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鳥試飛

◎滿月歌唱家

此刻，我正坐在酒店前臺，百無聊賴。對面大樓施工的聲音在空中回響，一截塔吊機緩緩地移動，綠色背景墻上隱約的“安全生產(chǎn)”字樣，密密麻麻的電線縫隙里漏出灰白的天空……上裝修的工人扛著材料袋進來，我收回目光，沖他們點了點頭，打開手機備忘錄，整理《菜鳥試飛》。

1

大二最后一個學期，我們在學校宿舍關(guān)了三個月后，于5月底回到老家。完成線上學習任務(wù)后，還有三個月的暑假時光，我便想找點事做，為我這宛如白紙的社會閱歷增加一點點顏色，順便賺一點零花錢。

我先去一家裝潢十分豪華的酒店詢問他們是否招暑期工，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說，暑期工必須干滿三個月，工資是1800元。接著，我又去火鍋店咨詢，前臺讓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就杳無音信了。后來，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工資很低的服裝超市……我一連問了三家，都不需要暑期工。晚上，我跟一位高中同學聊天，談起找工作的苦惱。同學說，火鍋店千萬不能去，她去年暑假在火鍋店打工，晚上一兩點下班，工資微薄，有時候碰到客人特別難說話，還遇到了性騷擾……

就在我開始打退堂鼓的時候，我媽與朋友出去吃飯，聽說漢庭酒店需要服務(wù)員，便讓我去試試。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面試。臨街的辦公室坐著一位壯碩的中年男人，平頭，穿一身黑衣。我說明來意后，他從繚繞的煙霧中抬起頭，睨了我一眼說：“在我這上班，得從端盤子開始，你以前干過沒有？”我連忙說：“以前沒干過服務(wù)員，但在學校當過志愿者，我挺能吃苦的?！甭犃宋业脑挘贿呍诨顒右紊匣斡?，一邊不緊不慢地擺弄他手腕上的佛珠。我心想，又沒戲了。正當我感到難堪的時候，一個留著披肩發(fā)穿著連衣裙的女人走進來，她瞥了我一眼，我連忙問了聲“阿姨好！”她問我多大了，以前干什么……我意識到他們是老板和老板娘，便一一做了回答。老板聽后溫聲說：“你去買一雙工鞋，黑平絨那種，后天來上班吧，九點?！蔽覇査灰灪贤?。他說：“你能不能吃得了這苦，能干多長時間，都沒個準信，簽合同干嘛？”我弱弱地問：“您能透露一下薪資待遇嗎？”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才說：“工資，得看你表現(xiàn)，能者多得?！蔽冶沣浑x去。

2

上班第一天，我穿上白襯衣、黑褲子、小平鞋，踩著清晨的陽光趕在8:30去報到。此時，老板正在大班臺后面喝茶，他抬起頭盯住我瞧了瞧，站起來朝大廳走去。我趕緊跟上去。只聽他吆喝道：“劉曉紅，給你派個徒弟！”昏暗的長廊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位身著紅衣黑褲的服務(wù)員走過來。我仔細朝她看去，只見她梳著一絲不茍的劉海，臉上涂著僵硬的白粉，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聽了老板的話，她沖我說：“跟我來?！彼盐翌I(lǐng)進狹窄陰暗的物料室，拿出一件散發(fā)著餿味的工作服讓我換上。我咬咬牙穿上，照著她的樣子把馬尾辮盤在腦后。

8:50左右，員工陸續(xù)聚到前臺聊天。幾位戴白色高帽，穿紫色工作服的，大概是廚師。十幾個跟我一樣穿紅色工作服的，應(yīng)該是服務(wù)員。置身于這群陌生人中，我感覺惴惴不安。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人群里混入一個紫色的年輕身影，我立馬向她走過去，“你好你好，我第一天上班。你叫什么呀？”她說她叫小花，在職高上學，今年剛畢業(yè)，比我早一個月來的。

