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羅娜[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 150028]
王魯彥是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中的中堅人物,其《柚子》小說集作為其處女作于1926 年發(fā)表,集中有作品《秋夜》《秋雨的訴苦》《燈》《柚子》等,作者自己后來在評價這部小說集時寫道:“在那里有天真的孩子氣,純潔的靈魂與熱烈的情感。文筆是直率的,有時也有一點詩似的美句。”①魯彥是以“鄉(xiāng)土作家”登上文壇的,雖然大部分論者認為這本早期的小說集中,其藝術(shù)手法較為粗疏,但其實作者在部分作品中采用了具有象征主義和夢的隱喻的藝術(shù)手法,從而使得作品類型多樣化,也與其早期的鄉(xiāng)土小說區(qū)分開來。如蘇雪林在《王魯彥與許欽文》一文中就看到其小說中的傷感灰色的藝術(shù)氛圍和文體特色,并做出中肯的評價。魯彥早期作品中的象征手法的運用使得作品中的藝術(shù)特色更加鮮明,顯現(xiàn)了區(qū)別于其他鄉(xiāng)土作家的獨特創(chuàng)作風格,故筆者試從象征主義出發(fā)對其《柚子》小說集中不同于鄉(xiāng)土小說的幾篇作品進行論述,進而展現(xiàn)了魯彥小說的另一種藝術(shù)風格。
象征,一般來說是用具體物象表達出一種難以用直言平敘的方式傳達出感情的表現(xiàn)手法,而對于象征和象征主義的內(nèi)涵,葉芝在《詩歌的象征主義》一文中寫道:“象征的內(nèi)涵是‘全部聲音,全部顏色,全部形式,或者是因為它們的固有力量,或者是由于深遠流長的聯(lián)想,會喚起一些難以用語言說明,然而卻又是很精確的感情’。象征主義體現(xiàn)在包括繪畫、雕塑、文學在內(nèi)的各種藝術(shù)樣式中,在文學中,一切文體都旨在表現(xiàn)那種連續(xù)性的難以言喻的象征主義?!雹诙F(xiàn)實主義作品中的象征描寫,一般不是通過扭曲客觀物象來表達內(nèi)心思緒和焦慮等情緒的,而是直接采用客觀世界中的物象,把情感通過文字注入這些物象中,從而隱喻出那“言不達意”的情感狀態(tài)。在王魯彥早期作品中,便通過象征手法表現(xiàn)當時社會凋敝、民不聊生的現(xiàn)狀,比如“秋夜”“黃金”“燈”“秋雨”等象征意象,為難以釋放的情感找到寄托,并使得作品有了更多的意義指向性,下面就對具體作品中的象征進行分析解讀。
《秋夜》是《柚子》小說集中的第一篇小說,小說以“夢中夢”的結(jié)構(gòu)形式,通過敘述主人公“我”將三個夢境片段自然銜接起來,從而打破時間隔閡,借助夢大膽地袒露了自己的憤懣和無望,對當時社會的黑暗和給人民造成的苦難進行一種無望的反抗,而“夢中夢”的結(jié)構(gòu)形式也對應(yīng)著“我”從“畏懼——醒悟——堅定”的一個心緒結(jié)構(gòu)。
首先,第一個夢境講述的是“我”在朦朧之中被犬吠聲和嗚咽聲所吵醒,后在好奇心和同情之心的驅(qū)使之下,走出家門尋找那求救的聲音,但在途中卻遇見了多條兇神惡煞且具有攻擊性的惡犬,“我”手里雖然拿著槍,卻也被嚇得慌不擇地路跑到了一個荒涼的墳園處才停下,擺脫惡犬的攻擊后卻站在這夜里的墳?zāi)古?,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孤獨與飄蕩,于悲傷之余暈倒在地。這是第一個夢中的故事,夢中的這群惡犬見到救助他人者就猛撲上去想要將其置于死地,象征著當時社會上對那些想要救助與反抗進行攻擊的軍閥惡勢力;此外文中對聲音和對“靜寂”的描寫十分精彩,比如,犬吠聲、嗚咽聲、間斷的呻吟聲、悲哭聲、呼呼呼的聲音等,既讓我們可以跟隨第一敘述視角“我”感受到真實感,又通過對環(huán)境的渲染,得知這是一個讓人悲戚孤獨之夢境,而這些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的聲音,以及對眾多荒涼的靜物描寫,岑寂之感愈加強烈,從而營造出夢境中壓抑的氛圍,和被包圍逃離不掉的無力感以及緊張心態(tài),象征著當時的社會如這夢境一般到處充滿危險,而被壓抑的人們亦無法發(fā)出自己真實的聲音,只有在夢中才可聽到,但只有自己孤獨地“失望的希望著”。
