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昊
一場綿密漫長的“學術交流”后,陳醫(yī)生終于贏取了君遲的信任,“潛意識舒適區(qū)拓撲投射”的治療得以真正開始。君遲與依塵謹遵醫(yī)囑,開始了“病愈”之旅,日子似乎越來越好。但治療真相卻另有隱情,主人公的摯愛依塵這兩年多遭受了什么?她為何一直溫柔美麗、樂觀堅強?
接下來的八個月和陳醫(yī)生出現(xiàn)之前的八個月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君遲的眼睛依舊整日折磨著他。他還是不能看屏幕,不能見光,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可以適當?shù)刈x讀紙質(zhì)印刷品了。因此,硬說區(qū)別的話,大概就是他不再需要依塵給他讀那么久的小說,也不再需要她時時刻刻陪在身邊。她可以花更多時間在工作上——這點他感到十分欣慰。
半年多里,陳醫(yī)生沒有再來訪過哪怕一次。這位醫(yī)生的出現(xiàn)就像君遲這一生浩瀚無垠的時間之海中一粒意外落入的小石子,“撲通”一響后,只剩隨時光散去的記憶漣漪。起初的幾周,君遲的確經(jīng)常想起他,盼望著他的再次到來,盼望著他的療法能治好他的病??蛇@樣的期盼就如一根蠟燭般一天天燃盡,只在最后一絲微光后凝結成一片殷紅色的傷疤。八個月過去了,現(xiàn)在君遲只在踱步到拓撲投射的邊界時才會偶爾想起他,但這種念頭也僅僅一閃而過。在君遲的腦海中,陳醫(yī)生就跟過去給他看過眼病的許許多多醫(yī)生一樣,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毫無象征意義的符號、一尊中空的一碰即碎的雕像。他騙了自己嗎?或許吧,但君遲不在乎,這只不過是又一次失敗的嘗試罷了。“畢竟,有誰會比科研工作者更清楚失敗的滋味呢?”君遲時常自嘲地想。
在這八個月里,君遲從未走出過投射出來的舒適區(qū)(即地圖上的陰影區(qū)域)——非不為也,乃不能也。他的眼睛還沒康復到能獨自走出去的程度。與其冒著加重病情的風險嘗試,還不如安分守己地在家養(yǎng)病。況且,陳醫(yī)生也叮囑過不能刻意地強迫自己走出去?!蔼氉?,獨自……”不知為什么,盡管陳醫(yī)生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他最后一句話中的這兩個字卻一直如鯁在喉地卡在君遲的腦子里,一下一下地戳著他的痛覺神經(jīng)。他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就是那個他提交完休學申請當晚做的漂在海上的夢。每一次他都努力游向小島,有時艷陽高照,有時大雨滂沱,但每一次都被浪潮推向大陸,離小島還有島上的人越來越遠……他總是在絕望的窒息感中醒來,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對此,他產(chǎn)生了一種“我命由天”的無助與宿命感。
就這樣,八個月平平淡淡地過去了,但今晚是特別的。今天早些時候,君遲正倚在沙發(fā)上閉目休息,旁邊突然傳來了依塵興奮的尖叫聲。他睜開眼,看見依塵雙手捧著電腦,在茶幾旁蹦蹦跳跳的,整張臉從下巴一直紅到耳根。他問她怎么了。依塵知道他沒法看電腦,于是將她剛剛收到的一封郵件讀給他聽。
君遲只聽了兩句開頭,便也激動得雙手高舉,一個勁地喊著“Yes!Yes!”,就像一名在總決賽搶七中投進絕殺的籃球運動員。原來,依塵心儀已久的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終于給她發(fā)來了錄用通知。近兩個月來,依塵在工作之余做了無數(shù)套模擬試題,挺過了兩輪機考、三輪面試,才終于等到這一天。君遲太為她感到高興了,而埋藏在這高興最深處的則是一種罪行得贖般的解脫。當初因他的緣故,依塵主動放棄了各項條件都十分優(yōu)越的簡街資本的工作,換來國內(nèi)小企業(yè)的一份普通差事,這無疑是大材小用。君遲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病好了一定要設法報答她。但這太難了。且不說他的眼病什么時候能好,就算好了,對她這么大的犧牲,他也幾乎沒機會報答?,F(xiàn)在,依塵憑借自己的努力再次攀上了她曾經(jīng)登上過的最高峰,君遲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沒耽誤她的前程。
“不過有個問題,”依塵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語氣就如一塊浸入冰水的沸鐵般瞬間冷卻下來,“這個工作它……它不能在家辦公。所以我以后白天可能沒什么時間陪你了……”依塵一邊說著,一邊緩緩低下頭,不敢與君遲的目光相接。但她又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我不會加班的。而且公司離家近,下午六點前我肯定就到家了?!?/p>
君遲癡癡地看著依塵的臉:她今年二十五歲了,眼角邊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幾縷淡淡的魚尾紋,鼻翼旁也有兩條更加明顯的法令紋。她臉色泛黃,沒有什么血色,額頭和雙頰上長了好幾顆痘痘,眼袋的面積也已超過了眼睛本身的面積。君遲知道,這一半是由于近兩個月加倍的勞累,另一半則是因為兩年半以來她對他的日夜照顧與擔憂。他腦中浮現(xiàn)出依塵剛和他在一起時的模樣。那時她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活潑、陽光,說起話來聲音總是那么高亢清脆,像一只打鳴的公雞——天曉得他因為這個比喻被她“家暴”了多少回?!笆前凫`鳥,百靈鳥!”依塵總是一邊撇著嘴一邊擺出一副大人的架勢,教訓著耳朵被揪得“哎喲哎喲”喊疼的君遲。在那段日子里,君遲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捏依塵的臉。她的臉肉嘟嘟的,捏起來像一大顆彈性十足的水果軟糖。這個嗜好從初中一直持續(xù)到研究生階段。每當君遲提出這個請求時,依塵總會用溫柔寵溺的語氣嗔道:“還捏,都被你捏出法令紋了?!彼麆t會調(diào)皮地回應道:“不會的。再說,你看我的法令紋多明顯,你加上兩條咱倆豈不是顯得更般配?!比缓笏麄兙玩覒虼螋[起來,在一陣笑聲中融化成一杯濃香的熱巧克力、一首悠揚浪漫的小夜曲,或是一抹紫紅的晚霞。人們都說“熱戀中的男女就像一對不諳世事的孩子”,這話一點兒不錯。
此刻,依塵那句“我以后白天可能沒時間陪你了”就如阿波羅的神箭貫穿了君遲的胸膛,使他感到鉆心般的疼痛。她為什么,又憑什么為此感到抱歉呢?的確,這兩年半多的白天夜晚,她都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可她也是獨立的個體,不是眾神賜給他的保姆,更不是他的附屬品。她有她自己的生活?!翱纯此哪槪纯此陌櫦y,”君遲拷問著自己的內(nèi)心,“看看你把她變成了什么樣!”
