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夢[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王 瓊[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巴爾扎克是環(huán)境描寫的大師,《高老頭》中對人物所處的空間敘事非常多,其中伏蓋公寓所代表的當時法國貧民階層的生活環(huán)境、以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府和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府為例的貴族府邸所代表的上流社會生活環(huán)境以及拉斯蒂涅鄉(xiāng)下的家,構成了小說最重要的三個物理空間。敘事學認為,“空間與行動密切相關,人的行動會產(chǎn)生空間畫面”①,無論哪一物理空間,都帶有濃厚的拉斯蒂涅心理傾向性,這些空間的建構是通過拉斯蒂涅這一人物完成的,“空間的變化影響著人物的認知,人物對空間的理解是其內(nèi)心活動的外化”②。拉斯蒂涅往返于這些不同的物理空間中,建立起了物理空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在空間的升降落差中轉變?yōu)橘Y本主義社會的時代“英雄”和野心家。
伏蓋公寓是小說中最先出現(xiàn)的物理空間,小說第一章就以“伏蓋公寓”命名。巴爾扎克對伏蓋公寓的描寫可謂濃墨重彩,從公寓坐落的外部街道環(huán)境一直深入到公寓內(nèi)部結構裝飾。這是一個極具立體感的陰暗的四維空間,不僅能看到“陳舊不堪、破碎了、腐爛了、搖晃不已、被蟲蛀了,殘缺不全、破碎不堪奄奄一息”③的墻垣,還能聞見“這房間里散發(fā)的難以言明的味道,這種氣味是閉塞的、腐爛的、發(fā)酸的、讓人渾身發(fā)冷的”(高,6),甚至更感受到“那種斤斤計較、濃縮的、破爛不堪的貧窮”(高,7)。巴爾扎克毫不吝嗇地使用著最骯臟的字眼形容這個巴黎貧民世界的縮影,刺激著讀者,也刺激著當時的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本是一個家境貧窮、渴望通過學習改變命運的大學生,他住在伏蓋公寓里,這里的一切將他對城市的遐想打碎成幻影,“兒時的幻想、內(nèi)地人的想法,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高,32)。
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構成拉斯蒂涅的“下降”心理空間,他的“下降”心理空間產(chǎn)生于他參加德·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后。在觀賞過上流社會那精致的豪華府邸之后的他,開始對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極大的厭惡之情。當他離開金光閃閃的屋宇,回到伏蓋公寓,踏入“散發(fā)著臭味的飯廳里”,看見“十八個吃飯者如同馬槽前的畜生一般正在進食”(高,87),曾經(jīng)與自己同桌吃飯的人如今在他的眼中早已變成了馬槽前的畜生。貧窮和階級差異的刺激使得拉斯蒂涅極度渴望逃離現(xiàn)有的生活環(huán)境,但他的財力、勢力并無法支撐他的愿望,于是他徘徊在兩者之間,每次回到伏蓋公寓都是一次現(xiàn)實的殘酷洗禮,也是一次內(nèi)心從云端墜入谷底的心態(tài)變化過程。這個公寓提醒著他自己地位的卑賤,因此伏蓋公寓逐漸變成其“下降”心理空間的代表。
這種“下降”的心態(tài)落差始終在其內(nèi)心逼迫著他逃離現(xiàn)有生活,推動拉斯蒂涅成為一位追求名利的青年野心家,這樣的“下降”式心理空間也在拉斯蒂涅幾次想要放棄對于名利的追求時影響他,不斷推動劇情向前發(fā)展。
