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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山往事

      2023-10-07 15:18:46盧瑞
      廣州文藝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梁女兒

      盧瑞

      一、張雁

      龍山下雨時,樓燕織線般頻飛,201室的綠紗門從不關(guān)嚴(yán),滿室蘭花洗發(fā)水和泡水木頭的味道。我半扶著張雁的手臂,驚覺她肉身松垮柔軟,無數(shù)個恐懼地震的夜晚我也曾這樣抱過我奶的手臂,那年輕的神媽媽就坐在另一側(cè),窄臉,面容凹陷而肅穆,眼皮多褶,頭發(fā)微微起靜電。女兒的信、賬本、周記和草稿紙散在桌上。

      女兒叫梁龍文。張雁說:“楊老板從廣州回來,每次來都帶著好多東西,送給文文一套書、三本字典,還送一個人頭大小的地球儀,木質(zhì)的,海也是淡黃色。他熟稔地轉(zhuǎn)那個球體,指著上面的英文給文文念,Korea,America,South Africa。文文靜靜地瞧著他。我說,跟著念啊,梁龍文。快點。文文就挺不情愿地念了,他給文文比個大拇指,excellent,拿著玩去吧。他說,嫂子,龍文這個名字可真好,又大氣又有女人味。我忙著給他倒水。老梁替我說,原來叫梁明月,借了龍山的‘龍’字,又翻了翻書,人說‘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帶她媽名字的一個字。老板接過茶水,拿食指往水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寫這兩個字,說,明月也好,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楊老板是全才,師范畢業(yè),回來做生意,生意做一半去六中當(dāng)?shù)乩砝蠋?,副科,輕松,帶一盒煙跟別的老師聊,聊完和校長聊,投資理財,他做得早——比較早,投資理財,都這么叫的。你拿身份證和簽字筆,他教你銀行開戶貸款,先貸出來,再把這個錢活用——捯飭。你們比我懂,泡沫經(jīng)濟(jì),高利貸,這種詞。都賺了,校長賺得格外多,后來他就不上班了,老師工資照領(lǐng),實際上天天找人喝酒,喝酒在同一個地方,寶勝大酒店?!彼馔?,“龍山?jīng)]人不知道寶勝。”

      “作為新城第一個小區(qū),龍山小區(qū)起初賣得不好,四周是窮人和平房,建安公司亟須脫手,因城際高速公路招標(biāo),這是一條重要的國道,連接省會城市,正好從F市穿過,時不我待,準(zhǔn)備半賣半送,給了參與蓋樓的員工,可是半道出了個外鄉(xiāng)道士,借乘驢車路過,遇山難爬,跳下推車,在龍山根處一著眼,便說此處有龍脈,細(xì)問,又正好叫龍山,道士長嘆,仰頭凝望這三層樓,過了會兒,驢拉車爬坡艱難,打響鼻罷工,他就不再多看,陪主人推驢上山。

      “聽者有心,或者在那個昏昏欲睡的下午,根本也沒有這樣一位蹩腳道士。在各路消息和各方人士的推動下,龍山很快成了新城的心臟,由它出發(fā),建公園、小學(xué)和幼兒園,菜市場、游樂場和大型百貨超市,廣場、銀行和診所,甚至龍山另一邊,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有二十層高的大酒樓,起名寶勝大酒樓,它望著龍山,又謙卑地矮山一頭,兩邊低,中間高,如雙掌合攏,龍山河在它們之間流淌,形成奇異的參拜之態(tài)。寶勝大酒店配有那個年代F市人從未見過的透明外梯,從一樓自助餐廳到二十一樓總統(tǒng)套房,路過會議廳、桌牌館、足浴館,親自看見自己從龍山腳下升到龍山頂上。

      “他天天帶人去,也叫上老梁。老梁下班,他就從車?yán)锾匠鲱^來說,還沒吃飯呢,走吧,一塊兒吃點兒。我不讓老梁經(jīng)常去,從來楊老板請客,我們不想老蹭,與座都是生人,又請不回來,人情的光咱不沾,推不掉去了兩回,楊老板就說,試試唄,嫂子,我在這兒,肯定不能讓你們虧。我們不信來錢快的,但吃了人家的,投了一千五,賺了一千,再讓貸款往里投錢,我說我們不干。兩年……三年?最后一次他請客,把能叫的所有人叫上,六張圓桌,說再籌一次錢,只要現(xiàn)金,這次保準(zhǔn)兜滿。散了之后他拆了桌布裹著錢,叫上一直跟他相好的女服務(wù)員跑了,開路虎,去東北。

      “本來這些事我不該知道,楊老板自個兒不方便,當(dāng)年就到處找人替他當(dāng)公司法人和欠款擔(dān)保人,老梁不愿意干。楊老板就住對面,經(jīng)常過來喝茶,不多說什么,有時候接電話求人緩緩,給文文買東西,一段時間文文用的比他自己的兒子都好,唯獨一次楊偉真過生日,又考得好,王艷硬讓楊老板給兒子買了臺單放機(jī),也能聽歌,也能學(xué)習(xí)。王艷在小區(qū)樓底下開打字復(fù)印社,楊老板就讓兒子來我們家吃飯,給我交伙食費。楊偉真跟他爸不大對付,但為了不給他媽添麻煩,也來。好孩子,會叫人,會來事,走的時候留下一瓶魚肝油、一瓶維生素A,說剛學(xué)的書,晚上看不清字,是夜盲,叫我吃點試試,維生素,不是藥?!?/p>

      張雁眼神飄遠(yuǎn),我低頭看表,又看窗外,雨很大,誰都走不掉。張雁像沒看見,繼續(xù)往遠(yuǎn)了說:“王艷,夏天穿輕薄的白大衫,一走路就看見左胸到后背,有一大塊胎記,像條紅龍攀在她身上,龍山出名之后,就管她叫龍女,叫著玩的,但確有其事,你明白的。楊老板走了,王艷留在這里,賺更多的錢,新門頭貼告示先雇人后開業(yè),舊門頭仍然沒有名字,鐵皮上包一塊薄布,上面粗糙印著:彩色打印、復(fù)印、證卡、標(biāo)牌、刻繪、條幅、膠印、裝訂、PVC卡、不干膠印刷、絲網(wǎng)印刷等業(yè)務(wù)及耗材。

      “她成天坐著幫人打字,偶爾動一動,抻一下背板,給人拍證件照,切名片。她手不快,干活也不利索,但從不皺眉,從不風(fēng)風(fēng)火火,周到,卻使人覺得她更期待客少的日子,可惜事與愿違,她漸漸發(fā)現(xiàn)找她的多是小老板,他們顯出一副慕名而來的樣子,很急切地看她的手,好像她是一管萬能膠,有他們要的答案。這時夏天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王艷不知道為什么,卻把外套穿上了,風(fēng)扇開最大,對著她轉(zhuǎn)。人就往回退兩步,一邊搖頭一邊走了。

      “雖然這么干,其實王艷沒脾氣,這樣她心里都沒有氣,她老說,一切都是本來就應(yīng)該的,但有一天晚上過來,跟我說,老楊在北邊遭罪嗎?前邊說什么?哦,給文文買書,買地球儀,她喜歡極了。老梁看著她,就說,行!所以那路虎車,法律上說,是老梁的車。都明白了吧,這么點兒事。后來跟女服務(wù)員在撫順撞車了,警車一響,老楊立刻跑了,女服務(wù)員被抓,說是路邊順風(fēng)車,只好跨省找車主,給老梁打電話,老梁說,是我的車。老梁這個人,輕易不答應(yīng)干事,凡是干了就有義氣,擔(dān)到底。警察說,來這邊處理一下吧,老梁就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p>

      二、神媽媽

      神媽媽可以去病消災(zāi),也可以給人祈福,避免災(zāi)禍。在F市,多是給生病的小孩幫忙,也能找到丟掉的孩子。作為神婆,她善良的瘋癲,甚至受人尊重。神媽媽繼續(xù)按照她的想法,通過共情和想象,編撰一些半真半假的白話,盡力讓往日的女兒在她口中重現(xiàn):她會說媽媽,你不覺得鋼琴是最像雨聲的樂器嗎?人只在被命名為“我”的火上燒,牙齒是最近處的寶石和刀,媽媽,放開我,讓我吃掉,粉筆、泥土和香味橡皮,直到神的頭顱垂懸,萬物從我身體里煅出。她一邊說,一邊用手切牌樣地歸整紙頁——她寫詩,并在該項強(qiáng)調(diào)自我的活動中對自己持有懷疑態(tài)度,甚至明確表明,這些詩是她剽竊自龍山小區(qū)某個穿膠鞋游蕩的潮巴,這個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寫給身在臺灣的雙胞胎姑媽的信里。這封信很短,幼稚,也有一些殘忍的早慧,包含一些簡單的F城方言,用字典的形式工整列舉,看上去像低年級作業(yè),還有一張水筆描的圖。

      “她從法院走來。身上有海洋水汽。”她用水筆從最外圈出發(fā),法院在龍山最南邊,有印刷紙和化學(xué)墨水的味道,其紋路干燥平整以致富含隱痛,再往前是龍山河,只要讓筆走一個拐角,走錯了,退回去。法院的對面是國稅局和國土資源管理局,而湖正對著的是洗化店、教育局家屬院、精品店、米店、熟食店、燒餅店、準(zhǔn)備關(guān)門的早餐攤、藥店、公園小路、龍山小區(qū)正門,拐進(jìn)去,下象棋的老頭兒正開第一局,紅方擺了個當(dāng)頭炮,黑方對個屏風(fēng)馬,零星幾個人圍著。不管他們,拐一下往前走,有個電動車橫著,得再拐一下,一個女人抬頭看著二樓窗口那張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臉,鋼琴聲從縫隙里流出來。

      潮巴:當(dāng)人們笑話拿錯鹽糖的妻子或者出門忘關(guān)煤氣的丈夫時會說,當(dāng)它親昵、拉長音的時候是好話,但當(dāng)它屬于以下三個意思時是壞話:①小時候發(fā)過高燒的人,②癡情的人,③親人們靜靜地等他四十歲之后將其送入養(yǎng)老院的人。

      一霎兒:形容雨聲。暴雨。天罰般的暴雨之中忽然靜默的一瞬間。

      廝鬧:形容饅頭等面食暴露在空氣中兩天后的樣子,難咬,但也不能丟掉。也用廝鬧包子形容總是重復(fù)談?wù)撘粋€話題,不肯放過,并且毫無建設(shè)性的人。

      ……

      這封信輾轉(zhuǎn)過海,交到了雙胞胎姐姐手里。她吸煙,戴眼鏡,嘴邊刻著法令紋,妹妹則有一雙總是生氣的眼睛,牙齒整齊,講話如咬鐵。神媽媽說,雙胞胎是世界上最邪惡的物種,她們有指定人選和下結(jié)論的權(quán)利,一件事情無論多么胡鬧,如果兩個人同時堅定地維護(hù),它就將成為一項真理。她說,肯定是你殺了我弟弟。張雁往后看了看,然后把閘門貓眼關(guān)上了。她即將去工作,她綁好頭發(fā),帶好清潔工的小紅桶,抻直套袖,放了一臺對講機(jī)在女兒臥室前,朝屋里喊,梁龍文。我能聽得見。然后才反鎖上門,騎電動車去雇主家。

      在微弱的鋼琴聲里,雙胞胎拿著侄女的信,敲開了六十六號每一戶人家,詢問弟弟的下落,除了302。302沒有人住,幾易買主,傳聞風(fēng)水相沖,過于煞人,后來歸屬各個短租客。這些人魚龍混雜,僅我所知,就曾有地方衛(wèi)視的女主持人住過,她不常來,只是等人,人走了之后,她會看一會兒電視,哭一會兒,然后洗頭發(fā),番石榴在樓頂飄香。302有個很大的陽臺,但她從來不晾衣服。這個女主持人個子很高,很有名,“天取龍骨”案發(fā)生后,那個老板垮臺,她從此不能登臺,戴著黑色的口罩,去省會開夜班出租車賺錢。此處也曾有十幾個年輕人灰頭土臉地縮在一起,聽一個拿著喇叭的西裝男人在黑板上圈圈點點,后來因為聲音太大,有人報警,男人和年輕人全部被帶走。不久,樓梯間的這面墻上貼了“傳銷致富路不通,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打印紙標(biāo)語。再后來的租客是個小伙子,愛穿黑衣服,身材短小,卻有兇將眼神,是他綁架了啞鳳。解救啞鳳,從失蹤后四十八小時受理開始,又經(jīng)過足足十四天,才得以破獲。我們走遍了F市每一寸土地,卻沒想到施害者和被害者就在眼皮底下。

      神媽媽說,也許梁龍文一直想要提示你們,注意那些你們覺得與行動目的關(guān)系并不密切的事情。渙散的注意力告訴我,只有真正在動物皮毛之下、血肉之中的人才能明白原野的秘密。她轉(zhuǎn)過來看我,說,葉脈,乳白色的血,花店的女兒,你明白嗎?

