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杰
2023 年6 月17 日,在山東師范大學千佛山校區(qū)圖書館啟幕的《清氣——宋遂良文學文獻展》中,有一件文獻頗令人矚目——那就是1961 年2 月26 日老舍先生寫給宋遂良先生的信。這封信的原件因此前已被宋遂良先生捐贈給了舒乙先生,展品是根據黑白復印件原樣復制的。這份跨越年代、由墨色到彩色的復制,也是對時代文學樣貌的一份還原嘗試。
宋遂良給老舍先生寫信時,剛剛過完27 歲生日。其時他在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讀五年級。四年的學院歷練,為他的文學夢插上了翅膀。這時的他,正徘徊于做作家還是做評論家的理想之間。
他在1961 年2 月23 日的日記里寫道:“昨天看到老舍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的《吐了一口氣》那篇文章,說他曾有過想寫敘述義和團的長篇小說的打算,我便決心寫封信給他,談談天國的問題,今天寫好了?!?/p>
宋遂良擬寫“太平天國”的打算,始于1959 年,是在集全年級之力編寫《中國近代文學史綱》的過程中萌生的。1959年11 月15 日,他在日記中記道:“近幾天來,于搞近代文學中又激起我一個新的思想活動,從現在開始,用它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精力來寫一部《太平天國演義》的歷史小說,像《三國演義》和《彼得大帝》那樣,這是一個敢想敢做、無比宏偉的雄心大志,需要長期的、艱苦的勞動,需要持久的、驚人的毅力,需要非凡的、超人的智慧,需要獨特的、瑰麗的藝術才能,需要看豐富的書籍,接觸多方面的人物。實際……困難是不可想象的,而是有許多困難不是憑艱苦的勞動可以克服的。像生活的積累,藝術才能的培養(yǎng),不是主觀就能解決的問題。但是,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有這樣許多有利的條件,只要有為人民文學事業(yè)盡一份力量的決心,用自己的勞動造福人民,這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即使是花畢生的精力去做它,也是值得的。人生不過是一個極短的時期,一個決心,一個大志可以使一個沒有作為的人振作起來,可以使做不到的事情做到。因為一個人集中了力量,系統(tǒng)地努力必然會邁到新境界。只有為人民做一點事才是真正的不朽,庸庸碌碌一生也過了,刻苦努力一生也過了,為什么不有意義地生活呢?我想,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做到,我可以多讀書,多向人請教,多練字,我并不是沒有能力,沒有藝術才能,只有一個偉大的思想才能把我全部的經歷與智慧集中起來、發(fā)揮出來!黨教導我們要有雄心大志,我應該有這個雄心大志!應該下一個決心,終身努力!這個思想激動著我的心房,使我這兩天來特別興奮,把個人的得失都拋走了,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特別是昨天聽了鮑(正鵠,作者注)先生作了一番關于清代官場生活的談話以后,更加有信心。但是,究竟能不能實現,還不能貿然決定,還要作各方面的考慮,要向黨組織請示一下,要多了解一些情況。特別要把黃世仲出的《洪秀全演義》好好看一番才能最后做決定。我想,即使用在校剩下來的這一年多完全做準備工作也是值得的!要做出最大的勞動,有最堅強的毅力!”