九點鐘一到，劉姨就負責清點人數(shù)，安排工作。我的工作是拖地。大廳足足能安二十幾桌，我拖了不到一半，就感到腰酸手軟，便提了拖把去水龍頭沖洗。我重回大廳的瞬間，聽見劉姨正在碎碎念：“這個女子連地都不會拖，好半天了才拖這么點，拖把也搞得這么濕，別人一踩就臟了……”我的心頓時沉了下來，一股苦澀而委屈的味道蔓延到嘴角。我咬住嘴唇，又拖了起來。劉姨從我手里奪去拖把示范，她躬著腰，拿拖把在地板上畫著S形，拖到尾部把拖把用力往身后一甩，垃圾碎屑一下子被甩到角落。我默默地接過拖把，按她教的方法拖起來。她看了看說：“這就對了。拖地跟你念書一樣，要用心呢。”

拖完地，我打著學做飯的名義去后廚窺探。廚師聽說我在上海某高校念書，立即贊嘆道：“你考的大學還是個名牌大學！”楊阿姨一邊切菜一邊笑著跟我說：“學做飯干什么，你以后又不是干這行的人?！毕赐氲膶O阿姨說：“你來打工也好，早點認識社會……”我被說得很心虛。表面上看，我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實際上我總是毛手毛腳，馬馬虎虎，遇到生人畏畏縮縮，干活兒也不是很識眼色。

搞完衛(wèi)生，大家坐在大廳椅子上休息時，劉姨和周姨交談甚歡。劉姨說，天熱得很，一動就出一身汗，胸罩濕噠噠貼在身上真難受……周姨說，麥子快黃了，再有一周就要收割……這種題材的聊天，在我以前的生活中少之又少。跟同齡人聊天，我們的話題通常是最近新出了什么游戲，哪部番劇的人設(shè)很有意思，各種鬼畜題材和搞笑視頻通過社交軟件相互發(fā)送，口里時常不離二次元笑話。像劉姨、周姨這樣用充滿了生活氣息的粗言俗語把雞毛蒜皮的事情放到飯桌上高談闊論，我很少見過。之前我在自己熟悉的話題上侃侃而談的能力，在這里完全消失殆盡了。即便我是某“名牌大學”的學生，在這里也是經(jīng)驗和能力最為短缺的小白。

忙碌了一上午，終于熬到午飯時節(jié)。十幾個服務(wù)員，再加幾位大廚，分成兩批圍在一張圓桌前吃飯。桌上只有一盆菜、一盆湯，沒有一點葷味。每個人從蒸籠里拿了一個蒸饃，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見櫥柜里放著一排碗，正準備去拿，被劉姨攔住，“那是老板家的碗，我們不能用，你要吃到后廚去拿?！蔽胰ズ髲N拿了碗筷過來，菜盆里只剩下一點湯底。正當我因為饑腸轆轆，大口咀嚼饅頭的時候，看見老板一家四口從客房部樓上下來，徑直走向獨立包間。兩個服務(wù)員立即放下飯碗去廚房，端著大廚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四菜一湯送進去。那一刻，我感覺服務(wù)員和廚師就像舊時代地主家的長工。

飯后，我被劉姨指揮著洗碗、刷盤子、掃地、抹桌子……期間，周姨叫我?guī)退崴畨?。我趕緊提了一個水壺遞給她。她接到手里左右搖搖，立時瞪起眼來數(shù)落我：“你也不試試這壺里有水嗎？拿個空壺給我，要是老板看見，少不了挨一頓罵——”我只得接過壺，接上水再給她提過去。她忙完灶上的活回頭見我和小花一起拖樓梯，頓時大聲嚷嚷：“樓梯就這點面積也要兩個人拖？”我臉一紅，趕緊說：“抱歉！”

拖完樓梯，我和小花靠在一起歇腳。小花小聲跟我說起店里的八卦。領(lǐng)班劉姨很會做事，老板在店里她就主動端飯獻殷勤，但上次辦婚宴她卻杵在那里一動不動；周姨愛給人挑毛病，嫌棄她毛手毛腳；客房部的小孫找了個比她大六歲的男朋友……

第一天下來，我就和小花混熟了。下班前，我們互加了微信。我瞥見她第一時間翻開了我的朋友圈，我也翻看了她的朋友圈，自拍加煽情的文案，果然是小太妹會發(fā)的動態(tài)。