君遲回想起八個月前,2020年7月21日的傍晚,那是依塵自從他得病以來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現(xiàn)出脆弱的一面。她說她很累,很痛苦,快要崩潰了。她說她受不了君遲這樣的狀態(tài),這副一成不變的行尸走肉般的模樣。她說每天起床看到躺在旁邊的他,就覺得今天比昨天更加冰冷。她說他摔進了一個大坑里,她在上面用盡全力試圖拉他上來,可他自己卻垂著雙手,絲毫沒有攀爬的欲望。她說了很多很多。到后來,她一邊哭一邊大口喘著氣,聲音都啞了,其中還夾雜著幾聲干嘔,仿佛積蓄了兩年的苦水終于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她歇斯底里地甩著手、跺著腳,蓬亂的頭發(fā)在書房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可怖。她變成了一個瘋子,一個只有在恐怖電影中才會出現(xiàn)的女鬼。
君遲默默地聽著,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他沒有把目光聚焦在依塵身上,因為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突然變得很疏遠,很陌生。他仿佛突然不認識她了,不認識這個已經(jīng)和他相處了十年,在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陪伴了他兩年的愛人。就如同一個人盯著一個漢字瞧了很久以后,這個字便會變得陌生起來,每一撇每一捺都出現(xiàn)在最不合理的位置上。十年,一百二十個月,五百二十二周,三千六百五十二天,依塵的全部青春年華。君遲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聽著,直到依塵實在說不下去了。她彎著腰,雙手撐在抖個不停的膝蓋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吐出一句:“這個病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挺過來,別人是幫不了你的?!?/p>
君遲不知道依塵期待的回應是什么。是過去安慰她嗎?是承認自己的錯誤嗎?是一聲不響地離開,讓她獨自安靜一會兒嗎?或許在另外的某個平行宇宙里,他的確這么做了,但在這個宇宙的地球上,在這座城市的這個房間里,君遲只感到心中升起了一陣無法抑制的怒火,仿佛整個人變成了一顆即將爆炸的超新星。依塵憑什么在他面前抱怨這些?這兩年里,眼睛難受的不是她,沒法學習工作的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咬著牙告訴自己“明天會更好”的不是她,被世界拋棄了的不是她。她居然說她在拉著他,而他卻沒有努力爬出坑去。她難道瞎了嗎,傻了嗎,看不到他分分秒秒的努力嗎?蒼天啊,君遲無法相信,那樣的話居然出自他最愛的人口中。
君遲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猛地提起身旁的黑色椅子,用盡全力將它摔向對面的淡灰色墻。“砰”的一聲巨響,墻面登時被砸出一個大洞。椅子斷成了三四截,一時間木屑和石灰粉飄散在空中,給本就陰森的房間蒙上了一層充斥著莎士比亞悲劇氣息的硝煙。依塵嚇壞了。她蹲在地上,雙手捂著頭,全身發(fā)抖,淚水不停地淌著。她不敢看他。在那一剎那,她從一個發(fā)病的女鬼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就像一個嬰兒面對著四周隆隆的天雷。然而對君遲而言,這只不過是震怒交響樂的序曲。他用手指著蜷縮在墻角的依塵,大聲吼道:
“我沒有努力?!你說我沒有努力是嗎?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年里每一天受的苦比我從出生到二十三歲受的苦的總和還要多?每一天!你說我沒有努力,那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啊,你抬頭??!你為什么不抬頭看看我?我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你所謂的沒有努力的樣子嗎?我看上去很開心很自在是不是?你說話?。∥铱瓷先ズ荛_心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我就問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
“你很累,你快要崩潰了,那我呢?我不累嗎?我沒有崩潰嗎?你不是病人,我才是!你可以工作,可以讀書,可以看手機電腦,可以隨時出門,可以和朋友說笑,我可以嗎?我在問你話??!我可以嗎?你有麻省理工的碩士文憑,想干什么都行,我呢?我讀博都讀不下去了。我一個大齡本科生,天天躲在家里,我以后怎么辦?換成你你會怎么辦?你說我行尸走肉,是啊,我就是一具僵尸,因為我活著已經(jīng)沒有目的了。你要不要拿刀砍我一下,看看我還有沒有血能流?你去拿刀啊,你怎么不動了?你去?。?/p>
“你說這病是我自己的事,你說你幫不了我,沒錯,你幫不了我。那你還在這兒干什么?你滾啊!你給老子滾!我的病我自己想辦法。你說我要自己挺過來,那我就自己挺,挺不下去我就去死。我死了也不用你來替我收尸!你滿意了吧?趕緊給我滾??!我死的那天不想看到你!”
君遲吼完最后一句,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早已泣不成聲。在之后的幾分鐘里,他們沒有說話,也都沒有動。整個房間里只回響著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哭聲,連上帝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在為自己哭,還是在為彼此哭。在他們四周,穿過密不透風的混凝土墻壁,是整座城市翻涌的燈海和人潮。這個房間就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中灰暗的一角,一叢盛放的玫瑰花圃里的一塊小小的墓碑。
他們就那樣僵在原地。過了良久,依塵才終于慢慢站起身,一跌一拐地走出房間,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袋子和一個書包。她把椅子的殘骸放進袋子,又在書架上挑了些計算機科學和數(shù)據(jù)科學的書塞進書包。整個過程,她都沒有看君遲一眼。然后她又出去了。君遲聽見隔壁臥室傳來些微響動,想必是依塵在收拾她的衣服。又過了好一陣兒,腳步聲和袋子的沙沙聲再次響起,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最后是大門關上的聲音。
“咔嗒?!币黄兰拧?/p>
有那么一剎那,君遲想要追出去,抱住她,跟她說聲對不起。但仿佛有什么東西攥住了他的心神,縛住了他的雙腳。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知道現(xiàn)在是傍晚,天空一定是火燒般的殷紅——那是他心里的血染成的顏色。
君遲記不太清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他想他一定是喝醉了,睡著了,或是因過度悲傷憤怒而暈過去了。等到他再次醒來時已是深夜,依塵已經(jīng)回家了,還帶來了陳醫(yī)生為他看病。君遲連忙沖過去抱住她,一個勁兒地向她道歉。她還是和往常一樣,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現(xiàn)在又過了八個月。這八個月里,他倆誰都沒有再提起過那次爭吵。那只不過是愛情路上一顆較大的絆腳石,他們被絆倒了,站起來,互相攙扶著繼續(xù)前進,就這么簡單。君遲回過神來,想到適才依塵因為“白天沒時間陪伴”而向他道歉,心中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難過,嘴里變得苦苦的。他為那次爭吵感到羞愧,那時的他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多么卑鄙。依塵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卻視之為理所當然。但君遲已經(jīng)不是八個月前的他了,他覺得依塵當時說得沒錯:他的確只能靠自己挺過來,即便是依塵,也不能背著他走出這片沼澤。
君遲看著依塵,一臉寵溺地說道:“你白天本來就該去工作呀,我又不是個剛出生的寶寶。何況,你都陪了我兩年半多了,就算我原來是個寶寶,現(xiàn)在也早長大了,不是嗎?”
依塵開心地笑了。她眼角的魚尾紋和鼻側的法令紋都更明顯了,君遲卻覺得她年輕了十歲,變回了那個活潑開朗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女。時間就像秋葉,它們落啊落啊,不停地落著,直到人生之樹變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但在某個幸運的瞬間,它們會被輕輕吹起,在風中如黃杉仙女般翩翩起舞——在這一刻,每片葉子都變回了年輕的模樣。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边@是君遲熱愛秋天的理由。
不知為什么,想到秋天,想到這句話,君遲心頭驀地一蕩。依塵也愛秋天,她說是因為金黃是蛋黃酥的顏色——果真如此嗎?
依塵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滿腔歡喜地說道:“那我現(xiàn)在就去買點蛋黃酥。我們今晚要吃頓大餐,好好慶祝一下!”
“去吧,寶貝?!本t像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調(diào)皮地捏了捏依塵的臉,目送著她一蹦一跳興高采烈地出門。她最喜歡的那家糕點店離小區(qū)有點兒遠,他們平時外出散步不會去到那里,所以依塵也并不經(jīng)常去那兒買蛋黃酥吃。
“那家店在我的潛意識舒適區(qū)的拓撲投射范圍之外?!边@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又在君遲心中激起一陣漣漪。他已經(jīng)好久沒想到過這點了。自己今天這是怎么了?君遲感覺有一道火光劃過他的腦海,點亮了里面的一團迷霧,卻又在轉瞬之間熄滅。君遲知道那團迷霧里面藏著一個縹緲卻必定存在的答案,可無論他怎么努力地去抓,那答案總像幽靈般從他的指縫中溜走,只留下一絲淡淡的寒意。
那天晚上,依塵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全都是君遲最愛吃的:上湯娃娃菜、蘆筍炒肉、水煮牛肉、芝士漢堡……飯后,他們開了一瓶加拿大威代爾白冰酒,倚在沙發(fā)上,一邊喝著酒,一邊嚼著蛋黃酥。
“這組合倒還真不錯?!币缐m滿口蛋黃酥囫圇地說著。
“是挺好的,只可惜還缺了點東西。”
“???缺了什……”依塵一句話沒說完,君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湊近她身旁,在她花瓣般柔軟清甜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哎呀!”依塵一邊嬌嗔著,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臉上仿佛被芙羅拉女神①點綴了幾朵淡粉色的櫻花,整個世界與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接下來的幾天是他們這兩年多以來最開心的時光。依塵辭去了之前的工作,又暫時還沒入職新工作。君遲整日依偎在她懷里,聽她給他唱歌、讀新聞、讀小說——就像他剛得病的那段日子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房間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他們隱約又回到了從前一起賞花、賞雪、賞月的青春年華。眼干仍然困擾著君遲,但他仿佛和它產(chǎn)生了一種默契的共生關系,使疾病成了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得了慢性咽炎的老師依舊去給學生們上課一樣。有一回讀到《陸小鳳傳奇》,依塵還故意放開嗓子念著花滿樓的一句話:“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并不在于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p>
“好哇,我還沒瞎呢,你就先給我打起預防針了?!本t一邊笑,一邊撲上去撓依塵的癢。依塵“哎喲”一聲,拋下書本閃身躲開。他們就這樣嘻嘻哈哈地滿屋子你追我跑,繞著餐桌轉來轉去,直到最后兩人都累得不行了,才一齊癱倒在沙發(fā)上。
“喏,喂你一塊蛋黃酥,給你賠不是啦?!?/p>
君遲幸福地張開嘴,蛋黃酥香甜酥脆的口感傳遍了他的每一顆味蕾,還帶了一抹依塵指尖的幽幽清香。
他們每天也同往常一樣在小區(qū)會所打乒乓球。只不過君遲之前都是抱著完成任務的心態(tài)去——他的眼科和心理科醫(yī)生都建議他每天運動,但現(xiàn)在的他才是真正為了享樂而去。依塵的球技遠不如君遲,因此在過去的兩年半里,球場上的她經(jīng)常成為他的發(fā)泄對象。君遲像一頭饑餓的獅子瘋狂地撕扯著獵物,而依塵面對一個又一個勢大力沉的扣殺卻只能狼狽地躲閃著?,F(xiàn)在,君遲終于像一位君子和一個典型的男朋友一樣,慢慢地給依塵喂著球,故意放高球讓她扣個過癮,甚至用左手和她打得有來有回。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叫君遲,原來是‘遲到的君子’的意思。你這位君子,讓我算算啊,”依塵裝作一臉認真地扳著手指數(shù)著,“遲到了快三年了呢?!?/p>
“這個……”君遲訕訕地笑了笑,“之前我們打的是競技乒乓,現(xiàn)在我們打的是情侶乒乓,不一樣的嘛。”
“還狡辯,明明就是拿我當出氣筒來著。也幸虧我命大,身上沒給你扣出十七八個窟窿?!?/p>
“那要不……要不你也在我身上來幾板子?”君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們都記得十年前君遲告白那晚的場景:他像個犯了錯的學生,而她則是個調(diào)皮溫柔的大姐姐。這一刻,他們的愛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就像剛下完雨重新放晴了的湛藍蒼穹。
“好啦,原諒你啦?!币缐m用球拍輕輕在君遲腦門上拍了一下,“走吧,回家給你做好吃的?!?/p>
說到打乒乓球,還有一次令君遲印象很深的經(jīng)歷。那天,他和依塵正在會所打球,旁邊路過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她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倆,滿臉好奇。君遲停下來,問她是不是也想打。她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君遲笑了笑,招手示意她進來。
“你是想和哥哥打還是想和姐姐打?”君遲微微俯下身問道。
小女孩明顯被問住了。她歪著頭看著君遲,眼神中充滿了困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指著君遲,笑道:“姐姐,姐姐!”
