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香·生命的引渡

簡福海（中國北京）

林徽因（1904—1955），福建福州人，原名徽音，生于杭州。

林徽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主要設(shè)計者、清華大學(xué)建筑學(xué)院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與其夫梁思成被并視為“現(xiàn)代中國建筑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著名作家，享譽民國文壇，與冰心、廬隱并稱“福州三大才女”。被胡適先生譽為“中國一代才女”。

林徽因家系福州望族，世居福州南后街，后遷三坊七巷衣錦坊、塔巷。

1

都說痛感是記憶的標簽，可是，林徽因很少借由回憶的長篙，向童年漫溯，更不曾以文字去招安——或許，在海闊云遙的羈旅中，內(nèi)心殘舊的隱痛，早已淡遠成一抹若有若無的山痕水影。

霞光浮動的熏風(fēng)中，蛙聲漸漸熄滅了，天空是遼闊的湛藍。被露水濾過的鳥鳴，一聲聲懸掛在酣夢乍醒的榕梢……

1911年，初夏，云羅傘蓋的福州城。一襲長衫的清瘦男子，孤身拎著銅制的香爐，路過一蓬又一蓬榕影，疾步邁向朱紫坊的麻王廟。

鏡頭中的這個人，叫林長民，他正走在替女兒林徽因還愿的路上。半城樹色半城煙霞，澹蕩成一名香客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時運的意境。

此前一年，林徽因出水痘，林長民曾到這座古廟為女兒祈?！粌措U，醫(yī)術(shù)無招，人間的寄望只能轉(zhuǎn)至云端。他曾那樣虔誠地跪在南宋得道成仙的良醫(yī)麻王爺面前，持香祈愿。輕輕的誦念在燭火跳躍中結(jié)成燈花，裊裊升騰的煙霧，引渡著秘不可觸的苦難和赤誠。

對于父親祈神庇佑之事，林徽因大抵是未知的。因為，在她的回憶文章中并無相關(guān)記述，提到的，僅是自己6歲時得過水痘，家鄉(xiāng)喚水痘作“水珠”。

當(dāng)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種榮耀。

林徽因當(dāng)時寓居杭州，父親則在福州辦學(xué)。群山意味著阻攔，江河象征著屏障，纏繞心頭的牽念在山迢水遠間難以抵達。再往后，興許被龐雜的生活悄然覆蓋，竟至遺忘……所以，林長民自始至終不曾對女兒言說。

然而，這枚溫情蕩漾的故事，深鐫于麻王廟的香爐。撥去層層香灰，爐底“辛亥蒲月 林長民立”的字樣鮮活如初。

這是我們穿過一百多個夏天截獲的密碼：林徽因的背后凝聚著父親愛憐的目光。

端詳?shù)豆P鄭重的這幾粒文字，父親的慈愛宛在刻痕里瑩瑩閃動，或者說，香爐長年種養(yǎng)著一片溫暖如織的陽光。

相較于父親的舐犢情深，林徽因?qū)δ赣H何雪媛則是愛怨交織。母親靠得這么近，卻又離得那么遠，在林徽因心里的投影，宛如一個謎。

在世人的印象中，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是個性情驕縱又不通庶務(wù)的女子。她不算漂亮、不通文墨、不擅女紅、不能持家、不會處事，最重要的是，她沒能生養(yǎng)所謂“繼承香火”的兒子。這樣一個女人，慢慢被邊緣化——待林長民再娶，何雪媛被攆到了后院。小徽因也跟著住了過去。

冷房偏院鎖著的凄清，林徽因刻骨銘心。偌大的房子，住著櫥柜，住著衣裳，住著杯盤燭盞；也住著蚊蠅，住著風(fēng)雨，住著四時不變的寒涼——說到底，是居住著一個愁云慘淡的女人。

院中的老樹，委頓、冷陰，映襯著母親落寞的背影。

每天，生性活潑的林徽因都要穿過言笑晏晏的前堂，回到陰風(fēng)颼颼的后院，途經(jīng)的是犬牙交錯的石徑，每一步，仿佛都踩在母親凹凸縱橫的痂痕上?？鄲瀴阂挚M繞于心，久久不能排解，到了燈熄聲滅的晚上，都化成了枕上淚。那是一堆破碎、潮濕的問號，小小的徽因不明白，后院為什么是空心的海綿，一到家，自己的快樂就被抽吸得一干二凈。

