掛冠而去”。
公元前493年,宛令文種辭掉官職,義無反顧地跟隨這位“偶像級”朋友仗劍去國,歷經磨難,終于成就了常人難以企及的人生功業(yè)。但就在他們兩個輔佐越王勾踐成就霸業(yè)的高光時刻,睿智的范蠡選擇了功成身退。他走下廟堂,泛舟湖上,做起了漁翁。但時隔不久,跑到齊國做生意的范蠡并沒有忘記伴君如伴虎的好友文種,冒著風險給老朋友寫信勸他趕快設法避禍。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盡管范蠡最終沒能救得了文種老友,但福禍各有自取,作為一個朋友,范蠡無疑是盡了心的。
與范蠡同列圣賢榜的儒家鼻祖孔子的學生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不管是忠于君主越王勾踐,還是良言奉勸知己好友大夫文種,范蠡都做到了忠于人君和朋友。這種精神往大了說,就是忠于國家,忠于人民。這是范蠡金子般人格品質中的一個側面?;乜捶扼坏囊簧I(yè),是靠他的忠勇、智慧與闊大格局成就的,而不是耍小聰明的所謂謀略“謀”來的。自古智慧者肯定懂謀略,但懂謀略者不一定是個智慧家。這需要一個人家國天下的情懷,手不釋卷的研學,身經百戰(zhàn)的歷練,閱人無數(shù)的辨別,通達萬物的慧根,才達到一種出神入化、隨心所欲的超人境界。
縱觀古今中外,人類所有的殘酷競爭都來源于兩個因素:生存和發(fā)展。在刀耕火種的遠古時代,僅僅為了能活下去就得拼盡全力,更何況人中龍種還要開疆拓土地圖謀霸業(yè)謀發(fā)展?想不你死我活都難。范蠡對人類社會的本質有超乎異常的深刻認識,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樸素務實的民本思想里。范蠡輔佐勾踐的二十多年里,建議越王勸農桑,務積谷,不亂民功,不逆天時。狠抓經濟,躬身親民,施民所善,去民所惡,竭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百姓安居樂業(yè)。往具體里說,他對經濟學原理的認知與實踐是開辟歷史先河的。
實際上直到今天,“民以食為天”仍然是最大的王道。范蠡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對他所服務的國王反復提出,無論何時,發(fā)展經濟都是富民強國的第一要務,現(xiàn)在依然。他既反對空談浮夸的形式主義,更對好高騖遠、窮兵黷武的冒險國策深惡痛絕。他勸諫勾踐說:“臣聞兵者兇器也,戰(zhàn)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于所末,上帝禁之?!逼查_他輔佐越王勾踐報仇雪恨興兵滅吳的“復仇”軍事行動不講,因為這是古代俠士精神和人臣使命的職責所在;他一生付出時間最長、精力最大的事業(yè)實際是在經濟領域。
太史公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說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yè)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換言之,范蠡從離開越王勾踐后即開始漫長的商賈生涯,一直到八十八歲去世,他的子孫繼承的也是商業(yè)經營而非做官。他用自己九死一生的體驗,告訴后輩一個殘酷的真相:官場往往比江湖還要險惡莫測,非有過人的膽識和智慧不要輕易涉足,還不如依照天地萬物四時運行的規(guī)律,好好抓你們的生產做你們的生意吧。后世流傳的《養(yǎng)魚經》《生意經》等著作,就是范蠡商業(yè)思想理論的文本體現(xiàn)。范蠡是第一個把經商發(fā)財當做施展商業(yè)才能的路徑而非最終目的,視為實踐自己經濟學思想的實驗園地,而非博取樂善好施的“慈善家”虛名的世不二出的大商人。他用親身實踐研究發(fā)明的“農末俱利”(末指商業(yè))和“平糶齊物”的經濟理論,有效的發(fā)展了遠古時代的地方經濟,平穩(wěn)了嚴重旱澇不均的糧食和農資市場,造福一方百姓,澤被后世,澆灌出荒蠻時代的微弱的商業(yè)萌芽。就連2500多年后著名的“三農”專家溫鐵軍教授,也對范蠡這種樸素的經濟學思想由衷敬佩。正是這一系列功莫大焉的商業(yè)成就,奠定出范蠡萬代奉崇的“商圣”地位,實在是名至實歸。
如果僅僅是一位商人或者政治家,在幾千年遺留于世的浩如煙海的名人錄里,范蠡的故事也不會幾乎婦孺皆知流傳至今,名望更不會與日俱隆。那究竟是什么造就了這一切?仔細想來,是他身上的道家精神追求與超凡氣質。
與絕大多數(shù)仁人志士一樣,范蠡少負才智,懷揣夢想,仗劍去國,經過數(shù)十年驚心動魄的不懈奮斗,終于實現(xiàn)了人生最初的抱負,功成名就,位極人臣。但道家的思想精髓是“忌滿”,正所謂物極必反,月滿則虧。于是他急流勇退,毅然決然地與仕途廟堂訣別,帶著心愛的人兒泛舟五湖四海,過起自食其力的逍遙生活?!对浇^書》《吳越春秋》等典籍上說,范蠡早在年輕時到越國后,幸運的遇到了道家鼻祖老子的嫡傳弟子計然。計然見范少伯天資聰慧,為人忠勇,欣然收為弟子。師傅計然除了教給他治國方略外,還傳授他經商致富和亂世保身的秘訣。范蠡于是深受道家智慧的恩惠和思想的熏陶,骨子里有了道家的氣質與風范。
