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然[聊城大學(xué),山東 聊城 252000]
晏嬰,即晏子,名嬰,字平仲,萊之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晏弱之子。晏嬰生于春秋末期,歷經(jīng)齊靈公、莊公、景公三朝。他力行節(jié)儉、盡忠極諫,成為與管仲齊名、深受后世敬仰的賢相代表。司馬遷曾為其立傳,言:“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
記載晏嬰言行事跡的典籍頗為豐富,如《孟子》《韓非子》《呂氏春秋》《說苑》等,其中,《晏子春秋》八卷集中著錄了晏嬰的言語行為,篇幅較大?!暗?,對于晏嬰作為一個歷史人物最早而有價值的史實記載,則應(yīng)是《左傳》一書?!雹訇虌朐凇蹲髠鳌分械谝淮纬鰣鍪窍骞吣辏ü?56 年)晏桓子去世,晏嬰繼任父職成為大夫,正式登上齊國政壇。直到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 年),“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左傳·昭公二十六年》),這是晏嬰最后一次出現(xiàn)。如方朝暉所言:“《左傳》寫晏子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晏子對于齊國內(nèi)政、外交及齊君的評價;二是寫晏子在齊國歷次內(nèi)亂中的態(tài)度……三是描寫晏子與齊景公的關(guān)系,寫他如何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勸諫齊景公……”②正是從這三個方面,《左傳》將晏嬰之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贊賞欽慕之意也躍然紙上。
春秋末期,“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天下無道,在這種情境下,各諸侯國公室卑弱,大夫?qū)?quán)。晏嬰所侍奉的姜齊政權(quán)也是如此,從齊靈公重用崔杼、慶封,到崔杼弒齊莊公,再到齊景公時期逐漸強大的陳氏、鮑氏,齊國君權(quán)旁落,權(quán)臣之間相互攻伐打壓,內(nèi)亂頻發(fā)。而當(dāng)各家都不顧公室,自謀其強之時,晏嬰?yún)s是特立獨行的那一個,他歷仕三朝,“以一心事三君”③,唯“忠”字一以貫之,始終堅定地站在公室一邊,恪盡職守,保全君臣之禮。
這首先體現(xiàn)在晏嬰對待國君的態(tài)度上,即盡禮盡忠。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崔杼弒齊莊公,殺眾臣,在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形下,晏嬰?yún)s冒死前去吊唁,“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踴而出”④。齊莊公并不是一個明理之君,尚武力而不顧信義,常常不聽勸諫,一意孤行,甚至與崔杼之妻東郭姜私通,是荒淫無道的,也正因如此,當(dāng)其被弒殺,晏嬰不肯為其而死,稱“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⑤在他看來,齊莊公心中無社稷,死于一己之私,這樣的國君是不足以為其死之的。但國君去世,臣子理應(yīng)吊唁,哪怕面對死亡的威脅。一連串的動作把晏嬰之悲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見他對國君的至誠至敬之心。
之后,崔杼立景公而相之,與慶封二人執(zhí)掌朝政,威脅國人與之相盟,同樣,晏嬰沒有屈從,而是“仰天嘆曰:‘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⑥?!皶r窮節(jié)乃現(xiàn),一一垂丹青”,一個人的思想性格往往會在危難時刻充分顯露,正如劉安所言,晏嬰能夠“臨死地而不易其義”。何義?“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可以想見,此時的晏嬰是無奈的,不能阻止權(quán)臣橫行,只能仰天長嘆,但他更是剛毅的,不為威武所屈,誓死捍衛(wèi)公室。
其次體現(xiàn)在晏嬰對待氏族斗爭的態(tài)度上,即不與任何勢力結(jié)盟營私。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 年),慶封派析歸父拉攏晏嬰對付子雅、子尾,被晏嬰婉言回絕:“嬰之眾不足用也,知無能謀也。言弗敢出,有盟可也?!雹哒压辏ü?32 年),陳氏、鮑氏攻打欒氏、高氏,后者企圖要挾國君以令國人,“遂伐虎門”,而“晏平仲端委立于虎門之外,四族召之,無所往。其徒曰:‘助陳、鮑乎?’曰:‘何善焉?’‘助欒、高乎?’曰:‘庸愈乎?’‘然則歸乎?’曰:‘君伐,焉歸?’公召之而后入?!雹啻掼?、慶封二人專權(quán),“這標志著齊國大夫?qū)?quán)的形成”⑨,此后,各氏族之間為謀自強爭權(quán)奪利,或結(jié)盟或斗爭,一邊結(jié)盟一邊斗爭,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這讓本就危機重重的姜齊政權(quán)內(nèi)憂加深,“姜其危哉!”在這種情形下,面對氏族斗爭,晏嬰選擇了不參與、不結(jié)黨的態(tài)度,所謂“四族召之,無所往”,一如當(dāng)年所發(fā)誓言一樣,“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而不忠君、不利社稷之人,何助之?“端委”即“穿朝服”,四族爭戰(zhàn),公室受到牽連,國君安危受到威脅,晏嬰身穿朝服等待國君召見,其維護公室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而當(dāng)欒、高戰(zhàn)敗,“陳、鮑分其室”,晏嬰則勸諫陳無宇“必致諸公”,讓其把所得交還給國君,同樣表明了其反對大夫擴大封邑以增強勢力的態(tài)度。