都說痛感是記憶的標簽，可是，林徽因很少借由回憶的長篙，向童年漫溯，更不曾以文字去招安——或許，在海闊云遙的羈旅中，內(nèi)心殘舊的隱痛，早已淡遠成一抹若有若無的山痕水影。不過，隔著十八里路回望，與母親血脈貫通的梁從誡卻頗為感傷：

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姐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guān)系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

如果說林徽因?qū)@個家庭從無嫌隙，那是文飾，然而，愛來愛去，恨左恨右，靶心似乎可以指向每一個家人，卻又好像處處無所著落。幸運的是，家庭遭遇在林徽因心田上犁出了溝壑，她放下了，便又迎來了一春。

這些愛恨交織的成長歲月，賦予林徽因細膩與堅韌，在她心底，搭建出一座既柔軟又堅固的心橋。這座橋，通向每一個緋紅的黎明，一步一步，構(gòu)成了關(guān)于成長的引渡。

你看，正是在那些雨腳如麻的踉蹌和蹣跚里，林徽因以木秀于林、堆高于岸的早慧，獲取了更多的關(guān)注，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母親的失落，替母親掙回了面子。林徽因六七歲時，便能替家人代筆書信，寄給在外打拼的父親。十三四歲時，父親曾來信夸贊她：“我不在家，汝能為我照應(yīng)一切，我甚喜……”林徽因在信上旁批：

民國七年爹爹赴日，家人仍寓南府口織女橋，徽自信能擔(dān)任編字畫目錄。及爹爹歸取閱，以為不適用，頗暗慚。

勻勻小楷，端美寧和；淺淺絮語，言之有物。

連貫的語義、通達的心境、深徹的感悟，與父親的關(guān)切矚望遙相照應(yīng)，全然一個成人的心思和功力。

就這樣，林徽因似乎不曾經(jīng)歷撒嬌承歡的童蒙時代，便跳躍式地躥入成年的深海，無師自通，卻又無可奈何。這是那個特殊時代，許多孩童紛亂中極速成長的剪影。林徽因所不同的是，才華讓她擁有了另一條救贖的路。

異國知己費慰梅曾為林徽因憤憤不平，“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親戚把她當(dāng)成一個成人，而因此騙走了她的童年”。

因為懂得，所以珍惜。這樣的知己，是大漠孤泉、滄海遺珠，擁有一個已足夠。

2

船，推開碧波，那是一剪悲歡；鷗，銜來白云，那是一縷離愁。波帆，云影，岸上揮別的手勢，在林徽因的秋水雙眸里，漸漸模糊成遠行者的日暮鄉(xiāng)關(guān)。

冷熱交替中，時光一笑而過。

不久之后，祖父去世，同父異母的弟妹尚小，父親依然在外奔波，一家老小在北京、天津等地多次遷居。多舛的命途、動蕩的生活以及瑣碎的家常如此殘酷地擺在眼前，猶如沉重的枷鎖，將外表纖弱的林徽因?qū)訉咏d。

縱然現(xiàn)實折磨她，苦難藐視她，卻也桎梏不了她自由的意志和堅定的靈魂，內(nèi)心早已磨礪成金的林徽因是如此鐵骨錚錚。她面帶微笑，不慌不忙趕赴生命的行程：不向命運低頭，不向夢想搖頭，每一天每一步，一定要比一個人更好，那個人，便是現(xiàn)在的自己。

照顧母親和二娘，照看弟妹，打點搬家行裝，聯(lián)系運載車輛……樣樣要拿主意，樁樁得見行動，林徽因漸成家里的主心骨，一個人活成千軍萬馬的樣子，以瘦弱之軀扛起玄黃未定的亂世里飄飄搖搖的家。

及至中學(xué)畢業(yè)，她的人生像從嶙峋的山崗，縱身躍下緩坡，走向水草豐美的平原。仿佛，上天曾經(jīng)欠下母親的才華與厚愛，就此加倍轉(zhuǎn)償給她。她萬分珍惜這生命中來之不易的陽面，像一株桃樹，春風(fēng)來了，便搖曳出滿樹霞彩，忘卻了那些雪打霜欺，抑或?qū)⑵湎獬捎曷朵傅巍?/p>