兩天后,宋遂良在古籍書店買了一部《詩人玉屑》,又買了一本詹福瑞的《李白研究》?!跋胭I一些有關太平天國的東西,可惜沒有錢了”。(1959.11.17 日記)
愿望的鼓舞卻久久難平,在同學彭堅從醫(yī)院回來后,他就把關于寫太平天國的初步想法說了出來,彭堅一口答應,會替他作考慮。(1959.11.20 日記)他不僅與同學交流,12 月13 日,在參觀閱覽室時,因問書時碰巧遇見了來自耒陽的曾子明先生,已經七十七歲高齡的曾先生在中醫(yī)研究院工作,精神狀態(tài)很好,而且健談,他們談到了馮桂芳的《耒陽記事》,也聊到北閥與紅軍。宋遂良當時就想,“認識了這位老先生對我搞太平天國是會有幫助的?!保?959.11.27日記)
為了寫太平天國,他甚至對早已啟動的周立波研究的興致也打了折,同學王宗杰邀他在假期合寫周立波短篇小說藝術論,他也沒作回應,而是說要再考慮考慮?!皩懱教靽睦硐氤3J刮液芗?,很激動,給我很大的刺激和推動。不能性急?!保?959.12.13日記)
盡管而后讀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令他興奮得停頓了幾天,但書稿讀完后,“冷下了幾天的關于寫太平天國的念頭又熱起來了,不過沒有以前那么毛躁狂熱而已?!保?959.12.21 日記)
他甚至把寫作打算列入了1960 年的元旦心愿:“寫《太平天國》,難,也不要估計得那樣難,只要努力,總可以達到目的的?!眹@心愿,他開始搜集資料,還去找歷史系的同學交談:“最近幾天來,寫《太平天國》的沖動很強烈,閱讀了一些有關的資料,腦子里經常考慮這些問題,也更加關心生活了。今天還順便找歷史系的一個同學談了談。我想要緊的還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這一點是最不能忽略的。”(1960.1.6 日記)
連續(xù)爬梳,又使他發(fā)現“關于太平天國的野史、軼事、筆記之類的東西太多,而且很不容易搜集得起來,這就使人感到困難。真是不容易的事!晚上又把去年九月《電影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天國英雄》的劇本看了一下,覺得還是極為膚淺,不滿意。寫李秀成的劇本倒是有好多個。能不能成器呢?這是一個值得嚴肅反復考慮的問題,最好還是要請教一下長輩們?!保?960.1.7 日記)
而這份夢想越盛大,他檢討自己的愿望就越強烈:“晚上看見《電影創(chuàng)作》上幾篇評論《天國英雄》的讀者來信,特別是金繼信那封引起了我嚴肅的思考。如果自己真正是有決心想寫一部歷史小說,就從現在起整個兒地來一個改變:要加速改造,要緊張、不疲倦,有系統(tǒng)性地、創(chuàng)作性地、多方面地學習,向生活學習,向書本學習,而且對于自己現在的道德品質、生活作風、性格也要認真地來一番管束,沒有艱苦的、超人的努力,不會有任何成就??墒俏椰F在呢?思想不緊張、不全心全意,衰退情緒經常襲來,對自己的生活作風、思考力、觀察力的鍛煉也非常的不夠。牛皮吹出去了,要想寫一部小說,談何容易!自己有一點本錢嗎?沒有!做了什么努力呢?很少!這就太不嚴肅、太不誠實了!為什么而寫作呢?這個問題不解決,什么都會遇困難而退的……這是一種惡劣的作風,必須與之堅決斗爭。像這樣一個淺薄的人,還想當一個作家嗎?總而言之一句話,不努力改造、嚴格要求自己,什么美好的理想也會落空。不要學羅亭那樣!”(1960.1.20 日記)
趁著1 月24 日上午去給陳子展先生送《近代文學史綱》初稿的機會,他果然向長輩做了請教,在先生處談了兩個小時,“他支持我的計劃,認為可以寫而且應該寫,談了許多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的情況,給我增加了不少的信心。他說這工作如果要搞也真是幾十年的事情,天天想,時時琢磨,生活到故事中去,才寫得出來。他又特別提起要讀《戰(zhàn)爭與和平》和《孽?;ā?,認為這是兩部值得效法的作品……買了幾本天國的書和一支小英雄的鋼筆,不甚滿意?!保?960.1.27 日記)
為了熟悉時代生活,他還借了《品花寶鑒》來讀,“這書很難看得到,這次搞科研才借出的”;又把幾個舊書店跑了一趟,“買了兩元多關于太平天國的書”,這樣算起來“天國的書已經買了近十本了,我的原則是先買不容易買到的,一般的慢慢來。晚上正式開始勞動,到十點鐘?!保?960.2.7 日記)