晏嬰很早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姜齊政權(quán)的危機,他盡力維護公室不是“愚忠”,而是出于對禮、對秩序的崇尚,希望恢復(fù)正常的統(tǒng)治秩序,維護齊國內(nèi)部穩(wěn)定。
如上文所言,維護公室可以說是晏嬰一生的追求,他反對大夫?qū)?quán),為姜齊政權(quán)的前途憂慮深重,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力圖維持舊制度,但他同樣也看到了人民的苦難——當(dāng)下統(tǒng)治者荒淫無度,橫征暴斂,刑罰嚴苛,導(dǎo)致“民參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⑩,百姓們不堪重負,生活悲慘。因此,在面對陳氏厚施于民,“與公室爭民,欲取而代之”的不忠行為時,晏嬰在很大程度上持有諒解和容忍的態(tài)度,甚至言與叔向說民眾對陳氏家族“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可見其真切的愛民、恤民之情。
在這種“仕為社稷”、以民為本觀念的影響下,晏嬰即“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不僅勸諫他人力行節(jié)儉,自己也真正做到了廉政為民。這一點在《左傳》中有非常詳盡的記載。
“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晏嬰婉言謝絕:“‘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煩里旅?’”?而當(dāng)景公笑問“子近市,識貴賤乎?”晏嬰言“踴貴屨賤”?。所謂“市”,是古代最熱鬧繁華的場所,也是人們生活離不開的地方,就如同國家政治、經(jīng)濟的晴雨表,照見著百姓生活的疾苦。住所靠近市場,何貴何賤,為何貴為何賤,晏嬰深切地感知著——刑罰是如此的殘酷嚴苛,以至于“踴貴屨賤”。當(dāng)時,“景公藉重而獄多,拘者滿圄,怨者滿朝”,百姓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苦不堪言。居廟堂之高而不知民之疾苦,面對景公之笑,晏嬰也毫不客氣,短短四字,憂怨批評之意盡顯,可謂近市不僅得利,更能識得民生民情,晏嬰怎可搬離?也正因為這個回答,“景公為是省于刑。”“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齊侯省刑。’”?仁哉晏子!
而當(dāng)晏嬰出使晉國回來,齊景公已更換了他的住宅,“既拜,乃毀之,而為里室,皆如其舊。則使宅人反之……卒復(fù)其舊宅。公弗許,因陳桓子以請,乃許之”?。由此可見晏嬰不更其宅之堅決。為何如此?周云釗言:“晏子的‘尚儉’就個人來說是出于修養(yǎng)身心的要求,就政治而言是做出一種表率、榜樣?!?此言可信——
襄公二十八年,慶氏逃亡,召回群公子,分封城邑,“與晏子邶殿,其鄙六十”?,但晏嬰并沒有接受。子尾不解,問其故:“富,人之所欲也,何獨弗欲?”晏嬰言:“慶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益之以邶殿,乃足欲。足欲,亡無日矣。在外,不得宰吾一邑。不受邶殿,非惡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為之制度,使無遷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無黜嫚,謂之幅利。利過則為敗。吾不敢貪多,所謂幅也。”?“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晏嬰亦是如此,但他卻清醒地認識到了“足欲則亡”的道理,追求欲望的過程實則是拋棄道義的過程,而當(dāng)欲望得到滿足的時候,必然也是災(zāi)禍降臨的時候。同樣,“利過則敗”,晏嬰就此提出了“幅利”的原則,即端正道德限制財富,存欲而不足欲,把握恰當(dāng)尺度,不可貪得無厭,正所謂“夫物盛而衰,樂極則悲,日中而移,月盈而虧”。晏嬰的此番言行對他人產(chǎn)生了非常積極的影響,“與子雅邑,辭多受少。與子尾邑,受而稍致之”①9??梢?,在當(dāng)時奢靡之風(fēng)盛行、人人追名逐利的情況下,晏嬰希望通過自己謹守道義、力行節(jié)儉的實際行動來帶動君主、大夫,以達到廉政為民的目的。
晏嬰的節(jié)儉思想、民本思想自然有其歷史局限性,在很大程度上,勸諫君主節(jié)儉愛民是為了社稷的安定,為了姜齊政權(quán)的延續(xù),但在那種歷史環(huán)境下,能夠看到民眾的力量,并以身作則躬行節(jié)儉,已是難能可貴。
據(jù)《晏子春秋》記載,當(dāng)時,晏嬰已為齊相,孔子到齊國見景公而不見晏嬰,景公問其緣由,孔子回答說:“臣聞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晏嬰聽聞后說:“不然!(非)嬰為三心,三君為一心故,三君皆欲其國之安,是以嬰得順也。”?可見,晏嬰一生侍奉了三位君主,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未被君主所倚重,但自其從政以來,始終以國家安定為目標,心存社稷,別無他念。這也讓晏嬰能夠自全于亂世,得到人民的信任和尊重,如崔杼所言:“民之望也!舍之,得民。”?正是基于這樣的信仰和追求,晏嬰才能夠不唯君,不懼君,“有道則順,無道則爭”,盡忠極諫,不與君“同”。