3

跟我年齡相仿的，還有一個姐姐，叫孫倩。我在晨會上見到她時，她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烏黑的頭發(fā)用花皮筋扎著，圓臉，胖嘟嘟的身材裝在一件寬大而鮮艷的橙黃色防曬外套里，走起路來有時蹦蹦跳跳。我站在隊伍里打量她：這是個標準的學生妹，和我年紀相仿，八成也是暑假工。午間，她請大伙吃西瓜，我立即認定她是個善良開朗的女孩。我準備跟孫倩好好相處，像和小花一樣，和她成為朋友。

在餐飲部工作一周后，老板讓我轉(zhuǎn)崗去客房部前臺當收銀員。這個工作比起餐飲部輕松多了，只需要準時接班，按部就班地在前臺負責登房、退房。

與我一同在客房部前臺上班的正是孫倩。我上白班，她上夜班。我去接班時，老板讓她帶我這個新人熟悉工作流程。孫倩換了一身牛仔裙，臉上擦著僵硬的白粉，嘴唇涂著有點夸張的口紅。她一走來，我就聞到了她身上明顯的狐臭味。

“你來了正好，總算有個人換我班了，之前我連軸轉(zhuǎn)可沒累死！”

“登房和退房在電腦上操作，我只講一遍，你給我好好聽著！”

“下午六點之前，把當日的賬單和營業(yè)額打出來，可別偷懶！要是我來之后還沒做好，你就小心著……”

聽著孫倩的話，我才發(fā)覺我看走眼了。孫倩是個性格潑辣、雷厲風行的人。聽小花說，孫倩初中沒上完就輟學打工了，看來是飽受社會磨練啊。我覺得她是大姐，我是新人，于是畢恭畢敬，不敢還嘴。為了和她方便聯(lián)系，我們互加了微信，出于好奇我瞥了一眼她的朋友圈，內(nèi)容清一色相似：“能讓一個女人上癮的男人，不是他的才華、相貌與金錢，而是他身上特有的真誠與踏實?！薄捌兴_說，一眼就喜歡的人，從來不是顏值，而是似曾相識的感覺，前世未了的情，來還今生的債?！薄案疫^一生的那個人你聽好了，我可以陪你吃十分的苦，但你不能讓我受半分委屈……”

一天下午，我跟孫倩交接班時瞥見她跟一個嬰兒打視頻電話，我以為那是她的妹妹。沒想到過了幾天，她忽然在我面前說她還要回家看孩子。我驚訝地叫道：“??？你已經(jīng)有孩子了？”她抬頭瞪了我一眼，我立馬閉了嘴巴。

幼稚與老成在孫倩的身上并行不悖。一面是喜歡在網(wǎng)上發(fā)懟臉自拍，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少女；一面又是處事老練性格潑辣還要照顧孩子的年輕媽媽。她只不過比我大一歲，現(xiàn)實就是這么荒誕又真實！

4

在客房部上班半月后，我的一個小失誤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平日在一樓接待客人，負責通知兩位清潔工阿姨按時吃飯。那天下午接到客房部的用餐電話后，我用對講機喊了樓上的琴姨后，就飛快地沖出去打飯了。對講機經(jīng)常出問題，收不到信號，老板也不換新的。我抱著碗吃得正香時，琴姨下來了，面帶慍色。我支支吾吾地說：“剛才我對講機叫你了你沒下來，現(xiàn)在可能遲了……”琴姨一聽，立馬噔噔地朝餐飲部走去，邊走邊氣沖沖地說：“把人圈在這里快三點了還不給吃飯！干的這是什么人事？我要找老板理論去！”

壞了！我趕忙向餐廳沖去。只見琴姨大聲嚷著說要回家吃飯，餐飲部的琳琳姐吩咐小花去給琴姨買牛肉面吃。琴姨說她不吃牛肉面，我和小花面面相覷。

下午三點以后，琴姨終于回到了客房部。老板已經(jīng)聽說了這件事，見琴姨進門，便扯起嗓門大喊：“姚雅琴!中午叫你吃飯你不吃，給你打了三個電話你不接，現(xiàn)在給你買來了你就不要賭氣了。來，把這個垃圾給咱提出去！”

