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槍打虎
這個故事幾乎家喻戶曉。
戲一開場,虎形先上。
誰也不知道扮虎形的演員什么模樣,他渾身都被包裹著。他必須以手當腳,爬來爬去。對一個人來說,爬行的困難應該跟讓一只真的老虎用兩腳走路差不多。但虎形的表演不僅僅是爬來爬去,還必須演出神態(tài),演出美感。既然老虎應該有美感,那么壞人也應該有美感了?!镀G陽樓》里的高登是個大惡霸,就被演得美感十足。
老虎的出場是為以后武松的上岡打虎埋個伏筆。
我在電腦上看了三個版本的《武松打虎》,分別由張云溪、張世麟和另一個青年演員演出,他們的演繹不完全相同。張世麟扮的武松斜背著一個并不鼓鼓囊囊的象征性的包袱,因為武松是從柴大官人莊上去看哥哥,這樣的處理是合適的。
武松和店家的戲在《水滸傳》的基礎上沒做多少改動。只是武松抱起酒壇豪飲時,店家怕浪費了,蹲著接滴下的酒喝,竟也醉了,說明酒勁兒厲害。
在張世麟的版本里,武松再不下場,也不像那青年演員要做攀爬山岡的動作,醉眠驚醒后,直接就跟老虎遭遇了。
武松一邊跟老虎搏斗,一邊還要唱昆曲,只用一支笛子伴奏。我少年時就知道,短的笛子叫“梆笛”,給梆子伴奏的;長的笛子叫“曲笛”,給昆曲伴奏的。
(雁兒落)
覷著這潑毛團體勢雄,
狼牙棒先摧迸;
俺這里趨前退后忙,
這孽畜舞爪張牙橫。
今時的演員還在唱著明朝人沈璟寫的唱詞,這戲原是《義俠記》中的一折。
(得勝令)
呀!哦呵閃——閃得它回身處撲著空,
轉(zhuǎn)眼處亂著蹤。
這才是虎有傷人意,
狹路上冤家對面逢。
畫《武松打虎》,我腦子里一下就有了畫面:武松矮身弓箭步,老虎在他頭上撲過,而那棍子就斷在一旁,突出了形勢的驚險和武松的英勇。
周銳說
說到武松戲不得不提有“江南活武松”美譽的著名武生蓋叫天。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蓋叫天的為人,那就是——硬。
蓋叫天原姓張,因為仰慕伶界大王小叫天(譚鑫培),就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小小叫天”。立刻有人當面嘲笑:“你也配稱‘小小叫天?”
蓋叫天聽了這話,再也不自稱“小小叫天”了。
他把藝名改成“蓋叫天”。干脆,他不追隨譚鑫培了,他要蓋過譚鑫培!這可太有個性了。
可是,如果沒有真本事,“蓋叫天”只能被視為狂妄,成為笑料。
為了不成為笑料,蓋叫天在演藝上狠下功夫,而且努力創(chuàng)新。
他在家里養(yǎng)了猴子,時時觀察,把那些表情和動作借鑒到他的猴戲里。他還養(yǎng)了老鷹,他演的武松便有了鷹一樣的目光,犀利逼人。
有一次,他看見有個江湖藝人在耍九節(jié)鞭,就把這個藝人請到家里當老師。后來他就在戲里耍起九節(jié)鞭,這是獨一味兒,別的演員沒有的。
蓋叫天最有名且最驚人的便是他的斷腿故事。
那天演的是《獅子樓》,武松殺西門慶的戲。
按劇情,西門慶先從樓上跳下,武松跟著往下跳。
著地時蓋叫天暗叫不好,他的一條腿骨折了。接下來有兩種傳說:一種是說本來要做“金雞獨立”的動作,蓋叫天換了一條腿,做完“金雞獨立”才閉幕;另一種說法是,西門慶沒殺,這出戲不算完整,蓋叫天堅持把西門慶“殺”了才閉幕。