1920年那鶯飛草長的春天，山光水色爛漫得像童話，二八年華的林徽因開始隨同父親游歷歐洲。父女倆拎著行李啟程南下，在北京的站臺與胡適、張慰慈等依依惜別。數(shù)天之后徙達上海，登上前往法國的郵輪，開啟了異國之旅。告別上海那天是4月1日，黃浦江岸留下了張元濟、高夢旦、李拔可等名流揮手相送的身影。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但見煙波江上使人愁。

船，推開碧波，那是一剪悲歡；鷗，銜來白云，那是一縷離愁。波帆，云影，岸上揮別的手勢，在林徽因的秋水雙眸里，漸漸模糊成遠行者的日暮鄉(xiāng)關(guān)。

我此次遠游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察諸國事物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lǐng)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萬物萬事，一落此君之眼，無不渙然”的林長民，對女兒的隨行安排，顯然深藏一番苦心和黽勉。

歷盡千帆，漂洋過海；躍入人海，風(fēng)雨燦爛。從法國到英國，再到歐洲大陸，那是一段緊湊而寬和、激越而淡然、迢遠而新奇、充實而放達的歲月……只有林徽因知道，走過的江海長路，有著怎樣的人生奔騰。

她把父親的叮囑化成堅實的腳步，收獲一路追隨著她，眼界日益開闊遼遠，青春更加飽滿多汁，最重要的是，從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獻身于“把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與人的日常需要結(jié)合在一起”的建筑科學(xué)。

一年半后，旅居生涯圓滿結(jié)束，林徽因告別了異國云彩，也徹底告別了過去的自己。

瀚海中的遠眺，高天里的飛翔，終究是人生望境。

3

十年深深淺淺的光陰，且披一肩柔曼的白紗，點灑耳鬢幽香和梨渦淺笑，為山蒼水漾的愛情干一杯，沉醉在遼闊的濃烈里，沉湎在恒久的安守中。

時光策馬，一晃到了1924年4月。一盞盞梨花，嫻靜地端捧千年雪，春風(fēng)伸出小手試探花朵的定力，有一些，禁不住撩撥，雀躍成紙鳶，泊蕩在天空的深海里。

花開成錦的世界，可以深歡，可以淺喜，可以踏歌，可以尋夢……

那時，剛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泰戈爾訪問中國，日程滿滿。徐志摩、林徽因擔(dān)任翻譯，他們用了最美的修辭，似石上清泉，流出一攤晶瑩；似林中鳥啁，吟出幾許春色。

林徽因還擔(dān)綱泰翁詩劇《齊特拉》的女主角，原著描畫的女主角很美艷，舞臺上的扮演者更優(yōu)雅，“態(tài)度音吐，并極佳妙”。那一刻，林徽因被看見的，是豐富的表情、脆利的念白，是肆意飛揚的青春和即將展開的未來，一時間名高天下，吸粉無數(shù)。

其中，一個人尤對林徽因著迷，此人便是詩人徐志摩。

他愛得如此無畏，哭得那么痛快，借由詩歌的絲弦，把內(nèi)心所有的澎湃吟唱給林徽因聽。

詩人那一汪千尺心潭，盛下桃花的倒影，再也裝不下別的落英?？墒?，林徽因回饋以緘默——在抒情面前，不是所有人的意志都會丟盔棄甲。林徽因看得清楚，所以不愿墜入。

詩翁泰戈爾在臨別之際，若有所思地為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間的際遇寫了一首詩：

天空的蔚藍

愛上了大地的碧綠

他們之間的微風(fēng)嘆了聲

唉……

最后一個字，緩緩?fù)线^，分明是佳偶難成的長嘆。

他們有不一樣的才華，但都一樣有才。然而，人海相遇，未必能靠近；靠近的，未必能得到；得到的，未必能守好。

時光緩緩如河，幽暗穿行，林徽因的愛情，幾位異性的名字，一直被世人津津樂道。梁思成的包容、徐志摩的熱逐、金岳霖的空守……她一直與洶涌的流言并行，彎眉間全是坦蕩。

家世故交，愛恨情仇，戀人友人，美貌才華，繽紛寂寞，流言美譽……到底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虛妄？哪些是鮮花，哪些是荊棘？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痹诳陀^的歷史寫照與冷靜的旁觀加持下，我夾帶一點主觀熱情，以為梁林二人的結(jié)合是靈肉相契、情比金堅的。他們旖旎成詩的愛情，以1918年梁思成造訪林家時的驚鴻照影、情愫暗生為開端，歷經(jīng)1923年梁思成遭遇車禍、1924年兩人攜手留學(xué)美國、1925年林長民反奉不幸中流彈身亡等大事，以及梁思成母親李蕙仙的反對又反對、大姐梁思順的誤解復(fù)和解等波折，直至1928年3月他們在加拿大渥太華完婚。

