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華

【摘要】曾紀澤對海防和水師的重視是他洋務救國最重要的表現(xiàn)。與同時代其他知識分子探索救國道路不同的是，在學習西方過程中，他對西方民主政治的碰觸和感受，又是他洋務救國伴隨的一種復雜的情緒，這共同構(gòu)成了他洋務思想的主要內(nèi)核。更重要的是，他開始注意到西方民主政治制度的作用，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曾紀澤反思中國面臨的情勢及洋務思想的一些新變化，從而也看出了他已經(jīng)有了早期維新思想的傾向。

【關鍵詞】曾紀澤；洋務思想；新變化

【中圖分類號】K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0-00016-04

一、曾紀澤“海軍最要”思想提出的根源

曾紀澤的洋務思想深深地植根于其對國家主權(quán)瀕臨侵占與被踐踏的危機意識中。一方面在對外交涉中，國家領土被侵蝕，中國關稅和司法等主權(quán)面臨著逐步被吞噬甚至掠去的外交坎坷和嚴峻形勢，這促使曾紀澤的國家主權(quán)獨立意識不斷增強，讓他開始在外交領域?qū)W習西方；另一方面民族危亡之際的憤慨，強烈維護國家主權(quán)的意識又讓他深刻意識到并產(chǎn)生了和其他知識分子一樣急迫的洋務救國思想。

但現(xiàn)實情況在曾紀澤看來并不盡如人意：“辦洋務難處，在外國人不講理，中國人不明事勢。中國臣民常恨洋人，不消說了，但須圖自強，乃能為濟，斷非毀一教堂、殺一洋人，便算報仇雪恥?！彼会樢娧刂赋隽宿k洋務的實質(zhì)，洋務救國不是一種義憤的情緒，也不是表面上做一些破壞性的工作，而應踏踏實實努力做一些具體的改良才能自強救國。同時曾紀澤還指出：“洋務之要端，謂必知彼之所長，我之所短。”此乃“普天下辦洋務之圭臬南針”，明確提出辦洋務的前提是找出中西差距和中國存在的問題，只有這樣才不至于囫圇吞棗，于國于民無益。曾紀澤一語道破了辦洋務的捷徑，即“仿效歐洲富國強兵之術(shù)，格物致知之學”，在任何一處下手，都要分析中國需改進和治理的地方。另外，面對變局，如何看待西方，他認為：“中國士民或畏之如神明，或鄙之為禽獸，皆非也。以勢較之，如中國已能自強，則可似漢、唐、之馭匈奴、西域、吐蕃、回紇；若尚未能自強，則直如春秋戰(zhàn)國之晉、楚、齊、秦鼎峙而相角，度長而挈大耳?！北M管中西存在很大差距，但是“辦洋務并非別有奧宓，遇事仍宜以吾華之情理酌之。理之所在，百折不回，不可為威力所絀”。他指出辦洋務不能懾于列強勢力，而應從本國實際出發(fā)，合情合理才會百折不回達到洋務救國目的。

二、“御侮救國唯海軍最要”思想的內(nèi)核

19世紀中期以后，包括曾紀澤在內(nèi)的一批知識分子意識到中國面臨著千年不曾有的新情況，對前古未有時局變化的驚嘆在這些人中間表現(xiàn)了一定相似性，即他們都認為“變化的實質(zhì)在于這一事實：西方不是游牧國家，而是海上強國”。因此，傳統(tǒng)對游牧的邊塞攻防變成了毫無遮攔的裸露海岸線，對于當時知識分子來說是出其不意的。

早在與俄國交涉伊犁案時，曾紀澤就確定了“水師之利，推廣至于東方，是其意不過欲借伊犁以啟釁端，而所以擾我者，固在東而不在西，在海而不在陸”的海防思想。他分析當時國內(nèi)外形勢后認為海防思想適應當時中國社會的具體情勢：其一，“海防甫經(jīng)創(chuàng)設，布置尚未悉周”。在成效尚不能預測的情況下無足夠把握抵御西方；其二，他認為集中精力鞏固塞防，則造成東三省防務空虛；其三，他認為應統(tǒng)籌全局綜合考量，提出“若竭天下之力以注重西陲，歷時既久，相持之勢漸有變遷”，而且過分注重西陲塞防“恐虛靡餉糈，仍歸無用，而海防之規(guī)模亦因之不能逐漸開展，則貽誤實大”。