君遲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因為眼睛見不了強光,所以好久沒去理發(fā)店了。這個小姑娘看他一頭幾乎披肩的長發(fā),肯定是在取笑他像個“姐姐”。
依塵也笑起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休息。君遲便抬起球拍,“要叫哥哥哦,”君遲柔聲道,“那你就和我打吧?!?/p>
小女孩笨拙地拿起球拍,握拍的姿勢看上去十分滑稽。她當然沒有學過乒乓球,因為她每一球都打得又慢又吃力。黃色的小球在球臺上劃過一條高高的拋物線,從側面看仿佛垂落的夕陽用它最后的余暉給山丘勾畫出的輪廓。君遲耐心地教小女孩怎么握拍,怎么正手揮拍,腳下應該怎樣移動。她學得很慢,甚至可以說幾乎毫無長進,但君遲絲毫不以為意。他實在太開心了,因為他太久太久沒有體會過與人正常交流和交往的快感了,更不用說在教授他人的過程中體現(xiàn)自身的價值。
那天,君遲和小女孩從下午一直打到晚上,直到她說要回家吃飯,他才戀戀不舍地一路把她送到樓下。
之后的半年里,君遲的生活既充實又快樂。雖然依塵白天要上班,但君遲一個人在家也并不感到孤獨焦慮。事實上,他發(fā)現(xiàn)當一個家庭主夫遠比他想象中的要辛苦得多。依塵每天在下班路上會買好當晚和第二天中午的菜,君遲負責給他和依塵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第二天中午再給自己湊合點兒簡單的午餐。其余時間,君遲則會包攬所有家務,掃地、拖地、洗衣服、收拾房間等等。直到真正動起手來,他才深刻體會到依塵之前有多么不容易:光是做家務本身就已經(jīng)夠耗時了,何況她還要工作,還要照顧他。每當想起八個多月前的那次爭吵,君遲總會愧疚得無地自容。依塵說她累,說她要崩潰了,這簡直再理所當然不過。換作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會呢?
君遲的眼睛也在一點點好轉——盡管康復進程依舊很慢?,F(xiàn)在,他每天可以讀一個小時左右的書了。幾乎每天下午,他都會和那位剛放學的小女孩一起打乒乓球。雖然她的水平提升仍十分有限,但這并不妨礙他享受打球的過程。有時打著打著,他甚至會淡忘眼睛的不適??傊?,這半年比先前的八個月要好太多了。君遲自己也不禁好奇:為什么眼睛狀況和之前比起來差別并不大,但生活體驗卻好了這么多,仿佛“依塵找到新工作”這件事本身就是一臺生產(chǎn)快樂的機器。有時他甚至會覺得,哪怕眼病一直不好,就像這樣跟依塵一起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挺不錯的。
夏去秋來,又是一個屬于蛋黃酥的季節(jié)。從君遲得病之日算起,已經(jīng)過去三年兩個多月了。今天是2021年8月19日,是他和依塵在一起的十一周年紀念日,只可惜是個周四,而不是周末。盡管如此,依塵還是早早下了班,君遲也沒有和小女孩打球——他們都要為晚上的大餐做準備??刹徽摼t如何再三請求,依塵都堅持晚飯要她來做。
“怎么,你這半年多做飯還沒做膩?。俊?/p>
“當然沒有啦。”
“那不行,我說有就是有。”依塵噘著嘴擺出一副傲嬌的神態(tài),一把將碗從君遲手中奪過,開始往里面放腌肉所需的調(diào)料,“你要是真想摻和,就幫我打打下手吧。喏,先把這些韭菜好好擇一擇?!?/p>
“好好好,遵命,我的女王大人。”君遲調(diào)皮地做了個敬禮的姿勢,隨即著手做依塵指派的工作。
他們邊干邊聊,聊他們這十一年一起嘗過的甜美和辛酸,聊他們對彼此的付出和感恩,聊他們對未來的暢想。君遲曾一度覺得未來一片漆黑。他就在這樣的黑暗懸崖上一步步走著,麻木地等待著跌入深淵的一天。他不是那種主動尋死的人,他溺在水里,拼命抓著最后一棵稻草試圖浮上來;但就某種層面而言,他又希望死神降臨——他知道自己浮不起來,只是在等待著自己嗆死的那一刻罷了。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尤其是最近這半年,那層令他窒息的烏黑面紗仿佛被人揭去了,世界又恢復了原有的色彩。他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從前,科研是他唯一的夢想,讀不了博,一切就都完了。但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他才意識到人生不僅有長度和深度,還有寬度。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世界好大,世界上有好多人,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活著。他可以做好多事,好多即便是干眼癥患者也能做的事,多到就算他每天做一件,這輩子也做不完。這大概就是這個世界的慈悲吧,給每個被動降生于世的人的饋贈。君遲想到了小林一茶①的俳句:
此世
如行在地獄之上
凝視繁花
是啊,過去將近三年他都只是痛苦著,只感受到了來自宇宙中每一粒原子的惡意。而此時,繁花就在他心中綻放。
“哎呀!”依塵突然叫了一聲,把君遲嚇了一跳。
“怎么了?切到手了嗎?”