十年深深淺淺的光陰，且披一肩柔曼的白紗，點灑耳鬢幽香和梨渦淺笑，為山蒼水漾的愛情干一杯，沉醉在遼闊的濃烈里，沉湎在恒久的安守中。

梁思成曾詼諧地對友人說，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這是場中人對共歷時光的集萃提純，是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如山鐵證，是刻于滾滾紅塵中的一段至純至美的箴言。

梁啟超對這位兒媳稱心稱意，在一封信里諧趣寫道：

徽因我也很愛她，我常和你媽媽說，又得一個可愛的女兒，老夫眼力不錯吧。徽因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媳婦、女兒——當(dāng)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畫下等號時，顯然超越了血濃于水的局限，當(dāng)事人即便敬謝不敏，也會承認找到了家的歸宿：一窗燈火，滿庭葳蕤。

4

一個人在如蜜如醴的新婚時光，猶然記得父親的遺業(yè)、母親的迎養(yǎng)和族親的守望，無疑是最長情的告白，也是遠方游子與故鄉(xiāng)胎盤的再次綰結(jié)。

度完蜜月，能操一口福州方言的林徽因，于1928年的夏末秋初回到榕蔭疊疊、荷葉田田的故鄉(xiāng)。

她踏訪父親創(chuàng)辦的私立福建法政學(xué)堂，攤卷翻冊，觸磚撫瓦，追索父親的心血舊跡，緬懷父親的英年早逝，并以學(xué)校為背景，與二叔林天民一家合影，讓隔代的血脈之情永久定格。站立的建筑，相似的面影，緊貼的臂膊，提示著生命的源頭支流都在那兒，它們是血液里永遠奔淌的河流。

在福州倉山小巷深處那青蘿蔓蔓的可園，林徽因與孤棲獨宿的母親共度了溫馨日子。這一段時光，因為涓涓親情的浸潤，竟有了山河不改、天地?zé)o恙的歲永月長。

窗外的遠處，成片的茉莉在沙洲沉積的土地沸騰如浪，翻卷著最后的花期，告白著最深的真情。一叢比一叢繁盛，擁抱成云帛重錦；一朵比一朵嬌妍，白出雪顏，潤出玉質(zhì)，潔出不食人間煙火的裊裊仙氣。

新婚燕爾的林徽因仿佛也衣帶云霞、雪飛綠野。雖然她此次回鄉(xiāng)相當(dāng)于閩俗傳統(tǒng)的婚后回門，然而，一個人在如蜜如醴的新婚時光，猶然記得父親的遺業(yè)、母親的迎養(yǎng)和族親的守望，無疑是最長情的告白，也是遠方游子與故鄉(xiāng)胎盤的再次綰結(jié)。

歲月如梭織錦云，這是多么瑰麗的一頁！盡管時光年輪吱吱呀呀旋轉(zhuǎn)不停，但可園那爬滿窗框的丹藤翠蔓，總在訴說這層層疊疊的隔年往事，讓光陰輾轉(zhuǎn)成歌、流散如花。

當(dāng)年，在可園小住后，夫妻倆離開了，前往東北大學(xué)任教。他們?yōu)楹芜x擇東北？是否以某種方式懷念長眠地下的林長民？那片廣袤黑土，那片遼原白雪，真切流著林長民最后的鮮血。父親歿亡時，他們遠在國外留學(xué)，未見上父親最后一面，他們內(nèi)心的隱痛，只有被青春剝落的年輪知道。

時光踩著朝明夕晦的鼓點，快步前進。到了1931年3月，春日暄暄，噴濺出滿天滿地的姚黃魏紫。林徽因移居幽靜的香山療養(yǎng)，骨肉逐漸豐滿，倦夢自由舒展。歡愉的日子總是會激起人的無限詩情，林徽因提起了筆，筆尖開出了花。

她說：“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么一回事?！奔毾耄瑹霟岬男叛雠c愛情，或許就是詩歌的源頭——生活的幸福，古建的美好，使得星辰在眼、天地在心，江風(fēng)、雨露、春花、秋月等意象，也就自然而然從她腦海中縈流而出。