第二個夢境在一開始“我”就出現(xiàn)在了一間清潔優(yōu)雅的房子中,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通過簡短的對話得知“我”回到了以前的家,回到兩年前的愛人蘭英身邊,之后通過與蘭英之間的交談,以一種瘋狂而難以理解的喝酒方式而結(jié)束。而文中“我”與蘭英的對話卻很有意味,如:
“呵,呵,是夢罷,蘭英?”我抱住了她,哽咽地說?!笆呛牵松鐗艉恰彼o緊的將頭靠在我的胸上?!昂?,蘭英,這是什么地方?我怎樣來到這里的?”“這是漂流者的家,你是漂流來的。”“唔,不要取笑,請老實的告訴我,親愛的?!蔽覒┣械貑??!笆呛恰@地方就是夢村,你現(xiàn)在做著夢,所以來到這里了?!雹?/p>
在這里我們看到蘭英更像一個平行時空存在的人物形象,她知道這是他的一個夢境,并且直接告訴了夢中的“我”,使得真實世界的界限被模糊,之后“我”忽然仰起頭與蘭英眼神相對時,卻被“過去的影”具象成的一支箭射向了心口,這時英蘭雖有些驚慌,但卻提醒說到“酒,酒”,之后他拿起酒壺一壺一壺地倒進嘴里,這層夢以此結(jié)束。筆者認為蘭英這個人物形象在文中起到一個啟下的作用,在這層夢中,可以感受到似夢但卻又確切知道這是夢,夢中的世界反而變得真實起來,在前文中通過“我”的敘述得知,“過去的影”是他竭力想忘卻的,但卻無法徹底擺脫這種回憶的糾纏,而不愿回首的這一段回憶,卻在此層夢中因蘭英的“嘲諷”,反而給了他繼續(xù)勇敢戰(zhàn)斗和反抗的力量,比如文中寫到“我”將“我”從何處來以及途中發(fā)生的事情講給她聽,而這個途中所指的是第一層夢境中所經(jīng)歷的事情,她卻笑著說:“這樣的無用,連狗也害怕”,“人怕狗,已經(jīng)很可恥了,何況又帶著手槍”,“是呵,誰肯犧牲自己去救人呵!……咳,然而我愛,不肯犧牲自己是救不了人的呀……”而“‘我’紅了臉,低了頭的站著?!雹苓@時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蘭英是否已經(jīng)為了他而犧牲,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我”不愿意回憶,為什么“我”會聽到那句話而紅了臉,因為她是“我”曾經(jīng)的愛人,可能已經(jīng)為他人已經(jīng)犧牲,同時她更是一個“我”的精神引路人。
而后她也知道“我”被箭射中,而用什么來救之性命,就是“酒”,作者為何要使用“酒”這個意象作為一種拯救媒介呢?且為何以灌酒的方式來表現(xiàn)?從酒所衍生出來的文化意義來看,酒神精神以道家哲學為源頭,莊周的追求絕對自由和忘卻生死利祿及榮辱;從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這是夢境中慣常使用的夸張變形的藝術(shù)手法。在筆者來看,這里的“酒”有三層象征含義:一是酒是這世界上唯一能減輕他痛苦的東西,也是逃避現(xiàn)實的麻醉劑;二是先前過度的灌酒,以這種極端方式表達對這世界的無望與痛苦;三是拯救清醒之酒,因為在第三層夢境可得知他的“得救”與“堅定”,是因第二層夢境的蘭英和酒,讓他變得不再軟弱和退縮。
第三個夢境中“我”在墳?zāi)古缘腻竦牟莸厣闲褋?,耳邊又想起?zhàn)火聲、凄慘的哭聲叫喊聲,而這時“我”變得不再膽小懼怕,而是追著聲音急急地走去,即使有人勸說“我”不要去,但“我”仍向前沖去,以致不小心掉入水中而結(jié)束。作者在這段不僅描寫出溺水時的窒息感和掙扎,也對“我”的心以及小說主題思想做出了總結(jié)與表達,即想通過夢境中的虛幻、縹緲虛無,想要極力解脫他人同時也解脫自己。第三個夢境表達出作者對絕望的反抗的希望之選擇,而此思想主題作者采用的是首尾重復(fù)相呼應(yīng)的方式,通過文體形式使整個作品成為一個循環(huán)體,以此來表達循環(huán)的主題,象征著“無望的希望著”的內(nèi)涵。
《秋雨的訴苦》這篇小說十分短練,而且屬于散文詩文體類型,而散文詩正是起始于“五四”時期,是以劉半農(nóng)、魯迅為代表的一批散文詩嘗試者創(chuàng)作出的散文詩的相繼發(fā)表,中國形成了一種自覺的散文詩文體創(chuàng)作氛圍⑤,是一種內(nèi)心傾向、主觀色彩極明顯的文體。⑥故作者魯彥在受到這些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學大家的影響之下,也創(chuàng)造出一篇華麗的作品。