“沒有沒有,”依塵連忙擺了擺濕漉漉的手,她正處理蝦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來回家路上忘買蛋黃酥了?!?/p>
看著依塵急得直跺腳的樣子,君遲心里一陣好笑。他知道,在這樣重要的一天,蛋黃酥是肯定少不了的,就像在北方過年吃飯一定不能沒有餃子?!靶欣残欣玻F(xiàn)在去買就好了唄。”君遲放下手里的韭菜,慢慢站起身,“我去買吧,瞧你手上黏不拉嘰的,估計買回來的蛋黃酥都帶著一股蝦的腥味兒?!?/p>
“好??!”依塵沖他咧嘴一笑,“快去吧,再晚點兒天黑了就不好了。”
于是,君遲洗了洗手,穿好衣服和鞋襪,走出門去。他下了樓,穿過小區(qū),過了幾條馬路。踩著夕陽投下的一個又一個影子,他跨過一座天橋,來到了依塵最愛的那家糕點店。還好,店還沒關門。他把最后幾個蛋黃酥一股腦兒全買了,然后大踏步往家走去。
他走出店門,又重新走上那座天橋。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腦中炸響一聲驚雷,仿佛有一道狂風驟雨般的電流貫穿了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撕裂了他DNA里的每一對堿基,讓他全身動彈不得。
他就直挺挺地僵立在那兒,像是來來往往人流中的一座雕塑,耳畔則響起一個遙遠但熟悉的聲音:“你要以一種‘自然’的心態(tài)走出去。就像上班一樣,你心里不會想著‘上班了,我要走出小區(qū)了’,你只會很自然地走出去,根本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p>
不會錯的,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但這無疑是陳醫(yī)生的聲音,是陳醫(yī)生跟他說過的話。而那家糕點店,那家他剛才很自然地——就如陳醫(yī)生所預言的那樣——走進又走出的糕點店,就在他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的拓撲投射范圍之外。
“我……我走出來了?”君遲呆呆地看著手里拎著的蛋黃酥,這句話在他腦海中回蕩了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走出來了?”君遲閉上眼睛。他仔細回憶著適才的經(jīng)過,從出門到買完蛋黃酥,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幀定格的畫面。這段時間里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搜遍枯腸,卻什么細節(jié)也不記得了。這明明就是幾分鐘前的事,但他不管怎么努力都記不起來,仿佛一扇玻璃的另一面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從這一面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君遲感到有些頭疼。他下意識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揉自己眉心的天應穴,卻在觸及皮膚的一剎那猶如觸電般縮回了手。
“我的眼睛!”是的,君遲直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折磨了他三年多的眼干已消失無蹤。他的眼皮終于從粗糙的砂紙變回了柔軟的瞼結膜,輕輕地蓋在他的眼球表面,像是一床溫暖舒適的鵝絨被。現(xiàn)在他的眼睛沒有任何感覺,但沒有感覺就是最美妙的感覺。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是適才走出投射區(qū)的那一刻嗎?為什么自己剛剛才意識到?君遲沒有再去理會這些煩亂的思緒。他就那樣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站在天橋上,任由晚風拂過面頰,吹散他的頭發(fā)。三年了,他早已忘記作為一個健康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這樣的幸??此仆偈挚傻?,失去了想要再追回卻難于登天。他近乎貪婪地享受著每一秒,想要把這種感受深深刻在腦海里,生怕它會像風里的桂花香般在一瞬之間翩然離去。
良久,他才重新睜開眼,緩緩脫下墨鏡。世界在他面前又呈現(xiàn)出了原本的繽紛模樣——他不再怕光了。時間正值傍晚,一輪圓月在東方若隱若現(xiàn)。他看著天邊紫紅色絲綢般的晚霞,看著夕陽將遠山和白云鍍上一層熠熠生輝的金邊,看著四周亮起的燈光像蒲公英一樣乘著晚風逐漸灑滿整個城市,看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匯聚成一條紅白相間的溪流。君遲的眼眶濕了,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各種色彩在他眼前交織著、變幻著、流動著,仿佛一條被忒耳普西科瑞①舞動著的絢麗彩虹。
“上帝仁慈地減輕了對他的懲罰?!边@是《簡·愛》里對復明的羅切斯特的總結。君遲此刻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依塵為他做了那么大的犧牲,他對她發(fā)了那么大的火,卻仍得到了她的原諒,得到了生命的寬恕。
直到夕陽完全沒入地平線,直到最后一絨暮色被黑夜籠罩,君遲這才擦了擦眼睛,從幻夢中回過神來,快步朝家走去。他要趕緊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恐怕沒有比這更棒的紀念日禮物了。他推開家門,連鑰匙都沒拔,鞋都沒脫,就一邊大喊著“阿塵,?阿塵!”,一邊向廚房奔去。
廚房里沒有人,所有菜肉碗碟都和他走時一模一樣。君遲感到有些奇怪。他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答應,走遍所有房間也不見依塵的影子。他找出三年多沒用過的手機——謝天謝地他又能看屏幕了——撥通了依塵的號碼,那端卻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空號?怎么回事,難道阿塵換號碼了?”君遲一邊咕噥著,一邊試著在別的社交媒體上聯(lián)系依塵,但他的每個賬號好像都被拉黑了。君遲有些著急了,難道是自己三年沒用手機,所有賬號都出問題了嗎?不過他想,依塵應該是看他太久沒回來,有些擔心,所以出門找他了。她應該過會兒就會自己回來的。
君遲放下手機,把蛋黃酥放到餐桌上。正當他準備接著做飯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君遲歡喜得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開門。門打開了,門外果然站著一個人。
但那人不是依塵,而是陳醫(yī)生。
“陳……陳醫(yī)生?”
陳醫(yī)生看上去和之前幾次來訪時都不太一樣。他的臉胖了些,似乎掛著微笑,但其中又夾雜著許多擔憂、悲傷與同情。從微微出汗的額頭和略濕的衣襟來判斷,他來得很匆忙,可即便如此,還是看得出他在出門前打扮了一番,仿佛即將面對的是一場突擊面試。他向君遲點了點頭,示意他進門坐下再談。他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威嚴,使周圍的空氣都有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君遲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后,兩人面對面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蛷d的藍黑色窗簾敞開著,窗外無垠的夜幕將這個房間牢牢地握在它漆黑的掌心。
“陳醫(yī)生?”君遲又開口問道。他不知道該怎樣解讀陳醫(yī)生此時的表情,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涌起,“你……你怎么突然來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但還是請讓我先開口吧,這樣會更有效率些。”陳醫(yī)生單刀直入地說。他的語氣異常嚴肅,這讓君遲更加渾身不自在。他不禁打了個哆嗦,適才的歡喜頃刻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無助與恐懼,像是一個站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面對著滿天烏云的沒帶傘的孩子?!岸覄t同樣會以問題的形式和你交談,因為我希望你能通過自己的思考來得出結論。相信我,這樣對你來說會好得多。你今天需要得出的,一共只有三個結論?!?/p>
“三個結論?”君遲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對,三個結論?!?/p>
君遲沒有回答,也沒有做什么動作。陳醫(yī)生把這當成了默許。
“你還記得你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的拓撲投射結果嗎?”
“當……當然?!本t結結巴巴地答道,“就是我的小區(qū)和周邊幾條街圍起來的一個范圍啊。我跟你說,我剛剛才走……”
“我知道?!标愥t(yī)生立刻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打斷了君遲的話,臉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烏云,“我說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本t記得,陳醫(yī)生給他講解療法理論的時候,還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那次會面,他反倒是更加盛氣凌人的那個。后來陳醫(yī)生來告知他投射結果時,雖然沒有了那種緊張,但整體感覺還是有些滑稽。但現(xiàn)在,他就像徹底變了個人似的。
“所以簡單概括,我一年前所說的你的潛意識舒適區(qū)在三維現(xiàn)實世界中的投射結果,是一個二維的平面范圍,沒錯吧?”
“嗯……沒錯?!?/p>
“好。那你記不記得,在我講解TDA①理論的四個步驟時,提到了第一步的過濾函數(shù)f:X→Rk?,也就是將數(shù)據(jù)從原空間投射到k維歐式空間的函數(shù)?!?/p>
“我記得。”
“我當時告訴你一般都選k=2,你還問過我為什么,對嗎?”
“對。你說是因為最終的呈現(xiàn)媒介——無論是紙張還是電腦屏幕——都是二維的。你還說如果哪天三維全息投影能被學術界普遍應用,我們就能讓k=3……”
君遲的話戛然而止,他的口型還停留在“3”字上。一陣突如其來的麻木感從大腦傳向脊椎,從脊椎傳向四肢,又從四肢傳到每一個神經(jīng)末梢,使他絲毫動彈不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被按了暫停鍵的電影人物?!拔艺媸莻€天殺的大傻瓜?!彼谛睦镏淞R著自己。他本該早就想到的——這就像“1+1=2”一樣理所當然。TDA的過濾函數(shù)是f:X→R2,其呈現(xiàn)結果當然是一幅二維圖??墒牵負渫渡浞ǖ倪^濾函數(shù)——無論它多么復雜——是φ:X→R3,它的值域是三維歐式空間,因為它的目的就是要將潛意識舒適區(qū)投射到三維現(xiàn)實世界中。那么在現(xiàn)實世界里投射出來的結果,怎么會僅僅是一個二維平面范圍呢?
君遲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如龍卷風般向他襲來,每一個神經(jīng)元都在痛苦地哀號著,頭蓋骨下的那臺碳基計算機已經(jīng)因超負荷運轉而系統(tǒng)崩潰。難道陳醫(yī)生真的……可是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那么做?而且既然做了,又為什么專門挑今天來上門告訴他?