      我回過神來,卻躲開張雁期望的目光,我應(yīng)該明白什么呢?對于老梁的消失,好像每個人都有一種解決辦法,張雁一直無視,我卻想要尋找,鄰里的辦法是制造一些夢幻的謠言,成為雙胞胎的收獲。比如,老梁消失了很久,張雁都沒有報警,好像她的生活里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這個人。人人都記得張雁打男人,記得她在每一次鋼琴聲的停歇中疾風(fēng)驟雨一樣的耳光聲——這是一個不祥的預(yù)兆,直到那天,我才意識到他的注解在狹窄的樓梯間和寬闊的風(fēng)口樹蔭下流傳、膨脹、反復(fù),并因此變得神秘而豐饒。甚至于老梁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假想。也許老梁每天上樓的盤旋并不是為了躲避張雁,而是為了讓自己的存在被周圍證明呢?我的心臟緩慢地流進(jìn)一股冰冷的水流。也許老梁從來不存在,不然為什么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形容出他的長相,或聲明他的來處。老梁是一個好人,充滿功能性,而并不真實,他的消失在任何人的生活中都沒有產(chǎn)生疼痛的巨響,但顯然改變了一些人的人生,比如孫老板。

      老梁消失后,來了另一個人。他是老梁的同學(xué),姓孫,有一點兒羅圈腿,不高,跟人說話時總是眼睛低低垂著,找錢一樣。他好抽煙和發(fā)呆,人又矮小,每次長長吐出一口氣,都好像被人從后腦打了,吐出一顆完整的靈魂來。老梁消失后,他悠悠轉(zhuǎn)來,悠悠轉(zhuǎn)去,我們家花店正是路口,他有時候就站在這里不動,站一下午。我替我媽看店,在貨架和珍珠吊蘭的陰影遮蓋下,我看他,他好像大夢初醒,一低頭,說,你就是梁龍文吧。我說,我不是,梁龍文在彈琴,你聽。

      他的辦法是把自己偽裝成老梁。他從龍山超市買了一大袋膨化食品,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聊天,他的眼神是草食動物的眼神,迷茫、無害、純凈,聊的也很簡單。他問,這附近都有什么?我說,有個黃色的熱氣球,一節(jié)一節(jié)排在一起,像竹筏,從龍山頂上出發(fā),上面用安全帶綁著個人,這個人不尖叫,也不掙扎,從天上慢慢地就劃過去了。他說,哦。我問,這是為什么呢?他有點愕然。我說,就是圖什么。他望了望天,說,可能是做廣告吧。他笨拙地偽裝成一個天降的父親,在花店門口的空地上教梁龍文騎自行車,載梁龍文去龍山腳下的彩票站買長長的、疊成電視里的神仙奏折一樣的彩票,教她刮之前要念夸張的咒語,手舞足蹈,刮完了,大哭大笑。他幾乎天天來,但瞞著張雁,只做父親不做丈夫。但后來某一天就不來了,那天黃昏,他把梁龍文送回來,站在我家的十字路口前。我正替我媽給花澆水,同他們閑聊說,龍山頂上有個擺攤的被警察抓走了。老太太,稀疏的頭發(fā),以前有消夏晚會的時候擺攤,氣筒槍打氣球,人家說她是真槍,你相信嗎?孫老板點一支煙,說一切都有可能。梁龍文說,你還找得到我爸那邊的人嗎?他猶豫地看著她。她把手里攥著的錢都給他,說,我給我姑寫了封信。交出去,封皮上寫著“梁龍文”三個字。他看著信沒說話。梁龍文說,這封信你盡可以拆開看。我不怕看,任何人都可以打開、浸在水里或用火烤,它永遠(yuǎn)只有表層的意思,是無聊的青春期女孩的一廂情愿,奇跡、共鳴或者別的什么詞。他把煙含在嘴里,伸手打開。

      他說,行。但我和你姑說不上話啊,我只能給你寄出去。他打開外套,把信塞到貼心口的內(nèi)兜里。梁龍文說,寄出去就行了,如果你騙我……梁龍文抬起雙手,合上左眼,比了一個瞄準(zhǔn)的姿勢。他搖了搖頭,說,我不騙人,你問你爸,我從來不騙人。梁龍文掀起虎牙一笑,狡黠地說,我會問的。

      直到將它講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梁龍文。

      三、消失者說

      神媽媽開始咂嘴,她的眉頭越擰越緊,張雁低頭整理女兒的演草紙和筆記本,它們?nèi)甲舟E潦草,排序混亂。我接過每一張被張雁細(xì)細(xì)捻開折角的橫線紙。梁龍文的字并不漂亮,排列無序,見過一面,很難讀懂,也很難忘記。

      她飛快地寫道:

      同時,我開始懼怕一個人的存在,我害怕所有能夠在龍山遇見的潮巴,看見他們,那種物傷其類的感覺就越來越強(qiáng)烈,在心劇痛的狂跳中,我總是夢見秦家小叔叔從遠(yuǎn)處向我逼近。小叔叔手提一只水銀色桅燈,大概是在夜間施工時偷人家的。有一本十六開的藍(lán)黑鼯鼠皮筆記本,一根細(xì)長的松緊帶在右五分之一處綁著,上面有日歷、中國地圖和全國通信郵編,首頁沒粘好,貼著封皮,險險蓋了個章,是某次作文比賽的獎品。它們被放在一個軍綠的帆布包里,帆布包也是某某公司的贈品。他當(dāng)過查水表的,也當(dāng)過開鎖公司的推銷員,每一次都蟄伏在門口,鎖一開便像彈簧似的探出頭、睜大眼,叫一聲“佳慧我知道你在這里”。有人寫了一封舉報信寄到公司去,他再次失業(yè)。新職業(yè)是推銷刀具,種類有瑞士軍刀、餐刀、伐木刀、歐皮耐爾刀、德國雙立人三叉經(jīng)典系列套刀和土豆削皮刀。他背這些名字時口條很好,眼睛微微著迷。一個殺人犯的雛形。

      她的筆記本上寫的是詩歌,名為《消失者傳(組詩)》:

      第一節(jié) 啞鳳殘章

      其一

      ?!奶?/p>

      (海波類心跳?)

      草葉——乳白的血

      (草葉折腰時流乳白的血?)

      ——擲碎的鏡

      (天空?側(cè)臉?)

      狂叫!狂笑!

      誰能妄猜造物的隱語

      ——已被安排好

      失敗已被安排好

      其二

      幻覺里的鳳凰穿戴著臨死之光

      在每一個眉影的預(yù)兆里

      如植物難為情時分泌脂蜜

      她的無名得益于天使喉音的擦動缺少

      情因?

      她的無名得益于天使喉音的擦動缺少

      動理?

      8:54,如愛人的低語,前進(jìn)時蝴蝶接

      續(xù)在她耳邊死去

      諸位!安靜吧!

      請安靜吧!

      ——火并不因殉情而高貴

      正如第一首詩歌與神媽媽所說,梁龍文的本子里筆跡潦草混亂,充斥著只有龍山人才能懂的隱語。這勾起我的回憶。

      龍山有兩件大事,算得上罪案:一是綁架女童,二是市場搶劫。在此之前,你需要知道,F(xiàn)市人天生嚴(yán)肅木訥,生活單調(diào),并信仰這種貧乏,人們只關(guān)注慘不忍睹的、觸犯到自身利益的事。舉個例子,我在F市從未見過露天歌手和流浪詩人,只有把腿藏在運動服里,匍匐在一個滑板車上,以一個詭異到可憐的姿勢去乞討的人會隨身拉著一個音響,播放悲慘的流行歌曲,后來他被識破,遂被趕出F市。據(jù)說有人目睹他被狗咬后,立即站起來反擊。

      名詞注釋1:啞鳳

      十幾歲的時候,我常坐在花店門頭里,等我媽回來,座機(jī)響了,我心突突跳,但沒接。我媽回來的時候,三輪車上裝著空水桶,她拿著肉和芹菜進(jìn)屋,我立馬站起來把折疊桌撐開,擺好案板,她在上面切肉,切了不少,芹菜也切了碼好,然后一斂外套,蹲在地上把電磁爐打開,熱炒瓢,下油,下肉,下醬油。發(fā)傳單的來了,我伸手接過來,四開彩頁,超市促銷價格表,我的讀物。菜煮著,我媽去給外面擺著的綠植澆水,她每天早上出攤,如司令閱兵,又如仆人跪擦,將它們一一安置,貼著路沿排三排,富貴竹、一帆風(fēng)順、發(fā)財樹,滴水觀音、君子蘭、仙客來,虎皮蘭、蘇鐵、綠蘿、珍珠吊蘭。我媽說,馬蓮花,有古賢才之氣的人最喜歡的花。對方眼睛沒看她,背著手,點了點頭,走了。

      鍋冒熱氣了,我出去找我媽,看見她絞著手站著,小女孩樣的惶惶然,空中一聲尖厲的鳥叫,我在她旁邊站著,剛要開口,又一聲。她受不了了,抱起一盆吊蘭,越過三家門頭,去找那扇紅漆門,紅漆門上開了一個小口,沒上鎖,可以翻開看看里面,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里面的鳥仿佛有所依靠,更加撕心裂肺地回應(yīng),彼此壯了膽,我媽再敲,越來越大聲,半天沒人,其余門頭店也都吃飯去了,她只好回來,心不在焉地把菜翻了翻。盛出來的時候,我媽說,咱家養(yǎng)個鳥,行嗎?我說,不行。她有點責(zé)怪地看我,你怎么這么沒有愛心呢?我說,你別多管閑事。她說,吃你的飯吧。果然又站起來,抱著那盆放在收銀桌子上的吊蘭,走了。

      我吃了兩口,聽見她在外面喊,爺爺,爺爺,開個門,我給你送點東西啊。過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鳥告狀似的巧舌如簧,再過一會兒,我媽就回來了,頭上頂著鳥。鳥是文鳥,白臉,禿羽,冒著白汽,渾身血跡斑斑,一合眼就流淚。我媽出去抱了一盆蘆薈,掰開,擠出膠來給它涂。我吃完飯,從她和柜臺之間穿過,出門玩去了。臨走,我媽眼盯著鳥,說,拿的誰的東西,給人送回去,別讓人瞧不起。

      太陽發(fā)白,到中午才從龍山的遮蓋下出來,照得人如有罪,不敢抬頭。中午留著的,除去我家,只有裁縫店,他們家沒碗鍋,只是作息奇特,店主眉目寡淡,卻是個顴骨高的方臉,個子極高,腿極長,自己穿得很簡單,在文化局工作的丈夫瘦高沉默,名字帶一個“春”字,喜歡寫帶“柳”意象的宣傳語,是唯一一個會帶女兒出門踏青的父親。她時常自顧自露出笑容來,一邊思忖著什么,露出詭異的微笑,一邊拿一支半圓形的粉筆在布料上行走,工作起來時常忘記吃飯,連帶著女兒挨餓。他女兒與我同歲,也時常似笑非笑,身體極度柔韌,說話輕慢而時常傷人如柳梢做鞭。偶爾她們中午十二點才開門,那時我就能看見她拉著女兒,裹著一條黑白骷髏頭絲巾走過。

      因為小柳兒同我年紀(jì)一樣,我常去找她,未料到在裁縫店遭逢啞鳳。她是赤腳醫(yī)生奶奶的孫女兒,原本叫鳳兒,一年前從父母那里送來時,她還如未開鑿的玉般對惡意渾然無覺,浸泡在形成屏障的人聲中后才懂得死死盯著說話人的嘴,形成了一套無理蠻橫的裁決標(biāo)準(zhǔn)。她常常無道理地往人群里一站,眼如笊籬梭巡,沒人注意到她會飛快地跑回家,拉著和她一樣高的赤腳醫(yī)生奶奶跑回來。奶奶短嘯一聲,開始痛罵不長心的欺負(fù)啞巴和老太太,啞鳳則興奮地學(xué)奶奶,啊啊,啊啊。這時任何道理都是講不通的,人們只好默許啞鳳用這種不至于卑下的方式與人交際。

      這一幕真實地在眼前出現(xiàn)時,我拉著小柳兒的手,飛快跑回屋里,用力抵住裁縫店的門,大聲而絕望地做無效溝通:我們真沒罵鳳兒,奶奶,我們真沒罵鳳兒。我漲紅了臉跟綠紗鐵門頂著頭講道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柳兒仍嫻靜。我抬起頭,看見她似笑非笑,柔亮的黑頭發(fā)泛著綠光。潮巴妮兒,她聲音很低地扔了一句。潮巴妮兒,我看見她一條縫一般的薄嘴唇輕輕吐出這句話,像秀雅的小姐掩嘴吐雞骨頭。什么?我說。我沒聽清。她不說話了,再抿起嘴,一條縫一樣的嘴巴都要消失了。

      潮巴妮兒,好像一種桃酥樣的中式點心,干燥食品,空氣就能腐蝕,放久了邊兒濕了塌了,沒人想吃,就算餓了拿來充饑,心里也是懨懨的。龍山一共有兩個潮巴妮兒,啞鳳是其中一個。第二個我不知道是誰。但我看著她,總有些物傷其類的感覺。

      那個時候,我覺得她帶著一種高處凌駕的孤寒,擊穿我少年的識海。裁縫店在龍山最近山腰的地方,為了安全,啞鳳的活動范圍則從不出小區(qū)。我發(fā)現(xiàn)鳳兒沒叫,而小柳兒的手柔若無物,從沒牽過我,也從不反抗,小柳兒從不把我當(dāng)朋友。

      我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認(rèn)為我需要改變或者成長。我拉開門,拽著小柳兒,叫罵聲卻早停了,沒過午飯時間,奶奶回去看鍋了,只啞鳳滿臉淚痕,咬著下嘴唇,一步三回頭。我拽著小柳兒急走追人,發(fā)現(xiàn)她動也沒動,輕飄飄地任我扯倒了,從門頭房的三階石灰樓梯上滑落栽倒,眼睛鼻子磕出血,如她一樣輕慢地流。

      裁縫看見了,垂著眼簾把女兒扶起來,放置到一個椅子上,熨斗包著白紗布,在灰暗的屋子里散發(fā)出白色熱氣。她沒有理會女兒,更沒有正眼看我,一心裁布頭,剪刀咬布發(fā)出的聲音如此緊密,一寸寸逼近。裁縫皺皺眉,用牙扯斷繃緊的白線。我枯站了一會兒,兩手空空地走了。

      兩點之前,各個門頭都陸續(xù)開門了,我站在龍山的陰影下,眺望龍山河旁邊的地平線,荒廢我用計得來的半下午自由。在這段時間里,我媽會接電話,記下那些單元樓號,把空水桶換成滿的,二十公斤,一個六歲孩子的重量,一手一個,爬上六樓。細(xì)窄手腕繃出一根鋼鐵琴弦似的靜脈血管。這個畫面總是使我頭昏、耳鳴、羞憤欲死。時至今日,提及啞鳳,我還是會有這樣的感情,仿佛她是在太陽底下被開水澆死的鳥,沒有人看見她,沒有人救她。

      啞鳳是F市人的一項罪名。那時啞鳳被關(guān)在302,等人營救。她不會哭,不會喊,不會拍玻璃,只喜笑顏開地貼在玻璃上,跟底下人興高采烈地打招呼,人們走過,來回搜查,都看她不到。是被一個保潔阿姨看到的,保潔阿姨說,我心頭跳了一下,我沒管,繼續(xù)掃地,第二天她還在那里笑,笑得怪瘆人的,還揮手,我總覺得她會吃人。大家對這些話一笑而過。