“我不提！”琴姨黑著臉往樓上走去，她一邊重重地踩著樓梯，一遍細數(shù)著老板的不是，“我干得汗流浹背，你連一頓飯都不給吃，我要是你養(yǎng)的雞和豬，也不至于這么個待遇！”

“你跟我生什么氣嘛！是這個女子忘記叫你吃飯了，你跟我撒什么潑！”老板訕笑道。

“難道就沒有你的責任嗎？你換位思考一下就知道我說的有沒有道理，人干活干到快三點了，饑腸轆轆還沒飯吃，你這個老板是怎么當?shù)?！”琴姨向老板懟回來?/p>

老板一聽火冒三丈，大吼道：“我只有一個人，不可能把你們?nèi)空疹櫟?，你不要把自己當外人，還等著別人叫你。能干了干，干不了拉倒！”

“嘿！我還真不干了，你把之前的工錢給我，我立馬走人！”

老板的臉一下子黑了，“我給你的××！我朝你的臉來一拳你清醒清醒！”老板說著就掄起了手臂，舉到半空大概怕驚動客人，又改為拉著琴姨的胳膊向二樓走去。我手忙腳亂地給客人登記好房子，立馬沖上二樓，只見老板那粗壯肥碩的手臂正準備揮下來。琴姨在他對面紅了眼圈瞪著他說：“你有種就打我一下，來，照著我的臉打，來!”

我沖過去抱住了老板的手臂。琴姨氣喘吁吁地撥通了110，“……你們十分鐘過來給我把這個事情解決了?！彼龥_著手機吼道。

我往琴姨跟前踏出一步說：“對不起，琴姨，沒叫你吃飯，是我的錯。”琴姨紅著眼眶，嘴唇哆哆嗦嗦地數(shù)落著：“我跟他的事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不給加班費，中午硬把我留下打掃衛(wèi)生，難道家里就不需要人照顧嗎？他是個老板，瞧不起我這個打工的農(nóng)村婦女，我還瞧不起他呢！我女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找了工作，一月七千塊工資，我兒子高考那一年考了五百多分，上的是211，他兒子才考個三百多分，瞧不起誰呢！我一個月工資就拿他一千多塊。這么點錢還想讓我給他做牛做馬，不給吃飯還沒有一句好話……”

聽著琴姨的訴說，我陷入了一種沒來由的恐懼當中，仿佛我也被別人指著鼻子罵，面臨著遭受拳頭揮舞的下場。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下樓的，又怎么回到崗位上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拿抹布抹著前臺。公安局的人來了，我被詢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們說我太小不適合參與這種事情，讓我離開了。

第二天晨會時，老板照例訓話，他先用“有些人陽奉陰違，偷奸?；恢旄叩睾瘛苯o整篇演講定下了基調(diào)，而后又生動形象地引出了昨天琴姨因吃飯而發(fā)怒的事情，說琴姨剛來的時候什么也不會做，她的小過失自己并沒有追究，但是人不能得理不饒人，不能抓住一點點小毛病就不放過對方……那句當時在我聽來很過分的辱罵性質(zhì)的臟話，被他用一個很詼諧的方式處理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最后，他又以“不要試老板的軟硬”作為結(jié)語。聽完晨會，大家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了。

“語言真是很奇妙！”“同一件事情經(jīng)過不同的描述，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卻是千差萬別的?！薄坝H身經(jīng)歷同一件事情的眾人，也不一定抱有一致的看法。”“無論當領(lǐng)導還是老板都要有好口才……”那些突然浮現(xiàn)又稍縱即逝的感悟，是我為數(shù)不多可以接觸象牙塔以外人們的思考方式的機會。這就是社會，人的社會，人性復雜的社會。