此后,近一年的學習生活中,“太平天國”的思緒一直縈繞著他:“今天我看了一些關于天國的書籍、郭老的文學批評史等……又看了點《桃花扇》。”(1960.3.17 日記)“寫過一篇批判巴人歪曲魯迅宣揚修正主義的文章,這是上周停課的結果,寫得還可以,不算好,但連著看了些書,對魯迅更了解一些。找過老榮一次,談到天國的問題,他也是贊同的?!保?960.4.20 日記)“今天下午送走了去北京訪問的人,魯迅研究的假期工作基本上就搞完了。下午就直接從車站到了上海,參觀了《太平天國進攻上海100 周年展覽會》……感到收獲很大,之后就去看早已準備好要去看的市人民淮劇團在中國戲院演出的《天國英雄》,演得也很好?!保?960.8.22日記)“今天讀了幾篇有分量的文章,周揚的《建設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1958年11 月22 日在北大的講課記錄),茅盾在三次文代會上的報告(未讀完),鄭君里的創(chuàng)作和《林則徐》手記《將先進人物搬上熒幕》,這些文章對我都有新啟發(fā)。我想搞一個關于天國的創(chuàng)作札記,把一時想到的有關問題試寫片段記下來,慢慢積累,有許多念頭一閃就難于捕捉了。”(1960.9.21 日記)“太平天國金田起義110 周年紀念,全國各大城市的學術界都在熱烈隆重地紀念著。上海史學1961 年的會昨天以太平天國的學術討論會為揭幕式。中華書局要出版420 萬字的資料和其他著譯,這也是個好消息。我的計劃近來似乎又冷了一些,要整頓一下?!保?961.1.11 日記)“看書談天偶爾跟壽林聊了下《太平天國》的計劃,他大加贊賞,鼓勵我現在就動手,不計得失。我近來是考慮過,下學期除了科研任務外,自己的重點就要擺在這上面。”(1961.1.26 日記);“下午政治學習,晚上自由支配,看了些報刊雜志和有關天國的東西?!保?961.1.27 日記)
也是在給老舍先生寫信的前一天,他對整個學期做了系統(tǒng)規(guī)劃:“這學期三門課:哲學、批評史、西方美學。不能跟著課跑??蒲械娜蝿蘸苤?,哲學也是重點,還有天國及西方著名的小說要看。有些這樣的打算:哲學要讀經典著作;魯迅要搞得深透一些,作品還要多讀;著名的外國小說要看;天國的資料要搞?!保?961.2.22 日記)
為了保證信件的表達準確,宋遂良在給老舍先生寫信前,寫了一頁草稿,然后再作謄錄,這種寫信習慣,他堅持了許多年。這份草稿,也保留在日記本中的一張彩色插頁旁:
我是……學生,有一椿忐忑很久的心事,想同您談一談,請您指教。
我看到您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的《吐了一口氣》那篇文章,知道您曾經有過撰寫一部敘述義和團的歷史小說的打算。長久以來,我也有一個寫一部敘述太平天國的歷史小說的愿望。
我深知這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事情,這不但需要幾十年乃至一生的刻苦勞動,堅強的毅力,而且需要豐富的感性知識和生活經驗,以及很高的藝術才能(我雖然也不相信“天才”,但我認為藝術創(chuàng)作究竟不同于一般的科學研究,在這個意義上講,是需要一定的“天才”的)。因此,盡管幾年來我一直在想它,關心它,注意搜集史料,注意鍛煉自己的寫作能力,也同組織上和同志們說過,但始終不敢下這個決心。我經常為此苦惱,一想起近年來中國人民那種前仆后繼、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想起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奴役,想起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需求,我就很沖動,常常坐立不安。特別是黨號召我們青年要有雄心大志,敢想敢做,我就想,任何一件大事情開始總是帶有點“冒險性”的,如果知難而退,就永遠沒有達到理想的可能了。但我又常想到毛主席說的“既要有沖天干勁,又要有科學分析”這句話來勉勵自己。因為我如果下定了這樣一個決心,那么我今后的生活工作都需要有一個很大的變動才行。
我有決心為自己的理想付出辛勤的勞動,但是我感到困難的是,我和那時的生活完全隔得太遠了,光靠書面材料和別人的敘述,是難以代替的。我看李劼人、李六如同志的小說,和您過去寫的《四世同堂》等,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難于寫出那樣有生活氣息的文字來。
我今年二十七歲,湖南瀏陽人,出身在一個地主大家庭,解放前一直上學,后在部隊里(呆)過六七年,雖然從小對宗族禮法等有一些感性認識,聽過一些關于曾國藩的傳說,在部隊也有一些不平常的經歷,但畢竟是太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了。像您都因感到材料不夠沒有寫成“義和團”,那我則更不用說了。所以,我又常常躊躇起來?,F在快要畢業(yè)了,如果我立下這個雄心大志,那我就想請求組織在分配我工作時,最好……
希望您為我考慮考慮,是不是可以寫,希望您把這些困難告訴我。如果要寫,要注意從哪些方面努力,特別是關于增加感性知識方面。還有這個工作目前國內是不是有人在做。
我知道您的工作很忙,身體也不好。自知提出這樣冒昧的問題,一定會給您帶來麻煩,您如果沒有時間,拖一拖或簡單一點答復,我也會十分的高興。
這份草稿的一側另記有宋遂良列出的一些關鍵詞和內容提綱。
宋遂良這封信寄出不足一周,他即收到了老舍先生的回信——
遂良同志:
謝謝信!