蓋叫天找了位骨科名醫(yī)接骨。關于接骨也有不同的說法:一種是說醫(yī)生失誤,沒把骨頭接好;另一種是說有同行的仇人買通醫(yī)生做手腳,把一小塊骨頭碴子留在腿骨里,使病人一動就疼。后一種情況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舊社會存在這種陰毒行為。據(jù)說高派老生創(chuàng)始人高慶奎飲場(在演出中喝水) 時喝下仇人放置的“白馬汗”,嗓音喑啞,從此無法登臺。
不過,對接下來的發(fā)展,各種述說是基本一致的。
蓋叫天問醫(yī)生:“我的腿怎樣才能治好?”醫(yī)生說:“除非再斷一次,重新再接?!睘榱搜永m(xù)藝術生命,蓋叫天找了塊石頭,把腿又砸斷了,手術后終于恢復如初。這使人想起關羽的刮骨療毒,非常人所能為。
蓋叫天的“硬”還在于,他從不向惡勢力屈服。
一般戲班去外地演出,第一天都會去拜碼頭,也就是拜見那些地頭蛇,否則難免有麻煩。但蓋叫天從不拜碼頭,也不怕有麻煩,曾經(jīng)在臺上臺下同時上演全武行,武藝超群的蓋叫天總是贏家。
可是話又說回來,蓋叫天憑著這身武功,憑著一己之勇,就能處處不吃虧了嗎?顯然不能。相反,還是惡勢力讓蓋叫天吃虧的時候多。用現(xiàn)在的話說,惡勢力會“封殺”蓋叫天。在不能演戲的日子里,蓋叫天只能靠變賣物品度日。好不容易又有了上臺的機會,可他的戲裝已經(jīng)賣完了。為了演武松,他到舊衣攤花了幾毛錢買了一件舊褶子??蛇@件衣服的前襟破了幾個洞,武松不能穿破衣服,也不能穿打補丁的衣服,怎么辦?蓋叫天急中生智,只穿一只袖子,另一只空袖子和大襟一起在腰邊打了個結(jié),這樣就把破洞掩蓋住了。不但遮了丑,而且也符合劇情——武松喝了酒,走得發(fā)熱,就把衣服半披著,既威武又灑脫。觀眾不知究竟,都說這個新扮相好。從那以后,演武松的都照這個扮相了。
1949 年以后,硬脾氣的蓋叫天一下子還沒習慣謝幕的做法。他想:我盡力奉獻我的藝術,為什么要謝你們呢?后來他知道,謝幕是觀眾和演員之間互相表示尊重,這才欣然接受了。
四郎探母
我有個小學同學,他說他父親喜歡聽京劇。我問:“你父親都聽哪些戲?”
他說:“我父親翻來覆去只聽一出戲—— 《四郎探母》。”
這是楊家將的故事。遼國舉辦“雙龍會”,楊大郎代替宋王赴會,于是“七郎八虎闖幽州”,犧牲慘重,只剩五郎和六郎生還。四郎楊延輝流落番邦,改名“木易”,被招為駙馬。多年后兩國又交兵,楊延輝得知母親來到陣前的消息,心里暗想如何能與母親見上一回。
看見丈夫心事重重的樣子,鐵鏡公主問:“我說駙馬,我瞧你這兩天總是這么愁眉不展的,莫非你有什么心事不成嗎?”
四郎說:“本宮無有什么心事,公主不要多疑。”
公主說:“你說沒有心事,你的眼淚還沒擦干凈呢?!?/p>
四郎趕緊背過身子擦眼淚。
鐵鏡公主一笑:“現(xiàn)擦也來不及啦?!?/p>
四郎嘆口氣:“本宮真有心事,不過別說公主,就是大羅神仙也難以猜透?!?/p>
公主不服:“別說你的心事,就是我母后的國家大事我也能猜它個八九分?!苯又骶蜄|一句西一句地猜起來,猜了半天全不對。她終于猜道:“莫不是你思骨肉意馬心猿?”
“心事卻被公主猜中,”四郎說,“不能與本宮做主也是枉然哪。”
“咳,只要你對咱家說明,我給你做主就是了嘛。”
“公主啊,”楊延輝唱,“我在南來你在番,千里姻緣一線牽。公主對天盟誓愿,本宮方肯吐真言。”
“怎么?說了半天,要咱家發(fā)誓???”
“正是?!?/p>
“巧了,”鐵鏡公主說,“我就是不會發(fā)誓?!?/p>
“???你連誓都不會發(fā)嗎?”
