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悅[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紅樓夢》描寫了數(shù)十個或大或小的夢境,曹雪芹以“夢”為載體,編織出無數(shù)的錦繡故事。第二十四回的小紅之夢是穿插在其中的一段簡短敘述,雖然所占篇幅小,但這個夢境對于全面理解小紅的人物形象、探究作者設置人物的精妙手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小紅作為身處封建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她的夢境反映了底層女性對不平等命運的抗爭和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是《紅樓夢》中小人物追求婚姻愛情的最直接的夢。小紅的夢是其現(xiàn)實生活的原型顯現(xiàn),是《紅樓夢》女性悲劇命運的象征,同時也是對全書愛情悲劇主題的進一步深化。
小紅之夢設置得很巧妙,書中寫小紅正悶悶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忽然聽到窗外有人叫自己的本名“紅玉”,說拾到了她遺落的手帕,她忙出來看時,發(fā)現(xiàn)是賈蕓,小紅問他何處拾到,賈蕓便過來拉她,小紅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第二十四回的結(jié)尾到此處戛然而止,要到第二十五回的開頭才點明上一回結(jié)尾處的夢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紅的夢是其潛意識的顯現(xiàn),是具有一系列象征意義的。
意象與文學文本之間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它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品內(nèi)容和思想內(nèi)涵,而且也影響著讀者對文章主旨以及中心思想的理解。關于意象的含義,朱立元先生在《美學大辭典》中做出了闡釋:“意,審美觀照和創(chuàng)作時的感受、情志、意趣。象,出現(xiàn)于想象中的外物形象……有時偏于‘象’義,指通過審美思維所創(chuàng)造的融匯主體意趣的形象?!雹倏梢娨庀笫亲髡咴趧?chuàng)作時用來表達特定情感的形象,故而文學作品中那些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作為文化符號而默許存在的“人”也是可以算作意象的,如征人、游子、思婦,等等。但這些“人”并不是單指某一個人,而是指擁有共同特質(zhì)、可以用來含蓄地抒發(fā)作者主觀情感的某一類“人”。而小紅夢中出現(xiàn)賈蕓這一人物,就可以看作是代表著“富貴公子”這類人的一個意象。除此之外,小紅夢中還出現(xiàn)了另外兩個較為典型的意象:一是被賈蕓拾到的“手帕子”,二是絆倒小紅的“門檻”。對于這三個典型意象的解讀,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小紅之夢蘊藏的豐富內(nèi)涵。
中國古代的富貴公子,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又兼容貌俊美,舉止斯文,是象征上層階級的典型人物。賈蕓也是容貌出眾,“容長臉,長挑身材……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②。雖然他自幼喪父,生活窘迫,很早便通曉了人情冷暖,不同于賈寶玉這個名副其實的“富貴公子”,但他仍然是賈家的近親子弟,仍處于“主子”的地位,處于封建社會的上流階層。由此可見,賈蕓顯然是符合“富貴公子”這一形象的。
小紅與賈蕓初見時,雙方就互生情愫。賈蕓對小紅的印象是“嬌聲嫩語”“說話簡便俏麗”“生的倒也細巧干凈”,而小紅也十分大膽地“下死眼把賈蕓盯了兩眼”。對于小紅這個階層的人而言,這是她夢想生活的化身,所以小紅果斷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她先是及時體貼地為賈蕓解了圍,讓他不至于空等寶玉,甚至在自己好不容易接近寶玉時,還不忘提及賈蕓,可見此時小紅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對賈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為內(nèi)宅侍女,小紅能夠見到的男性很少,在遇見賈蕓之前,她所見到的符合自己終身依靠標準的男性,只有賈寶玉一人。賈寶玉不但長相俊美,而且是家族默認的接班人、所有人寵愛的對象。更重要的是,賈寶玉對女子是欣賞和尊重的,這一點與其他男性格外不同,所以,小紅自然而然地將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但賈寶玉身邊侍女眾多,小紅很難得到展現(xiàn)自我的機會,原文曾寫道:“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nèi)早灰了一半?!边@是描寫小紅偶然給寶玉倒茶,卻遭到大丫頭們奚落的一次事件。而緊接著這次倒茶事件的,就是小紅的夢境。此時的小紅夢到的不是賈寶玉,卻是賈蕓,顯然是潛意識下轉(zhuǎn)變了依靠對象的表現(xiàn)。倒茶事件無疑對小紅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在第二十五回小紅夢醒后,書中又描寫了她此時的狀態(tài):“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fā),洗了洗手,腰內(nèi)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敝缘溃骸按穗x怡紅之意定矣。”可見心灰意冷的小紅已經(jīng)漸漸開始放棄在怡紅院晉升的想法。由此可見,小紅夢見賈蕓上來拉她,也是她希望借助賈蕓的身份離開怡紅院、重新追求幸福生活的潛意識表現(xiàn)。