《太平》值得寫,費畢生精力也值得!我建議:先分別寫那些英雄,如天王、忠王……等。這樣容易創(chuàng)造人物。已有了幾位立得住的人物,再合起來,像歷史演義那樣,全面地寫。連小人物(如戰(zhàn)士)也應運用想象,寫出一二小傳來,備全面敘述時用。最難是天國的與清廷的規(guī)章、制度、衣食住行等的描寫。這些不正確,即無歷史色彩。
有志者事竟成,努力吧!
致敬!
老舍
2 月26 日
宋遂良收到老舍先生這封信的時間是2月28 日,他在日記中記道:“晚飯前收到一封落款為‘舒緘’的來信(同時還有博英的一封),我以為是四老公公的信,沒有先拆,在吃飯排隊時打開一看,信是毛筆寫的,很短。我一下子簡直說不清是一種什么心情,我的信是23 號寄出的,五天之內就收到了回信,可見老舍回去是接到信就回信的。他鼓勵我即使是花畢生的精力去寫也是值得的,建議我先寫幾個人物的小傳,然后寫起來像歷史演義一樣。他說困難在于清廷和天國的典章制度不熟悉,寫不好便沒有歷史色彩。他還說要運用想象。最后鼓勵我說‘有志者,事竟成,努力吧!’這封信件給我的鼓舞是很大的,越是心里熱我就越感到要嚴肅,要好好改變自己,只有靈魂美的人才寫得出美的作品來。我感到要很好地讀書,很好地學習,我現在勞動得還不夠,知識太貧乏,向實際學習得太少。我覺得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情操愛好都有欠缺,總而言之,離實現理想的條件太遠,怎么辦呢?迫切地要求自己快馬加鞭,自覺努力!”
老舍的來信,對宋遂良的鼓舞毋庸多言。此間也足見老舍先生的溫潤寬厚、親切樸實,以及扶助年輕人的熱心。這份感召,對宋遂良是否有長期直接的影響不得而知,但種種跡象表明,宋遂良自文壇崛起后,為扶植青年作家、評論家鼓與呼也成為了他長久不息的使命。
而收到老舍的信時,宋遂良和他的同學們正深陷在書寫“魯迅評傳”的征程中。
新學期伊始,課題組忽然收到上海市委的通知,“評傳”可以不寫了,改為研究性的專題論文。學校把他們的科研任務,也調整為重點修改提高文學批評史和近代文學史。(1961.3.4 日記)
這時候,一部分同學開始投入畢業(yè)論文寫作。宋遂良決定還是留在“魯迅研究”的課題組內,與陳壽林、錢惠合寫關于“且介亭雜文”的評論。與時同此,他想“趁機搞一搞天國”,又與同學王繼權初步地談了一談關于搞近代文學史的問題。
1961 年3 月,《劇本》月刊推出了第二、三期合刊,頭題正是老舍的劇作《義和團》,《吐了一口氣》作為創(chuàng)作談緊附其后。
4 月10 日,宋遂良迫不及待地找來雜志讀完,在日記中只留下一句話:“晚上讀了老舍的劇本《義和團》,平平。”
《義和團》是一部四幕六場劇,第一幕、第二幕的敘事時間是1900 年初,地點為京西某縣城外農民高家;第三幕分三場,系前幕時間前后,地點分別為城外馮家鐵鋪、縣衙內客廳、縣城內三義廟;第四幕地點為北京明宅花園,時間是義和團進京兩個月后。
故事大略如1962 年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公演說明書所示:直隸(今河北)某縣有個高家屯。屯里的高家兄弟(永福、永義)是安分守己的貧農。永福有女名菊香,由本族的窮秀才高中道為媒,許給趙家。在菊香定婚的那天,惡霸張飛龍借著天主教的勢力,要強占菊香,并索田賠嫁。菊香當場自殺。永福被勾結惡霸、巴結教堂的孫知縣逼死。永義一怒,加入義和團,設壇傳道,組成高家屯神團。連老實的高大嫂,不愿反抗的高秀才,都參加了斗爭;青年貧農聞風而至,立誓報仇雪恨。
在高永義大師兄的率領下,團眾一心,燒了教堂,攻破張飛龍的寨子,并進入縣城。
大地主之子田富貴混入神團,力促高永義開赴北京,以免他家在城內的財產受到損失。
到了北京,各路神團與洋人作戰(zhàn),均極勇敢,惜無統(tǒng)一指揮,而朝廷對團又忽信忽疑、義民傷亡甚重。高家屯的青年于鐵子與許多團眾,俱以身殉。而田富貴則趁火打劫,竊財盜寶,且準備出賣義民,被邱二頭殺死。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君臣遁逃,官兵潰散。高永義率眾出城迎戰(zhàn)。事實證明:各路神團分途截擊,使聯軍無法盡逞兇暴,而瓜分中國之議或因此遂寢。