“哪像你們啊,發(fā)誓跟玩兒似的,我不會。”
“也罷,我教你。”四郎說,“跪在地上,口稱:‘皇天在上我在下,駙馬爺對我說了真情實話,我若是走漏消息,是怎么長怎么短。”
“你當我真不會發(fā)誓?”公主將懷中的孩子交給四郎,跪下唱,“鐵鏡女跪塵埃祝告上天,尊一聲過往神細聽咱言,我若是走漏了他的消息半點——”
接著公主賭了個很厲害的咒。
楊四郎這才放心,說了自己改名前的隱情。
公主唱:“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才吐真言。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思家鄉(xiāng)想骨肉就不得團圓?!?/p>
四郎唱:“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zhàn),我的娘押糧草來到北番。賢公主若容我母子相見……”
“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攔?!?/p>
“公主雖然不阻攔,無有令箭怎過關?”
“有心贈你金箭,怕你一去就不回還?!?/p>
“公主贈我金箭,見母一面即刻還。”
“宋營離此路途遠,一夜之間你怎能夠還?”
“宋營離此路途遠,快馬加鞭一夜還!”
“適才叫咱盟誓愿,你對蒼天就表一番?!?/p>
好,輪到楊四郎發(fā)誓了。
“公主要咱盟誓愿,將身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轉(zhuǎn)——”
他賭了個更厲害的咒。
鐵鏡公主這才放下心來,去盜令箭。
楊延輝興奮極了:“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本宮喜心間。站立宮門叫小番,備爺?shù)鸟R能行,你駙馬爺要過關!”
在京劇唱詞里,馬有時被稱作“馬能行”或“馬走戰(zhàn)”。
鐵鏡公主抱著孩子去見正和臣子治理國事的最高領導蕭太后。向母后問安后,她看見了桌案上插著的金箭。“不能夠到手也枉然?!?/p>
她急中生智把孩子掐哭了。
蕭太后立刻問:“孫兒啼哭為哪般?”
公主回答:“他要母后令箭玩兒。”
心疼外孫的太后便將令箭交給公主,說五鼓天明送回即可。
這時,喬裝打扮的楊四郎已在宮門焦急等候:
“哦,公主回來了。”
公主說:“回來啦。”
“盜令之事怎么樣了?”
“什么?”
“盜令啊?!?/p>
“哦,令箭?。课覀兡飪簜z只顧得談心說話兒了,把您這個事情給忘了?!?/p>
四郎喊道:“誤了本宮大事了!”
鐵鏡公主這才亮出令箭,四郎感激地施禮相謝。
四郎趕緊上馬出關。守關的大國舅和二國舅驗了令箭,立即放行。但事后他們又覺得這個過關人有點像駙馬,決定向太后稟報。
楊四郎快馬加鞭趕到宋營,被正在巡營的楊宗保當奸細抓住。這個楊宗保我們在前面的《穆柯寨》里介紹過,他是六郎延昭的兒子,但這時他才十五歲,還沒遇見穆桂英。楊六郎見是四哥來了,二人抱頭痛哭。楊八姐和楊九妹見四哥來了,三人又是抱頭痛哭。
八姐和九妹急忙帶四哥去見母親……一共只有這點時間,更鼓一遍遍敲響。最后四郎要見一見四夫人,流落番邦前他是有妻子的??墒呛芸炀偷剿母炝?,五鼓天明他不能趕回遼邦的話,鐵鏡公主就危險了。
楊四郎趕回遼國前,他的探母計劃已經(jīng)敗露,他一回來便被綁去見太后。沒說的,太后大怒,要把駙馬斬首。
兩位國舅一商量,其中一位趕緊去給鐵鏡公主報信?!肮骺烊グ桑砹司颓撇灰娎??!?/p>
可是公主求情沒用,太后定斬不饒。
兩位國舅也跪下求情。
太后說:“我得問問你們,駙馬出關的時候,是誰把他放出去的?”
大國舅指著二國舅,二國舅指著大國舅,同時說:“那天他值日,他放的?!?/p>
蕭太后再問:“又是誰把他擒住的呢?”
兩位國舅都指著自己:“我擒住的!”
蕭太后哈哈大笑。
兩位國舅高興了:“太后樂了?!?/p>
“得了吧,”太后臉一板,“木易出關全靠你們倆。先殺木易,然后要你們兩人的腦袋!”
兩位國舅不敢再求情了,可他們給公主出了個主意:“您想想,當初盜令的時候,打誰的身上所起呀?”