手帕,又稱手絹,是我國古代一種極為常見的生活用品,因多用絲綢所制,又稱絲帕。但是在古代,“帕”不僅可以作為用來擦汗、擦淚的物件,還作為一種傳遞情感的象征而被廣泛使用。絲帕中的“絲”諧音“思”,這種雙關的手法更為“帕”增添了相思、牽掛、鐘情之意。“帕”也逐漸由一個單純的物品,演變?yōu)橐粋€固定的象征意象,被賦予一定的情感內(nèi)涵,成為男女之間傳情定情的一種代稱。
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以愛情為主題的戲劇小說常以手帕作為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定情信物,或以手帕作為寄托相思之情的載體?!芭痢痹凇都t樓夢》中隨處可見,是傳遞感情、提示人物關系變化的重要工具。例如第三十三回中,寶玉因記掛黛玉,命晴雯送給黛玉兩塊家常用的舊帕,黛玉因此大悟?qū)氂翊男囊?,一時情難自抑,寫下了凄婉哀愁的“題帕三絕”。當這一意象出現(xiàn)時,往往不需要過多的語言描述,讀者便能輕而易舉地理解其中的含義。手帕同樣也是賈蕓與小紅戀情發(fā)展的重要助推力,小紅夢中出現(xiàn)的手帕也是與其現(xiàn)實生活直接相關的意象。首先,作者讓小紅以“找手帕子”為由出場,此后小紅便夢到賈蕓撿到了自己的手帕,第二十六回中小紅與賈蕓在蜂腰橋偶遇,這座橋可謂是二人的“姻緣橋”,之后,二人通過小丫鬟墜兒交換了彼此的手帕。蕓紅之戀的整個過程可以說是以手帕串聯(lián)起來的。內(nèi)宅侍女與外男私相授受,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束縛和賈府嚴厲的管制下無疑是一個大膽的舉動,但這正是二人互相交付真心的表現(xiàn)。弗雷澤在其著作《金枝》中提到了交感巫術原理,其中的接觸律指的就是“事物一旦接觸,它們之間就會建立聯(lián)系,并將一直保留著,即使相互遠離,聯(lián)系也存在。”③蕓紅二人通過手帕互相接觸,寄托心意,手帕在他們的故事中是情感產(chǎn)生的契機,充當了定情信物的作用,是二人情感發(fā)展的符號化體現(xiàn)。
門檻,指的是門框下部挨著地面的橫木條(或石條),其作用是可以保護門的底部,阻擋從門下吹入的風,還體現(xiàn)一種主人的尊嚴和身份。同時,門檻更象征著內(nèi)外的界限,具有特殊的意義。
在《紅樓夢》第二十四回結(jié)尾,小紅夢見賈蕓來告知她撿到了自己的手帕,又來拉她,她轉(zhuǎn)身就跑,卻被門檻絆倒,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小紅夢里的門檻,不只是一個有形的物體,更是橫亙于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兩個不同階層之間的無形的障礙物。小紅是賈府的末等丫鬟,是賈府家仆的女兒,無疑是處于古代社會的下層階級,而賈蕓屬于賈家近親、貴族青年,處于古代社會的上層階級,封建社會等級制度下的階級鴻溝就是他們二人最難以逾越的“門檻”。
《紅樓夢》之中的夢不是獨立于現(xiàn)實之外的,而是和現(xiàn)實相互對應的,故而小紅之夢對她人生道路的走向是具有一定的啟示和象征作用的。“當小紅做了愿望滿足的夢時,她內(nèi)心關于女性悲劇命運原型模式仍然在起作用,它似乎在警告小紅,她與賈蕓的關系最終是一個逃不開的悲劇。正是這種潛意識原型的作用,才導致小紅夢見‘門檻’絆倒她,因此,那‘門檻’又是女性命運的象征?!雹堋都t樓夢》中所描繪的悲劇命運是涵蓋所有女性的,小紅之夢也符合女性悲劇命運的象征原型,因此,小紅被門檻絆倒這個潛意識下的夢境預示了他們二人的愛情注定不會獲得美滿的結(jié)果。
弗洛伊德認為,夢的產(chǎn)生分為近因和遠因,近因是最近的所見所聞刺激,遠因則是潛意識的沖突或者心結(jié)。小紅的夢境是經(jīng)歷一系列刺激后形成的,受到她所處的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才能最終達成。
在小紅的夢境形成之前,她最近一次受到的刺激,就是在怡紅院內(nèi)遭受的一場惡意,緊接著便出現(xiàn)了上述的夢境。這場惡意的起因是獨自一人在房內(nèi)的寶玉想吃茶,丫頭們都不在,只有小紅聽見了從后門進來,給寶玉倒了一碗茶,結(jié)果被秋紋、碧痕撞見,二人得知她與寶玉獨處后,對她冷嘲熱諷了一通:“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jīng)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nèi)?,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有了倒茶事件的刺激,再加上聽見老嬤嬤提起賈蕓要進園子來種樹的消息,此時的賈蕓出現(xiàn)在小紅的夢中已經(jīng)是情理中事,這兩件事也成了小紅夢境形成的直接原因,即小紅之夢產(chǎn)生的近因。