陳醫(yī)生默默注視著君遲慢慢放大的瞳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道:“我想你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如果TDA在二維平面上的呈現(xiàn)結果是一條一維的直線,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即原數(shù)據(jù)本身就是以一維直線的形式分布的。同理,在三維現(xiàn)實世界中,如果拓撲投射法的投射結果是一個二維平面,那么也只有一種可能,即原數(shù)據(jù)本身就是分布在一個二維平面上的。”陳醫(yī)生頓了頓,好讓君遲把這番話徹底消化掉,然后放慢語調(diào),一字一句地繼續(xù)說道:“而這種情況的概率是多少?對于人類大腦型樣這般如此龐大復雜的數(shù)據(jù),其分布在一個二維平面上的可能性是多少?”
“是零……”君遲顫抖著嘴唇答道,聲音粗糲刺耳,宛如生銹的鐵釘一寸一寸地劃過玻璃表面。
“沒錯,是零?!边@四個字,陳醫(yī)生說得斬釘截鐵,“就像二維平面在三維歐式空間里的勒貝格測度一樣,是零?!?/p>
君遲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所以你騙了我。為……為什么?”
“先別急著問為什么,我等會兒會解釋的。你說得很對,我的確騙了你。你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的拓撲投射結果根本就不是我給你看的那張地圖上的陰影區(qū),即不是你小區(qū)及其周邊街道的平面范圍。其實,你當初調(diào)侃我的那句話完全正確,我那兩周幾乎什么都沒干,天天從早到晚守在你家樓下。每次你一出門,我就偷偷跟在你后面,把你散步的范圍仔細在地圖上標下來,有好幾次還差點兒被保安當成小偷。我給你的那張地圖上的陰影,也是我用Photoshop自己弄好然后打印下來的。你難道覺得投射范圍和你的活動范圍完全重疊這種巧合真的會發(fā)生嗎?”
“怪不得……怪不得你那天跟我扯了那么多關于佛教的有的沒的?!本t的記憶中浮現(xiàn)出陳醫(yī)生那次來訪的情狀?,F(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那天表現(xiàn)得的確太反常了。君遲當時就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上周還一副凜然科學家模樣的陳醫(yī)生突然變成了一個神神道道的傳教士。原來,他亂七八糟胡謅出來的東西都只是為了替這個假投射區(qū)圓謊罷了。
“我那天說的有關佛學的東西,確實有一小部分是為了唬住你,但也并非完全如此。不過在討論這個之前,我想先明確一下,你已經(jīng)得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結論,即我告訴你的拓撲投射區(qū)是假的,對吧?”
“對。”
“好。那么接下來,你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金剛經(jīng)》里須菩提與佛的一段問答?”
“好像是什么什么果的玩意兒?”
“是須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羅漢,即聲聞四果??偨Y起來就是:如果你說你證得了X,那你就沒有真正證得X;如果你證得了X,那你則意識不到你證得了X。我說這個是因為……”
“為了騙我,是嗎?”君遲不耐煩地打斷道,聲調(diào)變得異常尖銳。他已經(jīng)甩脫了適才的驚詫與懊惱,取而代之的是目眥欲裂般的滿腔憤怒?!瓣愥t(yī)生,如果這整件事就是個騙局,如果你是個江湖騙子,那你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兒?為了蹭晚飯嗎?你何不在我下逐客令之前就自覺離開,這樣既顯得自己體面,也幫我省去了一些麻煩?!闭f到最后,君遲已經(jīng)咬牙切齒,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如果我是個騙子,那你的干眼癥為什么好了呢?”陳醫(yī)生卻依舊氣定神閑,絲毫沒有把君遲的威脅放在心上,“為什么剛好是在你走出假投射區(qū)之后好的呢?你認為這又是巧合嗎?”
“這……”君遲這才又想起來,他的干眼癥已經(jīng)好了,而且就如陳醫(yī)生所言,世上絕沒有這種巧合。他閉上眼睛,右手放在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重新睜開眼,示意陳醫(yī)生繼續(xù)說下去。
“我引用這段經(jīng)文是因為它的道理和拓撲投射療法的道理是相通的。也就是說,如果你事先知道了你真正的投射結果,那么即便你在現(xiàn)實中邁出了這個投射范圍,你的病也好不了;如果想要治好病,你必須‘意識不到你已證得了X’。所以,你決不能意識到你邁出了真正投射出來的舒適區(qū),這就必然意味著你不能事先得知你真正的投射結果是什么。你懂了嗎?”
“換句話說,我必須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就像安慰劑效應一樣,如果我事先知道吃的是安慰劑,那就毫無作用了?!?/p>
“沒錯?!?/p>
君遲恍然大悟。這道理實在再明顯不過,明顯到他此刻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突然回憶起陳醫(yī)生來講療法理論的那天。臨分別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既然我已經(jīng)知道了會出現(xiàn)某種投射,那么這種‘預知’會不會影響投射的過程和結果?”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陳醫(yī)生突然有些慌張,但他很快掩飾了過去。當時君遲還懷疑是自己看錯了,甚至因此對陳醫(yī)生起了猜疑之心?,F(xiàn)在看來,他當初所問完全正確。正是因為他無意間說中了他決不能知曉的療法關鍵點,才令陳醫(yī)生一下子慌了神。
“所以為了讓療法奏效,你必須騙我,你必須捏造出一個假舒適區(qū),好讓我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走出真的舒適區(qū)。”
“是的。這就是你今天要得出的第二個結論?!?/p>
“是這樣啊。那太謝謝你了,陳醫(yī)生!”君遲連忙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陳醫(yī)生的手,眼中充滿感激之情,“剛才我沖你發(fā)火,說你是騙子,實在是太對不起了,是我誤會你了。你真是我的大恩人。這樣,你今晚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本來是要慶祝阿塵和我的十一周年紀念日,現(xiàn)在又加了一個‘眼病康復日’。不過,阿塵剛才出門去了,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還有最后一個結論……”陳醫(yī)生的聲音突然哽住了,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他別過頭去,似乎在為自己無法維持神態(tài)自若而懊惱,又似乎是因為不忍再看著君遲。他用力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種情緒,就像濕淋淋的小狗試圖甩掉身上的水珠。他一定要鎮(zhèn)定,一定。
“什么?”君遲不解地望著陳醫(yī)生這一連串古怪的神情變化,“我的干眼癥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還有什么別的問題嗎?”
“最后一個問題……”陳醫(yī)生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目光迎向君遲——這個可憐的男人,天曉得他知道真相以后會有什么反應。陳醫(yī)生又想起第一次看見君遲發(fā)笑時的情景——那是多么慘絕人寰的模樣。當時他猶豫了,此刻他也猶豫了,但就如當時一樣,他此刻也已別無選擇。
“我還沒告訴你,你的潛意識舒適區(qū)真正的拓撲投射結果是什么?!?/p>
“噢,這個啊,你說唄。反正我病都好了,知不知道也沒什么所謂吧?!?/p>
“有……有所謂的。我剛才說過,投射結果不會是二維的,它一定是三維的,對吧?”
君遲點了點頭。
“我解釋理論的時候還說過,舒適區(qū)的存在形式有許多種,可以是物理上的、時間上的,或是……或是情感上的?!?/p>
君遲又點了點頭。
“我當時還告訴你,這個療法不會在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任何幻象?!?/p>
君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點了點頭。
“最后這句話,我……我是騙你的?!?/p>
“???”君遲明亮的大腦仿佛突然被關了燈,完全不明白陳醫(yī)生在說什么,“幻象?什么幻象?”
“就是字面意思……”
“你是說我周遭的世界都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嗎,就像……就像堂吉訶德一樣?”
“不,不是的。堂吉訶德患的是幻想癥,他把酒館當作城堡,把風車當作巨人,把羊群當作軍隊。你和他不一樣,你眼中、腦中的世界和真實世界是一樣的。關鍵在于,拓撲投射的結果本身就是現(xiàn)實世界里憑空多出來的,即無中生有的一個幻象,所以只有與這個幻象相關——例如周遭的場景,與其有關的記憶——的事物才會遭到扭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真正投射出來的舒適區(qū),它……這個東西……它是一個只存在于我個人意識中,但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幻覺?”君遲朦朧地感到事情正朝著萬劫不復的地步發(fā)展。
“對……”
“所以這才是拓撲投射療法真正的原理,是嗎?在我的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幻象(也就是真正的舒適區(qū)),再告訴我一個巧妙設計的假舒適區(qū),然后使得我在走出假舒適區(qū)的同時遠離這個幻象,從而達到走出真舒適區(qū)的目的。”
“沒錯。”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就像我剛才說的第二個結論,你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一定不能得知真正的投射結果是什么。想做到這點比聽起來要困難得多,僅憑語言和行動上的欺騙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在數(shù)學理論上被證明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也是唯一能夠使個體在整個治療過程中保持精神穩(wěn)定性的方法,就是構造出一個絕對不會被治療對象所察覺的幻象。在你走出真舒適區(qū),也就是離開這個幻象之后,它,它就會……”陳醫(yī)生的聲音再次哽咽,一股虛脫般的無力感讓他幾欲嘔吐。
“它就會怎樣?”