作品主要講述了“我”與“秋雨”的對話,用一種擬人的手法,通過“秋雨”之口,控訴這個骯臟的大地,而“我”在聽完之后,雖羞愧但又像豬一般的睡熟了。首先,在這篇精短而情感充滿贊美和怨刺的小說中,文字靈動,作者運用如詩一樣的敘述語言的節(jié)奏韻律以及排比句式,不但使得文本節(jié)奏鮮明,還長于抒情地描繪這個世界,如“我們互相擁抱著,用熱烈的嘴唇,我們互相親吻著”,“我原是……我原是……”“那里有許多……那里有許多……”“但是我不,我們不……”等等;其次,小說第一段中的“我”是一個聽訴者,“我”對“秋雨”關(guān)心詢問,表示出關(guān)切,通過秋天的雨這種自然現(xiàn)象,作者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雨”中,用“秋”作為烘托,意境的凄怨之情自然而然地就被接受者所感知,在文中作者把父親比作“自由”,母親比作“美”,人類在這世間中充滿爭斗和金錢,沒有自由也沒有美,更沒有親愛,而“秋雨”寧愿到地底也不愿在人間停留。
一般說來,“雨”的意象是作為背景烘托而出現(xiàn)的,如送別友人、思念親人等,但魯彥的這篇小說中“雨”的意象是作為中心,貫穿文章始終,而且通過擬人化的“秋雨”之口表達出作者的情感與愁緒,賦予了“雨”意象特定的內(nèi)涵,即所要表達的并不是愁或思的意境,而是象征作者本人,以及“逃離”這個要旨,比如文中寫道:“我原是在高大的天上漂游著的,我原是在廣闊的天上漂游著的……”“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們?nèi)ド钪T,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xiàn)在要離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⑦等,通過“雨”的離別和怨罵,能夠深刻體會到惡劣的外部環(huán)境以及深切的內(nèi)心矛盾與痛苦,也同時預(yù)示著不幸與死亡,使之既具有時代特征,又更充分地反映出作者的情感體驗和精神欲求。⑧
其實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引用此篇文章一部分后寫道:“這和愛羅先珂的悲哀又仿佛相象的,然而又極其兩樣。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雹嵬ㄟ^魯迅這段話讓我們了解到魯彥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一種對于世間的態(tài)度和審美意識形態(tài),以及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憤怒哀傷,但更多的是焦灼卻又無法逃避,所以最后采取了一種冷嘲熱諷的立場去進行創(chuàng)作,極大地提升了作品的審美藝術(shù)性。
《燈》這篇小說是通過“我”與母親之間的對話,表達了“我”的無望和頹喪,以及想要做一個“無心人”的堅決,而“燈”在文中是作為怎樣的象征物而存在的呢?英伽登在《對文學的藝術(shù)作品的認識》中認為,有一種意象就是圖畫式外觀,只在局部發(fā)生作用,即必須和其他形象或者其他意象共同組成一個敘述性的客體世界;還有一種雖然也是圖畫式外觀,但是它不僅僅在作品局部起作用,而且在作品中發(fā)揮主導性作用:它能結(jié)構(gòu)作品;整部作品的意義也完全依賴這個意象來表達。⑩而作品中的“燈”并不是單純以背景物象出現(xiàn)在文本中,而是以旁觀者的視角出現(xiàn),作品中的“枇杷”和“心”的意象在“燈”的主導意象之下,共同使作品產(chǎn)生復(fù)雜深蘊的意味。
文中作者同樣也使用了重復(fù)敘事,如“風凄凄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雨蕭蕭的滴在我的心上”?。這句話先后在文中出現(xiàn)了兩次,在這里我們顯然注意到作者對“枇杷樹”這個意象的描寫,枇杷樹是一年四季常青的,生命力很旺盛,有著希望、活力的含義,所以枇杷在古時候是被稱為“備四時之氣”的佳果,歷來被視為高貴、美好、吉祥、永恒的象征。?但在文中,作者卻用“風凄凄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對整個文本環(huán)境描寫做出隱喻,這個象征美好、永恒的“枇杷樹”正在被摧殘,這世間的不幸“我”看在眼里,雨滴在心里,但卻最后痛苦無奈地選擇要做一個“無心之人”,為了避免看見這骯臟的無法拯救的世界,也同時是避免看見壓迫卻無法反抗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從而不但表現(xiàn)了作者的痛苦與掙扎,也達到了對社會的揭露與諷刺。