5

我在酒店打工的近一月時間里，客房部一直處于裝修狀態(tài)。每天有不同批次的工人來干活。他們衣衫破舊，身上粘著厚重的粉塵，穿著老式膠鞋，抬著器械出出進進，所到之處，總是留下一道道泥鞋印子。如果我拖地時他們路過，就會說，抱歉，踩臟你的地板了?？诳蕰r，他們會靦腆地笑著跟我請求在熱水器上倒點水喝。也有喜歡講黃色笑話的工人，有時會拿我插科打諢。剛開始，我沒有任何與他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只能手無足措地擺擺手，慌忙解釋。時間一長，我也學會了板著臉應(yīng)對，偶爾翻個白眼反駁幾句。

“讓我看看你在看什么東西？一天笑得這么開心，不會是在和你男朋友聊天吧？”那個穿橙黃色馬甲的小個子工人每次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都要大大咧咧地瞟一眼我的手機屏幕。

“無語。臉長在我身上我還不能笑了？”我翻了個白眼，“你們這些人腦子里想的就只有男朋友女朋友——”

“嗨！你不知道，人這一輩子，不關(guān)心老婆對象還關(guān)心什么?！蹦莻€身體壯碩的二包工頭聽見我這么說，立馬吹胡子瞪眼，跟我講他的人生感言。

他們一起做工的一個叫“小瀧”的男孩，高中比我低一屆。有一天，工頭大叔和小眼睛黃馬甲坐在一起抽煙喝水，竟然要給我們兩個說媒，“你看看這個女娃長得好不好看，我跟你講，媳婦還是要找咱們這里的人，咱這里女娃娃老實勤快?！惫ゎ^大叔轉(zhuǎn)過身來問我：“你高幾的？”聽了我的回答，他又笑著說：“你看看人家都考上大學了，能瞧得上嗎？要不然你兩個先加個微信聊著！”明知道這些玩笑很荒唐很可笑，我的臉還是有一絲絲發(fā)燙。

一天，那個包工頭大叔正在測試前臺的煙感火災(zāi)報警器，開開關(guān)關(guān)，煩人的音效吱吱呀呀地響著，我煩得在旁邊轉(zhuǎn)圈圈。等到他終于搞得差不多的時候，我開口問他：“叔你不是本地人吧？”

他說，“對，不過是隔壁那個縣的?！蔽艺f：“對嘛，你方言的個別發(fā)音不地道，我猜你不是我們本地的?！蔽矣謫査鞘裁磿r候成為工人的，今年多少歲了。

他說自己都年過半百了，以前還是個學醫(yī)的。他早年學醫(yī)考了醫(yī)師證，分配到鄉(xiāng)村醫(yī)院工作。那時候他桀驁不馴，喝酒，打架，曠工……丟了工作。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到工地上找活干。“你這是丟掉了一輩子的鐵飯碗呀！”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笑笑說：“吃了虧，我才學乖了，現(xiàn)在我根本不會找別人打架，遇到不得已時，我就保護好自己的頭部開溜……”說著，他有模有樣地背起了當年學醫(yī)時編的順口溜，“若要睡得好，常服靈芝草，加油地榆皮，不怕燒脫皮……”人生不能重來。我為他感到一絲惋惜。

6

這個夏天格外熱！中午，房間里像蒸籠一樣。一天，我嘟囔了一句自己想吃雪糕。一個工人立即起身說：“一個雪糕小意思?！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幾分鐘后他帶著兩個巧樂茲進來。在炎熱的夏天，干燥悶熱的室內(nèi)，聽著呼呼的風扇聲，我和工人小哥一起饜足地舔著冰涼的奶油雪糕，他給我講起了他做工時遇到的“數(shù)學難題”。他有一個三十度角的直角三角形材料，不知道如何計算第三條邊的長度。雖然這只是初中數(shù)學知識中的勾股定理應(yīng)用題，但是為了讓只上過小學的工人小哥聽明白，我報廢了好幾張草稿紙。事后，他自豪地跟我說，現(xiàn)在他一有什么不會的事情，就立即上抖音查找解決辦法。他已經(jīng)用抖音學到了好幾個做工的竅門呢！只是這種遇到了才學的知識，未免有點堂皇……