“會自動消失……”
有好幾秒鐘,君遲還是皺著眉頭,一臉茫然地看著陳醫(yī)生,但慢慢地,他臉上的表情開始凝固。他的眼神從困惑逐漸變成空洞,變成驚惶,最后變成了恐懼。他緊咬著下唇,雙手不住地顫抖著,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整個人像是在承受著被開膛破腹般的疼痛。陳醫(yī)生明白,地獄的熊熊烈火正用它血紅的獠牙一口一口地咀嚼著君遲的靈魂。但他沒有辦法,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被命運蹂躪過無數(shù)次的男人再次被黑暗吞噬,聽著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凄號。
我歌唱失去之物,懼怕贏得之物,
我走在一場重新打過一遍的戰(zhàn)役里,
我的王是失敗之王,人是失敗之士;
盡管雙腳會向那升起和降落馳突,
它們也永遠踏著同一塊小小石頭。
陳醫(yī)生在心里默默念誦著威廉·葉芝的詩。如果上帝真的在注視著這一切,希望能給眼前這個男人一些力量。
“告……告訴我,真正的投射結果,它……它是什么?”這句話從縹緲的虛空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陳醫(yī)生耳中,仿佛出自一個幽靈之口。
“不是它,是她……女字旁的她?!标愥t(yī)生轉過頭去,再也不敢看向君遲。
“不可能,不可能……”君遲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念叨著這三個字,兩排臼齒摩擦得沙沙作響。等他回過神來,面前原本米黃色的木質(zhì)桌面已經(jīng)被淚水染成了沉甸甸的棕褐色。他絕望地用手抓著頭發(fā),像是一頭歇斯底里的野獸。
“不可能!”他突然“嚯”地一下站起,憤怒地指著陳醫(yī)生咆哮道,“阿塵,阿塵怎么可能是幻象!她天天都陪在我身邊,給我做飯、唱歌、讀小說,陪我打乒乓球。她一邊照顧我,一邊打工賺錢,我們在一起十一年了!你騙人!你說她是假的,那真的阿塵到哪里去了?你說啊,你說??!”
“她不是假的,她確實存在于這個世界。她在你健康時陪伴了你八年,在你生病時照顧了你兩年。只不過,從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陪在你身邊的就不再是真的依塵了,而是你拓撲投射出來的幻覺。至于投射結果為什么會是依塵的幻象,我想你自己現(xiàn)在也該明白了:把你束縛在原地,讓你無法進步、無法康復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就是你對依塵毫無底線的情感依賴。我這一年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你擺脫對她的這種依賴,重新培養(yǎng)出一個獨立的人格。你配合得很好。今天你沒有讓她陪著,獨自走出了假舒適區(qū),這是你完全康復,即走出真舒適區(qū)需要的最后一步。我從電腦的傳感器上得到了消息,這才匆匆趕了過來?!标愥t(yī)生說著,從上衣口袋中緩緩掏出了一張橫豎對折了兩次的紙,“真正的依塵自你見到我時就離開你了。她是主動離開你的,因為她要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你看看吧,看完你就明白了?!?/p>
“我不看,我不看!”君遲哭喊著搶過紙張,將其一把摔到地上。可是他雖然嘴上這么說,腦海中卻逐幀回放著遇到陳醫(yī)生以來的每一幕。怪不得陳醫(yī)生最初講解理論時沒帶任何論文給依塵看;怪不得陳醫(yī)生在場時依塵從不說話,只是用表情示意;怪不得每當他們的談話涉及依塵時陳醫(yī)生總是將目光投向別處,顯得局促不安;怪不得陳醫(yī)生每次提到有關“情感舒適區(qū)”的概念或例子時都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試探著跨入某種危險領域;怪不得陳醫(yī)生上次離開之前,特別強調(diào)一定要獨自走出投射范圍,怪不得……
君遲每多回憶一刻,心中的寒意就增添一分。絲絲縷縷的證據(jù)就像無數(shù)條小溪匯聚在一起,如滔天巨浪般向他撲來。在這一年多里,他對依塵的依賴的確一天比一天少。他記起了五個多月前依塵找到新工作的那天,他滿心歡喜地一口答應了她。那是他得病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不僅為依塵感到高興,還在內(nèi)心最深處隱隱為自己感到高興?!胺路稹缐m找到新工作’這件事本身就是一臺生產(chǎn)快樂的機器。”當時的他是這么想的。之前他說不上來原因,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是他擺脫依賴邁向獨立,即跨出真正舒適區(qū)極其關鍵的一步。他又記起了第一次和小女孩打乒乓球的那天。他問她“想和哥哥打還是姐姐打”,而她卻一臉困惑地愣在當場。原來根本就沒有一個“姐姐”在打球,從頭到尾都只是他一個人在自娛自樂而已。
一切都變得如此清晰合理。君遲拼命地想要否認這些念頭,想把它們?nèi)M一個密不透風的保險箱里,放到心底最晦暗的角落,再也不去觸碰它??伤霾坏健M蝗?,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蒼穹,擊穿層層霧靄,在漆黑的夜空里燃起了一團希望之火。
“你剛才說第一次見到我時,阿塵就已經(jīng)是我的幻覺了,可是我吃藥是在一周以后你講理論的那天,那么這一周里的阿塵就一定是真的。所以你說的話本就自相矛盾,你在說謊,你一定是在說謊!”
“藥?哦,你指的是這個嗎?”陳醫(yī)生苦澀地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小瓶?!叭绻阍敢?,現(xiàn)在不妨再吃一片試試?!闭f罷,陳醫(yī)生倒出一片,隨手拋入了自己口中。
“這,這……”君遲兩眼一黑,險些栽倒在地。
“這就是普通的薄荷糖而已,我只不過在包裝上做了點手腳。還是那句話,我不能以任何方式讓你知道真正的投射結果,對于投射過程和投射方法自然也是一樣。不瞞你說,我第二次來你家時特別緊張,我要讓你對我產(chǎn)生信任感,要讓你以為真正的依塵還陪著你,要讓你相信拓撲投射法的可行性,還要讓你以為吃一片這藥就是治病唯一要做的事。唉……我在進門前甚至一度以為會見不到正常的你,因為你很可能挺不過拓撲投射后的第一周;進門后,我看到鞋柜里全是男鞋,還很擔心你會不會發(fā)覺其中有什么不對。實際上,哪有什么納米機器人這種玄乎的東西,如果真有的話,為什么不直接讓它們在你腦子里矯正你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反而大費周章地投射出來呢?”
