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瑞霞
(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40)
近年來,國內傳播學界對媒介社會學研究越來越重視,如2021年中國人民大學就以“結構與能動的辯證: 數(shù)字時代的媒介社會學再出發(fā)”為題組織了專門的會議,而在思想理論界,一批對媒介社會學進行理論和學術脈絡梳理的研究成果也爆發(fā)式地涌現(xiàn),(1)李紅濤、黃順銘: 《“馴化” 媒介社會學: 理論旅行、文化中間人與在地學術實踐》,《國際新聞界》2020年第42卷第3期,第129—154頁。如李紅濤、黃順銘從理論旅行視角,運用文化中間人的概念就國內學界對媒介社會學的認知進行了畫像勾勒;白紅義則從韋伯和帕克經典研究追溯了媒介社會學起源,并從新媒介STS轉向、新理論以及呼喚中層理論的想象力等多重角度對當前媒介社會學走向進行了闡發(fā);(2)白紅義: 《作為“理想型”的媒介社會學經典創(chuàng)立者: 重訪韋伯與帕克》,《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年第42卷第12期,第34—41頁。戴宇辰則從ANT理論視角揭示出未來媒介社會學視角從物質性向社會性方向的轉移趨向。(3)戴宇辰: 《“舊相識” 和“新重逢”: 行動者網絡理論與媒介(化) 研究的未來——一個理論史視角》,《國際新聞界》2019年第41卷第4期,第68—88頁。與此同時,大批媒介平臺社會學研究、數(shù)字新聞勞動、媒介社會史的實證實務研究成果也如雨后春筍般散布在新聞傳播研究的各大學刊上。那么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媒介社會學領域的理論和實證研究現(xiàn)狀?是否在當前興盛的媒介社會學研究中存在一個統(tǒng)一的范式或一個共識性的爭議問題?媒介社會學是應該屬于新聞傳播學科和社會學學科之下的交叉型二級學科,還是應該成為一個新型的不應被過度定義的“涌現(xiàn)”領域?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對于該領域未來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梳理和學術范式廓清的意義。
實際上2022年姚文苑、胡翼青(4)姚文苑、胡翼青: 《再思媒介社會學的邊界——兼與李紅濤、黃順銘商榷》,《國際新聞界》 2022年第44卷第5期,第88—109頁。和黃順銘、李紅濤(5)黃順銘、李紅濤: 《何來“真正的媒介社會學”?——兼論媒介社會學的“連續(xù)統(tǒng)”觀念與詮釋社群》,《國際新聞界》2022年第44卷第6期,第108—129頁。發(fā)表在《國際新聞界》上的對話性文章可以被視為對這個問題的爭議性協(xié)商。相對于黃、李注重從傳播學的視域將媒介社會學看成一個連續(xù)統(tǒng)而劃分為大眾傳播社會學、新聞生產組織社會學以及當代互聯(lián)網媒介社會學,姚、胡從社會學學科脈絡出發(fā),指出對于媒介實際是媒介作用的三階段認知才是社會學視角媒介研究的核心,因此并不能在對“媒介”與“社會”概念無法一致廓清的前提下談邊界問題。而黃、李回應指出,自身研究是聚焦“實然”而非“應然”,對媒介社會學的術語使用也是基于約定俗成,學術研究不應聚焦壁壘,而應更多地注重對學術空間思考的激活。實際上,近年來國外傳播與社會學界也開始對學科領域范式激活進行了思考,以該方向活躍領先的得州大學奧斯汀分校近年來推出的課程大綱觀之,主要體現(xiàn)為多元視角的切入,而不存在統(tǒng)一的范式方向構成。該校華人學者陳文泓在傳播領域期刊發(fā)表的文章(6)Wenhong Chen, “Abandoned Not: Media Sociology as a Networked Transfiel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Society, vol.21, no.5(2018), pp.647-660.也集中闡明了這一觀點,她認為之前對社會學“遺棄”傳播和媒介研究的說法是一種過度誤讀,通過梳理美國之外的學術貢獻和美國國內社會學制度和組織發(fā)展中的集體和個人記憶,她主張將媒介社會學視為由問題驅動的網絡化跨領域。通過總結三篇文章代表的學術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語境”構成了三篇文章的立論基點。姚、胡的文章是從社會學和傳播學綜合的知識語境對“媒介社會學”整合術語發(fā)出質疑,并基于時代語境,以黃旦媒介射入視角為代表,指出在當下深度媒介化階段媒介社會學的可行性;而黃、李的總結則是以傳播學領域為主體的實然梳理;陳文泓的文章則從傳播學和社會學學術場域的美國學術界的發(fā)展歷史梳理中重申媒介社會學作為一種問題導向的跨學科網絡研究的意義??梢哉f這些研究構成了我們當下思考媒介社會學展開的學術起點或“邊沿”,那么具體到底應該如何展開呢?2022年9月,上海交通大學與國際傳播學會(ICA)合辦的“智能傳播與真實世界”會議中,部分學者的發(fā)言可以提供一些啟發(fā),如特里·弗洛(Terry Flew)講述了媒介信任在組織運作研究中的重要性,劉幼俐解讀了未來生活場景變化的多元啟示意義,而喻國明則從智能傳播革命的深度實踐邏輯對未來社會形態(tài)構建上的影響進行了綜合分析,也就是說當下學術界出現(xiàn)了將媒介嵌入普遍生活場域微觀、中觀、宏觀的總體學術思考趨向,真正回歸到了媒介“全面中介化”各類議題的思維范式。