近代以來，列強對中國的威脅主要開始于海上，知識分子的海防思想也源于此。由此，曾紀澤認為海防建設的目的之一在于對列強的威懾。曾紀澤在中法越南交涉事宜上中國水師所起的作用，曾紀澤認為“如撥派數(shù)艘移近南服，使敵人有所顧忌，或可不至于剝膚噬臍之悔”。在他看來中國水師的強大，既是中國富強的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可以讓西方有所顧忌不敢妄自開釁。曾紀澤洞察到西方列強覬覦中國已久，他們以中國器械不備訓練不精，試圖僅用“戰(zhàn)艦十余艘，土客兵力為萬余人，遂羈東方”，如果中國屈服也不是妥協(xié)退讓就可解決的問題，這樣只會讓各國欲垂涎接踵而至，他指出“此次不振，則吾華永無自強之日”。在綜合考量中國面臨的進退維谷的情勢下，曾紀澤確立了外示和平，內(nèi)存準備的海防主張和目標。這樣一來，一方面讓“彼或心懷震疊，淺遏亂萌，然后由使者與之和平商議”，在一定程度上對西方列強來說能起到震懾作用；另一方面，他認為只有經(jīng)武整軍，才會給列強造成“懔然有不可犯之勢”，使敵方不敢“輕啟釁端”。

曾紀澤的海防思想最直接的表現(xiàn)為他在海軍建設上的主張和思考，綜合交涉中面臨困境的考量，曾紀澤提出“今御侮折沖，唯海軍為最要”的重要思想。在當時制艦造炮發(fā)達的幾個國家中，他進一步指出：“西洋各國水師之強，以英為最，陸軍之強，以德為最?！被趯ν鈬ｊ戃姲l(fā)展程度與水平的這一認識，他親自去這些地方進行實地考察。首先，使西期間他游覽參觀了英德兩國制造局廠，在《游觀英德兩國制造局廠緣由片》中詳細記錄了他去各地制造廠的大概情形，如柏明邯城、舍婓爾德城之制造各廠；紐卡塞爾城之阿模士莊船炮局，是遵電旨訂造的兩艘鋼面宆甲快船制造廠；蘇格蘭邦的依敦布拉都城、格拉斯戈郡的各制造廠；坡爾斯茂次城的英國水師船埠是英國海部設立船塢炮臺及陸續(xù)添置添制戰(zhàn)船之處。除此之外，他還去了里子城、曼吉士塔城、利法浦城的各制造廠，還有倫敦附近的雅羅雷艇局、亨佛利機器局；士特低恩城的佛爾鏗船局是出使德國大臣許景澄訂制立甲快船之局；柏鄰都城的西門司電氣局、刷子科夫魚雷局是曾紀澤訂制水雷和快船的制造廠；額爾并城的施哥雷艇局、汽爐局等地方。通過對西方各國制造廠的考察，他基本上掌握了西方國家在海軍方面的發(fā)展水平和大體狀況以及這些國家在造船和制造領域的成就和可借鑒之處，對曾紀澤的觸動大大加深了他自強救國的決心。更為關鍵的是，他隨帶了多名畫圖學生，如五品銜四川試用縣丞楊淦、監(jiān)生揚自新等，隨其“考究西洋各國形勢，繪圖注說”。他繼續(xù)強調(diào)“所游各廠，大半攜有圖說，將來帶呈海軍衙門，可命譯官摘要譯成漢文，以供采擇”，這實際上是他對近代洋務活動的重要貢獻之一。從外國帶來的輪船戰(zhàn)艦的設計圖紙，對于當時處在探索階段的中國近代軍事家們來說，是極其可貴的第一手資料，曾紀澤對近代中國洋務活動的早先發(fā)展付出了努力。