從梗概中不難看出,這部劇作帶有明顯的概念化傾向:洋教和地主惡霸勾結,欺壓百姓,招致民反;地主階級為保護自身利益利用拳民,同時不忘趁火打劫;朝廷對拳民將信將疑,同樣利用拳民保護自身;而拳民又因缺乏統(tǒng)一指揮,盡管勇氣可嘉但傷亡慘重;義和拳運動的實際意義,“可能”是通過他們的抗爭,阻止了八國聯軍進一步瓜分中國……
一如改稱“神拳”的演出說明書中所言:《神拳》里所講的便是義和團運動中成千上萬的故事之一。這個故事是由許多類似的故事組織成的,既非完全確有其事,又處處都有些根據。
老舍本人也在《吐了一口氣》中說:“從很久以前,我就想寫一本敘述義和團的小說,并且不斷向老人們打聽當年的見聞;他們口說,我簡略地記下來。在變亂中,這些筆記可都丟失了。即使沒有丟失,也不夠支持寫一本長篇小說的,因為東鱗西爪,既缺乏系統(tǒng),又不無偏見。后來,目睹當時光景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我也就停止打聽。寫那本小說的愿望遂未實現。一九六〇年,因為是義和團起義六十周年,我看到了一些有關的史料與傳說,和一些用新的眼光評論義和團起義的文章。這又鼓動了我想寫點什么。我就寫了這本話劇?!?/p>
老舍的這段表述顯然也是說,“東鱗西爪”和“打聽”曾是這次寫作的部分基礎,后來又補看了些史料與傳說以及新的評論,才促成了劇作的實現。
對老舍1949 年后的戲劇創(chuàng)作而言,《義和團》(《神拳》)盡管算不上代表作,卻也是他走向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初始。作為一名知名作家,他如何把握對待、處置歷史,顯然具有相當的示范性。
很難明確,青年宋遂良當時有關《義和團》“平平”的評價確切出自哪些方面。但其間包含的些許失望一定是有的。而此時的宋遂良又陷入了個人情感的困頓期,自己在政治上的“落后”,是他一度判定自己終致“失戀”的因由。在彼時的他看來,專注于讀書確實是不足夠的。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現在一天到晚,除了考慮自己怎樣多讀些書,少受一些管束,吃得好一些以外,還考慮過些什么國家和人民呢?想到過黨的培養(yǎng),自己的責任嗎?想到過旁人嗎?這種生活多么狹窄,多么沒有意識,政治熱情一點也沒有了。應該深深地責備自己,應該感到痛、覺得恨,堅決地來一個改變了。我這兩天是開始有些痛恨自己了。因此,從現在起,要加強政治理論學習,我決定把哲學和美學當作離校前的兩門重點課,深鉆一下,把政治思想、業(yè)務學習、科學研究三者結合起來,適當照顧文學批評史??沼嗟摹⑿菹⒌臅r間則看外國小說。要具體地定每周的計劃。要爭取同組織上談一次。《天國》暫時仍要放一放,這是長遠的東西?!保?961.4.13 日記)
而伴隨著畢業(yè)的臨近,宋遂良對“太平天國”的這一“放”,就變得渺然無期了。
歲月一晃,滑過了三十年。三十年間宋遂良所面對的辛酸起伏,并不是幾句話能交待清楚的。惟老舍先生的這封信,他歷經磨難依然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在老舍先生寫信給他三十周年之際,他重新翻出了這封信,并投書于《文匯報》“作家書簡”專欄。
這封信,被編輯加了一個“關于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標題,以“老舍遺札”的形式在《文匯報》1991 年4 月6 日第三版中刊出,同時隨附了宋遂良有關這封信的來稿說明。不長的文字,結尾一段這樣寫道:
……
此信我已艱難地保存了三十年。因為種種非我所能左右的原因,我愧對老舍先生“有志者事竟成”的鼓勵,也不愿將此信示人。所堪告慰者,近年來以太平天國為題材的小說已有三四部之多,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一片繁榮景象。然而老舍先生在信中所說的關于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的見解,以及他對青年人的殷切希望與關懷,仍有著親切、永恒的價值。
順致
編安!
宋遂良
六年后,老舍研究專家張桂興在《老舍年譜》修訂版中,根據《文匯報》所刊選用了這封信的內容,并以此補述了1961 年2月26 日老舍先生的行跡;信后又收錄于《老舍全集》第十五卷。
(附注:宋遂良日記中部分字詞略有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