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煙
在我的地理概念中,海南島蘊藉著不一般的激情。這激情有時就像火山噴發(fā),奏響一曲大地的樂章,引領眾生進入到形而上的精神層面,俯瞰蕓蕓眾生。
譬如瓊西南,坦蕩如砥的大地與峰巒如驟的山地之邊界,突兀聳立著一座孤峰,直插云霄,像是犁開了古老陸地快速行駛過來的一艘旗艦,領著千峰萬巒組成的嘍啰隊,呼應著五指山、黎母山等幾大山系,合力在歐亞大陸的東南方撕扯出一個海南島,挺進到了浩瀚的南溟中……
這就是尖峰嶺的主峰,在瓊西南大地上具有極強的識別性,百里之遙都可以看到那偉岸孤傲的姿態(tài)。其本身的存在,就像一面旗幟,劈云破霧,在無聲地吶喊,隨時都會撕開一片天幕,大地也因此產生了痛感。歷史上,跟五指山一樣,尖峰嶺也曾被人稱作“黎婺山”,是黎牛和婺女二星降現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黎牛和婺女都藏身在哪里?
六年前,本人跟陸小華先生流了一身的熱汗,在衣服上熬成了一片片小鹽田之后,終于蹣跚登上了山巔。在這眾生之頂,站在一落千丈的懸崖邊緣,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地和平原的折疊線。眼前就是樂東濱海平原,往南是三亞,往北是感恩平原;正西面的遠方,則是廣闊無垠的北部灣,船舶自在來去,海浪閃爍銀光,輕拍著長岸……各類地理邊際線在視野里交錯延伸,帶著音樂的節(jié)奏,可觸可感,讓人不禁有了天地之間蒼生何去何從的叩問。
瓊西南就這么神奇,高山與平原就以這種方式握手,這塊土地即刻有了思想的碰撞,充滿了靈性。如今,四十多個三亞文人同乘一車,走過了有著“天空之鏡”美稱的一片片鹽田,大巴車在平原盡頭隨著地表的折彎,海拔數據也隨著“之”字形山道蜿蜒上升。從車窗看出去,濱海平原和北部灣已經被云霧遮蓋,我們暫時告別了塵境,告別了一種心態(tài),也逃離了三年來揮之不去的陰霾。我們將穿越數重峰巒,走進一片桃源凈土。
在線路最高處的上坡道拐入下坡道,就進入了另一世界。綠林間出現了一面湖水,凈若處子,藏在深閨,這就是尖峰嶺上的天池,共計600畝水域。如果說,那座孤峰具有陽剛之雄,這天池呈現的則盡是陰柔之美,二者的性別特征還非常明顯,充滿了暗示。
三年的隔離,酒店好像撂荒了,空間飄出霉味,動植物的足跡闖進了人類的私秘空間。就在湖水四周,山體邊緣的棧道好些都垮塌了,人跡罕至。好在,酒店打造的親水平臺還很完整,與天池融為一體;若是再添一臺噴霧機,噴出一些薄霧來,就會讓人感覺身處瑤臺,飄飄然想像起當神仙是什么感覺。而眼前呈現的,只是被青山環(huán)抱著的玻璃水體,碧澄空靈,水波不興,像一面鏡子倒映著天空。面對此景,讓人頓時有了多維的思想,虛實對應,立體融和,佛教和道教好像對這境界都有各自的命名,其實毋需過多的解讀。
據統(tǒng)計,天池四周千米以上的山峰多達18座,向東北延伸的相對低矮的峰巒更是不計其數。千嶂里,一面天池更像一只水汪汪的眼睛,對視著日月西流,天體變遷,當然也能看透人間的瘟疫。原本大家裝模作樣地戴著口罩,到這時掛在嘴巴上顯得多余,畢竟這是一片凈土。水中刻意植入兩棵朽樁,朽樁上又刻意植入一株幽蘭,卻不顯得做作。三只白鵝浮波而過,撒著歡,唱著高亢的歌,得到滿山枝葉的唱和。習慣在大海中游泳的我,看到水岸木牌上的勸誡,對這水域也就心存敬畏。這面湖水,應該是仙女裸浴的地方,哪容得下一點點濁物?天池水深達20米,一頭栽進去,就會震碎萬山叢中一個精致世界……