同時，曾紀澤指出“吾華所少者，駕駛之將，訓練之兵”，而且他主張“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貴多者”。當曾紀澤得知鐵艦沒有按時回國，在他看來勢必要抽派一些精良的駕駛之將，這樣一來新舊艦只能任用新手，短時期內(nèi)名義上是增加武備，實際上是對中國海軍實力的大大削弱。另外在他的日記中有很多關于艦船、火炮的記錄，實際上都滲透著曾紀澤對于國家迫切富強的心情，曾紀澤的洋務思想的主旨及決心在這些記述中可見一斑。與倫敦許星使的來往函件中，曾紀澤仔細畫出英式與舊濟遠式穹甲的不同之處，探究小幅鐵甲、大幅鐵甲與無鐵甲的益損之別，還對甲之厚薄與甲幅之大小予以考究。他派遣謝先任、王世綬前赴英國各海口船廠咨詢各式西船，他們回稱造船之法必須會集而成，通過對倫敦的穆次雷及紐卡塞爾之花沙兩處的實地調(diào)研，他們認為船殼及炮當推阿模士莊為最良。當時北洋大臣李鴻章奏派記名提督丁汝昌、洋員葛雷森來英驗收揚威、超勇快船兩艘，曾紀澤讓陳遠濟就近照料，陳遠濟親赴紐喀塞爾阿摩斯莊船廠，偕同英國海部官員分別勘驗，添換機器且精益求精。另外，曾紀澤還親自比對德制艙口與英制艙口的位置區(qū)別與長短之處，在他看來，購買船艦殊非小事，對于船甲的包括價格在內(nèi)的各種性能都要慎重考核，對于不知情況的濟遠曾紀澤很慎重不敢臆斷地說：“未親見濟遠制造始末，無由知其利弊。”無論如何都要本著“以期不誤軍國”的要求。

通過以上歷史事實，基于對中國和外國形勢的分析，曾紀澤在學習西方先進造船業(yè)時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和謹慎，在學習西方器物技藝方面曾紀澤無疑和那個時代相契合，在變動的時局中做出了嘗試與努力。在那段曾紀澤與西太后有名的對話中，曾紀澤這樣評價他的前輩郭嵩燾：“郭嵩燾恨不得中國即刻自強起來?！睂嵸|(zhì)上，這句話也道出了曾紀澤欲使中國富強的迫切心情，同時也從側(cè)面證明那個時代人們通過洋務自強的急切心情。

三、曾紀澤洋務思想的新變化

不容置喙，正如曾紀澤自己所言：“紀澤自履歐洲，目睹遠人政教之有緒，富強之有本，艷羨之極，憤懣隨之。”顯然表達了他對西方民主政治的向往、羨慕之情。對西方議院政治的體察和對民主政治的認識，使得他的洋務救時思想有了一些新變化，即從單純的學習西方器物技藝層面加入了向西方制度層面學習的成分，這一變化體現(xiàn)了曾紀澤洋務思想向早期維新思想的變化傾向。

比較中西政治不同及古今差異，他認為“中朝之制不同于西洋”，更何況“華洋規(guī)制，自古不同”。具體來說，他指出今天的西歐“各邦雖不盡民主，而政則皆由議院主持”，而且“各國之君，非猶是戰(zhàn)國時之君，各國之政，非猶是戰(zhàn)國時之政也”。更重要的是，他親眼看到了西方“軍旅大事，尤必眾心齊一，始克有成”的民主效率和執(zhí)政水平，而且“今日之使臣，雖得辯如蘇張，智如隨陸，亦不能遍詣各國議院之人而說之”的民主吸引了他，讓他感觸頗深。使西期間拜英國丞相畢根士費爾德時，他領略了這位有定力卓識，年逾七十而神色不衰的西人風采，在日記中他這樣說道：“每議論國政，老幼婦孺隨而觀之，聽其談論，觀其豐裁，無不嘖嘖稱嘆，額手頌祝?！边@種前所未有的觀察和體會，讓他對西方議院政治萌發(fā)了很大的興趣。曾紀澤還了解到自法國改為民主之邦后，國家權(quán)力都歸于上下議院，伯理璽天德雖然地位尊崇，但是“權(quán)反而不如兩院”。可見，西方君主的權(quán)力受到議院限制，議院對君主的行為進行約束，在這一點上與中國大相徑庭。

因之，在一定程度上西方議院政治的民主效率與民主氛圍讓他感觸頗深。他對西方政治的認識從總體而言，基本囊括了民主政治的基本性質(zhì)和內(nèi)容，已經(jīng)從最基本面上認識到議院政治的最終決定權(quán)并不取決于某個君主，而是議院的席位和票數(shù)，即便口才如蘇張都不能完全取悅于全部議員。曾紀澤對西方民主政治的近距離接觸是同時期及以往知識分子極少有過的，他對西歐民主政治的認識在他的思想脈絡里也是空前的。盡管曾紀澤沒有關于西方民主政治的相關論述和系統(tǒng)著述，但是他將馬建忠關于西方民主政治的認識“錄存之”，還對其以“英材也”大加贊賞，實際上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曾紀澤對西方民主政治的某些方面有所認同，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他對西方民主政治的艷羨之情。另外張煥倫拜會曾紀澤時提出關于西方民主政治的意見時，發(fā)出“豈知西國制勝之本，不在富強，其君民相視，上下一體”的感慨。曾紀澤結(jié)合自己對西方議院政治的體察認為張煥倫的這一見解“卓然有識，非浮泛空談可比”，可見他是傾向早期維新思想的。