文中“心”象征著人的良知,“我”通過眼淚進入了母親的內(nèi)心,看見母親的心萎枯了,于是“我”挖出自己的心與母親的心合成一個了,給母親那顆萎縮的心注入人心的“力量”,但母親是不知道的,在回到母親膝邊時,卻說“母親,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但這時“我”已無心,又怎能稱為人,那肯定也不會再有“灰心”的感受,而母親卻從號啕大哭變得心中充滿無限的歡樂,有了無限的希望?!靶摹痹谶@里象征著人的感受、良知和反抗,但作者如槁木死灰一般放棄了這顆“心”,選擇了放棄反抗和放下良知,有心的人充滿痛苦,無心的人或許還有一絲希望存活,通過這種極端的放棄來揭露其痛苦情緒。
“燈”的象征意義?!盁簟痹谖谋局惺怯^察人物的旁觀者,既是故事參與者,但同時也是被觀察者。通過象征意象“燈”的照射變化映照出周圍環(huán)境和人物情緒的變化浮動,最后慘淡下來的燈光,表達了主題思想,即人有了希望,就會失望,有了歡樂,就會有悲傷。一般而言,“燈”在文學世界中一般是照亮心靈、給予希望,具有指引人生方向的隱喻象征意義,但這篇小說魯彥打破了“燈”的一般象征意義,獨創(chuàng)出一種新的觀察視點,通過“燈”的變化,傳達出哀緒和無望之感。總的來說,“燈”在文本中的象征意義是借第三人稱視角,冷觀世界的他者,借其表現(xiàn)了無奈與絕望的情緒。
通過對魯彥《柚子》小說集中的《秋夜》《秋雨的訴苦》和《燈》三篇小說的象征意象的分析,我們可看到魯彥的早期作品并沒有像他自己或其他評論家所說是粗疏的,情感外放也并不代表文本內(nèi)涵的淺疏,魯彥在文本中對象征物的使用,既把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掙扎呈現(xiàn)出來,又因與“秋”“雨”等意象的融合,使得文本呈現(xiàn)多意蘊、多層次的形態(tài),體悟到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時的心緒和思考時,也帶給我們無盡的想象。而且象征手法的使用也使得魯彥除鄉(xiāng)土小說之外,產(chǎn)生區(qū)別于其他鄉(xiāng)土作家一類的文體類型,但筆者在閱讀分析文本之時,也不免會有未讀、未尋到的精彩之處,或許由于對魯彥這位作家的定論式評價,讓我們忽視了他早期這些具有獨特性的小說,也一定還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精彩。
①⑨ 曾華鵬、蔣明玳:《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 王魯彥研究資料》,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頁,第151頁。
② 朱力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三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
③④⑦?? 王魯彥:《柚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頁,第18—19頁,第18—19頁,第20頁,第21頁。
⑤ 王光明:《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頁。
⑥ 王光明:《中外散文詩精美賞析》,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48頁。
⑧ 程金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意象象征系統(tǒng)》,《甘肅社會科學》1994年第1期,第96頁。
⑩ 劉俐俐:《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7頁。
? 劉飛:《枇杷樹:一個不可忽視的意象》,《語文教學之友》2016年第8期,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