就在我以為他的見識就和他貧瘠的數(shù)學知識一樣匱乏時，沒想到他接下來就問我上不上網(wǎng)。作為一名每天都沖浪的“簡中網(wǎng)友”，我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于是他和我開始聊時事，從“唐山打人”事件聊到俄烏戰(zhàn)局，從易烊千璽考編聊到當下的就業(yè)困難，讓我頗為震驚的是，這位工人小哥，在這些方面的認識并不淺薄，反而還有很多獨到的見解，他一邊舔著奶油一邊跟我講：“小時候不明白，現(xiàn)在才知道，讀書不一定有出路，但是不讀書一定沒有出路?！彼砸环N怨懟的語氣對我說道：“你別看我們這些人，一天可以掙個兩三百，但我們的社保、五險一金等等都沒有保障，而其他的安穩(wěn)職業(yè)，比如說公務(wù)員，雖然死工資手頭不太寬裕，但是至少有保障，有辦公室坐……”

聊到今年剛出臺的房貸計劃，他羨慕地瞇起眼睛說：“如果你家里有三個在公司上班，你一個人借房貸就變成了三個人借，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最后他叮囑我，一定要好好讀書，這樣才有出路。我默默地聽著，想起前幾天的一位客人，他聽說我是大學生，語重心長地對我講：“這個階段錢不是你們要考慮的事情，就要把書讀好，等你讀了博士出來，自然會遇到門當戶對的對象；家里的老大是最占便宜的。孩子的學業(yè)就像吸父母的血一樣，誰先來，誰就吸得多，至于考上了什么牌子大學，也無非是給父母臉上添點光……”現(xiàn)實離我很近，也很遠。

有些話是我在學校里聽不到的，那是社會上其他人的聲音，那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通人的聲音。

7

我總覺得老板在某種時候有些不可理喻，譬如拖欠員工工資，大聲呵斥清潔工，在晨會上大談特談一些漫無邊際的時事政治，然后缺乏邏輯地應(yīng)用到自己的講話中。但是我又有些怕他，他慈眉善目的表相背后，有著多變的性格和圓滑的處事方式。無論是在預(yù)訂高考房時，顧客前腳走后腳立馬改變價格，還是在托關(guān)系幫自己的侄女擺平肇事，他都能兩邊各出一套說辭。

一次，老板幫我追回房客的欠賬，更是讓我對他與人打交道的本領(lǐng)心服口服。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一對從A市過來的夫婦，定了大床房兩天。第二天下樓時他們把房卡給了我，我問那個阿姨：今晚還住嗎？她微微點了下頭，然后快步走出去了。于是我把房子保留到了第二天早晨，這時房子已經(jīng)欠費100元了，交的押金不夠抵押。我連忙上樓查了那間房，只見房內(nèi)空無一物。

我趕緊打電話向換班的阿姨求證。她說只發(fā)現(xiàn)那張房卡在吧臺，她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只好撥打客人的電話。一次，兩次，三次，電話那頭一直是忙音……好不容易電話通了，我委婉地向客人說明了原委?？腿苏f，他昨天下午已經(jīng)離去，歸還了房卡，我們理應(yīng)查房，然后退還押金，這件事是我們疏忽了，多記入房費也是我們應(yīng)該自行解決的事情。我又氣又急，一時半會想不到合適的話語反駁?？腿苏f完就掛斷了電話。

這時，打掃床鋪的阿姨下樓了，夸張地大喊：“305的客人把馬桶蓋子坐壞啦！”完了，我咋這么倒霉！馬桶蓋子得50多元吧，兩次賠償就是好幾天工資啊。

老板回來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他描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聽后立馬吹胡子瞪眼：“必須要回來!”