在逸興遄飛的創(chuàng)作中，林徽因清脆的笑聲長成了詩的模樣——從《笑》到《深笑》。那時的笑，是唇邊渾圓的旋渦，是花兒開了一朵，是雪化后那篇鵝黃，是高塔上風(fēng)鈴的轉(zhuǎn)動……

斷句間舒展的歡顏、勻衡的談吐，以及碎影流年中的皎皎無瑕，分明是鉆石閃光、春花帶露的燦爛，是韶光里鳴響不息的鐘鼓之聲，是她朝朝暮暮的活法。

5

筑一間廟堂，塑一具金身，并非求取仰望，更不是貪戀永生、奢享萬世香火，而是活過襤褸的青春，已知歲月深，端放幾縷和光同塵，于青燈黃卷中抵達佛心禪境。

建筑與詩歌儼然一對親友，它們牽著手，追趕氤氳而來的光陰，向林徽因靠攏?；蛘哒f，林徽因觸類旁通的才華，像四通八達的鐵軌，讓建筑的高原和詩歌的大海，遙遙相遇。

她左手擎著詩人的冠冕，右手握著中國第一位建筑學(xué)女教授和女建筑師的徽章。這枚徽章，別人是搶不走的。

他們夫妻雙雙加盟營造學(xué)社后，深入鄉(xiāng)野考察，朝奔夕走、風(fēng)餐露宿，攀梯上梁、探驪尋珠，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每一次出發(fā)，都是艱險重重而又拓路踏歌的跋涉；每一回跋涉，都是為了中國含淚帶笑地站起……

中國保存最完好的唐代木構(gòu)建筑——佛光寺，猶如海底遺珠、柜中棄璧，終于在雄奇險絕的五臺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梁架蛛網(wǎng)如織，案桌積塵盈寸，大殿蝙蝠橫飛……但那份來自千年前的曠世風(fēng)華未被塵埃磨蝕，歷經(jīng)漫長的等待，終于盼到了知音的抵臨。

唐風(fēng)雄姿在破敗的構(gòu)架里張揚，晶瑩淚花在幸福的戰(zhàn)栗中灑落。站在殿主寧公遇豐腴清和、莊嚴華妙的塑像前，林徽因忍不住低語：

我真想在這里也為自己塑一尊像，讓林徽因這位女弟子永遠陪伴這位虔誠的唐代大德仕女在這兒盤腿坐1000年。

筑一間廟堂，塑一具金身，并非求取仰望，更不是貪戀永生、奢享萬世香火，而是活過襤褸的青春，已知歲月深，端放幾縷和光同塵，于青燈黃卷中抵達佛心禪境。

這座千年古剎一經(jīng)擦亮，便站成了中國大地上最壯美的象形字，打破了日本人“這樣的建筑只能到奈良城去看”的妄言。

翻開歷史的冊頁，發(fā)現(xiàn)一件事非常有趣：日本奈良古城之所以能夠完好保存，竟是梁思成“手下留情”的結(jié)果。二戰(zhàn)盟軍轟炸日本前夕，讓梁思成標明日本文物之地，梁思成在奈良城上審慎地畫了個圈。

從起筆到收筆，“圈劃”動作短短數(shù)秒，卻跨越了歷史的廣闊與縱深——對于古建筑來說，逃過一劫的價值，遠勝于重生再造。從中體現(xiàn)出的，不僅是一位建筑家的赤子之心，更是梁思成身為一個中國人的開闊胸襟。

咔嚓咔嚓開往太原的列車上，窗外是行進的榆次大地，就在某一刻，簡約而靜穆的永壽寺雨花宮在模糊的車窗外一閃而過。便是這一閃，林徽因智慧的火花被點燃。她建議踏勘，而考察的結(jié)論果然印證了她的判斷，那是宋初的建筑。

“雨花宮”這三個優(yōu)美的漢字由此實證了從唐到宋的建筑風(fēng)格過渡。

旅途中的這個插曲，猶如一枚堅果，密實的紋路回環(huán)著林徽因的稟賦。情懷的修煉、學(xué)養(yǎng)的跬積和觸角的銳化，在建筑考證的程序里，猶如密鑰，讓登攀者無往而不勝，輕易躍上頂峰，眺望醉美秋色。