      后來她被發(fā)現(xiàn)不聽話,自己跑去龍山河玩,被淹死了。她的死如此理所當(dāng)然,使龍山河的河神傳說成為每個F市小孩的警誡。傳說龍山河有個水鬼或者河神,要少女來祭祀,我有記憶的三年內(nèi)曾有三個女孩跳河,第一個是因為學(xué)校強(qiáng)制剪短發(fā),她不肯,晚上媽媽替她剪了,第二天早上她很平靜地說不吃早飯了。她沒有去上學(xué),走了相反的路去跳河。她的頭發(fā)很長很光滑,像握在手里的一尾魚,被撈起來的時候頭發(fā)緊緊貼著頭皮。第二個是因為暗戀老師被發(fā)現(xiàn),反復(fù)思量恐懼,上學(xué)路上獨自殉情。全程不知情的老師也被辭退,去了另一個城市。第三個是因為升學(xué)考失利,女孩的父母都是老師,捶胸頓足在女兒的白衣黑褲前,悔得眼淚直流,何苦來哉,何苦來哉。不知道為什么,這是F市人印象里最接近屈原的畫面,悲涼、古雅而袖手旁觀。

      我記得,每年一個的溺水女孩里,只有一個被救上來了。她的父親是一個冬游愛好者,非常堅強(qiáng),非常健壯,非常不怕死。他脫了衣服跳下河去,以一位父親的意志和水神爭奪這位年幼的新娘。很奇怪,在婚姻戰(zhàn)爭中,一位堅決反對的父親不一定總是勝利的,但一定總是更悲劇的一方。

      他的女兒被救上來了。

      晚飯時間,總見他們在龍山河對峙。

      她說,爸爸,你的愛要以我的死為代價。他說,你不會死的。你會把你的魂魄撿起來,跟你一起回家。這個過程誰也幫不了你,你要堅強(qiáng)。女兒開始吐泡泡。

      待一會兒,妻在窗口喊他們回家吃飯。

      就回去吃飯,兩個人都不怎么吃,一個說氣飽了,一個說喝飽了。

      妻說,女兒洗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開最大的水,照著臉澆,聽不到呼吸的聲音。妻破門而入,女兒好像聽不見,像一株真正的蓮花一樣。妻啪一下把水關(guān)上。他沉默。女兒沒有愛上游泳,而是愛上了窒息。她憋氣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他們家必須每時每刻都要有人和她對話,直到她開口說話。

      她父親曾是體校的游泳健將。

      啞鳳掉到龍山河里死掉了,仿佛對F市的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那個逼著女兒游泳的父親,提了一箱奶、一袋金龍魚大米和一罐黑芝麻糊,去看赤腳醫(yī)生奶奶。奶奶的狗對他不歡迎地大叫,他拘謹(jǐn)?shù)卦诳蛷d站了一會兒,留下五百塊錢。雖然不該,但他如今才切切實實感受到失而復(fù)得,他繞了一圈去市場,買了一袋扎啤、兩個韭菜餡餅、一份醬豬臉子才回家,今天是周六。他的女兒坐在窗前,茫然地向他投來一眼,他快步走過去,把女兒的頭緊緊抱在懷里。

      神媽媽忽然開口:啞鳳的姐姐也是個沉默的女人,她二十七歲那年結(jié)婚,被退婚,騎著一輛護(hù)腿破爛的電動車回到姥姥家,開門,歪歪倚在硬質(zhì)沙發(fā)上,嗑瓜子,吐一地,電視里放《春光燦爛豬八戒》,聲音開得小,所以她看得專注。大紅喜服裝在已經(jīng)有折痕的紙板袋子里,扔車筐里,啞鳳啊啊地跟她說話,她嫌煩,伸手把她撥一邊去,再來,再撥,再來,姐姐把桌子一砸,潮巴滾!她聽不見聲音,但聞得出空氣,跑出去繞著電動車轉(zhuǎn),像未開智的動物一樣喜紅,把衣服捧出來,悄悄看一眼屋里,塞回去,雙手?jǐn)堅趹牙?,抱去偏屋了?/p>

      九點,人都來齊了,電視被關(guān)了,黃色燈下有一群工蜂一樣簇?fù)碇娜祟^,啞鳳知道那個時刻到來了。她在偏屋,跟老鼠一樣,衣服都沒敢脫,就套上大紅裙子,裙腰卡在胸口,勉強(qiáng)拖地。她看著臟兮兮的窗戶倒影,美得不知道怎么好,手自覺擺了個花,托在臉底下,花上的臉朝她詭異地使了個眼色,她便懂了,翻出姥姥的蛇皮膏,抹了半臉。啞鳳要出門了。

      她拎著裙子,一路沿著有路燈的地方走,巷子窄深,光照不全,險惡的黃土堆成小坡,埋過死狗的女貞葉在晚上散發(fā)一種干癟的汁液氣味,她從其中聞到老鴰的氣息,抬起頭瞧,老鴰不忍看她,跳枝飛走了。這里的燈光不好,她要到龍山上去,那里開消夏晚會,紅毯上有金閃閃的女郎,穿道服的跆拳道學(xué)員,穿不貼身西裝的男人喝苦咖啡,臺下觀眾上臺答題,會送杯子、卡牌、剃須刀。不知道她還能趕趟嗎?——啞鳳是多么希望人看見她呀!看見她的美,看見她的丑,看見她的以丑為美,為她的存在做出大笑的動作。她多希望能給人們帶來快樂,或者只是做個反應(yīng)——老鴰飛開的時候枯枝會抖,一個挽留的假象。她小時候差點被送走,到現(xiàn)在也沒上戶口,除了她本身,還有什么能證明她的存在呢?

      她在陡峭的路上高速移動著,努力抬頭辨認(rèn)高高的山頂上有沒有節(jié)日的燈,那種不規(guī)則交叉的遠(yuǎn)射燈,老遠(yuǎn)就能看見,但她離得太近了。上山的路旁邊種滿了水松,鬼影幢幢,有個男人在水松枝葉后脫下褲子,旁若無人地把著家伙撒尿,或者干別的,散發(fā)著一種極重的膻臊味,啞鳳聞見了,她認(rèn)出這是一個熟人。

      她不介意面對眾人表演前先向某一個人展示,于是她歡叫起來,嗓子里滲出血來,大紅的喜服邊緣沾了尿漬,變得深紅,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她在開花,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她被人攔腰抱起,那個男人貼在她耳邊自言自語了幾句什么,打開手機(jī),那一點微弱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和姐姐長得很像,也許曾經(jīng)分享過同一個夢,這個夢里天光慷慨,漫地彩屑,三支龍鳳燭,白日燒著,白搪瓷盞托著棗、花生、桂圓和瓜子。天蒙蒙白時,有一個女人穿著大紅鳳凰暗紋旗袍,蒼白如月亮的臉上猶有干燥河床似的淚痕。她手臂同豐滿胸脯成一個直角,顫抖而穩(wěn)固地端著一方長方體,六面開一面,層層疊疊的硬紅布,波光粼粼的紫檀木,正中一位法相端莊的水月菩薩,凈瓶水常新,不染蓮華,形成一個旋渦般的恐怖。她就帶著這樣驚恐的神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去。這個男人不要她,她只好嫁給龍山。

      今晚姐姐在一眾親戚面前一言不發(fā),直到獨處才哭著入睡,夢里那個男人單膝跪下,將她抱起,說:

      “果然是你,難道說是老天的禮物,命運的注定?反正我也逃不脫了。”

      男人抱著她趕路,一手打電話,急匆匆趕往F市汽車站。他懷抱著失而復(fù)得的財寶,一刻也不敢耽擱,路過龍山河時,他熟練地捂著啞鳳的嘴,把女孩的大紅裙子拽下來,扔進(jìn)河里。沒關(guān)系,來得及。他會在天亮之前趕到,六點的第一班車,方向長清,票價二十三元,如果七點前購票,可以優(yōu)惠。

      這一切如此水到渠成,這是多么光明的一生??!

      第二節(jié) 黃金劫道者

      其一

      一種學(xué)聲玩具

      *為小雜貨店之死寫的哀歌。

      軟鸚鵡扎在臟月亮上

      眺望著新客和黃狗

      層層紅帷幔后的觀音像

      聽它啞而急促地誦唱

      它叫了兩次:“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或者其實是:“荒年安寧,土地豐盈”

      雙肩包的逶迤、邪惡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

      撞損聲帶里的心臟

      其二

      老將軍夫人的畫像

      *認(rèn)為紅燈附近安監(jiān)控的場景適合成

      為強(qiáng)迫性規(guī)則的寓言。

      “我不承認(rèn)錯誤

      我固然惡毒”

      來自權(quán)利

      和它影子里的疏忽

      你也大可

      袒胸露乳視我不顧

      橫穿馬路的羅漢丟了一面新鼓

      你的女兒河正放聲痛哭

      其三

      馬蓮花

      *你完全不知道他想表達(dá)什么。

      馬蓮花,馬蓮花

      馬蓮花開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七十一

      七五六七五七

      七八七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

      五八五九一百零一

      我說,這也能叫詩嗎?他點頭微笑,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原子彈的故事,暴力是真理的女兒。他的詩自此之后都只是寫給自己,自絕了其他人的閱讀通道,想來他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松懈,人開始走向滅亡的。

      名詞注釋2:黃金

      龍山自刀尖般的山峰下來,有一個折角,拐進(jìn)去是羊腸小道,似黃河有十八彎,每一彎都如樹上凸出的蜂巢,聚集群群工蜂,釀成勞動的蜜來,賣小吃、鹵貨、冷肉,也賣現(xiàn)摘的蔬果,現(xiàn)磨的香油、麻醬,現(xiàn)出的雞蛋掛面,現(xiàn)烤的雞腿,現(xiàn)搟的蛋卷,現(xiàn)取的無水蜂蜜蛋糕和無水香蕉蛋糕。于是這里就成了一個日集,日集里聚集著很多忙碌的女人、閑散的女人和興致勃勃的女人。在那個經(jīng)濟(jì)發(fā)展迅速、人的靈魂還沒趕上的時候,黃金是命運的觸媒,它們堅實、光亮,被戴在脖子和手上,帶來新生活的實感。人們越來越不信任那些紙做的錢,不信任存折里成為數(shù)字的錢,不信任后來流通在手機(jī)里的錢,但永遠(yuǎn)信任黃金。黃金是普遍流通的語言,但總有反叛者,時刻準(zhǔn)備著動搖人文構(gòu)建的體系,撼動公共意識。他們似俠非盜,只聽?wèi){自己的四肢做事,總是準(zhǔn)備建立一個更刺激而無須負(fù)責(zé)的新世界。

      每每我出門,我媽總緊盯著我的手放進(jìn)我的衣兜里,別人靠近你,你躲著點。最近市場亂。我知道他們,我認(rèn)識他們,傳說那是一群體校的學(xué)生,黑色的冷帽,純銀的耳釘,兩三輛摩托車,轟隆隆開道,在某個煙塵彌散的轉(zhuǎn)角,忽然急剎,后座翹起。幾秒之后,人們只能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脖子里的金項鏈就被拽走了。這一套動作清爽、自由,甚至充滿神性,在循規(guī)蹈矩的F市人眼里無比恐怖。這是一種痛快的當(dāng)眾斬首,充滿玩笑色彩——竟然充滿玩笑色彩。這件事在集市上多次發(fā)生,但這些黃金俠盜卻從來都沒有被抓住過,每一次他們從煙塵里笑嘻嘻地出現(xiàn),躍起,又消失,像一種遙遠(yuǎn)的已經(jīng)消失的藝術(shù),向世人昭告他們的勇氣,而那些被奪走的金項鏈,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F市甚至周邊城市的任何一座金店里。它們的下落成謎,但可以知道的是,自從這件事之后,F(xiàn)市的女人們,再也沒有當(dāng)街戴過金項鏈,盡管她們難以抵御黃金的魔力,只是把它們永遠(yuǎn)藏在紅絲絨的首飾盒里,在某個黃昏或者午后,拿起來聞一聞,貼在臉上。

      我知道那些金子的下落。和集市相反的方向,有一個小型游樂場,后來因為定價過高和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那里有一個綠得很臟的斯諾克球桌,底下藏著一部兒童腳踏車的尸骸。在那里我見過那個男孩,他是楊偉真的朋友,110的紅燈從他眼前緩緩經(jīng)過后,他把半截?zé)煵逶谂懭~底下,給瘋狗上了炷香,他等的女孩沒來,反而是女孩爸爸穿著圓領(lǐng)灰內(nèi)衣從樓里跑出來了。他搓了搓手,從銹鐵的圍欄上尖亮的鐵蒺藜上翻過,滾進(jìn)草葉長長倒伏的游樂園,那個公園里有一架白漆剝落的飛機(jī)頭,后面還有兩個壓腿的老太太。他就這樣消失了,憑空消失了。女孩的爸爸痛罵他沒有出息,還搞大了女兒的肚子。又過了兩天,他們家的防盜窗上掛滿了金項鏈。

      第三節(jié) 女兒和龍山河

      破碎的愚人之心

      *這首詩的字跡被水潑過,現(xiàn)已暈開,但令我印象非常深刻。該詩全部由心字底的詞匯構(gòu)成,難解程度不亞于《馬蓮花》。我指著問他,這還不是情詩嗎?給佳慧的?他搖了搖頭,說,情詩我都撕了。又說,我小時候連女人眼睛都不敢看,不敢跟她們說話。我不記得佳慧長什么樣,只記得穿大紅衣服,沒人比她更好看。我說,現(xiàn)在敢了?他咧著嘴笑,你哪里像女人嘛。如今他的短視與偏見由我替他補(bǔ)全,在他死后,我在這個本子上寫下了我的第一首詩。

      少女鸕鶿

      淡水沼澤低地的矮樹長枝干

      在你橄欖色的眼瞼

      翠綠瞳孔與金舌之間

      月亮常升起于你不畏的臉

      青銅尾羽如金針錐加身之天然

      女武神誕于魚鷹膽中一小罐藍(lán)

      提前衰老的腰際白斑是靈公手底流丸

      而你忠誠的水鳥永立于荇菜藻草

      縱橫間

      常懷她的無聲之樂中的多次輾轉(zhuǎn)

      最容易理解的是她的周記,字工穩(wěn)如于山見溪,令我豁然開朗。張雁淡淡地說,垃圾桶里翻出來的,我謄抄了一遍。

      經(jīng)過翻找,梁龍文的周記也印證了我的想法。

      第一篇:

      我管他們叫黃金劫道者,其實他們只是一群體校學(xué)生。胖大海是體校學(xué)生里的一個,傳說他曾經(jīng)非常想?yún)⑴c這項活動,但因為體型被拒絕了,他說并不在乎,但第二天怒氣沖沖地和人在小區(qū)空地上吵起來了。他兒子小龍昊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著,背后是一輛尚未掛牌的車,車前蓋黑亮的油漆上被小石子刻了一個兔子頭,一邊耳朵俏皮地折起,大大的笑臉。胖大海說,非得去4S店才能噴漆?這是坑我錢。對方說,如果沒畫兔子,畫了一個人臉、豹子或一條龍,他也不會追究,而畫了兔子,就必須是4S店重新噴漆。胖大海說,你好不講道理,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和你不講道理。后來的事我媽不肯告訴我,她起來把每扇窗戶都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對我說,練琴。

      小龍昊的媽媽是個說話不愛看人、只低頭摳手的胖女人,卷發(fā)枯黃、稀疏,扎在電話線般的發(fā)圈里,事后似獎非罰地給小龍昊買了一臺電腦。從此他很少出門,戴上了高度近視的眼鏡,使他瘦小且不講道理的身體帶有些先知的意味。我不能忘記在4月,啞鳳消失的那個春天里,他坦然地站在精品店門前,對我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龍,你信不信?我七歲那年,有個晚上,我在龍山河邊玩,忽然天陰沉,要下雨,我奶奶出來喊我回家吃飯,但我怎么都聽不見,只是仰著頭看天,我奶奶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腕,很害怕我忽然就飛走了。她小聲地說,你是不是龍?

