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劉小波
中國古老的神話與傳說是發(fā)軔于洪荒時期、流傳于民間鄉(xiāng)野、貼近生活現(xiàn)實的歷史與文明的活化石。正是這種在野性,讓其有了無窮無盡的生機與活力,常讀常新,常寫常新。從魯迅經典的重寫之作《故事新編》,到阿來、葉兆言、蘇童等作家參加的“重述神話”國際寫作計劃,再到諸如朱琺在《安南怪譚》對神話傳說再度演繹的青年作家們的嘗試,古老的神話與傳說一次次在當下獲得新生。作家宋耀珍的《洪荒記》(山西教育出版社2022 年版)是對古老神話傳說的又一次重讀和改寫?!逗榛挠洝芬晕幕笊⑽牡墓P法對古老的神話傳說進行了現(xiàn)代化的詩性演繹,這是對中華文明的謳歌與禮贊,是對民族精神的鼓舞與提振。作品連通著歷史,書寫著當下,啟迪著未來。這是一種在場的、及物的“跨文體”書寫實踐,是歷史文獻的考古與當代生活的介入,是有著生活廣度與靈魂深度的寫作。
《洪荒記》雖然是一部“故事集”,但作品在整個體例上比較寬泛,甚至有些難以界定。這是一種典型的“跨文體”實踐,它既有散文的筆法,也有小說的敘事性、歷史的非虛構特性和詩歌的詩性。在主題方面其實也比較寬泛,作品關乎歷史的、當下的,物質的、精神的,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的等諸多繁復的主題。作者皓首窮經,追本溯源,對每一個神話提供多種版本,對每一篇故事的原貌進行深度尋覓,博采眾長,在不違背基本“史實”與“通識”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程度的詩性想象和藝術加工,虛實相生,構思精巧,語言優(yōu)美,人物形象性格鮮明,是高水準重塑的神話作品,可以說,作家的重新講述讓這些故事變得更加明確了。
當然,這種明確性在某種意義上又是模糊的。女媧、少昊、玄女、西王母、窮奇、鮫人、大禹、河神……都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作家卻有諱莫如深的一筆。正因為對這些故事耳熟能詳,每一次的講述都會有新的元素加入,最終反而千差萬別,這是故事的魅力,也是敘述的魅力。這本書是對古老故事的重組,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體系再次激活了古老傳說,從而帶來了全新的閱讀趣味?!肮至y神”的奇幻世界,是人類內心中潛藏的詩意與天真。根據作者的考察,這些故事有著不同的版本,作者并不過多做優(yōu)劣區(qū)分與價值評判,深信每一種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這種模糊性,正是其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重要原因。《洪荒記》記載了神話故事的多種面相,并努力挖掘出其背后所蘊含的生活真相,兼具文學、史學、人類學等多重價值。這些故事發(fā)生在遙遠的洪荒年代,但是經過作家之妙筆重新打撈,變得不再遙遠,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身邊,就在當下。
總的來看,這部作品具有鮮明的文體特色。如果從散文的角度出發(fā),這便是一種在場的、及物的散文書寫。近些年來,散文的空洞化、無病呻吟成為一個問題,被反復討論。說到底,就是文字沒有指向性,形成一種空對空的操作?!逗榛挠洝访黠@是杜絕空洞的寫作,這是一種在場的、及物的散文書寫。說是在場,并非指當事人從那個年代走來,而是通過大量典籍的資料搜尋,以及對此項事業(yè)的長久關注所換來的“言之鑿鑿”,所言必有據。說這種寫作是及物的,是指文字所言有明確的對象,這明確的對象就是所及之物,是古老的神話故事及其背后做支撐的幾千年來所形成的傳統(tǒng)與文明。