這個由拉斯蒂涅視角向我們展現(xiàn)的代表著巴黎上流社會的空間也是對拉斯蒂涅影響最大的一個空間,其象征著拉斯蒂涅的追求與夢想:進入上流社會。在這種夢想與追求的照應下,很顯然,相比于伏蓋公寓,貴族府邸所反映的是拉斯蒂涅內(nèi)心的“上升”心理空間。
拉斯蒂涅的“上升”心理空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對于“上升”的渴望有著一個程度加深的過程,而這種程度加深則是由于貴族府邸與上流社會的一次次刺激導致的。開始時拉斯蒂涅擁有的“上升”心理并不極端,他“如同所有有志之士一樣,決心要靠自己的本事去爭取一切”(高,33),此刻他是飄忽不定的,他內(nèi)心的“上升”心態(tài)還沒有完全產(chǎn)生,直到他收到特·鮑塞昂夫人的舞會請柬。他見識了金光閃閃的貴族府邸,當他回到公寓想要挑燈夜讀,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看到華麗的排場時產(chǎn)生的沖動”(高,34),上流社會帶給他的沖擊讓他第一次有了強烈的“上升”欲望,“能夠在這些金碧輝煌的客廳落腳,就相當于拿到了一張高級貴族的證書”(高,35)。空間的躍升表現(xiàn)著拉斯蒂涅的不斷攀升,體現(xiàn)其“上升”心理的不斷加強。這種急切的攀升心態(tài)讓拉斯蒂涅在拜訪了特·雷斯多夫人時犯錯,此后他沒有收手,還轉而慌慌張張地跑去特·鮑塞昂夫人的府邸再度闖禍,這是他對于上流社會極度渴望的表現(xiàn)。兩次拜訪帶給拉斯蒂涅的震撼是極大的,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了雷斯多夫人家的金碧輝煌,“特·雷斯多伯爵夫人那豪華的擺件突然在他面前閃閃發(fā)光”(高,87),最后“他想象著巴黎的上流社會,立刻又產(chǎn)生許多壞主意,擴大了他的視野和胸襟”(高,87),此刻拉斯蒂涅對于“上升”的追求已經(jīng)十分狂熱。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拉斯蒂涅也對這種“上升”的心理產(chǎn)生過懷疑,對他人產(chǎn)生輕蔑與鄙視,對上流社會憤恨,但每次貴族府邸所代表的上流社會空間的重新出現(xiàn),都使他重燃起對攀升的渴望,“他發(fā)現(xiàn)一個和天使極像的魔鬼飛過他的頭頂,歐也納傾聽著那個虛榮的怪物不停地說話,認為虛偽的光芒象征著權勢”(高,126),可見此時的拉斯蒂涅對于上層社會已經(jīng)陷入了自我的執(zhí)念。最后的高潮時刻,巴爾扎克仍然使用了空間升降的手法完成了對拉斯蒂涅的“社會教育”,在將高老頭死去后冷清的墳地和燈光亮起后王賭姆廣場中心“人聲鼎沸的蜂房”(高,310)對比中,拉斯蒂涅的“上升”心理空間產(chǎn)生了病態(tài)的扭曲,他的上升心理空間不斷膨脹,他擺脫所有的良心和道德束縛,向上流社會再次發(fā)出“攀登”的搏斗。
可以說,在這樣的空間升降中,拉斯蒂涅的結局是注定的,因此“空間不是敘事的外部,而是一種內(nèi)在力量,它從內(nèi)部決定敘事的發(fā)展”④,敘事的發(fā)展反映人物的發(fā)展,沒有貴族府邸上流社會的沖擊,拉斯蒂涅就無法一步步走入“上升”的漩渦。與此同時,貴族府邸所構成的“上升”心理空間也揭示了金錢如何侵蝕著人性,拉斯蒂涅所代表的青年人是如何從良性的“上升”心理空間走向病態(tài)扭曲的“攀升”心理。巴爾扎克構造的豪華府邸背后實際蘊含其對上流社會虛偽面孔的諷刺。
如果說拉斯蒂涅的內(nèi)心99%是向上的野心,那么剩下的1%便是他鄉(xiāng)下的家?guī)Ыo他的“最后的良知”。這個物理空間不同于上兩個空間,鄉(xiāng)下的家是由拉斯蒂涅鄉(xiāng)下的家人所構成的,不斷穿梭在章節(jié)之中,雖然沒有通篇的細致描寫,但寥寥幾筆,一個鄉(xiāng)下落魄貴族形象便躍然紙上。
拉斯蒂涅在老家度過了整個童年,這個家中有“父母雙親,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還有一個靠養(yǎng)老金維持生存、除此之外一無所由的姑姑”(高,32),“家里總是多喝栗子湯,少吃白面包;爸爸非常愛惜他的褲子,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高,110),樸素貧窮的家庭使得拉斯蒂涅肩負起大家族未來渺茫的希望。