想從飛走的鳥兒身上拔毛，怎么可能呢！我覺得這是天大的難事。

老板讓我給客人撥電話。我便一次又一次撥過去，都是忙音。最后，在老板的授意下，我用威脅的語氣編輯了一條短信：請您盡快接通電話與我們溝通，否則，我們將采取法律措施……

短信發(fā)了不一會兒，電話突然打通了，對方跟之前一樣態(tài)度強硬。交涉未果，我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老板，把電話遞給他。

一開始，他們各說各的?？腿苏J為酒店服務(wù)員沒有打電話確認，是我們的錯。老板先是轉(zhuǎn)彎抹角，說服務(wù)員的工作流程不存在什么問題。接著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復說我這樣的孩子打工賺錢不容易，要是扣上幾百塊多半個月就白干了。后來，老板竟然對客人說自己只是個跑腿的，大老板一直在幕后……最后，他成功“忽悠”客人給我們補交了剩下的房費。

看著客人的轉(zhuǎn)賬記錄，我情不自禁地對老板豎起大拇指：“您太牛了吧?！?/p>

8

一晃一個月了，老板還沒有跟我談工資待遇。就在我惴惴不安時，小花說孫倩下個月準備辭職去蘭州。接班時，我試探著跟孫倩打聽月工資，“姐姐，你下個月還在這里干嗎？”聽了我的話，她好像一只被撓了的貓，厲聲質(zhì)問我：“有誰跟你說我不干了嗎？”我只好支支吾吾道：“哦，沒有誰給我說呀，我自己瞎猜的。”她盯著我看了好幾秒，問道：“你是想找新人來嗎？”我說對。她似乎放了心，說道：“我下個月不干了?！表暱蹋钟眯『愕恼Z氣央求我，不要跟老板說她要走的事。我說好。便趁機問她一月工資多少，她說1600塊。隨即埋怨這破工作整天把人拴在這里。

第二天一早，孫倩吩咐我說，她要辭職走人，讓我下午交班前再跟老板說。

下午，老板聽說孫倩不辭而別，立即吆喝起來：“她這么走，都不跟人說一聲，太不負責了！”老板讓我通知孫倩給他打電話，我照做了。

老板與孫倩溝通結(jié)束，坐在藤椅上吸著煙，看似隨意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指甲，實際上對我進行拷問：“孫倩走之前有沒有跟你講她要走的事情？你一點征兆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能按照自己覺得最完美的猜想回復，如果有一絲與孫倩對不上口徑，我就要背上“欺騙老板”的罪名。

下午交班的時候，我猛然發(fā)現(xiàn)賬上少了二百塊錢。餐飲部的玲玲姐過來幫我找，仔細算了很久還是不對。于是我拿起電話跟孫倩溝通。誰知她一口咬定早上交班前現(xiàn)金是足夠的，不僅如此，她還兇巴巴地給我發(fā)來十幾條語音。那些質(zhì)問的話語像石頭一樣，壓得我心頭有些難受。這時，我才意識到，從一開始，她根本就沒把我當朋友看，我們只不過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9

轉(zhuǎn)眼之間，我打工已經(jīng)兩個月了。開學在即，我提前三天就跟老板講，我干滿兩月就要離開，讓他找接班的人。我不想像孫倩一樣給別人一個措手不及。

老板得知我要開學了，略顯吃驚地說，這么快！

最后一天上班時，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突然站起來對藤椅上的老板說：“您給我把工資結(jié)一下吧。”老板怔了一下，說：“本來，還不到發(fā)工資的時間，不過……也好，你工作還不錯，你說該給你發(fā)多少？”這樣展開對話我沒有預(yù)料到，內(nèi)心糾結(jié)了一下，說：“老板，你就按正常發(fā)吧?！?/p>

臨走前，我正在抹塵，老板坐在藤椅上看著我整理前臺，慢悠悠地開口：“你這么快就要走了，工作干得不錯，我還有點舍不得你走……”我心想，他還沒找到替代我的人選吧。只聽他接著說：“你父母把你撫養(yǎng)這么大也不容易……以后你結(jié)婚了要記住，任何男人都有事業(yè)心，你要把他那個心給激發(fā)出來，然后啊，你就等著享福好了。我和老板娘就是這樣的?！崩习甯曳窒硭娜松?jīng)驗?zāi)?，我笑著點了點頭。

下班離開酒店時，已是黃昏。走到車水馬龍的路口，我轉(zhuǎn)身回望了一眼酒店那棟樓，藍色玻璃裝飾的墻壁在夕陽下閃著神秘的光。這兩個月的服務(wù)員經(jīng)歷讓我看到了社會的復雜與人心的多變。我應(yīng)該不再是那個啥也不懂的“傻白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