她還創(chuàng)造性提出“建筑意”這個學(xué)術(shù)概念，科學(xué)而光亮，浪漫且實用?！盁o論哪一座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有歷史在訴說乃至歌唱著時間的變遷……”唯有探向時代前沿的詩意筆觸，才能讓頑石點頭、使建筑說話。她還襄助丈夫成功破解了中國古建筑結(jié)構(gòu)的奧秘，完成對“天書”《營造法式》的權(quán)威解讀。

頓挫的時光，能同時開枝放蕾，燦出萬樹搖紅的，也只有林徽因了。

6

她愛古建筑的華美，愛它們的滄桑，愛它們的堅挺，愛它們風(fēng)雨中的寵辱不驚，甚至愛那檐角掛著的瘦月寒光，愛那石基粘貼的苔痕碎碧。

提起林徽因與梁思成，世人總繞不開“李莊”二字。那是他們夫妻奮斗的戰(zhàn)場、人生的道場，是他們夫妻生命歷程中咯血帶淚、不可跳過的章節(jié)。

匱乏封鎖古鎮(zhèn)，潮濕包抄生命，他們用肉體和意志作鎧甲，與時間斗，與世態(tài)斗，與疾病斗，與自己斗……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中，他們從未認輸，也從未真正輸過。

那里偏移的日影、彌漫的霧氣、經(jīng)年的江風(fēng)、單調(diào)的濤聲，一一聽過他們夫妻衰弱又昂揚、無奈卻堅決、灼痛卻欣慰的生命歌唱。他們是仗劍而行的兵勇豪俠，始終對歲月溫柔以待，他們驚艷了時光，也感動了朋友費正清。在《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一書中，有筆墨如此重彩存記：

傍晚五時半便點起了蠟燭。沒有電話，僅有一架留聲機和幾張貝多芬、莫扎特音樂的唱片；有熱水瓶而無咖啡；有許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單但缺少洗滌用的肥皂；有鋼筆、鉛筆但沒有供書寫的紙張。他們都已成了半殘的病人，卻仍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于學(xué)術(shù)。

物質(zhì)的貧瘠、軀體的病痛，未曾磨滅讀書人的心志。鎮(zhèn)莊邊緣靜靜流淌的江流，照不見人生的前程，也照不見生活的真諦，那又怎樣？那就俯首書案、潛心典籍吧。

兩條風(fēng)浪中的船兒，互以對方為岸，閱盡千帆逆流而上，最終在迷霧中捧出了《中國建筑史》、英文版《中國建筑史圖錄》、《中國營造學(xué)社匯刊》?？梢哉f，在紙上的建筑圖樣之外，于精神的高地，他們構(gòu)造了另一種巍峨。

河北正定隆興寺，也留下他們夫妻的足跡。梁思成對寺中的摩尼殿構(gòu)架有著精彩的描述：

各梁柱間交接處所用的角替、襻間、駝峰等等，條理不紊，穿插緊湊，抑揚頓挫，適得其當(dāng)，唯有聽樂隊之奏鳴曲，能得到同樣的銳感。

一個人的成就，并非無源之水；一個人的聲名，不會無端湮滅。這段糅合了通感手法的詩意筆觸，汩汩涌動著建筑學(xué)的謹嚴、史學(xué)的哲思、文學(xué)的浪漫，隱約可見“林徽因范兒”的才情。對于梁思成的手稿，林徽因經(jīng)常搦管操觚，進行潤色。正是這樣“知己知彼”的修改，才使得紙頁間的陳述走向充實，走向詩意，走向更加開闊的境界和長遠的未來。

而從這樣的“成全”來看，所謂的舉案齊眉，無非是這般，在彼此的事業(yè)宏圖中竭盡全力、相陪到底；所謂的地老天荒，不過是如此，在兩人的顛沛流離里執(zhí)手相顧、依偎與共。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支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林徽因心似白蓮，志比紅燭。她對古建筑的那份熾愛，好似流淌在血液里。她愛古建筑的華美，愛它們的滄桑，愛它們的堅挺，愛它們風(fēng)雨中的寵辱不驚，甚至愛那檐角掛著的瘦月寒光，愛那石基粘貼的苔痕碎碧。

正因為熱愛，到了生命晚期，她不顧病體，與丈夫共同設(shè)想在北京環(huán)繞40公里的城墻上開辟遺址公園：

城墻上面，平均寬度約10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shù)十萬人的納涼游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文化館或小型圖書館、博物館、茶點鋪……