本文是在上述研究背景下,嘗試將“媒介”引入社會學“行動”與“結構”互動關系經典解釋框架中,對“行動-媒介-結構”視野的“媒介社會學”展開進行前期議題、理論和方法的準備工作。本文認為,當前媒介社會議題已經進入媒介成為社會變遷和運轉結構性及中介性變量的語境時刻,而經典社會學理論家,無論是吉登斯、布迪厄,還是哈貝馬斯都在理論框架中預留了媒介的位置,同時以布洛維、格蘭諾維特和桑斯坦等人為代表的中層理論又為解析媒介全面中介化的各類具體社會議題提供了解釋資源,最后,“界面”(又譯“接口”)方法在統(tǒng)合社會科學經典研究方法的同時也為未來媒介社會研究提供了方法進路??傊?對媒介的呼喚,乃是經典社會學和傳播學研究傳統(tǒng)的繼續(xù),同時媒介的全面滲入也在重構當下我們對媒介社會研究的理論進路和實踐思維,本文希望從第三條道路出發(fā)為當下媒介社會學領域的發(fā)展提供助力。
與國內傳播學界把社會學作為傳播學研究的重要源流從而開放地對待社會學的研究方式不同,長期以來,國外的媒介社會學研究在社會學的主流領域并沒有占據(jù)一席之地,(7)Matthias Revers, Casey Brienza, “How Not to Establish a Subfield: Media Sociology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American Sociologist, vol.49, no.3(2018), pp.352-368.以至于如卡茨等著名的傳播研究學者都提出了“社會學為什么把傳播拋棄了”這樣的問題。(8)Elihu Katz, “Why Sociology Abandoned Communication,” The American Sociologist, vol.40, no.3(2009), pp.167-174.相反,大量從事媒介議題的社會學研究學者主要寄居在新聞傳播系科中,這一現(xiàn)象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20世紀30、40年代傳播研究向心理學議題的轉化,從而越發(fā)遠離傳統(tǒng)社會學對結構議題的關注。(9)Silvio Waisbord, Media Sociology: A Reappraisal,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2014, pp.1-8.如在2014年出版的《媒介社會學再評論》導言中西爾維奧·韋斯伯(Silvio Waisbord)就指出,盡管早期芝加哥學派樹立了把媒介與社會勾連起來的學術傳統(tǒng),并出現(xiàn)了以帕克移民報刊研究為代表的實踐佳作,但最終20世紀30、40年代以拉扎斯菲爾德為代表的學者對傳播效果關注導向的后續(xù)媒介研究更多是向認知傳播脈絡演進。與此同時,在社會學研究視域內,“公眾輿論”也并不被認為是一個重要的結構性變量,尤其是在反映社會重大變革的政治社會學研究中,20世紀70年代出現(xiàn)的查爾斯·蒂利(C. Tilly)、西達·斯考切波(T. Skocpol)以及邁克爾·曼(M. Mann)等有重要影響力學者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中,公眾輿論和媒介的作用幾乎沒有被提及。換言之,困在功能主義、文化主義和實證主義范式中的公眾輿論,在涉及社會權力變革相關的集體行動中幾近失語,這也導致了在反結構主義和反功能主義脈絡中媒介及其相關議題無法得到重視。(10)Silvio Waisbord, Media Sociology: A Reappraisal,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2014, pp.1-8.既然媒介只是正式規(guī)范社會體制中維系社會的橋梁,那它對于反結構的變量生成就基本沒什么助益,因而這類研究遭到忽視也就變得理所當然。然而,近年來互聯(lián)網以及社交媒體在社會運動中作用的凸顯,尤其是2010年前后社交媒體與中東變革的直接關聯(lián),促使對媒介作用的重視重新進入了社會學視野,并進而產生了對媒介在社會動員集體行動中多層作用的思考。(11)Bruce Bimber, “Three Prompts for Collective Action in the Context of Digital Media,”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vol.34, no.1(2017), pp.6-20.不過,即使這一發(fā)展從新聞傳播學科來看值得欣慰,但總體而言,社會學從媒介研究中出走,無論是系科建制還是實際學術成果積累都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沉寂確是事實。在這期間,媒介社會學更多是以新聞社會學的面貌呈現(xiàn)。