小紅夢境產(chǎn)生的遠因,則是她被壓抑的心理狀態(tài)的潛意識呈現(xiàn)。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是指人的原始沖動、各種本能以及出生后和本能有關的各種欲望。這些本能大多不被世俗道德和法律所接受,所以才受到壓抑,成為不能被意識到的潛意識。小紅的夢是在現(xiàn)實的壓抑之下產(chǎn)生的,是一個焦慮的夢,而造成小紅壓抑的機制,就是她所處的環(huán)境。小紅作為女性,不得不承受傳統(tǒng)封建社會倫理道德的壓抑以及作為身處大觀園的女性與奴仆所遭受的具體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壓抑。大觀園是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的一角,由于小紅的奴仆身份,她與賈府的太太、奶奶、小姐們的社會地位并不相同,自然無法得到平等的尊重與照顧,只能閉鎖深閨之中,忍受著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雙重壓抑。
作為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小紅在奴仆中的身份應當不會低,但令人意外的是,她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三等丫鬟,既沒有借父母之力在群芳爭艷的怡紅院中爭得一席之地,也不能“有幸”托生為男兒身,如另一位大管家賴大的孫子賴尚榮一般一落娘胎,就被主子放了出去,成為自由人,仗著主子和家中的權勢捐官發(fā)財,飛黃騰達。小紅在怡紅院中的生活可謂是飽嘗欺凌、痛苦不堪。榮國府內(nèi)等級森嚴,丫鬟也分了等級,大丫頭防備小丫頭、小丫頭不服大丫頭的情節(jié)比比皆是。在看似管理自由的“好去處”怡紅院,內(nèi)部爭斗也是不可避免的。像怡紅院這樣女孩子又多、待遇又好的去處,丫鬟們更是互相明槍暗箭,小丫頭佳蕙就曾說過“這個地方難站”。而像小紅這樣被壓在最底層的末等丫頭其生活條件可想而知,不僅沒有在正經(jīng)主子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還得聽從于“副小姐”們的管教,同時伺候主子和主子的奴才,毫無尊嚴可言。例如綺霰叫小紅描花樣子,并不需要自己前來,而是派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來把東西“向紅玉擲下”,也不說是誰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論是誰的,小丫頭都只能聽命照做。第二十七回,晴雯一見了小紅,便以為她在外閑逛,對她百般挑剔,小紅不卑不亢地一一作答,反而又被罵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庇纱丝梢姡〖t的生存環(huán)境是十分嚴峻的。弗洛伊德認為:“每一個體的既定發(fā)展途徑,也可因外界的印象而有所變動……假使我們要給它一個真名,就可稱為必要性,或生存競爭。必要性是一個嚴厲的女導師,教會我們許多事情?!雹菪〖t所面對的“生存競爭”就是她在怡紅院的種種遭遇,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小紅不得不抓住每一個機會為自己的前途鋪路,而她也意識到要想真正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一定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依靠,而這個依靠無非是封建社會所有女子共同的價值追求,那就是一個好的歸宿。小紅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不能就此認命,得過且過。所以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主子——寶玉面前獲得表現(xiàn)的機會。作者也沒有掩飾她的野心,許多人覺得她急功近利、癡心妄想,脂硯齋更是在此句下批小紅為“奸邪婢”,寶釵也曾評價小紅“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但小紅的攀高枝正是因為她時刻受到的生存危機,如果不加以改變,那么她將永遠被埋沒。終于在第二十七回,小紅得以在王熙鳳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她的人生也得以走向一段新的發(fā)展道路。
夢是對愿望的表達和彌補,小紅的夢是愿望滿足的夢。作者通過小紅之夢,為我們揭示出《紅樓夢》中小人物的閃光之處,即使是地位低下的小丫鬟,也有著對于夢想的渴望,有著追求愛情的權利。小紅之夢為我們展現(xiàn)出作家對女性的關注和敘寫不止存在于上層社會,對待底層社會的女性同樣給予了喜愛與同情。但與此同時,女性的悲劇命運原型也決定了小紅注定無法實現(xiàn)這個幻夢。紅樓女兒隸屬于太虛幻境的薄命司中,其中不僅有貴族的太太小姐,還有身處底層的小丫鬟,預示了書中所有女性的悲劇命運。這個悲劇故事是紅樓女兒共同的人生經(jīng)歷,是女性悲劇命運原型模式的體現(xiàn)。《紅樓夢》對女性的觀察和敘寫是全方位的,小紅之夢具有象征性的態(tài)度,符合整部《紅樓夢》關于夢境描寫的主旨,對于小紅之夢的解讀,能夠令讀者更好地把握《紅樓夢》的主題。正因如此,小紅之夢在全文中才具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① 朱立元:《美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
②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 〔英〕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趙昍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④ 張麗紅:《夢演紅樓:〈紅樓夢〉之夢的神話原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
⑤ 〔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