《洪荒記》主要是散文的筆法,但絲毫沒有割裂神話本身的敘事性,故事本身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沒有被隔離。《洪荒記》給予中國神話新的東西,以當代視角和小說筆法對中國神話進行重構。這種“當代視角”,要在保持故事“神性”的基礎上,賦予它足夠的人性。而要實現(xiàn)這個目的,就需要一種形式——小說的形式,即調動細節(jié)、人物刻畫、懸念等手段來實現(xiàn)這個目的。從敘述體裁的角度看,這部作品也是可圈可點的,人物形象的豐富和立體、對話的現(xiàn)場感、直接引語的使用、故事情節(jié)的引人入勝、結構的完型等策略,又構成了敘述體裁的技法優(yōu)勢。這在《玄女小傳》《西王母的一夜》《伯益去見大禹》等篇什中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在宋耀珍多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都有這種“跨文體”的嘗試,他寫詩歌,寫小說,寫兒童文學,他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當代兒童的現(xiàn)實生活妥帖交織,把那些具有傳承價值的、凝聚著中華民族精神魂魄的元素,以現(xiàn)代兒童文學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理念,與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融為一體。“跨文體”營造出了特殊的審美意蘊,這也是作家長期穿梭于多種文體創(chuàng)作的必然結晶。
中國古老的神話故事是幾千年燦爛文明與歷史中不容忽視的存在,作家對此的重塑采取了一種文史互證的寫作策略?!逗榛挠洝坟炌ü沤?,是一種近乎歷史散文的書寫,作者參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包括《山海經》《十洲記》《六朝事跡編類》《世說新語》《西京雜志》以及《史記》等中華古代典籍,讓人物從故紙堆里走出來,走進當下人的生活,更走進當下人的內心世界。作家對神話故事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過程進行了詳盡梳理,并試圖對其進行科學論證。讀罷全書會發(fā)現(xiàn),大量的典故噴涌而出,但又不是一味鉆故紙堆和對歷史文獻記錄的直接挪用,也不是再來一次“文化苦旅”,為歷史修行,而是從當下出發(fā),進入歷史,再回到當下,鮮活的當代氣息撲面而來,神話在當代旅程中的現(xiàn)代見聞錄又何嘗不是一種精致的文學!
宋耀珍在創(chuàng)作時明確定位這種重寫的“當代性”:以當代視角和小說筆法對中國遠古神話進行重構,對散落在古代典籍和民間世界的中國神話和傳說進行再度整理和重寫。特別是,文本背后潛藏著另一條敘述線,即神話傳說中所蘊含的生活哲理。作者多次從故事里回到生活中,比如第一個故事《女媧神跡錄》中對旅人的呼喚:女媧補天用的彩石采自大地各處。夜深人靜時,山間夜行的旅人聽到身旁或者地上的石頭,會發(fā)出歌唱一樣的聲音。人啊,你應該知道,它們是在歌唱偉大的女神女媧氏!再比如《七圣少年》,除了書寫鴿子畫壁畫這一傳奇的故事,更多的還是在表達信任的匱乏這一主題。
《洪荒記》尋覓古老傳說的前世今生,作者有力地證明了,神話與傳說也是直觀簡約的中華文明史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作家的尋訪路徑從“讀萬卷書”的歷史文獻出發(fā),伴以“行萬里路”的當代轉化,人類的進化、物質與文化的交流、文明的延續(xù),都離不開這種野性的思維和力量,這些幻想的力量,其實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分子,文學之外,亦是如此。宋耀珍多年來致力于中國神話與傳說的整理與重寫,試圖用現(xiàn)代思維與語言方式,重現(xiàn)古人的精神世界與生存場景,《洪荒記》的出版,正是此項事業(yè)的又一次小結。神話傳說中所蘊含的精神力量,磅礴而厚重,時時刻刻在等待著噴涌爆發(fā)。