“那你是怎么……”
“還記得我第一次來你家時帶著的那個墨綠色箱子嗎?那里面裝的才是真正用來進行拓撲投射治療的儀器,為了方便起見,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微型的強脈沖核磁共振儀。但你肯定不記得我在你頭上操作那個儀器時的情景了,這是必然的。我最初給你講解‘大腦型樣’這個概念時,曾舉了PTSD這個例子,我當時說這是型樣被外界強烈刺激大幅改變的結果。然而,想要用拓撲投射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長時間存在的幻象,所需的刺激強度無疑要比造成PTSD的大上好幾個數(shù)量級。在這樣的強度下,你的短期記憶是不可能得以保存的。事實上,為了安全起見,我在操作儀器之前還給你打了特殊的神經(jīng)麻藥,這樣你的大腦就不會因遭受刺激而被損傷了?!?/p>
君遲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那天依塵和他吵完架離開后,他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等他再次醒來時,他正趴在書桌上,依塵和陳醫(yī)生并排站在書桌對面,關切地望著他,桌上放著一個一尺見方的墨綠色手提箱。他本以為自己是喝醉了,睡著了,甚至是因為情緒太激動而暈過去了。原來早在那時,依塵就已經(jīng)是假的了嗎?他突然想起陳醫(yī)生來講療法理論的那天,一開門見到他時高興得上躥下跳,原來是因為他當時已經(jīng)成功挺過了投射后的第一周嗎?他還想起陳醫(yī)生第一次和他提起所謂的“醫(yī)生的直覺”時,曾說“我只想說我對你做過……不……即將要做的事,并非只是單純的投骰子般地碰運氣”。當時陳醫(yī)生的神情很慌張,大概就是由于他不小心說漏嘴了吧。
君遲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那張紙。他的余光瞥到大門旁的鞋柜,那兒的確一雙女鞋也沒有,這么明顯的線索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注意到呢?他坐直身子,雙手發(fā)抖地把紙展開來。那是一張沾著些許污泥的皺巴巴的白紙,寬度和A4紙一樣,但長度短了些,看上去應該是底端被撕去了一截。上面潦草地寫著幾行字,君遲認得出那是依塵的字。
阿遲:
上次給你寫信是什么時候?是大學吧。
還記得嗎?以前每當假期結束,你要回美國的前一晚,我們都會寫封信給對方,等到第二天離別后再拆開來讀。所以現(xiàn)在以這種方式與你告別,我想再適合不過了。
我的文筆很一般,這點你是知道的,加之此刻這么匆忙,我實在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但至少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希望你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無論你的眼睛能否康復,我都希望你能堅強地活下去。
現(xiàn)在閉上眼睛,我的腦海中還是會浮現(xiàn)出你當初跟我告白的場景,那個只屬于我們兩人的夜晚。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我們在一起的十周年紀念日了。十年了啊,人這一輩子又有多少個十年呢?認識你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我把我的全部青春都給了你。我不后悔。謝謝你一路以來的陪伴,真的謝謝你,阿遲。
紙上的字逐漸模糊起來,君遲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紙上,心里的血也一滴一滴地落在靈魂深處靜謐的墳墓中?!鞍m,你為什么要拋下我,阿塵……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啊,你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對你發(fā)脾氣了,再也不了。你快回來,我們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你快回來啊……”君遲就這樣抽泣著、哀求著,余音在房間里回蕩不息。外面的城市燈火輝煌,人潮涌動。這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只是普通的一夜,沒有人在意他的痛苦與悲傷,也沒有人在意一個普通男人和普通女人之間的故事。只有天上的群星注視著他,聆聽著他的哭聲。在那億萬顆發(fā)光的星體中,一定有一顆正默默地戰(zhàn)栗著,閃爍著——那是它在與他一同哭泣。
“不會的,阿塵是不會拋棄我的,這不是真的……”君遲喃喃地說著,聲音低到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里面只剩下空洞和虛無,仿佛他的靈魂已經(jīng)徹底腐爛,成了一具徒有人形的干尸。
“你還是不信嗎?”
“我……我不信……”
陳醫(yī)生抿了抿嘴,無奈地嘆了口氣,食指慢慢地敲擊著桌面。他本不愿問出這個殘忍的問題的。他希望君遲在看完信后就能接受現(xiàn)實,繼續(xù)他自己的生活。可陳醫(yī)生也明白,這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十年的感情又怎是十分鐘就能放下的?
“好吧,那你告訴我,依塵姓什么?”陳醫(yī)生還是問了。
“什……什么?”君遲一瞬間如墜迷霧。依塵姓什么?這算是哪門子問題!她顯然不姓依,可是她姓什么,她姓什么……為什么自己想不起來了?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對扮演簽證官的英語老師說:“My?name?is?依塵。”她當時一定說了她的姓——這是排練簽證問答中最基本的——那到底是什么?君遲用雙手中指和無名指死死地按著太陽穴。他的頭好痛,腦漿仿佛一座活火山般隨時就要從頭頂迸發(fā)出來。他的思緒像一只小強一樣沿著每一個神經(jīng)元的突觸和樹突爬著,爬遍了大腦的每個發(fā)霉的角落,卻始終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難道這也是拓撲投射法造成的嗎?難道依塵的幻象對她在他腦海中如此久遠的記憶也有影響?
依塵姓什么?
依塵,她……她到底姓什么……
陳醫(yī)生見君遲良久不語,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細長的紙條,看樣子是從剛才那張紙的底部撕下來的。他把紙條攤開遞了過去,上面只在最右側寫著兩行字:
葉塵
2020年7月21日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故意讓你寫了篇日記。其實你寫什么根本無所謂,我只是想讓你親手寫下那天的日期。現(xiàn)在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把日記本拿出來,核對一下上面的日期。這樣一來,你總該相信我所說的一切了吧?!?/p>
君遲呆呆地望著紙條,對陳醫(yī)生的話恍若未聞。
十一年前的今天,2010年8月19日晚,她答應他的告白之后,兩人一起并肩沿著伯克利校園的小路走回酒店。夜色還是那么迷人,草香蟲鳴依舊,仿佛這一個多小時里除了他二人的心,整個世界都未曾改變。君遲還沉醉在無上的幸福中——他甚至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夢。他怯生生地碰了碰她垂著的手,她則毫不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握著女孩的手。她的手很嬌小,很柔軟,還有些微涼,像是一個隨時都會化掉的甜筒冰激凌。他們就這樣手牽著手走了一段路,各自揣摩著對方的心思。最后,還是君遲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個……我這幾周都只是聽著你的名字,你寫的也是拼音,還不知道具體是哪兩個字呢。你姓Yè,應該是葉子的葉,那Chén是哪個Chén呢?”
女孩被逗樂了,她溫柔地捏了捏君遲的手,又輕輕敲了一下君遲的額頭,“這個嘛……你猜猜,給你三次機會?!?/p>
“早晨的晨?”
“不對?!?/p>
“星辰的辰?”
“不對。還有最后一次機會哦,嘻嘻?!?/p>
“該不會是左耳旁一個東的陳吧?我聽說有的人的名字就是父親的姓加上母親的姓。”
“傻瓜,我媽媽才不姓陳呢,哼?!彼行尚叩赝屏司t一把,“告訴你吧,是塵土的塵?!?/p>
“噢,是這個啊……”君遲尷尬地摸了摸自己微微發(fā)燙的臉頰,“你爸爸媽媽為什么選這個塵,感覺喻義有點消極呀?!?/p>
葉塵笑了。在朦朧的夜色中,她的面容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更加甜美醉人。
“現(xiàn)在正是秋天呢。”葉塵沒有直接回答君遲的問題,“你覺得秋天美嗎?”
“美,當然美?!?/p>
“你看這滿地秋葉,它們白天在風中起舞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是啊,就如黃杉仙女一般?!?/p>
“可是,那也許就是它們的最后一舞了?!?/p>
君遲沒有作聲,他聽見葉塵幽幽嘆了口氣。
“每片葉子總要歸于塵土——這就是我的名字的含義。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為如果沒有死亡,也就無法定義生命。爸爸媽媽從小就告訴我,無論未來看起來清晰或模糊,光明或黑暗,遙不可及或近在咫尺,死神都永遠在道路盡頭等候著。所以他們說,不管以后生活如何艱難痛苦,甚至哪怕死神就在面前,我都要像秋葉一樣翩翩起舞,不能錯過每一個美好的當下?!澜缫酝次俏?,我卻報之以歌。’就是我的人生哲學。”
十一年后的今天,2021年8月19日晚,葉塵當年的這番話在君遲腦中再次響起,仿佛一聲隆隆的天雷,把一切自欺欺人的偽裝都震得粉碎。他什么都明白了: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對秋天的喜愛有些別扭,為什么他總覺得這種情感像是憑空被人植入腦海的,為什么他每次想到這句詩總是心頭一震……因為這本就不屬于他,而是屬于阿塵的念頭啊!蛋黃酥,蛋黃酥,多么荒唐可笑的借口。原來這一切被扭曲的記憶,都是由于自己構建出了一個阿塵的幻象。
“依塵,依塵……”君遲默默念著這兩個字。這大概就是心理學中常常提到的防御機制(Defense?Mechanism)吧?!斑@真夠諷刺的?!本t想。他的大腦因為受到了拓撲投射療法的影響,在自我防御的過程中為了不讓君遲把秋天和葉塵聯(lián)系到一起,因而刻意稍加改動了她的名字?!耙馈弊匀皇且蕾嚨囊馑迹砹怂楦猩系牟B(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而“依”字又剛好與“葉”字讀音相似,所以他的大腦才選擇了這個名字作為替代品。
“所以阿塵一年前就離開我了?”君遲的口吻平靜如水。他終于能夠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真實的過去。他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心中生出一種釋懷的感覺。
“是的?!?/p>
“她走的那天,特地找了你來給我治???是她帶你進屋,把信交給你的嗎?”
“是的。”
“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她說什么也不肯告訴我。我想你們之間是不是有過什么矛盾……”
“你猜得沒錯,陳醫(yī)生。這不怪她,是我傷害了她,把她逼走的。你說得對,我對她太過依賴了,這的確是我的病態(tài)潛意識舒適區(qū)?,F(xiàn)在我走出來了,謝謝你,陳醫(yī)生?!?/p>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你的干眼癥已經(jīng)好了,你是想繼續(xù)讀博,還是去找份工作?”