鄉(xiāng)下的家在文中第一次開場便是一副仁愛且極具父母愛的形象,拉斯蒂涅家田中的收入約為三千法郎,每年還要拿出一千兩百法郎供他讀書,但“家人為了疼愛他而把家中常年面臨困境的情形瞞著他”(高,32),作為破落貴族,他們相當珍惜兒子的大學機會。這樣艱苦樸素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拉斯蒂涅開始的高尚品質(zhì),他向往美德,心地善良,會在聽見高老頭的不幸遭遇時落淚,同時他不愿意為了金錢和地位去逢迎拍馬,渴望用自己的努力為家族換取榮光。因此他第一次面對特·雷斯多夫婦的排擠時,后悔地說道:“我真應該老老實實地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高,68)。拉斯蒂涅徘徊在上流社會與自我現(xiàn)實中,每一次與上流社會的疏遠都是鄉(xiāng)下的家和父母親人影響了他的心理。
小說中,鄉(xiāng)下的家始終在拉斯蒂涅心態(tài)轉變過程中起到一個緩沖的作用。拉斯蒂涅在欲望驅使下,向家徒四壁的家中親人要錢,他想到了他在利用自己姐妹的“無比純潔,包含著無限溫情”(高,91)的心,他想到母親對自己的“極其真誠的情感、可怕的奉獻”(高,91),他落淚了。這是拉斯蒂涅在文本第二次流淚,但是拉斯蒂涅仍舊懷著愧疚向家里索取金錢。緊接著,他受到了這一物理空間所帶給他的最大沖擊:兩封回信。信中,母親的拳拳愛子之心溢于言表,在面對兒子無理的請求時,她仍然把家里的地抵押出去了;他的姑母也變賣了自己珍貴的手套;妹妹的來信更是透露著天真女孩對哥哥無限的信任。這一物理空間散發(fā)出的無盡溫柔與包容使得拉斯蒂涅的良心受到強烈的譴責,再次流下了眼淚。文本中拉斯蒂涅共八次流淚,而只有這兩次的流淚是他后悔愧疚的產(chǎn)物,也是他回歸自我的情感流露。他猛然發(fā)覺自己與高老頭那吸血的女兒并無不同,拉斯蒂涅內(nèi)心受到了道德的審判,一時間那種一心向上爬的念頭突然消失了,他“意欲拋棄上流社會,不用這筆錢”(高,93),“回歸”成了此刻的主要心理狀態(tài)。即使拉斯蒂涅最后仍然踏上了在巴黎上流社會搖曳生姿的不歸路,但鄉(xiāng)下的家這一物理空間帶給他的情感影響是不可否認的。這一點也從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姊妹,還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中得以佐證。鄉(xiāng)下的家始終是其內(nèi)心純潔初心的象征,構成拉斯蒂涅的回歸心理空間。
鄉(xiāng)下的家以及拉斯蒂涅的“回歸”心理空間是巴爾扎克筆下的重要襯托工具,拉斯蒂涅在追求金錢的欲望之路上一去不回頭,襯托出金錢的欲望對人的腐蝕性,即使從小沐浴著善美也無法阻止欲望的蔓延增生。
綜上分析,《高老頭》中出現(xiàn)的三個典型空間都具有不可替代性,拉斯蒂涅往返于這些空間,構成了不同的心理空間,也勾勒出人物的性格演變史,體現(xiàn)了巴爾扎克筆下人物的飽滿性、多面性。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的相互建構也讓《高老頭》中的情節(jié)聯(lián)系緊密,使人物的命運與結局在文中處處得以暗示與印證,體現(xiàn)了巴爾扎克高超的敘事構建手法。
①轉引自董曉燁:《文學空間與空間敘事理論》,《外國文學》2012年第2期,第121頁。
② 曹思思:《〈高老頭〉的空間敘事學解讀》,《長安學刊》2021年第5期,第74頁。
③〔法〕巴爾扎克:《高老頭》,董艷敏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④ 轉引自董曉燁:《文學空間與空間敘事理論》,《外國文學》2012年第2期,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