      我警戒地看著他,那么你是不是龍?他搖搖頭,說,不知道,如果我是龍,那么對不起。然后他就走進(jìn)自己的院兒里,回過頭來問我,你玩《拳皇》嗎?那是我第一次受邀進(jìn)入六號樓101,它既是龍山小區(qū)的一部分,又延伸出一個充滿結(jié)著紅實的南天竹的庭院,它狹窄,綁著兩只藏獒,寶藍(lán)色的油桶蓋被挖掉,填滿生肉和猛禽的尿臊味,庭院外連著沿街門店,他們可以把它租出去,但沒有這樣做,只當(dāng)作一個供風(fēng)過的外屋。他面容嚴(yán)肅的奶奶正在用水拖地,混合后的味道有點類似馬油洗發(fā)水,奶奶并不喝退它們,也不同我打招呼,她頭發(fā)銀白,面容莊重地勞動,視萬物如無物。我跟著小龍昊繞過昏暗的堂屋,到他的房間,柔軟的白色蕾絲窗簾搭在暖氣片上,他開電腦,說你找個凳子坐這邊,WASD會吧,上下左右;1234,輕拳重腳。我說,我會彈琴。他點了點頭,我聽見藏獒劇烈地叫起來,坐立不安地扭過頭去,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逆光走進(jìn)來,她帶著蘭花的氣味,袖口潔凈,四顧巡視一圈,只發(fā)現(xiàn)小龍昊,她就搖搖頭說,又看,眼睛瞎掉咯。

      女人說,叫姑。又逗逗懷里的小孩,說,叫哥哥。賀賀,以后可不能學(xué)哥哥呀,老看電腦,眼睛要壞掉的。奶奶進(jìn)來擰拖布,嘩嘩水聲中,她說,煥新出去打牌了,馬上回來,今天晚上燉排骨。女人“嗯”了一聲,牽著賀賀的手,一下一下地打小龍昊的頭,口中還輕快地念著,打哥哥,打哥哥。我說,那我先走了。女人就懶懶地笑著看我一眼,剛來就要走呀,也留下來吃飯唄。我說,不了嬸兒,我媽會生氣的。

      那天黃昏,庭院里飄出大料、蔥和排骨的香氣,一個女人尖聲的指責(zé),隨后是兩只藏獒越來越興奮的低吼。女人抱著她的兒子快步走出來,仍在門口罵。我媽干脆捂著我耳朵,說,閉眼。我睜著眼看她,她低低地唱起歌來。等到這一切在十分鐘后結(jié)束,我媽放下手,像一切沒發(fā)生過,給我盛湯。我說,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龍嗎?我媽說,有啊,龍山就是龍的故鄉(xiāng),它在山頭上盤著睡覺,佑護(hù)我們。我沒說話,她警告我,別胡想,龍是好的,它會幫助人們。

      我媽去洗碗了,我靜靜看著她,如果此刻她轉(zhuǎn)身,也許她會震悚到睜大眼睛,發(fā)覺我已成長到如此地步。自從我父親消失之后,她越來越熱衷于把我當(dāng)小孩對待。等她忙完,她擦擦手,對我說,練琴啊。然后去拉開對面202的門,商議如何給精品店改名,或者干脆換個營生。我坐在201的燈光下,聽到虛掩的門里她說,主要是那個技校女生把貨全留給我了。王艷阿姨說,那她干嗎去了?我媽說,她去南方找那個男人了,給她錢開店的那個。

      那是我爸消失的第一個月,她渾然不覺,熱切地投入到新事業(yè)中去。那也是她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一個月,于是我在吃飯的時候跟她談條件。我說,媽,以后周六我去新華書店看書行嗎?她不吃了,筷子搭在碗沿,我把頭深深低下去,等待暴雨降臨。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想去就去吧,應(yīng)該去。她又重新把筷子拿起來,裝作沒事發(fā)生。我抬起眼睛看她,覺得就算是我現(xiàn)在起來把湯潑到她身上,她也會睜著眼睛想一會兒,然后說,潑了就潑了吧,應(yīng)該潑。她心情很好,或者說故意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心情很好,堅強(qiáng)、輕松而且大度,即使這一切和她本性全部背反。

      她性格差,長得還行,出去找活干,她想找的活別人看不上她,那些來找她的活都讓她如在臉上被扇了一巴掌。她總是過度自尊,盡管那只是酒店迎賓小姐、理發(fā)店學(xué)徒和按摩店合伙人。

      那時候我媽喜歡莫名其妙地自己笑一下,試圖沖淡尷尬卻更尷尬。她開始頻繁地哼歌。當(dāng)我還在她懷里時,從沒聽過她這樣唱歌,她忙碌的影子在干凈的瓷磚上移動,但她輕盈、自由。她刻意地同別人大聲說笑,對方用微妙的眼神望著她,而她的窘態(tài)立現(xiàn)。夜里,她坐在沙發(fā)上,用很多時間發(fā)呆,我在門后看她。

      她是不幸的。我爸走之前,201所對的門頭剛剛被他倆盤下來,這錢來得不容易,我媽不讓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知道憂愁、壞運氣和一棵西藍(lán)花的價錢,但是媽媽,我是為它們而生的,我天然能嗅出為難的鐵銹味、涂料味和下水道味,我知道我爸消失前的那個晚上是替人裝馬桶,而上一個晚上則是把手伸到洗衣滾筒的管道里掏堵物,那是一團(tuán)沾著水珠的毛發(fā)。我知道他怎么用師范生的手握著擴(kuò)音喇叭,騎著二八大杠在F市每一條大街上攬活,甚至那喇叭的聲音我也聽得清楚:“干零活,電工抹工打力工,刮大白,刮仿瓷,擦玻璃,通下水,修地漏,修電冰箱,瓷磚美縫?!?/p>

      就在那時候我開始想,我如何才能賺錢呢?我是不能賺錢的,我沒有能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花點錢。女兒河是我的解,我起碼可以不給我媽添麻煩,也是自私的,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我媽痛苦的樣子了。

      如她在找東西,翻箱倒柜地找,抽屜反反復(fù)復(fù)開了三遍,猛地跪在地上,把頭發(fā)抓起來,試圖橫著眼睛去看磚縫,然后躍起,兩腿叉開,張大嘴巴,仰著頭,像遠(yuǎn)古祭祀的薩滿舞蹈,眼睛逐漸失去焦距。她說,怎么不見了呢,怎么找不到?忽然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然后抬起頭來,對著天上的不知道誰說,現(xiàn)在行了嗎,可以讓我找到了嗎?這一巴掌好像把她抽醒了似的,她看著某一個地方,慢慢笑了一下,淚因眼一彎就落下來。

      第二篇:

      我媽把門弄壞了。

      醒過來,我看見她坐在我床邊,說,姑娘,吃完晚飯咱倆出去轉(zhuǎn)一圈。我說,別讓我出門。為了好好練琴,我把眉毛剃了,那把刀就在我床頭柜上,今早再看,果然沒了。中午沒開火,吃的是豆腐雞蛋餡餅、調(diào)涼菜和劉記炒雞,裝了兩塑料袋,一袋放進(jìn)不銹鋼湯盆里,另一袋留著。我媽說,這盆是超市買飲料送的。為了這點醋包了頓餃子,那兩瓶大號橙汁還扔在廚房角落里,我媽覺得不健康,但她老干這種事,有我爸的時候她自己覺不出來,我爸跟個垃圾桶似的,什么都吃,吃得笑眉笑眼的,我媽發(fā)現(xiàn)之后還要發(fā)火,他只好偷著消滅,像一種夜里出行的益蟲。我其實應(yīng)該幸災(zāi)樂禍,但提不起勁來,低頭用筷子戳土豆,戳爛之后往嘴里扒了兩口,說吃完了。我媽有點急,但不能說,她在我后面喊,說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跟我出去一趟。我說,你說了算。

      晚上,我換完衣服,出來看見她正蹲在鞋柜前面,用濕巾仔仔細(xì)細(xì)地給我擦那雙過年買的新鞋,看見我就招呼我過去。她蹲著給我穿鞋,系鞋帶,然后站起來,小心覷我臉色,想親熱一點碰我的手,還是沒碰,拉著我的袖子,給我把手揣兜里了。她說,外面冷呢。

      我倆散步到龍山河,夜里的龍山河閃閃發(fā)光,她站住,才說,對不起,姑娘,媽媽不應(yīng)該亂進(jìn)你房間,查你的東西。我不說話,她就說,這些年我過得有點……神經(jīng)了,你知道嗎?我一會兒聽不見你彈琴,就在心里琢磨,我姑娘怎么了呢?她是不想練了嗎?她是要知難而退了嗎?她是要把自己毀了嗎?我特別害怕你,你知道嗎,文文,你是媽媽最重要的人,你是我的一切?,F(xiàn)在我想明白了,你的幸??鞓繁葖寢尩囊磺卸几匾?。

      她伸出手來,里面有條拴了紅繩的鑰匙,單拎個。她把鑰匙扔進(jìn)河里,說,你不喜歡的事以后媽媽都不做了,行嗎?文文,媽媽真的不是故意偷看你賬本的。我說,我知道,你有癮,你忍不住。她說,我不用你還我錢,咱家有錢,錢都是你的,錢本來就是應(yīng)該供你讀書學(xué)琴的,只要你以后有本事,媽媽就覺得都值得。我說,我不覺得。

      過了會兒,我又說,沒必要。反正以后我的門都會給你留一道縫,你想看就看。她沒說話。我補(bǔ)充說,真不是氣話。你是我媽,你干什么都是我媽,小時候我不理解,說句實話,我小時候不愛你,我愛我爸,我覺得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看著我爸對你這么好,百依百順,我覺得一定是有理由的,這理由是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現(xiàn)在這樣了,就算你真殺了我爸,我也還會愛你。我是我爸的女兒,我沒辦法。

      龍山河仍然閃閃發(fā)亮,我看著它,問我媽,我爸會在里面嗎?

      張雁的字寫在后面:

      賀賀媽說,用盤有講究。應(yīng)季的碗,春天用瓷,特別是白瓷青瓷,入口輕盈。夏天用薄一點的青瓷和玻璃器皿,在陰影中冰一樣清涼。秋天用木碗,扎實,溫暖。冬天用甕,甕是生命發(fā)酵的場所。

      賀賀媽好像是個教徒,用生命這個詞代替了很多富有神性的詞,三年前她孕育了新的生命,抱著兒子來弟弟家串門,屋里只有小龍昊一個人,臉扎進(jìn)電腦屏幕的光里,不情愿地叫了聲姑,就當(dāng)她不存在了。賀賀媽只好拎個馬扎,坐到沿街樓前曬太陽。我買完菜回來,跟她搭了句話,她就很高興地把賀賀抱在腿上,把本來給賀賀學(xué)步用的馬扎讓給我,坐嘛,哎喲,坐呀。

      她和我交流育兒心得,我說沒什么能教的,唯一能教的就是叫魂。有時候小孩在路上哭著回家,或者別的什么事傷心過度,會讓他把魂掉了,變得麻木,恍惚,渾身發(fā)冷,最近一次我給女兒叫魂,把她穿過的鞋放到枕頭底下,畫道符燒了。再醒過來,她就好很多。賀賀媽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聽得有點害怕,也表現(xiàn)得很直白。我不解釋,她就自己拾起話,又說,我從來不給賀賀吃外面的東西,凡是入我兒子口的,必先經(jīng)過我手。比如說蝦仁,我們家賀賀的主食就是蝦仁,不吃淀粉,蝦仁含有很豐富的鈣和鋅,比豬肉好消化,但沒淀粉捏不成丸子,我教你把那個豆腐碾碎,加點蛋清,就挺有樣——不能加鹽啊,對小寶寶來說勁太大了。

      她琢磨著,又說,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們家賀賀不吃外面的東西,西藥也不吃的。那么小的孩子,喝點雞蛋湯,總會好的,實在好不了,我也試試你那個教法。

      這件事總讓我印象深刻,偶爾看見低著頭出來買東西的小龍昊,也覺得他有幾分像未來的賀賀。我沒想到的是賀賀長不大了,我們這里叫腦子里有水泡,基本上是娘胎病,但賀賀媽堅持說是那個暴雨夜的高燒導(dǎo)致的,而這場高燒是她的弟弟羅大海帶來的。

      每次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總是無意識地站在賣炸馓子的攤前,走了抹不下面,只好買些,藏在柜子里,夏天來了容易發(fā)霉,那霉塊是黑邊上帶著毛茸茸的白。我跟自己較勁,再惡心也不扔,長年累月放在那里,總有一天,會有人來解決它。

      第三篇:

      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情緒平靜的,她甚至覺得這仰賴于麻木,但對于獨身同她處于近距離親密關(guān)系中的女兒而言,顯然不是這樣。她渾身遍布感覺痛苦的神經(jīng),能領(lǐng)悟到她無意識里的破壞力。她在家偶然重力扔掉那個贈品鋼盆,它嗡嗡作響地重復(fù)著它爆裂開的自身。她用刀斬排骨、牛筋的鈍刀聲,以及砧板沉默的呼痛,富有催命的節(jié)奏,無可阻擋。她在路上不耐煩地踢開塑料垃圾桶,這一切都讓她女兒的神經(jīng)處在懸崖邊沿上,她難以呼吸。她以為自己說的話全都是穩(wěn)重得體的,但在女兒眼里恰恰相反,她是語言的暴君,每一次咬牙說話都是把她女兒在唇齒間嚼碎一次,而她是必死的抗議者,“不想吃就什么都別吃,餓死”。女兒咬緊牙,這反應(yīng)讓她煩躁莫名,等她再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女兒的臉已經(jīng)腫了,紫菜蛋湯在臉上流下,因為緊閉著的嘴唇,那汁水一點也沒流到食道中去。