深思遠慮的背后，是知識分子的耿耿丹心，是那丹心深處涌動不息的赤誠與熱烈。她以建筑學(xué)家的嚴謹博學(xué)和詩人的風(fēng)雅浪漫，為獨一無二的立體環(huán)城公園大膽規(guī)劃設(shè)計，隱藏的愿望是：讓這些祖宗留下的遺產(chǎn)，一直站在自己的位置，奉上它們從悠長歲月沉淀下來的美好，供一代代人支取。

然而，處處都有欲望，欲望的另一個名字叫短視。那些戰(zhàn)火未曾毀滅的古建筑，最終還是倒在了推土機的鐵臂鋼牙之下。

望著北京城墻倒下的滾滾塵埃，她失聲痛哭，仿佛喪失親人。是的，這些建筑是她的另一部分血親，骨肉相依，無可代替。

“你們今天拆的是真古董，有一天，你們后悔了，想再蓋，也只能蓋個假古董了”，病榻之上的悲憤與疾呼，像墜落的泥瓦和剝落的墻皮，統(tǒng)統(tǒng)粉化于漫天塵土之中……

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誰能護誰一生周全、半世安穩(wěn)？人生如斯，建筑亦是。

7

無字的碑石，不曾等待銘文刻落。其實，不著一字，自有時間的深壑縱橫。那是萬古人間記憶的溝回。

陽光未曾抵達的天空，灰云乘虛而入，沉郁得深不可測，像一場陰謀。林徽因被肺結(jié)核死纏爛打了好多年，漸漸失去腳底的穩(wěn)固、靈魂的高蹈，生機勃勃的氣象一去杳杳。

不得不慨嘆：軀體無論怎樣的蓬勃壯碩，在疾病面前都脆弱得如同蛛網(wǎng)，不堪一擊。

寒風(fēng)又起。風(fēng)是春天的疼痛，也是林徽因的疼痛。

她再也走不出凜冽殺氣，走不出氣喘吁吁。消瘦的身子，吞吐著消瘦的話語。在一聲緊促一聲的咳喘中，時光一路消瘦了下去，瘦成了一片鉛灰色的云。

1955年4月1日的清晨，這片鉛灰色的云，壓彎了日子。

來不及見一面外孫，林徽因就停止了呼吸。三月剛轉(zhuǎn)身，四月就成了生死場，那么著急為春天掛起了挽幛、為鮮花修葺著墓園。

林徽因曾說過：信仰只是一細炷香，那點子亮再經(jīng)不起西風(fēng)，沙沙地隔著梧桐樹吹。此時，將“信仰”改成“生命”依然貼切——生命再堅強，又怎經(jīng)得起幾回雨驟風(fēng)狂？

半百年歲的終結(jié)，短促得像一首詩，余韻悠悠，懷念不休。隨著悲惘的潮汐，疑問涌入腦海：與命運相關(guān)的東西真的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嗎？4月1日，多么意味深長的日子，開不起任何玩笑，35年前同樣的一天，她向歐洲遠游出征，這次顯然不同——她開啟的是永無歸期的遠行。

去路已去，來路不來。撥云回望，在生命長河一程程接駁的引渡中，她走過福州，走過杭州，走過天津，走過山西，走過北平，走過李莊，走過大洋彼岸；走過異鄉(xiāng)，走過故鄉(xiāng)；走過信仰，走過苦難；走過詩意，走過榮耀……走成了一位笑得出聲、流得了淚、熬得下苦、點得著火、耐得住枯寂、揚得開血性、撐得起傲骨的人。

最后，她平靜地走回了家。人生的屐履有如筆觸，寫成分行詩，每一行都伸向一個領(lǐng)域，都有無垠的輝煌。

八寶山一隅，火柴遞來一撮熱量，筆直的香燭在火焰中洇紅，燃燒，光亮披散，清氣縈繞。一束帶露的白菊，高舉著帶淚的思念。墓碑下方，枕著人民英雄紀念碑底座雕飾漢白玉的試刻樣品。

有人說，她以才情為斧鑿，在最堅硬的質(zhì)地上完成人生最精美的構(gòu)圖。

無字的碑石，不曾等待銘文刻落。

其實，不著一字，自有時間的深壑縱橫。那是萬古人間記憶的溝回。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魏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