昭公二十年(公元前1522 年),齊景公打獵歸來,晏嬰在旁侍立,此時,其寵臣梁丘據(jù)也驅(qū)車前來,景公感嘆說:“‘唯據(jù)與我和夫!’”?而晏嬰?yún)s反駁說:“據(jù)亦同也,焉得為和?”?在景公的追問下,晏嬰言說了“和”“同”之異:
“和”為和諧,如同“做羹”,“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亦如同“聲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fēng),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此于君臣而言,即“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而“同”則為相同,如“以水濟水”,如“琴瑟專一”,毫無補益,此于君臣而言,即像梁丘據(jù)所為:“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
晏嬰之所以不贊同梁丘據(jù)之流,是因為他們不以是否有利于社稷為行事標準,唯君命是從,以獲得國君寵愛,以爭得名利為目的,這樣的臣子,便是晏嬰所不屑的“私呢之臣”“仕祿之臣”。而真正的忠君之臣是為忠社稷之臣,明辨是非,不掩君過,敢于犯顏直諫?!昂投煌奔仁顷虌雽茧p方提出的要求,也是其理想中的君臣關(guān)系,在這樣開明的君臣觀念影響下,晏嬰剛正不阿,“爭其不義”,對齊景公甚至能夠“一日三諫”。
也正是在與梁丘據(jù)之流的對比中,《左傳》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敢諫且善諫的晏嬰形象。昭公二十年,“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jù)與裔款認為“吾事鬼神豐”,而“今君疾病,為諸侯憂,是祝史之罪也”?,因此,為了不讓諸侯懷疑齊國對鬼神不敬,他們向景公建議殺掉祝固、史囂“以辭賓”。景公聽后很高興,便告與晏嬰。如上文所言,晏嬰具有鮮明的民本思想,因此,殺掉祝吏以求得鬼神降福的方法他自然是不贊同的,他更重視人事,認為只有施行德政,人民安居樂業(yè),才能“鬼神用饗,國受其?!?。但晏嬰并未直接道出這一想法,而是言說了“屈建問范會之德于趙武”一事,景公不解,問曰:“子稱是語,何故?”?這時,晏嬰才向景公解釋為何殺祝吏無濟于事。而至此,晏嬰的言辭開始犀利激切起來,直言不諱:“民人苦病,夫婦皆詛。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君若欲誅于祝史,修德而后可?!?于是景公聽從??梢?,晏嬰既有引導(dǎo)之辭,又可正言厲色,剛?cè)嵯酀g,凸顯了他的進諫藝術(shù)。
值得一提的是,齊景公雖然“固非能大有為之君也,所寵任者梁丘據(jù)、裔款之流,所好者宮室臺榭之崇,聲色狗馬之玩”,但《左傳》仍記載了他善于納諫、虛心求教的一面。因此,在與景公相處時,晏嬰總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進行勸諫,在日常交流中幫助景公樹立正確的認識,如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公嘆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就景公之感嘆,晏嬰便引導(dǎo)其警惕陳氏的愛民舉措,從而勸諫景公以禮治國,維護統(tǒng)治秩序。正是由于晏嬰能夠盡忠極諫,“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親附”(劉向《晏子敘錄》),使齊國在較長一段時間里保持了相對穩(wěn)定的局面,出現(xiàn)了齊景公中后期的“齊國中興”。
總之,晏嬰是《左傳》中賢臣良相的代表和典型,他的政治智慧和高尚人格將會一直傳誦下去,歷久彌新。同時,我們也要看到,雖然晏嬰有非凡的政治才能,也為齊國的安定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但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奴隸制末世”,晏嬰的“禮治理想”也只能是一種難以出現(xiàn)的“空想”,這不僅是晏嬰的悲劇,也是《左傳》中所有與晏嬰一樣有此理想的賢良之士的悲劇?!蹲髠鳌返淖髡咴跀⑹鰵v史,也在揭示這種悲劇的原因,晏嬰的仰天之嘆也許也是作者沉重的嘆息。
①何新文:《左傳人物論稿》,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頁。
② 方朝暉:《春秋左傳人物譜(下)》,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769頁。
③?? 盧守助撰:《晏子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頁,第275頁,第275頁。
④⑤⑥⑦⑧⑩????????????????????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11頁,第1211頁,第1211頁,第1266頁,第1459頁,第1367頁,第1367頁,第1369頁,第1367頁,第1370頁,第1370頁,第1370頁,第1270頁,第1270頁,第1271頁,第1211頁,第1576,第1577頁,第1577頁,第1577頁,第1578頁,第1572頁,第1572頁,第1573頁,第1573頁,第1575頁,第1646頁。
⑨ 戰(zhàn)化軍:《晏嬰評傳》,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頁。
? 周云釗:《〈晏子春秋〉中晏嬰的廉政實踐及意義》,《管子學(xué)刊》2010年第2期,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