      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過節(jié)前一個輪休,女兒要補(bǔ)周一的課,中午女兒顯然很高興,主動到廚房里問媽媽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她在收拾生肉,一會兒還要大掃除,她準(zhǔn)備做女兒最愛吃的和從沒吃過的,于是她佯怒地說,我用得上你嗎?回屋歇著去。女兒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沒有在意,高高興興地回屋去了。今天是1日,學(xué)生雜志發(fā)刊的日子,女兒有一個半小時可以讀,而她在廚房里,越來越煩躁,屋頂有滴水的聲音,屋外除草機(jī)作響,側(cè)面的墻壁什么時候滴上的油,冷肉的觸感黏膩,土豆皮在下水道口卡著,電話響著響著,她忽然很傷心地看著它們向自己壓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孤立無援的,沒有任何此在能施她援手。她從沒意識到女兒的輕松會激發(fā)出她如此強(qiáng)烈的嫉妒,她揮舞著菜刀沖進(jìn)了女兒的臥室,女兒正趴在床上讀雜志,似乎看到有趣的內(nèi)容,抱著枕頭笑著滾了一圈,這笑聲讓她抓狂。她隨手在女兒書桌上摸索,女兒的桌子上只有書,無窮無盡的書,書是她的敵人。書總能把女兒帶到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將女兒包裹甚至保護(hù)起來了。女兒在里面肆無忌憚地笑,完全不顧在外面的母親有多無助。她撈到一本書,砸過去,書太重,準(zhǔn)頭不好,砸到墻上,直角彎折,女兒傻了,抱著枕頭坐起來,她又扔一本,女兒睜大眼睛往后退,很快抵到墻上,白墻僵直且冷?!澳惘偭??!迸畠赫f,“求你了,媽媽,把刀放下。”“你覺得我瘋了是嗎?我瘋了就這么好嗎?”她抿著嘴笑了,這聲音低柔,甚至羞赧?!俺鋈フl都說你有個瘋子媽?!彼训斗畔?,咬牙切齒又魂不守舍地說,“我瘋了,我瘋了?!碑?dāng)著女兒的面,她一本本撕開女兒的讀物,撕得爽快,似盤飧吃到口滑,她食欲大開,以至于到達(dá)末尾時,她皺著眉環(huán)顧四周還有什么能讓她發(fā)泄情緒的。她珍惜地撕手里最后一本十六開學(xué)生雜志,一頁一頁,雪花滿室。女兒退縮,退縮,抓到一個機(jī)會,尖叫著跑出去了?!熬染任?,救救我?!?/p>

      梁龍文砸開了每一扇門,爬上頂樓,為自己爭取機(jī)會。頂樓開了門,梁龍文看到無處可上,直接低下身子準(zhǔn)備鉆進(jìn)去。女主人攥緊了梁龍文的手臂,把她生生薅出來,你干嗎,我兒子要高考了,你閉上嘴。梁龍文聽見腳步聲一步一步緊逼,瘋狂地掙扎,非要鉆進(jìn)別人的房子里。那個要高考的男孩出臥室了,在門后,冷靜地看著梁龍文。女主人回頭一看,罵道,進(jìn)去,然后開始高聲喊張雁的名字,你閨女在我這兒。

      這世界天然背叛她。世界天然不站在她這邊。她忽然沒有掙扎了,力氣一點點從身體里面消失。梁龍文退了兩步,借樓道的墻角撐住自己,只能憑借嗓子為自己辯解,她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和母親一樣,低柔、羞赧、自言自語。梁龍文說,我媽瘋了。去找菜刀。我媽要殺了我。張雁的本能又發(fā)揮了作用,她笑著,挺不好意思的,說,姑娘考試,最近壓力有點大。

      看熱鬧的人群,圍著她,低頭看她,她的女兒——像一個四肢被挑掉筋的猴子——都表現(xiàn)出理解的意思。從那天開始,梁龍文再也不抬頭看人了。張雁小心翼翼地牽著女兒,輕聲說,我會把你的書都粘好的。但是女兒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忽然說,求求你們,誰能把我?guī)Щ丶遥繘]有人說話。女兒就跟媽媽回家了。

      這段被懷疑是精神狀態(tài)應(yīng)激下的抽離,試圖用第三人稱的旁觀姿態(tài)淡化自己的痛苦。在它后面,梁龍文用第一人稱補(bǔ)了兩段: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所有看我發(fā)瘋的人,很認(rèn)真地說了一句,也許世界上沒有老梁,他是被想象出來的,不然你們?nèi)魏我粋€人可以試試說出他的全名。從那天起,我的世界全部崩塌,如果你是一個瘋女人,你會死在別人想當(dāng)然的目光里,而我的父親為我提供了一條逃走的路。這就是《消失史》的最后一部分:我。

      終于,我發(fā)覺我可以消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終于理解了多年前我寫的那封信和一天前我當(dāng)眾說的瘋話,先驗的神已啟示我,只是我尚不知曉,現(xiàn)在我心跳如擂鼓,許多事情像長了翅膀一樣落入它恰好應(yīng)當(dāng)去的地方。

      四、賬本

      神媽媽說,在一個家庭里,掌握做飯權(quán)是一種殺生大權(quán),她不能忘記下午三點,自己怯怯地問母親什么時候做飯時,母親崩潰的樣子,一日三餐對做飯者而言是一種消耗、磨損,母親最常說的話就是吃完這頓就沒這事了,她也變成了母親需要處理、面對和解決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母親總是會說,我什么時候做,你什么時候吃。這話蠻橫、驕傲,讓她感到吃白食的屈辱。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記賬,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她預(yù)備把母親所有的好記下來,而對她的傷害,她可以通過犧牲自己一筆抹除,她期望或者夢想達(dá)到與母親兩不相欠的未來,她開始自己學(xué)著做飯,烤箱爆炸時,她感到一種欣快。

      這堆廢紙經(jīng)過母親之手的整理,漸漸從混亂的對抗姿態(tài)變得疲憊,它僅剩一個手掌大的薄本,上面用彩筆寫著“賬簿”。神媽媽說,女兒的賬本上記著理智的數(shù)字和一些滿懷柔情的菜名,與此同時,她緊閉著嘴唇咀嚼白粉筆,那粉末落在她嘴邊,像一只雛鳥的斑點。

      那天晚上我倆睡在一起,半導(dǎo)體里傳出聲音來,美國一個拾荒女子被面包店饋贈六大盒面包,以往她會分給六個未成年的孩子,她也是因此而骨瘦如柴,但這一次她不受控制地吃了四盒,感受到心跳加速后,她又吃了兩盒,過度飲食帶來的自毀性令她感到興奮,仿佛母鳥伸出脖子,為提前預(yù)支天空的景色而從樹枝上墜跌。

      我轉(zhuǎn)過頭來跟她說:“你知道我有過暴食癥,暴食其實是一種反彈,你看著所有誘人的東西咽口水,如果你能出門立刻買到,常常,就會發(fā)現(xiàn)平平無奇,甚至有點噎人;如果你買不到,你就會無意識地開始吃你身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我是直到去吃桌子腿才意識到不能這么下去了。

      “路邊攤燒烤中的油豆皮最好,十塊錢一把,折疊幾下齊齒咬,堅韌、輕盈,大忌是讓它去卷涼拌黃瓜或牛肉之類,那么它會變成一根很薄的繩子,只具功能性,食物失格。

      “其次是魚豆腐,離火即入口,魅力在于幻覺,熱油魔法,幻覺于魚肉糜做成的冷凍品有活生生的嫩感。

      “煮牛肉,上面的浮沫舀出,老湯倒進(jìn)開口瓷碗,凍進(jìn)冰箱,吃的時候拿出來,勺子攪爛,張愛玲幼年袍子的顏色,吃起來大概是饅頭和啤酒花之間的關(guān)系,本質(zhì)和聯(lián)想的關(guān)系。

      “吃冷粥煎蛋。桃酥泡水,這是從奶奶那里學(xué)來的。

      “炸魚皮,我媽的最愛,做起來痛快,熱水一淋,就能撕下來。赤裸的生冷魚片,手感滑痛,潔白如紙。

      “我們倆很窮,每周去買一次面,但為了相互鼓舞活下去,在書店里翻面食的一百二十種做法,切碎碎的蔥,雞蛋豬皮吊高湯,總試圖把面做出花來。我們曾戲稱自己是面條藝術(shù)家,菌油細(xì)面,素菜能吃出肉味;三七面,靠猜拳分誰三誰七;煮脆哨面,火候不對,空氣太多,煮成炸醬,于是你豎起手指,恍然大悟樣地跑下樓,買了兩根黃瓜擦成絲,吆喝我炸一些黃豆。媽媽,那一瞬間你有想過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我們的問題在活的真實性面前其實不值一提。

      “后來你賺錢了,媽媽,你不問我的意見,在家里鋪了淺色木地板,墻有裙?fàn)顕?。過了幾日,你從老城區(qū)一家琴行里提回來一臺舊鋼琴。琴是立式琴,木色醇厚,像過年吃的咖啡奶糖,親切、高級,但光澤如刀面立影,頂蓋連上門,側(cè)看如矯將之馬鞍,尖角處有破口,曾有人試圖撫平,貼上膠紙又撕掉。從此我們只有債主關(guān)系了?!?/p>

      張雁用手摸背面,女兒寫字太用力,摩挲紙背,仿佛粗糙的手背。

      我知道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我。不是我猜的,是她自己寫的。我一直希望女兒能夠遠(yuǎn)走高飛,我希望她功成名就,所有人都愛她,到時候出去,誰都知道我是梁龍文的媽媽,多么神氣,但現(xiàn)在我想她遠(yuǎn)走高飛,去足夠遠(yuǎn)的地方,和這片土地劃清界限,永遠(yuǎn)離開我,也許離開我之后,她就可以在無限的艱難中成為她自己。是我讓她殘缺。

      想起這個眼神,我就沒辦法跟后來的她生氣,雙胞胎寫舉報信把我保潔的工作搞沒之后,把那封信的信封給我,上面寫著梁龍文的稚嫩筆跡。她們倆說,你女兒說是你殺了我弟弟。她們指望我能有一些什么震痛的反應(yīng)供她們解氣,但其實我沒有,我一點兒也沒有,我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應(yīng)該有這一天。

      我只是當(dāng)著客戶的面跪下來,拿了個一次性牙杯,從剛刷完的馬桶里舀了一杯水,把它們?nèi)亢认氯?。我預(yù)料到四處寂靜,便站起來,收拾包準(zhǔn)備走,你可以說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卻不能說我的工作做得不好。我剛要踏出去,經(jīng)理追上來說,你這個畫面非常有震撼力,公司可以給你重新提供一次機(jī)會,你愿不愿意再喝一杯,我們拍成海報和宣傳片,以后這就是我們的企業(yè)文化。我覺得好笑,真好笑,但那一年文文高考,考完試我要帶她去旅游,要給她攢大學(xué)學(xué)費。為了梁龍文,我可以做任何事。我說,行,什么時候拍,您聯(lián)系我。我懶得看雙胞胎什么反應(yīng),后來她們又來我家,敲門,我不開,我就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那些年,我和老梁為了文文的學(xué)習(xí),不買彩電,不買任何玩物喪志的東西,我們又忙,后來老梁也消失了,再后來我也沒有工作了,我最經(jīng)常做的是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當(dāng)我發(fā)呆的時候,我意識到,時間是——她用粗糙的原木衣夾無意識地反復(fù)折磨自己的食指。

      畢業(yè)后,老梁分到面粉廠,我分到當(dāng)年說的“四大監(jiān)獄”里面去了,“四大監(jiān)獄”你不知道是哪兒???毛巾廠、磷肥廠、造紙廠和棉紡廠,2000年那會兒,大家業(yè)績都不好看,出了兩種政策:第一種是買斷工齡,后來國企改制,改股份制,工人們把買斷工齡那點錢都投股了,弄得比廠長股份都大,上面覺得不愿意,又改,改成什么樣我不知道,不關(guān)心,在此之前我就辭職了;第二種是支持創(chuàng)業(yè),說這個崗位我給你保留,就是不給錢了,你自己呢,出去找點營生。要是混得好,就算把你好好送走了;要是混不上飯呢,你還回來,接著干。我辭職得早,我這個人不趕好節(jié)氣,辭職也是全憑心性,不看后果,但好像是哪個領(lǐng)導(dǎo)的小姨子站柜臺,給我小鞋穿,我說你掙這么點錢,值得嗎?不值得我受著這個氣,好像誰比誰高一頭似的,我這個人心性不好,所以過得不好,應(yīng)該的。老想為了這點事,至于嗎?多不體面,結(jié)果最后混得比誰都不體面。

      辭了職,我騎自行車,繞著滿城走,走到頭,找著那個剪辮子的。她騎著坤車,繞新城一圈,找到了那個聲音:“高價回收,收長頭發(fā),收頭發(fā)辮子,回收舊手機(jī),舊手機(jī)換菜刀,換剪子,換盆?!?/p>

      這些流動廣播,在你無心時隨處可見,甚至擾人,但你需要時卻很難找到。那人把頭發(fā)束住,用一把剪刀在張雁齊耳處一切一斬,她甩甩頭,騎上車走了。一身清爽的張雁,就帶著這八百塊錢和剪刀回家,跟老梁說,懷孕了。

      辭了職,老梁狠了好幾回心,過了幾天跟我說,去找他爸了,托人給我找份工作。那時候他全家都已經(jīng)走了,你知道吧,就老梁跟他姥姥在鎮(zhèn)上,他們那一大家子先是都搬到了城里,后來都搬到了省會,再后來都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不關(guān)心。他爸挺厚道,確實給我找了個活兒,我沒去。老梁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在花鳥市場,鳥鳴啁啾,蓋過了他說的話,他爸好像跟他大吵了一架。他爸本來就看不上我這個媳婦,他接電話的時候躲著我,在外邊,回來跟我說,雁兒,我們結(jié)婚吧。那時候我們倆租的就是龍山小區(qū)的202,他爸出錢買下這間屋,從此再也不幫他任何忙了。他們家的事我不問,因為這種事一沾我手,只能變得更差勁,人生一世,貴在不摻和。