《洪荒記》是一種有生活廣度和靈魂深度的寫作。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民族的精神圖騰,它能夠切入靈魂,啟迪人們如何應對當下的生活。作家并非簡單歌詠一種作為“物”而存在的古老傳說,也不是對神話故事的簡單重復,而是在整理乃至重寫中,寄寓著自己的深度思考,這種思考關乎歷史,也關乎當下。作者是在進行一種反思性的書寫,無論是對時代、對社會還是對自身的寫作,都保持了一種高度的反思,這是一種自反的敘述。每一次的涉足,都有新的收獲。文化大散文是它的外衣,內里則是一種文化的尋根。
在《女媧神跡錄》中,作者借助女媧這一形象,將與人有關的問題都拋了出來。女媧要在大地上創(chuàng)造生命的消息在天上傳開,幾個大神紛紛前來出謀劃策?!皠?chuàng)造的生命要有陰陽之分別”,“還要有耳朵和眼睛,能夠聽見和看到”,“要有手臂,可以勞動”,“還要有靈魂”,“還要懂得善惡”……有了靈魂,“人”的構造和形象得以最終成型。在當下,仍需要女媧等神話人物身上所具有的那些豁達、自信、無私、責任、擔當?shù)绕焚|,這是民族精神的傳承?!肮至y神”似乎已經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逐漸隱去,但是其中的精神還需要延續(xù)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寬廣的現(xiàn)代道路因傳統(tǒng)而奠基,燦爛的文明因傳承而繁衍,時過境遷,作為一種精神圖騰的神話傳說仍舊潤澤后人。
此外,作品還寫出了靈魂的深度,文學事業(yè),毫無疑問是從世俗生活中來,到靈魂中去的。選擇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其實就是對人存在本身最直接的思考。能夠在神話搜集整理這條路上穿行數(shù)年之久,充滿艱辛與不易,同樣也印證出在文學之路上穿行數(shù)年的毅力和執(zhí)著。在此之前,已經有《奇枝怪葉》這樣的成果問世。借尋訪古神話的契機,作家記錄下生活的點點滴滴,以文化散文的格調,每每思索超越生活的內容。經過他的努力,這些古老的神話定會得到進一步的弘揚。每個民族均有自己的神話,但神話的碎片化是一種普遍的存在狀態(tài),中國神話也不例外。在古籍中,可以隨處讀到只言片語的神話,但其中的神話元素之間也沒有關聯(lián),更談不上具有完整的譜系。另外,神話往往沒有故事,只是呈現(xiàn)。現(xiàn)在我們耳熟能詳?shù)纳裨捁适?,都是后來的演繹?!逗榛挠洝吩谔蕹堇[成分的基礎上,找到中國神話的脈絡,并給予一個完整的形式,以再現(xiàn)遠古時代人神共處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圖景。
《洪荒記》的語言也值得稱道,簡潔、準確而富有詩意,同時也充滿哲思。語言的瀟灑也和神話故事本身具有的飄逸特質有關。從對神話的理解中噴涌而出的詩句也和作家的詩人身份有關。作家同時寫詩,寫幻想小說,這種創(chuàng)作經歷發(fā)生新的化學裂變,才有了這樣的作品?!渡訇灰菔隆分?,黃帝的兒子少昊在東海之濱建立了一個部落,自己成為這個部落的首領,而輔助他的大臣是各種鳥兒,《時辰之蟲》中,在偏遠的地方,人們不屑于用日晷計算時間,而是靠會按照十二個時辰變換自己腦袋顏色的蟲子計時。這些描寫依然有少兒幻想故事的成分。
作家走進洪荒的年代,進行秘密尋訪,破譯遠古文明密碼。《洪荒記》反復追尋的是神話故事在當下的獨特價值,字里行間流淌著的多是作家對當下生活的審思。尋覓神話的當代價值成了作家和生活很重要的部分,這里所展現(xiàn)的,僅僅是其龐大創(chuàng)作計劃的一部分。作家的書寫有著明確的對象,經過多年的深度鉆研,有感而發(fā),有物支撐,才有了這本《洪荒記》。這部作品用一種民族志深描的人類學方法,對神話傳說進行文學考古,兼及歷史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最終統(tǒng)一到文學上來。《洪荒記》是其多年在這一領域精耕細作的一次小結,期待著未來更為豐碩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