老子創(chuàng)立的道家學派最早是在荊楚和吳越等地流布,因為那里的人們有信奉神秘主義的文化基因。范蠡到齊國經商“三致千金”后,齊國國王請他到位于臨淄的都城為相,時間不長他就辭職了。但他的名望和思想,對齊國朝野的精神信仰產生了深刻廣泛的影響。這種思想與流傳齊地的《黃帝四經》《管子》等著述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經過不斷融合以及與當?shù)仫L土人情的互動實踐,久而久之形成了道家的另一個重要流派“黃老哲學”,并對后世尤其是西漢“好黃老之學”的意識形態(tài)形成重大影響。根據(jù)《史記》等史書的記載,范蠡在輔佐越王勾踐滅吳霸越之后,急流勇退,“浮海入齊”,定居于陶(今山東定陶),開始了后半生的實業(yè)生涯,成為遠近聞名的“陶朱公”。他所傳承的老子道家思想也隨著他在實業(yè)上的成功而在齊國不脛而走,并最終發(fā)展成為道家學派的重要學派——黃老之學。人們在解釋《國語·越語下》同《黃帝四經》《管子》等戰(zhàn)國黃老經典的密切思想聯(lián)系時,可以清楚地勾畫出一條春秋戰(zhàn)國交匯之際,從南方的原始道家到戰(zhàn)國的北方黃老之學之間流傳演變的線索路徑。由此可見,范蠡身上除了政治家、軍事家、經濟學家的身份標簽以外,他還從一個學道之人,成為一個道家學派的重要人物,其一生的實踐與理論,對豐富道家學說、提高道家地位所做出的貢獻也是有跡可循、有史可查的。
正是道家包羅宇宙萬物的天地觀,賦予了信仰者通達睿智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既能積極入世,也能瀟灑出世;既懂謀略權術以保身,又能經天緯地以生民。進可以居廟堂之高,經天緯地,退可以處江湖之遠,明哲保身。他們也往往能做到安身立命,自食其力,信仰者個體也每每善得其終。范蠡用他波瀾壯闊又出神入化的生命歷程,演繹了圣人老子身后的又一個人間奇跡。
當下自媒體上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叫做法家人物大多死于非命,道家人物大多不知所終。當然后者才是生命的極致。君不見,老子出函谷,做《道德篇》,騎青牛而去,漫入東南之山,茫然不知所終。這是多么詩意完美的人生結局!與老子齊名的莊子最崇尚的境界是“逍遙游”,他說“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這種道家神仙般的生活境界,范蠡在解掉名利枷鎖之后的后半生里,是不折不扣地實現(xiàn)了。
往事越千年。時空在變換,時代也在發(fā)展。后世出于對商圣的無限崇敬之情,紛紛在他的出生地、事業(yè)發(fā)展地和隱居地建造出數(shù)量不菲的祠或廟。這是一件大好事,因為對圣賢偉人的追思膜拜,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另一個秘籍。
范蠡故里究竟在哪里?盡管學術界也有“徐人說”和“吳人說”的探索,但主流的“楚宛三戶說”是基本沒有爭議的。宛即今天的南陽。范蠡故里在南陽沒有爭議了,但南陽人自己一直存在爭議,問題出在古人古書的記載太過于惜墨如金,一句“范蠡,字少伯,楚宛三戶人”,就給后世南陽人留下太多模糊不清的爭議空間。目前范蠡南陽故里的主張方有三個,即淅川縣、內鄉(xiāng)縣和宛城區(qū)。考據(jù)的文字著作可謂汗牛充棟,本人無意也無力對比作出菲薄評判。范蠡一生功業(yè)震古爍今,足跡遍布黃河上下,大江南北,他的根在南陽,此已足矣!
在古吳國美麗的太湖之中,有一個方圓五里的內湖,叫蠡湖,傳說當年范蠡離開越國后曾攜西施隱居此湖,養(yǎng)魚為生,還寫下了傳世科普名著《養(yǎng)魚經》。公元1934年,適逢著名民族工商業(yè)家榮德生先生六十壽辰。他以壽資在湖上造了一座寶界橋。橋長375米,60孔。從此一橋臥波于煙波浩渺的蠡湖之上,方便環(huán)湖而居的百姓出游出行。他有一個孫子,名叫榮毅仁。
尊為圣賢譜里的一方圣人,加之年代久遠,范蠡的生平事跡難免也被罩上一層神秘的外衣,讓無數(shù)后來者對這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商圣充滿無限懷思。唐詩人高適就說: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明代大文學家王世貞某日空憑浩渺煙波,也不禁發(fā)出詩意的嘆謂:五湖淼淼煙波闊,何處黃金鑄范蠡?
君是一葉舟,出沒煙波里。身為一個卑微的詩人作家,我也更愿意看到千年以后的范少伯,依然是泛舟于五湖四海的逍遙的漁者,船頭坐著永遠青春不老的美人西施,出沒在浩渺的煙波里,微笑著聆聽后人對他無盡的追慕與評說。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