      結(jié)婚,在鎮(zhèn)里,沒請多少人,12月,黃土漫天,亂雪斑斑,穿好衣服都多余,老梁租了一身大紅喜服,我人生第一次拎著裙子走路,賠不起,但挺有意思的。你拎著裙子走,你就變成漂亮姑娘了。這話我從哪兒聽來的呢?哦,賀賀他媽說的,世上本沒有神,你跪下去了,神就出現(xiàn)了——原話肯定不是這么說的,啊,這么個意思。我從來沒當(dāng)過漂亮姑娘,凈穿我哥的舊衣服了,內(nèi)褲都不給我縫。我說,媽,你好意思?。课野??我爸不管,他天天鼻子朝天,蹭酒席,喝多了就跟人干仗,我和他挺像的,都是我媽的冤家。我結(jié)婚,我爸也喝酒,把人都灌醉了,站起來跟村頭老孫掐起來了,把人撂倒了,扔水溝里去。老孫是村頭一霸,占田來著,那點田本來應(yīng)該是公家的,他流氓,坐在地頭不讓拖拉機(jī)過去,除非把他頭皮刮了。我爸跟他到底什么過節(jié),我也不關(guān)心,我爸那種人,跟誰有過節(jié)都正常?!莻€人尖,什么都學(xué),上手很快,開過拖拉機(jī)。噢,我爸開拖拉機(jī)。這么回事。沒過兩天,老孫死在正月十五,老話說,壞人才死在初一十五,死的時候人人都高興。這么看來,我結(jié)婚,也算一件好事。

      老梁在面粉廠撐了挺長時間的,應(yīng)該是最后才改制的,其間人事變動,他差點被辭了,后來讓他跟別人一起競選保安科科長,還算升職了,再后來還是改制了,他覺得參股面粉廠不靠譜,不如留著這點錢,干點別的事業(yè)。我就跟他說,我想開個花店。這其實是我小時候的一個夢想。我小時候被打得上樹,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把我們家附近都看了一圈,我覺得這里太空了,都是土和眼淚,應(yīng)該有些花。老梁總是無條件支持我的,好長一段時間他管我叫老板,這比叫什么都讓我開心。我想起來文文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媽媽,你天生就是老板,你六十歲了,別人都去舞劍和養(yǎng)老院了,你仍然是老板。這是我的天命嘛,我的事業(yè)。干點小生意,不看人臉色,旱澇自負(fù)。

      但是沒錢,沒錢怎么辦?練攤啊,夜市,開到十二點,凌晨四點起來去花卉市場進(jìn)貨,滿城跑,苦點,掙不少,掙了錢我們就研究正經(jīng)生意,去平陰看玫瑰基地,人家說有一套產(chǎn)業(yè)鏈,玫瑰精油、玫瑰花茶,回來的時候我們遇見了一場大火。也去看窗簾生意,還想著去加盟食品行業(yè),加盟藥店,藥店的名兒都想好了,叫龍華大藥店,錢浪費不少,說起來也劃算,就當(dāng)是去旅游了。

      也許人就是時間的信徒和奴隸,利用其他時間使自己走進(jìn)有金光閃耀的那部分時間,然后又必然地流向時間所親手毀滅的地方。

      她教導(dǎo)女兒的最后一句話是,無論你遇到什么事情,不要著急,有些事情不是被解決的,是靠熬的。女兒說,人是一種粥,越熬越好喝,但不熬不行。

      她擁有最多時間,如同在時間里熟練地溺斃,從無數(shù)個閃光的時刻中流下去。新聞報道有個人從龍山飛過去,實驗人形翼摔死,他是國內(nèi)第一人。錄音機(jī)說,國外一男子用錢幣洗浴。

      在浩瀚的時間里,她成為一個寡婦。這個認(rèn)知甚至有點幽默,每當(dāng)她想起來,總是想笑,但又不敢。這一片寂靜,是她和房子達(dá)成的合約,誰都不能開口擾對方清凈。

      她開始看第一萬遍《傲慢與偏見》,盡管她對這部作品全然不屑,在無聊中人被消解,但時間在世界的腹部,被一遍一遍纏磨后,發(fā)出珍珠的光澤。有時她在夢里會和王艷交換靈魂,能穿上藍(lán)襯衫和金平絨布鞋,戴上細(xì)框眼鏡打字。她走過書店的時候,那個老太太會喊住她,說你不該如此啊,這種話是害人的謊言。

      他們在逗弄一個我看不見的嬰兒,我的孩子。她是一架琴的化身,我曾經(jīng)多次期待我能彈一手好琴,琴鍵陌生、昂貴,聽?wèi){號令,水一樣無影無蹤,僅存順從,這水中倒映出天鵝的影子,餅一樣的臉、雀斑、內(nèi)雙,我的女兒,走路永遠(yuǎn)要踮起腳尖,在這世界易碎的泡沫上,接近時間的謎底——永恒。

      直到雙胞胎帶警察來敲門,進(jìn)屋取證,忽然間,她說,你聽見我女兒彈琴了嗎?我要去看看她。她站起來了,推開所有人,打開搖搖欲墜的臥室門。她看見,空蕩的房間里,一臺舊的單放機(jī)在鋼琴上,孜孜不倦地重復(fù)著巴赫的D小調(diào)。她開門時投進(jìn)的陽光里灰塵飛揚,一小片光亮切在白鐵上,絕妙的女兒所在之處,只有一臺磁帶單放機(jī)。

      女兒消失了。她是什么時候被那臺單放機(jī)取代的?張雁全然不知。她的世界從那一刻土崩瓦解。

      神媽媽憐憫地看著紙與張雁,篤定地說,這都是當(dāng)年執(zhí)意要挖斷龍骨的錯。

      五、天取龍骨

      因為游龍脊背一樣高聳的山體和鋒銳如匕首不留余地的山尖,車禍頻繁發(fā)生,是全F市的隱痛。工程師和工人來來回回,如工蟻般勤勞地測高度探電纜畫各種視覺圖,其實只是拖延時間,不肯下手破一塊地皮。大家心照不宣,靠將龍山圍起來不讓過車這種原始手段來解決車禍發(fā)生率,唯一受阻礙的是龍山個體戶的生意,只得回歸農(nóng)耕時代自產(chǎn)自銷。我媽也不得不放棄唯一的代步工具——電動車,日日徒手提著兩桶水去搭一路環(huán)城公車送貨。我們徹底成為這座未建好的新城中的一座孤島。雖然山這邊大家的衣食住行都完備,甚至學(xué)校也能按龍山幼兒園、龍山小學(xué)、龍山中學(xué)的順序整齊排列在山的那邊,但山是消耗空氣的,槭樹、神龍木和女貞花是消耗空氣的,野貓、瘋狗和浴盆里的塑料大象也是消耗空氣的。

      技校女生每天清晨戴著滿頭假珍珠從我家走出,左顧右盼,神采飛揚,在空蕩的街道上扮演被撞死的年輕女人,飛起,消失。我終于看懂她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在她決意背離的城市里以幽靈身份永葆青春。

      2016年,市領(lǐng)導(dǎo)退休前正式?jīng)Q定將龍山頂部些微削平,以減少此類災(zāi)難的發(fā)生,龍山又被像模像樣地圍起來了,這次居然真的聽見了機(jī)器轟鳴。壓路機(jī)第一次響起摧山滅地的震動時,龍山所有人都像火山巖涌入龐貝城的瞬間,停下所有動作被凝固了。

      牽狗的小腳奶奶正在店里跟我聊天,說她年輕時當(dāng)赤腳醫(yī)生,不收錢,幫人治好病后,背一個軍綠的小醫(yī)藥包顛顛地走,人們在后面給她唱歌,那首歌是這樣唱的:“赤腳醫(yī)生啊,你是紅紅的太陽邊上的光芒?!钡貏由綋u時,她啞了一下,然后說,哎呀,我心臟疼,我疼喲,疼。第二天她的斑點狗死了。她又顛著小腳,憂心忡忡地翻山越河,鉆過圍欄去買新狗。新狗是京巴,長得很老,對我有天然的仇恨。

      施工那天雷雨并作,一連下了七天,風(fēng)嘯如悲嘆如怒吼,龍山小區(qū)街坊間都傳聞是天取龍骨,市領(lǐng)導(dǎo)一意孤行,最終因貪污多年工程建設(shè)款被上面查處,紀(jì)委來搜集民情的時候,忽然得知,市領(lǐng)導(dǎo)昏倒在辦公室,醫(yī)院說是肺癌晚期,命不久矣。

      但市領(lǐng)導(dǎo)的計算出了很大的紕漏,人壽有限,龍命無窮,這場報復(fù)很快就顯露出它的全貌。

      那個夏天,楊偉真考上了技校。從龍山下來的時候,看見我站在大門口,那里的一面紅墻上,大龍那幫男生用噴漆涂我的名字,還有非常難聽的話。他看了眼說,沒事,洗得掉。然后送我過馬路,回花店里。他和母親住在秦大娘那棟,龍龍樓上,302室。他一生都被叫楊偉真,干干凈凈,很筆直,沒有綽號,沒有小名,沒有昵稱,連大人包括他媽媽提到他都是連名帶姓地叫,語氣卻暗含贊揚。楊偉真極瘦,但個子高,好像有個使命需要他犧牲其他也要長高,因為這個使命,他身上有種難言的鎮(zhèn)壓氣場。他上高中的時候我上小學(xué),下午上學(xué)的時間卻差不太多,有時候出門看見我,楊偉真會停下來,送我去上學(xué)。那時候我不受歡迎,笑話我的名字掛在小區(qū)墻上,我就會露出詭異的微笑,如果問我笑什么,我會說看見你頭上有一只烏鴉。遂上學(xué)路上被人罵一路。某次楊偉真送我去學(xué)校,一路到班里,都沒人說話。一個男人也許挺有用的,對他守活寡的母親尤其是這樣,但我親眼見過楊偉真一路把父親從客廳搡出去,他細(xì)長的脖子青筋暴起,跟著梁龍文永不停歇的賦格曲,面紅耳赤地重復(fù)同一個音節(jié),滾,滾,滾。越來越大聲,他完全變了個人,那時候我明白了他的使命是不讓他母親見到這個男人。

      恰好此時她打著扇子下樓了。很奇怪,在楊偉真眼里,女人總是很孱弱,很憂愁,好像那片紅色的幸運是一口井將她抽干,很少出現(xiàn),偶爾拎著兩根蒜苗和一個火龍果,一笑露出酒窩低下頭,很害羞的。楊偉真看到她,忙說,媽你要買什么,我去吧。他總是要把所有對她好的事都做了,當(dāng)他看著女人寬大而針線疏松的領(lǐng)口和其下具有傳奇色彩的紅色時,他的目光是憐愛的。女人給他細(xì)細(xì)交代過,望著他走開,自己慢慢地回到樓道里,一抬頭,看見了六個老板中的一個。

      此人是這六人中“唯二”的F市本地人,一身酒氣也掩蓋不住墨香。他沒想到另一個本地人孫老板所說的有龍脈保佑的幸運賭場就是自己家對面一直沒有租出去的空房子。他跟朋友找了個借口,本來要走,卻和前妻狹路相逢。

      那一瞬間,楊偉真的臉在他們兩人之間出現(xiàn),又消失了。女人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往上走,說,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被強(qiáng)烈地吸引著,沒辦法從她瘦小的身子邊擦肩而過。他們倆并肩走上三樓,各自進(jìn)了不同的門。在他們之后,四位民警敲響了201室的門。

      楊老板回去了,應(yīng)付幾句,只是心不在焉,抽一支黃鶴樓,煙霧裊裊,細(xì)長如一束佛前香,也如他慢慢流出的魂魄,不受控制,隨風(fēng)飄出防盜窗,飄過高高的冷杉,飄過火炬般的鹿角漆樹,飄進(jìn)沙發(fā)和垃圾桶里,飄進(jìn)電視機(jī)里。那時候女人坐在沙發(fā)前看沒打開的電視,被他的氣味纏繞包裹。倏忽間,煙霧停了,楊老板從坐下起就一直贏一直贏,此刻卻把所有籌碼一推,牌面攤開,終于下定決心起身。

      他打開門,女人站在門外看他。

      孫老板說,哎呀,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你不打了,原來是嫂子來了。各位把煙掐了。

      這一刻,楊偉真在市場上采購慶祝成年的扎啤和女人囑咐的豆腐、包子、紫甘藍(lán)。面對雙胞胎和民警的張雁終于說了整個早上的第一句話,我女兒還要高考呢,您要是調(diào)查夠了,就出去說吧,民警同志。

      梁龍文的房門忽然被摔開,滿臉淚痕的女兒站在那里抽泣,張雁忽然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巴掌扇到女兒臉上,你是不是把歌錄音了,當(dāng)著我的面偷懶!巴赫G小調(diào)仍然流暢地響在空氣里。民警趕緊拉住張雁,別打孩子啊。

      梁龍文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我沒有!你連手機(jī)都不給我!我爸在的時候你打他,我爸走了你只好打我,你真有??!你覺得我們都沒出息!你就喜歡把人都逼死,就為了過你夢想中的高雅生活!”

      張雁顫抖著,她幾乎要昏過去,民警撐住她,只好安慰,孩子壓力大,然后小心翼翼地順著話題說,那老梁真的死了?

      張雁不再冷冷地像個石頭灰天鵝,她勉強(qiáng)站住了,但變得瘦小而且矮。她很疲倦很堅定地看著女兒說,我看人是不會錯的。這就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張雁不再說話,堅定地把門給女兒關(guān)上,用行動表明她的意圖,然后在女兒越來越小的哭聲里,她的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機(jī)械聲,好像有個碎紙機(jī)在運作。

      張雁同志?張雁同志?你沒事吧?在民警的聲音里,雙胞胎中的一位突然叫起來,她不會說話了!她把真相永遠(yuǎn)地吞下去了!這個毒婦!另一個跳起來,去醫(yī)院!快去醫(yī)院!在她咽下去之前!