公主一想,當時把孩子掐哭了……“哦,那是打阿哥身上起的?!?/p>
“還得靠阿哥。您把阿哥往太后懷里這么一扔,您就撒潑打滾,拿寶劍假裝尋死,‘我不活著啦。老太后喜歡外孫子,也許就把駙馬爺給赦了。”
這一招還挺靈,楊四郎就活下來了。
這出戲重在親情——楊四郎陣前探母是親情,蕭太后為了外孫饒了女婿也是親情。
周銳說
《四郎探母》太有名了,尤其是“坐宮”這一場,在各種電視節(jié)目里演唱了無數(shù)次。唱到“站立宮門叫小番”,這叫嘎調(diào),那個“番”字像炮仗一樣跳到半空,必得掌聲。
有個老生流派叫新譚派,譚富英所創(chuàng)。這個流派的特點是嗓音寬且亮,譚富英唱“叫小番”應該是綽綽有余的。譚富英的這出《四郎探母》極受歡迎,無論他的戲班去天津還是上海,一周內(nèi)要唱好幾次。可是有一次在天津,他不知怎么緊張了,這個嘎調(diào)沒唱上去,臺下立刻叫倒好,甚至有一小部分觀眾離座而去。從那次以后,“叫小番”成了譚富英的心病,唱到這里必然緊張,必然上不去,必然吃倒彩,惡性循環(huán)。后來在天津幾個愛護譚富英的朋友的策劃下,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他們組織了一批觀眾,分坐在劇場四處,在譚富英唱到“叫小番”時,“小”字剛開口,這些人就一齊大聲叫好?!胺弊志驮谌缋椎慕泻寐曋谐鰜?,不管唱得上去還是唱不上去,一般觀眾都聽不見了,大家都以為這次真唱上去了,也跟著叫好。
事實上那晚上譚富英的嘎調(diào)過關了,不過是稍微勉強一點兒。但這次沒吃倒彩,他心理上的威脅解除了。
以后再唱“叫小番”,再也不用朋友“護航”了。這說明,決定成敗的除了能力,心理狀態(tài)也很要緊。
那么,有新譚派也就該有老譚派了。是的,老譚派的創(chuàng)立者就是譚富英的祖父譚鑫培。這里就要順便介紹一下中國最有影響且持續(xù)最久的梨園世家了。譚家從事演藝的第一代是譚志道,他唱老旦和老生,藝名“譚叫天”。我們前面介紹蓋叫天時說過,譚鑫培曾有“小叫天”的藝名,就是從譚志道那兒繼承來的。
譚家至今已有七代人從事京劇表演了。譚鑫培先是唱武生,后來又在文武老生這個行當有劃時代的發(fā)展,成為公認的伶界大王。
譚鑫培晚年的兩個故事很使我感慨。
他1912 年第四次到上海演出時已經(jīng)65 歲了。那時上海有個叫楊四立的演員,他演的《豬八戒盜魂鈴》很受歡迎。他在戲里除了學生、旦、凈、丑的表演,還能從四張桌子上翻下來。于是譚鑫培也貼演《豬八戒盜魂鈴》。他是武生出身,從高處翻下難不住他。
但最后他是順著桌腿爬下來的。這有些狼狽,他一定是到了四張桌子頂上才意識到年齡不饒人的。不過,除了一個年輕的小報記者,別的觀眾都沒叫倒好。觀眾對老譚的尊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老譚在桌頂上也會有符合角色的表演,也許他會做出嚇得發(fā)抖的樣子,畢竟爬下來的是豬八戒而不是孫悟空。老譚70 歲時身體更差了,可官府不容商量,一定要他參演迎接廣西督軍的堂會。派來四名巡警,名為迎接,實則押送,老譚不得不抱病前往。到場一看戲碼,貼的是《洪羊洞》,老譚又吃一驚。這也是楊家將的戲,但老譚演的楊六郎殉職而死,而且譚鑫培的師父程長庚最后唱的也是《洪羊洞》,老譚觸景生情,便有大難臨頭的預感。老譚拼了老命全力以赴,同臺演員見他神情異常,目光逼人,嚇得不敢正眼看他。戲一結(jié)束老譚就暈倒了,不久去世。真是人生如戲,老譚一生演了無數(shù)場戲,但最后一場是悲劇。
譚鑫培去世前一天,他的孫子譚富英首次登臺。
28 年后,老譚的曾孫譚元壽登臺了,后來成為僅次于李少春的著名文武老生,還演過當時無人不曉的《沙家浜》里的新四軍指導員郭建光。
接下來的兩代,譚孝曾和譚正巖,都繼承了譚家的衣缽,曾在電視里共同扮演《定軍山》的老將黃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