曾紀澤在羨慕西方民主政治的同時，西方政府政局的動蕩和首腦的輪番換位也讓他對西方議院政府的權(quán)力有了重新認識，并且將這一認識運用到對外交涉中以維護國家主權(quán)。具體而言，一方面他對馬建忠關于英國與美國議院體制分別導致兩個后果很認同并摘入日記當中，即西歐“政柄操之首相與二三樞密大臣，遇有難事，即以議院為借口”，議院為他們形式上的合法性找到了依據(jù)，為其謀私利披上了一層似乎民主的面紗；美國體制更易產(chǎn)生腐敗和結(jié)成黨羽之勢，即“每逢選舉之時，賄賂公行，更一監(jiān)國則更一番人物，凡所官者皆其黨羽，欲治得乎”，指出了議院制度產(chǎn)生了腐敗和黨羽勾結(jié)，這樣就導致西方一些國家政局的不穩(wěn)。但是同樣為民主之國的法國，做官卻不由世族門閥決定升遷，也不會互為朋比結(jié)成黨羽，而是“除智能杰出之士如點耶諸君，苛非族類而欲得一優(yōu)差，補一美缺，戛戛乎其難之”。另一方面，在對外交涉的某些時候可以利用西方議院政治的特點，做出對中國有利的政策調(diào)整。如中英交涉洋藥稅厘一案時，曾紀澤指出“英吉利系君權(quán)有限之國”，所以他轉(zhuǎn)變了同英國交涉的方式。中法交涉越南問題時，他認識到“法為民主之國，商民勢大，政府權(quán)輕，政府之所行，一商一民足以把持而梗阻之，政府所不愿行，一商一民足以撼動眾心而脅制之，此近年法國政府之所以屢次換人也”，于是在中法交涉越南問題時，他認為盡管法國心存覬覦，但是可以利用其國內(nèi)“兩黨交訌，外與德、意、奧三國不和”的機會，在“商人以是聳其執(zhí)政”以及“一二有識之士，未嘗不于議院顯斥其非”的議院政治操作下，“向英、法紳民及新報館以口舌表我之情理，張我之聲威，冀以搖惑法紳，傾其執(zhí)政”，以“借敵廷內(nèi)訌”來消弭此患。

四、結(jié)語

曾紀澤在西方與英國社會的廣泛而深入接觸，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對西方民主社會的認識與民主政治的感受。在《出使英法俄日記》一書中記錄了曾紀澤出使期間的大概活動情形，可以看到他幾乎每天都會與西方人會晤，涉及了很多官方人士和一些民間人士，如外國教士、外國政客士紳、翻譯官、外國使節(jié)，還與外國友人艾約瑟、葛林德、白羅尼、德威理亞等經(jīng)常進行交流，同時還出席了很多社交活動，游覽了很多西方社會的集市、議院等地方。在與西方人士接觸和交流中，他對西方民主政治的認識是潛移默化的，無論在正式場合還是非正式場合他都能在某些方面汲取到西方世界的精華，碰觸到西方富強的根本。因之，曾紀澤的洋務思想在這兩大因素的相互促進下，受到近代國家主權(quán)遭到侵奪危機的刺激和對西方社會的接觸，在他的思想內(nèi)部對洋務救時的認識有了一定的變化。回到國內(nèi)，對身邊的其他人包括對洋務派內(nèi)部后來在選擇救國救民方式上的分化，起了一定推動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傳播了西方的民主觀念，為后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由器物層面邁向制度層面的反思和進一步發(fā)展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梁。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變化從認識的內(nèi)容上看，是曾紀澤洋務救國救民思想的進一步擴展，是其洋務思想向具有早期維新思想傾向的邁進；從認識的過程上看，曾紀澤出使期間這一變化一直貫穿于他的對外交涉活動中，滲透在他探索救國救民道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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