夕陽撒過來,為所有的人和建筑都披上了一件金色袈裟,情境生動起來,自然也多了好些鏡頭的捕捉。這時的陽光,能輕易浸入到靈魂中,與百谷之神和萬木之靈匯成了大合唱。
這是三亞作家群體的一次采風。在家被關久了,大家都很盡興,夕陽中傳出悠揚的二胡和短笛。晚餐的一點小酒,亦可轉化為率性的唱、夸張的吼、肆意的舞,算是走過特殊時期的一點點渲泄。夜晚,天上星辰意外地稀少,我怎么也沒有找到北斗星。夜幕遮掩的天池,零星蹦出了一點光芒,山谷變得清寂?;氐骄幼〉哪疚?,還可以沏上茶,幾個朋友暢快地指點一番,臧否一番。夜深了,還得走進各自的眠床……
這一晚,又跟陸小華先生同住一室。夜半的鼾聲,好幾次將這老夫子拋上了天花板。醒來時感覺過意不去,盡量屏抑著聲息,卻發(fā)現自己也被拋上了天花板,蹬動著四肢怎么也落不到席夢思床上。這可不是老陸的鼾聲,是因為賓館的單元空間的流通效果太完美,門扉下方嵌入了幾道透氣百葉片;樓上的鼾聲就像潮水一般順著樓道傾瀉而下,經過透氣百葉片的空隙溢進屋子里。似乎,我看到相鄰好幾個屋子的席夢思床上,那些處在半睡眠狀態(tài)的身體都隨著這鼾聲漂浮起來,時不時碰到天花板,然后咚地掉下來;此起彼伏,像五線譜上跳躍的音符,空虛的夜晚即刻被填滿了內容。此時的天池,月亮在這下半夜恐怕已經升上了中天,撒下一湖清暉,濺在正好出浴的仙女胴體上,發(fā)出聲響。窺視這一切的,不光有池畔千枝萬葉的眼睛,還有那座孤峰從西南側山頂探出頭,目不轉珠地看過來,與仙女對視……如果說,孤峰就是黎牛星,這天池肯定就是婺女星,他們就在這里降現,卻永遠也走不到一塊,一如隔著銀河,每晚只能以這種方式相互撫慰,說著悄悄話。
木屋里,一個個漂浮的個體都已經妥妥地落在席夢思床上,由夢游者轉為幻聽者。因為第二幕已開場,巨鼾聲神奇地轉化成深宵的暢聊,無拘無束,像山野柴扉中老友的久別重逢,圍爐煮酒。也像兩位獨行俠展開了華山論劍,用很多人聽不懂的方言吆喝著。高潮時,更像兩只功夫熊貓在激烈地過招,虹光劍影中不停出招拆招,不斷有嘯音像打水漂一樣迅速傳遞到空谷之外的天際,傳出類似電視劇《西游記》序曲那種激烈的電子配樂。一個單調的夜晚,就這樣變得無比生動,充滿了魔幻……這就是我在天池桃源中的初夜體驗,好像走進了一個真實的玄境。
一覺醒來,殘夢了無痕。趕到天池邊,期待走進霞映澄塘的意境??墒翘枀s害了臊,躲在厚實的云層里,任我們怎么央求就是不肯出來。樂意出場的仍舊是那三只笨鵝,不時曲項向天吼那么兩嗓子,忠實地履行著作為天池群眾演員的一份職責。
我們也爬上了后山,探究湖水的邊際。其間有惡狗當道,逮著點聲響就會瞎吼一通;轉過斜坡,即刻領教到一雙兇捍而又忠誠的狗眼。繞道走過去,小丘背后還是見到了幾戶人家,零星升起了煙火,也不停傳出了看家狗悶騷的吠叫。這里本來就很偏僻,又逢三年疫情,很多建筑都成了半拉子,搖搖欲墜?;蛟S,等到更多的“小資”解放后,紛紛涌上尖峰嶺開辟根據地,這景區(qū)才會刻意拾掇心情,引導大眾進入更純粹的精神領域。
告別天池,下山之路怎么也回避不了那座孤峰的注視,似乎在質問我們有沒有在他的婺女地界撒野。更多時候,他陷入了沉思,是那種有著1412米海拔的深度思考。后來我們走過鳳凰花梨谷,踏上西線高速公路,還是沒有繞開他那鋒利的注視?;蛘?,他本身就是一位天地間的思想者,帶著瓊西南大地的厚重。遠遠看去,他無限落寞,卻又充滿了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