      她們簇?fù)碇鴱堁銖?01走下來的時候,聽見羅奶奶家有一只藏獒在叫。一個女人憤怒的發(fā)抖的聲音在說,你憑什么說我兒子二刈子,你才二刈子,你全家二刈子。小龍昊站在院子里,雙手勒著藏獒的鏈子,對尚在母親懷里的賀賀說,那你就騎一下。女人不堪受辱,怒視一眼胖大且滿臉不在乎的弟妹,急匆匆要去抱兒子,準(zhǔn)備羞惱地奪門而出,但她沒有成功。三歲還不會走路、只吃蛋黃和手工蝦泥的小賀賀忽然迷茫地滑落,站定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他的表哥皺著眉,臉上有和他舅舅一模一樣的關(guān)于男人的終極考驗,他雖不能回答,但他天真、柔軟、可口,顛著小碎步搖搖晃晃奔向表哥和狗,試圖用他的臉蛋去蹭蹭這個問題,讓它像所有母親舉著對他佯怒的識字卡片一樣被翻到下一頁去。

      這只藏獒忽然狂暴的叫聲和女人驚恐的尖叫掩蓋住了另一種雄性動物的叫聲和另一個女人驚恐的尖叫。張雁一行人從我們家店門口路過的五分鐘后,斌斌羽毛奓開,奓起翅膀引導(dǎo)我媽舉起一只廉價但龐大的金箔陶瓷粉花瓶——上面畫著劣質(zhì)的蘭草,而不是銷路光明的花開富貴——砸向大龍小叔叔的頭顱,他的嘴唇終于被動地從我肩上滑落,失去所有力量。我會把這件衣服燒掉的,那時候我只有這一個想法,好像它能拯救此后深陷闃靜的我們母女,父親死后我必須堅強(qiáng),保護(hù)我的小女孩般的母親,所以我表現(xiàn)得很冷靜,把衣服穿好,飛快地看了一眼門外。門外一個德國男人路過,他走過岳岳阿姨門口,岳岳阿姨正在無花果樹下埋葬她那只僅六個月大、因橫闖馬路被卡車撞死的斑點狗麗麗,她低著頭啜泣,不聽不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這世界上不會再有更殘酷的事情,而這位陌生的異鄉(xiāng)人在旁邊站著,虔誠地低下頭,用手指超度這個可憐的亡靈。

      這個德國人名叫約翰,這兩個字曾出現(xiàn)在梁龍文書柜的某本書上,但它們和鋼琴以外的世界一起被鎖起來了。梁龍文此刻渾身發(fā)抖,卻習(xí)慣性地坐回鋼琴凳。她的手指很漂亮,凝白、修長、指距寬,像西餐廳暗燈光下年輕的白燭臺,它們在黑白琴鍵上磨損、燃燒,熔化成一滴滴的淚水,鬼魂般不停息地演奏著巴赫的賦格曲。

      2008年至今的F市命運不停自我重復(fù)、遺傳,F(xiàn)市人們初步踏上城市化進(jìn)程,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蓋樓房和道路,所以他們運輸砂、石頭、水泥,所以他們試探性地開了建筑安裝公司,召集起渾身是力氣的、想賺錢的年輕男人北上去首都。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會館,水立方和鳥巢都是我們建的,我們涎皮賴臉,端茶倒水,殷勤前后,睡在自行車棚里,只求老板給個賣力氣的機(jī)會,我們的建材從不摻假,質(zhì)量優(yōu)良,只用汗水做稀釋劑。我們不再被需要的時候,就拿著錢回家,招募新一批年輕的、賣力氣的小伙子。我們把夢想過繼,不知道祝福是什么,因為只要你肯下力,你就能過上好日子。富貴!富貴!富貴!我們把建筑安裝公司開滿一整條街,我們開始修路,高速公路、高架橋和環(huán)形公路,我們喝酒,我們打牌,我們賭點小錢,這是我們應(yīng)得的好生活。好生活!好生活!好生活!約翰要去的方向是國稅局,現(xiàn)在是周五,傍晚六點二十分,如果他不停下來為死去的狗哀悼,他也許能夠叫停陸同志的車,再快一點,能夠聽見陸同志在上車之前打的電話。他說,打牌有什么意思,我們?nèi)ナ枞?。這句話意味著約翰沒有談成這筆生意。很多年后,F(xiàn)市有人分析說,為什么經(jīng)濟(jì)一直上不去,一是沒有獨立的大企業(yè),二是沒有外資的新鮮血液。更根本的原因是,F(xiàn)市的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連成一張網(wǎng),彼此賣后門,唯一破解的機(jī)會隨著無花果樹一起永遠(yuǎn)沉寂下去了。

      賀賀媽媽抱著孩子去醫(yī)院了,小龍昊奶奶說,你給胖大海打個電話。小龍昊的媽媽賈新在嗑瓜子,用鼻子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藏獒在吃裝在桶里的生肉,小龍昊在打《拳皇》,他愛用的角色是大蛇,所向無敵。被叫作胖大海的交警掛掉了妻子象征性打來的電話,他很忙,今天晚上是他的胖大海時刻。胖大海不是他的本名,而是道上的名字,他在F市運輸業(yè)只手遮天,只要有車掛上一張白紙,上面用黑色簽字筆寫著胖大海公司,沒有交警敢扣和攔。這些車一般在胖大海值班的夜里出行,上面滿載著砂和水泥,在白天會變成錢和樓房。日子就是這樣好起來的,日子就是這樣毀掉的。

      胖大海百無聊賴,卻又要裝出一副貴人事忙的樣子,把所有人喊出去,自己在監(jiān)控室玩遙控器,把監(jiān)控?fù)Q成有線數(shù)字電視,信號鍋是那個來求他辦事的電視機(jī)廠辭職工人安的,播的是《鄉(xiāng)村愛情》,換個臺是《男生女生向前沖》。他饒有興趣地看一個穿著泳衣的女人抱著塑料泡沫球被甩到水里,一個戴著泳鏡的救生員立刻游來。便宜你小子了!胖大海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大哥大都跳起來,然后受到驚嚇?biāo)频寞偪耥戔彙峭拢烈髁艘幌?,讓它響一會兒,才懶洋洋接起來,誰——呀——

      胖大海時刻在今夜完結(jié)。當(dāng)天晚上賀賀高燒不退,賀賀媽媽手指甲都咬斷,恨恨地跟弟弟打電話,一遍不接再打一遍,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她揮手潑掉婆婆熬的藥湯,恨得眼發(fā)紅,我兒子不是生病了,是讓他們一家人嚇丟魂了。這一遍打通了,姐姐咬緊牙根,罵道,就你是男子漢,就你了不起,就你們家天天吃帶血的牛肉。弟弟說,姐,我完了!姐姐說,啐,你該呀!

      我給我媽做晚飯吃,豆腐包子,花菜炒肉,簡易的多功能鍋在地板上咕嘟咕嘟,熱氣蒸發(fā)掉我不慎灑落的生抽醬油,將空氣蒸騰成一種帶有沉郁黏膩的深色。我忽然想把頭埋在手臂里放聲大哭一場,但缺乏動機(jī)。

      那天晚上十二點,忽然下起聲勢浩大的夜雨,如同人語。四個老板在車上,搖搖晃晃地坐在充滿酒氣的車上,他們走上了高速公路,他們尚且揮著手,高談闊論,過了一會兒,都歪著脖子縮在座位上了。開車的老板聽見大雨充滿怒氣地砸著他的前窗,就像要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一樣,但在輕飄飄的酒氣上涌后,忽然變成情人的低語。她在說,我度過寂寞的一生,只有你能救我,我的好男子漢,我的充滿俠義氣概的勇士。她說,做點冒險的事吧。平淡的生活,一日就足以像一把漫長的鋸木刀,做第一個人,做我的第一個情人。開車的老板踩下油門,在路口,他看見了泥濘的小道,通往F市和舊生活的土路,也看見了寬闊筆直的通天大道。那條路的盡頭是天,是無根水,是情人的臂彎,他做出了他的選擇。

      何等機(jī)緣巧合,這輛車落在施工坑里,孫老板爬出來報警后,一個圍觀的民工訝異道,原來那是個人啊。有人轉(zhuǎn)過來問,什么意思?他遙遙指著已修好的廣闊大路,說,某一個陰天的晚上趕進(jìn)度施工,也見過有東西落到坑里。那時候大風(fēng),暴雨前夕,天昏地暗。趕工時以為是吹來的黑塑料袋子,用土埋上了。

      老梁的下落就藏在這句話里。楊老板捅了大婁子,沒有辦法跟別人交代,最后一次叫大家跟他去吃飯,其實只是籌錢跑路。那天大雨,他攜款帶女服務(wù)員出逃,一輛路虎去了東北,多年后出車禍,里面什么都找不到,只剩下血。根據(jù)車的落戶信息,警方找到了老梁,老梁不肯做公證人,但當(dāng)楊老板說他想買車的時候,老梁卻同意了用自己的身份信息替他買車。老梁是個好人,好得離譜,他居然想到的是坐火車去東北,代替楊老板承擔(dān)責(zé)任,看望那個被撞的男人。老梁喝完了酒,搖搖晃晃地騎自行車去坐火車,走錯了路,落到坑里。他閉上眼睡一覺,然后就被埋在了即將建成的高速公路里。

      只有孫老板活下來了,他醒了之后有點魔怔,神神道道的,一直在說龍,說謝謝龍救了他。他在車子飛起來之前,酸眼里忽然看到了一條紅色的龍,正從空中回過頭來凝視他們,渾濁如千古的眼睛轉(zhuǎn)動著,鎖定了他。他覺得很害怕,渾身冷汗把酒氣散發(fā)了,他頭腦無比清晰,拉開車門就要跳出去。這時楊偉真忽然發(fā)瘋,哀號了一聲,雙手捶墻,他已經(jīng)是大男人了,卻發(fā)出小男孩的聲音,他說,那是我媽!那是我媽!那條龍是我媽!

      警方在發(fā)現(xiàn)斷頭橋后懸案得以解決,烈火燒過的車子后座里有一對緊緊相擁的黑色骨頭,遠(yuǎn)處是一個頭掉了的男人。

      雙胞胎姐妹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梁龍文考上四川音樂學(xué)院鋼琴系,因為她把巴赫十二平均律彈得極其順暢,從第一首到最后一首,她面無表情地——其神態(tài)酷肖其母年輕時——坐在鋼琴前,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沒有任何一個考官或者考生敢來阻止她。

      她以為龍帶老梁去云里了。她以為龍帶著所有人去云里了。她以為龍帶著財富、幸福和廣闊的未來。她不知道龍是斷頭橋,而飛行是墜跌的前兆。

      發(fā)現(xiàn)得太晚,他們已經(jīng)變成道路的一部分,永遠(yuǎn)被封在輕盈的混凝土里,車流和其上載著的務(wù)工的人們從他們頭頂向著夢想中的生活飛馳,永遠(yuǎn)。

      一個女人老了,包花頭巾,顫顫巍巍又身輕如燕地走在高速公路上,一部部車路過她,也以同樣迅捷的方式被她路過,停下和回頭都是不允許的,但在你愛人身上繼續(xù)行走是可以的。白玉蘭花越來越往城市中心居民區(qū)遷徙,年是谷熟,歲是木星從步出走,年歲相疊是他們共賞金黃的小麥,車卷起風(fēng)吹開老人皺紋上的一綹蛋白質(zhì)流失的發(fā)。我們沒有辦法把自己化成土還給田地,卻可以凝固成錐桶水馬還給城市。邊境在收縮,城市在擴(kuò)張,我們的心不堪重負(fù),輕捷潛行在彌散的空氣里。

      六、我,我,我

      夏天,我回龍山,簽合同前一天,我給我媽打電話,問她留下什么,這些舊東西將被我搬到地下室,租房人說,放得下電動車就行??辗孔永锪袅艘粡埓病⑻倬幧嘲l(fā)茶幾和立式空調(diào),我站在它們之中,意識到這里是看不到云的。老房子,三層,F(xiàn)市第一套小區(qū)。我抱著舊書和報紙下樓,201室的綠紗門里忽然傳出聲音,是咱閨女回來了嗎?我說,哎,孃孃,是我。門開了,張雁微仰著頭看我,她眼睛不好,半天沒說話,我只好把懷里的書遞一遞,孃孃好吧?妹妹還在讀書嗎?她很拘謹(jǐn)甚至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又裝熟,非把我往里讓。我跟著往里走,說,都是些舊書了,我那時候讀的,留下來給妹妹看吧。她搖了搖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強(qiáng)逼著自己勉強(qiáng)笑了笑,眼睛急忙尋摸著吃的。我連忙擺手,不是小孩了,都長大了,掙錢了。她聽了這話反而放松下來,好像找到線頭,說,哎喲,多大在大人眼里都是小孩呢。你還記得文文吧,好姑娘。我有個事求你。

      我馬上就要永別F市,被大雨攔住,聽了這樣一段故事。無言凝望這一方狹小天地,等張雁從漫長的囈語中醒來,她始終堅信這里有一個不滅的、絕妙的女兒,她在彈琴,一刻不停。門口有個斑禿的中年男人,穿著被雨淋濕的夾克,在門口拘謹(jǐn)?shù)刈?,腳邊有三個煙頭。我推開綠紗門,他飛快掃我一眼,然后望著某塊臺階繼續(xù)抽煙。

      我說,叔,你會跳舞嗎?

      他愣了一下,說,會跳。

      我說,嗯,能看出來,你教我姨跳舞吧。今天下大雨,什么都干不了,放晴了就能一起出去跳了。他猶豫了一下,往里看了一眼,昏暗的表里,老房子的氣味,皮膚松垮的女人,發(fā)亮的水表儀盤。他點點頭,我?guī)退谕饷骊P(guān)上門。

      故地重游,我在想,一個人為什么能把這一切手抄一遍的同時完全不理解這一切,如果她真的不理解,那么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多么孤獨啊。但我又忍不住想,怎么會讀不懂呢?已如此直白,甚至被抄寫過一遍,她怎么能仍說自己看不明白呢?