“我也不知道,我得花一段時間想想才行,但我一定會去找阿塵的。我會找到她,向她道歉,用盡一切辦法說服她和我繼續(xù)走下去。”
陳醫(yī)生沒有回答。他點了點頭,把信留在桌上,利索地站起身,徑自朝大門走去。
門關上了。君遲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現(xiàn)在的他是真真切切的獨自一人,但他不再孤獨,不再害怕,不再無助。他的阿塵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和他欣賞著同一幕日出、同一幕日落,和他沐浴在同一枚桂月下,聆聽著同一首群星交響曲。
那天晚上,君遲又做了那個曾困擾了他無數(shù)次的夢。他漂在海面上,身前是一片大陸,身后是一座只有一人的孤島,島上的人如往常一樣哭著求他游向大陸。這一次,他聽話了。他攤開四肢,任由浪濤將他推向大陸,午后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小島在他眼中漸漸模糊起來,仿佛融化在了海天羅織的蒙蒙霧靄之中。
《心經(jīng)》云:“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p>
他到岸了。著腳之處是冰涼柔軟的沙灘,沙子鉆入他的指縫中,癢癢的,很舒服。他回頭看了看,琥珀色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翻滾著。遠處,那座小島,那個他曾不惜一切想要追求的人,都已不見了蹤影——原來它從頭到尾就只是一座海市蜃樓。他邁開大步,走入椰子林,走向未知的領域。即使是在夢里,他也知道他的阿塵就在世界某處等著他。
陳醫(yī)生走出大樓,回頭瞧了一眼君遲家亮著的窗戶。一切都結束了。他長嘆了一口氣,想著剛才發(fā)生的每一幕?;椟S的路燈照在他的背上,在他身前投射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掏出薄荷糖含了一片在嘴里,又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兩張紙——那是葉塵寫給君遲的信。他沒有把信的全部內(nèi)容給君遲看,只截取了開頭部分和結尾的署名及日期。君遲決不能——也沒有必要——再回憶起中間的內(nèi)容,那無疑會令他徹底崩潰。
陳醫(yī)生展開紙張,借著燈光最后讀了一遍:
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再陪你走下去了。我太累太累了。你說我可以工作,可你知不知道我工作時就像一頭無休無止地磨面的驢子一樣,除了疲倦還是疲倦;你說我可以讀書,可阿遲,我讀書僅僅是為了讀給你聽啊,如果我能選擇,我寧可把家里的書全都燒了,來換取片刻清凈;你說我可以和朋友說笑,我早就沒有朋友了,阿遲,這兩年為了全心全意陪你,我放棄了所有的社交活動,更沒有和任何朋友見過面。我也是被世界拋棄的人。
阿遲啊,我知道你很難受,我知道命運對你很不公平,可你的世界里至少還有我,不是嗎?你至少還能把你的悲痛發(fā)泄在我身上。但我呢?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要在你面前戴上面具裝出笑臉,所以我只能把負面情緒都發(fā)泄在自己身上。你說你是僵尸,讓我拿刀砍你看看你會不會流血。阿遲,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流血,但我是會的,因為我這兩年早已習慣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用刀劃開自己的手臂(你這兩年從未見過我穿短袖衣服,不是嗎?)。被鮮血染紅的肌膚能夠使我平靜下來,仿佛肉體上的疼痛能夠代替——或者說掩蓋——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我多么希望我每流一滴血,你的病就會好一分。
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nèi)メt(yī)院看病,碰到一對夫妻帶著他們的孩子。父親是全盲,母親嚴重色弱,而孩子同樣是色弱。他們一家三口比你、比我們都要不幸百倍,但他們在等醫(yī)生叫號的時候不是一樣歡聲笑語嗎?夫妻甜蜜地依偎在一起聊天,孩子在地上玩著小玩具車,興奮地叫著“爸爸,媽媽”。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像他們一樣呢?阿遲,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那些傷人的話,尤其是沒有資格發(fā)那么大的脾氣。記住,永遠不要高估自己的痛苦,更不要低估別人的艱辛。
阿遲,還記得我之前在耶魯?shù)亩鞂戇^的一首名為《星》的詩嗎?現(xiàn)在我再為你寫一遍:
他說要為她摘下那顆星
黑夜里前行
白日里也不曾歇息
身影在雪里飄啊 和雪花一起蕩啊
就連她也分不清冰晶和他的眼睛
每一天的跋涉都像逃難
他為了理想爬出被窩
而她為了活命
雖然,在無數(shù)個寒冷徹骨的夜晚
有時火星跳進他的眸子
那對鋒利的眉毛下也曾透出過暖意
但燃著火的刃卻更危險
燒,把純白燒成更亮的顏色
烏黑的槍口對著她的眉心
“抱歉,你擋著我,我看不到那顆星”
阿遲,我一度以為你才是那個為了科研理想跋涉的智者,而我是那個跟著你一路奔波,擋住你的星的人。沒想到我錯了。是你擋住了我的星,我唯一的光明。我在黑暗中盡全力掙扎了兩年,每一天我都變得更加冰冷,可我最終還是被它淹沒了。我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我需要溫暖,我需要一個能鼓勵我前進,而不是拖著我下地獄的男人。
阿遲,對不起,請原諒我就這樣離你而去。我不能當面和你道別——那樣對我們都沒有好處,所以我才把這封信從門縫里塞進去。好好養(yǎng)病,不要再來找我。我這輩子不會愛上別人,但也決不會再愛上你。
最后,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希望你能成為一位像秋葉一樣的羅曼·羅蘭式英雄。
保重。
陳醫(yī)生把紙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垃圾桶。他回想起2020年7月21日他首次見到君遲的那天。時間也是晚上,天剛剛下過小雨,他在華燈初上的街頭閑逛,溫潤的晚風輕撫著他的臉頰,在他的耳邊呢喃著。突然,他聽見路旁一陣喧嘩,走近一看,一群人正圍著中間一人議論紛紛,有些人還拿著手機錄像。那人倒在灌木叢旁濕漉漉的地上,臉上身上都沾滿污泥,只有右臂高高舉著,手里死死地攥著幾張紙。他看上去已經(jīng)神志不清,只不停地從喉管最深處艱難地一遍又一遍嘔出幾個字:“阿塵……阿塵……”
陳醫(yī)生走近將他扶起,撥打了報警電話。不久,警察來了。他們一起去了警局,但警察從那人口中卻問不出任何線索,除了他的名字、住址以及“阿塵”這個意義不明的詞。陳醫(yī)生向警察出示了自己的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將他帶去了自己的工作單位——那是全國最負盛名的精神疾病研究院。他讀了那人手里拿著的那封信,大致明白了狀況。在和同事們進行了一場全院緊急大會診、分析了病人的情況后,大家一致決定由陳醫(yī)生在其身上使用最新研發(fā)出的潛意識舒適區(qū)拓撲投射療法。
是的,他從未見過葉塵,更不是她找來為君遲看病的。他只不過在路上碰巧遇到了被葉塵拋棄的絕望的君遲而已。不過這些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就讓君遲去尋找他心中那個假名為“葉塵”的女孩吧。蒲公英飄啊飄啊,在哪里落地,就在哪里生根。
陳醫(yī)生轉頭邁開步子,連同他的影子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在他身后,君遲家的窗戶悄悄閉上了眼睛。
作者后記:
最開始接觸科幻是在初中的時候,當時在《科幻世界》上讀到的《第九站的詩人》至今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優(yōu)秀的短篇科幻小說,它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對科幻文學的審美。我喜歡詩、喜歡經(jīng)濟學、喜歡數(shù)學、喜歡做白日夢——雖然我只精通最后一項。在《依塵》這篇小說里,我試著把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在詩意的文字、嚴謹?shù)墓胶吞祚R行空的幻想之間建立起一個優(yōu)雅的平衡。
《依塵》是我的處女作,其中大部分情節(jié)都是親身經(jīng)歷——尤其是讀博過程中因患干眼癥而被迫休學。事實上,我在創(chuàng)作《依塵》時仍然無法看電腦屏幕,只能通過手寫來完成。所以,我希望所有讀完這篇作品的人都能重視自己的身心健康,珍惜身邊的人,不要把任何美好的事物視作理所當然。最后,也希望大家都能成為羅曼·羅蘭式的英雄。
【責任編輯:尾 巴】
①羅馬神話里的花神,英文為Flora,代表春天與鮮花。
①日本江戶時期著名俳句詩人,本名彌太朗,別號菊明、二六庵等,其作品主要表現(xiàn)對弱者的同情和對強者的反抗。
①希臘神話中的九位繆斯之一,主司舞蹈。
①拓撲數(shù)據(jù)分析,Topological?Data?Analy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