      龍山是新城第一個小區(qū),旁邊有學(xué)校、診所和市場,也有各種各樣的門頭?;ǖ陮γ媸堑案獾辏鲜侥逃?,十五塊錢一個花朵奶油杯,杯子是一次性杯子,印著橘粉的細(xì)條,一個便宜的雞蛋糕打底,上面一刮刀硬奶油,旋轉(zhuǎn)刮平,左手持一個拇指帽形狀的不銹鋼錐,另一手由高到低翻出一朵煞白的花來,師傅從容噴上玫粉色的漆,拿一把普通剪刀將它移植到杯子里。我們家生意最好的時候,我媽曾打發(fā)我去買一個。

      還有一家酒店,不裝燈,保留蓋房時候的石頭磚頭,不抹膩子,門口也搭著嚴(yán)密的簾子,非請勿入,像潮濕陰暗的地窖,是為了防止酒精揮發(fā),把空氣都逼鎖在屋內(nèi),所以進(jìn)去待久了只靠鼻子呼吸就會醉。大酒缸深紅色,富態(tài)如彌勒佛肚子,貼著紅地黑字的“?!保w著明黃色的布包著的酒蓋,有人買時,拿一個1.5升白色塑料盒,有提手有旋蓋——也是紅色的,拿紅色的塑料瓢一舀,黑色的閃光的波面被打破,于內(nèi)部深深獻(xiàn)出時間的摧毀、重組與珍藏,很漂亮。我愛看到入迷,所以經(jīng)常出去的時候捂著鼻子,踉踉蹌蹌。我媽說,沒見過年紀(jì)這么小的醉鬼。然而這家姓周,男女主人都開朗隨和,有個戴眼鏡的小胖墩兒子,曾經(jīng)一屁股坐在我家門口擺出去的仙人掌上,痛哭流涕地脫了褲子趴在椅子上。周阿姨笑嘻嘻地一邊跟街坊一起嘲笑他,一邊給他挑刺。周家哥哥大我兩歲,上了高中忽然躥個兒到一米八,面容沉靜嚴(yán)肅,擅長物理,截然兩人。

      也開藥店,藥店雇員工,一個矮胖的女人裹在不太干凈的白大褂里,手指粗短,總在偷偷用公家電腦玩撲克牌。我媽在的時候我閑逛進(jìn)來,她會瞬間緊張,變成一個發(fā)出簌簌聲響的石灰雕塑,所以她很不喜歡我。為了打破僵局,我跟她說有一個游戲叫作《憤怒的小鳥》,為其演示一二。那是我第一次碰電腦,為獻(xiàn)寶自學(xué)成才,可惜我手指沒碰上五分鐘,整個人就被店員推開了。她立刻很有興致地?fù)屵^來玩,我站在落地窗旁邊,頭右邊就是招聘廣告,想她到底什么時候會被辭退。

      也開內(nèi)衣店,還是連鎖,名字叫夏娃之秀,第267號店,用小小的字體粘在招牌上。店主是個身上色彩繁雜的半老太太,面容衰弛,五官卻因一副細(xì)框眼鏡而緊湊,顯得很不服老,時常同我聊她在上海做游戲策劃的女兒和退休在家的老伴兒。在我面前,她與這兩人通過手機(jī)軟件對話,偶爾注意到我,才炫耀一下手機(jī)屏保。那是一張結(jié)婚照,她女兒穿著白色西裝,抱著穿婚紗的胖男人,笑得很用力。

      還有一個診所,修車攤改的。那時候沒有什么執(zhí)照一說,一個畢了業(yè)的醫(yī)學(xué)生拖家?guī)Э诒P了個門頭,沒有花錢做門頭招牌。此人斯文干凈,年紀(jì)輕輕,人稱小陳兒,念起來如一把輕快的柳葉刀。他也不穿白大褂,穿得很隨便,在處方箋上寫龍飛鳳舞的圓珠筆字。我身體不好,總要打針輸液,但很少哭,不用人哄,自己從店里走到診所,小陳對此頗為贊嘆。某次我媽請人幫忙看著門頭,來給我送飯,此時針扎進(jìn)去,我怕她害怕,想吸引我媽的注意力,就說,媽,你看,燕子飛進(jìn)來了。她抬頭去找,果然看見有燕子在房梁角上筑巢。燕子偎人,是吉鳥。

      再往那邊走,就是龍山河。穿過龍山河,我就會離開龍山,離開F市,離開我的少女時代。我說完這句話,頭腦里浮現(xiàn)出那首關(guān)于馬蓮花的詩。我說不,但我也不會成為你,滾開。我走回去,拐進(jìn)醫(yī)院頂樓的養(yǎng)老院。去隨便找一個男人,對他說,舅舅,我們回家過年。他剃著泛青的寸頭,看著窗外的烈日,沖我眨眨眼。我扶著他慢慢走在布滿瓷磚的醫(yī)院走廊往下走,路過半張臉燒傷的中年男人,躺在男朋友懷里的年輕女人,她的男朋友比她還疼一樣,一直喊醫(yī)生救命。護(hù)士不耐煩地說真的就是胃疼,手指輕輕一彈,彈掉錐形藥瓶的尖頭,一個睜著眼的、穿校服的學(xué)生,忽然抬起手指著我們,說,看。我們身后一個人形輕盈地墜落。

      寸頭說,我以前是水管場的工人,有一天我值夜班,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條粗壯的蟒蛇伏在深草里,有亮光的眼睛沉靜而溫柔。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廢棄的、很臟的管子,我把它撿回來,那個管子就變成一個男人,我跟他睡覺,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人家把我辭了,說我是二刈子。他頓了一下,很俏皮地抬頭說,但我也不冤。

      我們倆走下二樓病房,路過養(yǎng)老院后院的青草地,那個跳樓的男人躺在血泊里很悠閑地嚼草根。他看見我們,變魔術(shù)一樣從身下拿出一個狗尾巴草做的兔子,有法力似的揮了揮,咧開嘴用力一笑。我看見寸頭眼睛亮了一亮,他對我說,也許他就是我的管子呢。于是很樂觀地同他并排躺在草坪里。

      我只好一個人走了。

      養(yǎng)老院在后院專門開了一個小門,一個拉著一編織袋艷紅色的赤裸的玉米棒子的農(nóng)婦拿下包著頭的紗巾,喃喃地說,怎么會不夠呢,在里面數(shù)一些毛票,還有幾張飯票,飯票我見過,手感很好,藍(lán)色的,軟而韌,大概很適合當(dāng)郵票。我看見她試圖把已經(jīng)廢棄的飯票混進(jìn)毛票里遞給賣降壓藥的白衣護(hù)士,對方用平靜來鄙夷她。她很難堪地低頭想了一會兒,對人家說,那我就要一盒降壓3號,其他的你看著給行嗎,姑娘?她說,那就“欣然”吧。

      有降壓藥叫“欣然”,殘忍并好聽著。另外,F(xiàn)市人喜歡把閨女叫作姑娘,我總覺得這句話時常有求情的意味,也許一千年前也曾經(jīng)有一個死刑犯在金黃麥場里的鍘刀前,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劊子手,給我姑娘的。我相信無論血濺何處,劊子手都會保護(hù)這封信干燥整潔。

      走之前我有事要做。那日我進(jìn)門時我媽忽然想起來什么,放下剪刀站起來,嘴里一面說著你把這個給楊偉真拿去,一面去拆她那些便宜的、如中國套盒一樣的各色皮包。但我沒能回答。她拿出錢轉(zhuǎn)過頭來之后看不見人,只能看見瘋詩人手里高舉的、慌亂而堅定的刀,泛著透明血液或者白化病人精液一樣的水光。他聲音顫抖地說,不要反抗我。我被壓在身下,看著那把刀,心里想,明天我要把這條裙子燒了。

      瘋詩人不是沒有見過我,但他確實從來沒見過我作為一個女性概念的具體化,他的佳慧也長得白,愛穿裙子。這樣天生漂亮的女孩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作為一個女性個體對待,她們美麗、易碎,吸引柔軟的對待,因為女性是第二性,當(dāng)你被男性當(dāng)作一個女性對待的時候才能成為女性,而我需要時間,才能接受女性這一充滿厄運的身份。

      所以我回龍山的第一件事是給楊偉真二百塊錢。我說,我媽給的,慶祝你考上學(xué)。他說,不能要。我說,你拿著吧,回去我沒法跟我媽交代。他就跟我頂著烈日走回花店,把那二百塊錢藏在一個很深的陶瓷大肚花盆底下,那里原本栽著君子蘭,被人連著土一起薅走了,留下一個透氣口,像眼睛。他在下午兩點的烈日下出現(xiàn),白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臉,我猜想那里應(yīng)該有一雙眼鏡,就像它一樣。

      每條路都有盡頭,穿過馬路回301,跟我媽打電話,說我很快回去。我媽說,我還是想辭職不干了,給人打工怎么都沒有自己開店好,最好再開一個花店,有經(jīng)驗。我說,再等等吧,現(xiàn)在不是好時候,再等等,會有機(jī)會。

      鑿石見火,抬頭看見赤裸的老女人的身體,我訝然望著她渾身褶皺,在低矮的樓房窗戶前向我如薩滿樣揮手。我耳邊風(fēng)聲呼嘯,能夠慢慢聽清她的嘶吼,她喊“閨女、閨女、閨女”。風(fēng)到面前時,我轉(zhuǎn)頭看見龍山匕首般的山尖,一輛嶄新還沒有牌照的銀色車子,像子彈一樣穿透我。

      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張雁口中已經(jīng)考上四川音樂學(xué)院、某一天將帶她永遠(yuǎn)離開這個城市的梁龍文,竟然還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時的年紀(jì)。她狡黠地站在山腳前微笑,穿著白色的裙子,她手里握著虛擬的槍,口中輕輕說,砰。是時候開始新生活了。那輛車停在我面前。我與驚恐的、滿頭大汗的司機(jī)對望。我猜,這場報復(fù)已經(jīng)結(jié)束,從此以后不會有任何人再因為這座山而受傷。它允許人們神化它、利用它、傷害它、拋棄它,而今天,當(dāng)人們要從它身邊走過去,它像個孩子一樣跳出來報復(fù)了人們,然后閃開身,允許人們走過去。是時候開始新生活了。

      我站在龍山腳下,看見秦大娘,她平靜地望著我,認(rèn)出我卻并不準(zhǔn)備說話。大龍家在龍山,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他們的房子陰暗潮濕,總有漚出老木頭的朽腐味混著消毒液味。大龍的姥姥秦大娘,是個矮個子女人,當(dāng)她老了,最明顯的一道皺紋就在嘴邊向下的周圍,使她看上去對任何人都不滿意。她很少出門,但每天都會做一件事:把一盆洗衣服的臟水像漁網(wǎng)一樣潑出去,這樣她院子門口便有一道洗衣粉味道的結(jié)界。我們的鄰居,開鞋店的岳岳阿姨偷偷跟我說,她都不敢和秦大娘多說話,我們便交換一個小聲而默契的笑。秦大娘節(jié)儉到吝嗇的程度,我媽新來時,曾經(jīng)買了水果讓我送給鄰居。我敲了半天門,秦大娘才來開,她根本不看我的臉,只嚴(yán)厲地盯著我的腳。我不安地往后縮了縮,她卻說,好姑娘,進(jìn)來吧。她仍然盯著我的腳,讓我忘掉本來應(yīng)該怎么走路。

      我坐在那個味道極大的、腐爛的木頭沙發(fā)上,有一個被蹭到失去面目的小獵犬沙發(fā)墊,我們就這樣相對而坐。她過了好久,僵硬地指著我手里的水果,不情愿地遵循了F市人的禮節(jié)——一定要給來訪的小孩吃的,他們才不會搗亂。她說,你吃點吧。她的兩個女兒都是軍區(qū)醫(yī)生,很少在家,老伴兒只是在書房里沉默地寫大字,看報紙。大龍每周末回來,只待一段時間,卻也有秦家老貓般的氣息和毒蛇一樣的眼神。

      小叔叔是個另類,他也戴眼鏡,眼睛像另一重玻璃,當(dāng)他低垂下眼簾,甚至像個讀書人,但當(dāng)他抬起眼睛看人,他就純粹是個潮巴了。他眼睛亮亮的,腳下急匆匆趕來,很驚喜地湊到別人面前,說,佳慧,是你嗎?你回來啦。不分男女老少,一度讓人十分不適,今年他三十三歲,還有十七年才能被送進(jìn)去和老頭——是的,這是第三類。除此之外,還包括腦癱兒、坐在客廳大叫“我是殺人犯”的無業(yè)游民和近親結(jié)婚生出的長豬尾巴的智障者——做同床病友了。我為什么躲?因為我看見大龍了。他對我的輕視、凌辱和嘲笑,都無可置疑也無法可想地抬高了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好像如果我想要一種更好的更高的生活,就一定要得到他的認(rèn)可。秦大娘站在那里,與我對望。

      坐上火車之后,我做了一個迫不及待的夢,夢見我重走當(dāng)年初來時的路,提著香蕉和火龍果去敲秦奶奶的門,敲門未應(yīng)的間隙我想起張雁說過,這火龍果也沒什么,吃起來像有籽的蘿卜。秦大娘打開門,這次我大膽地環(huán)顧四周,忽略她不悅的臉,在她抽絲的蕾絲罩布下的紅木柜子最下層看見了一盒黑色絨布的首飾。我蹲下去抽出來,里面有銀鐲、龍紋鐲、銅紅珊瑚石手鐲,銀步搖、銀戒指、壽耳環(huán)、銀點翠鑲珊瑚蝙蝠紋耳墜、琺瑯彩耳墜。那一只蝠紋金耳墜,好像是她的冰冷、沉重而小巧的青春,我拿起來扎到自己耳垂里去,扎的位置不對,覺得很冷,昏迷過去,迷蒙中忽然聽見秦爺爺對我說,你聽見了嗎?我說什么?龍山塔樓上的空氣??諝庠緵]有聲音,在鳥的身體里就會有聲音。鳥的聲音各有不同,這是鶴,鶴長頸,聳身,高腳,空氣流過它細(xì)長的喉管,就會變得高亮。你知不知道,中國是沒有黃鶴的,哪里都沒有,鶴是白的,只有還沒長大就死去成仙的幼鶴才是黃的。醒來躺在硬邦邦的紅木沙發(fā)上,沙發(fā)扶手上繡著已經(jīng)崩離的麻布,秦大娘在廚房里做雞蛋餅。好像這世界上誰都會做雞蛋餅,吝嗇的油撐起狹窄的空間,留下虎皮斑駁。我直挺挺地躺在彌漫的油煙里,變成我面目不清的父親。這樣休息很累,但當(dāng)我下火車的時候,我想明白了一些問題。

      我未來的一生到底要怎樣度過?也許會賦格般重蹈,也許另有天地,但無論如何,生命的軸承總是裹著散漫的金絲線,絲線可以逃離、潰散和消失,也可以相互借一段,彼此粘連、延長、死生相續(xù),只要你記得來路,時刻知道自己預(yù)備要回到哪里去,在貧窮或充滿命運詭譎的時刻中,不斷把自己向著自己的靈魂纏繞,收緊,同愛你的人們一起,整理成牙齒般緊湊而完整的樣子。從今以后,無論是誰向我們揮起胡亂無理的砍刀,牙齒都象征著一種力量,不被綏靖,保持鎮(zhèn)靜,看準(zhǔn)時機(jī),赤手空拳、頭破血流地朝他手腕上咬去。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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