當進行媒介社會學的學術搜索時,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學術關鍵詞涌現(xiàn),都可見邁克爾·舒德森(M. Schudson)、蓋伊·塔克曼(G. Tuchman)、赫伯特·甘斯(H. Gans)和托德·吉特林(T. Gitlin)是最為核心的貢獻者。而國內學界則以陸曄、潘忠黨、黃旦等學者的早期實踐為范本,(12)陸曄、潘忠黨: 《成名的想象: 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新聞從業(yè)者的專業(yè)主義話語建構》,《新聞學研究》2002年第4期,第17—59頁。(13)黃旦: 《傳者圖像: 新聞專業(yè)主義的建構與消解》,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之后引起了人們對新聞場域社會學分析的重視??偨Y這一階段的研究被稱為“新聞生產”的社會學。這些研究最大的貢獻是將新聞生產實踐與市場和國家、權力和行動等社會學的結構性概念聯(lián)系了起來,并將行動者置于社會實踐網絡來考察,近年來布迪厄(Bourdieu)“場域”概念的引入更是豐富了社會學新聞生產議題的實踐操作能力。庫蘭(Curran)等人認為,這一領域可分為新聞生產的政治經濟學、社會組織網絡和文化取向路徑,(14)James Curran, Michael Gurevitch, Janet Woollacott, “The Study of the Media: Theoretical Approaches,” in Culture, Society and the Media, London: Routledge, 2005, pp.15-34.但實際情況是這種總結容易削弱新聞生產研究的“行動—結構”視角,而被傳播學傳統(tǒng)劃分范式如傳播政治經濟學、文化研究路徑所覆蓋。(15)Graham Murdock, “Misrepresenting Media Sociology: A Reply to Anderson and Sharrock,” Sociology, vol.14, no.3(1980), pp.457-468.事實上這也正是長期以來媒介社會學研究在更大范圍議題內不可見的原因。如庫爾德利(Couldry)、麥奎爾(McQuail)所分析的: 盡管社會學視角事實上長期以來支撐著許多批判性研究領域對傳播、文化、信息和媒體的分析工作,(16)Nick Couldry, “Actor Network Theory and Media: Do They Connect and on What Terms?” in A. Hepp, F. Krotz, S. Moores, et al., eds., Connectivity, Networks and Flows: Conceptualizing Contemporary Communications, Cresskill, NJ: Hampton Press, Inc., 2008, pp.93-110.(17)Denis McQuail, “Sociology of Mass Communicatio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11(1985), pp.93-111.但是由于這些研究分支名稱的固化,社會學視角總是不可見。(18)Silvio Waisbord, Media Sociology: A Reappraisal,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2014, p.6.但無論如何,圍繞著新聞生產、記者勞動等主題確實產生了豐碩的研究成果,特別是近年來的平臺研究,諸如勞動過程理論的引入,豐富了媒介社會學的學術積累。(19)R. Dickinson, “Accomplishing Journalism: Towards a Revived Sociology of a Media Occupation,” Cultural Sociology, vol.1, no.2(2007), pp.189-208.也正是平臺生產在當代社會經濟生活中的重要性,為新聞社會學向媒介社會學轉型提供了契機。
盡管有韋伯等更早的先驅者,但學界一般把媒介社會學的源流追溯到芝加哥學派帕克所做的報紙與移民研究,這種梳理與羅杰斯傳播學史的主流脈絡相一致。(20)E. M. 羅杰斯: 《傳播學史: 一種傳記式的方法》,殷曉蓉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帕克的經典研究,(21)Robert E. Park, “Urbanization as Measured by Newspaper Circulatio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35, no.1(1929), pp.60-79.直接將報紙發(fā)行視為理解一個城市經濟、政治、文化甚至人際互動運轉的切入視角。在帕克那里報紙不只是作為如20世紀50年代后社會運轉的溝通工具,即傳播的行政研究或曰結構功能視角對其的定位,而是將報紙的發(fā)行和傳播與城市社會的組織運行、結構生產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此種意義上,報紙的傳播形態(tài)和狀態(tài)更接近于城市連接模式的“表征”,媒介的作用實質上實現(xiàn)了凱瑞傳播儀式觀和傳遞觀的完美融合。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后,正如雅各布斯(R. N. Jacobs)總結的: 對媒體效應的關注,導致對媒介形態(tài)的研究對標的不再是整個社會的結構運轉,而是“大眾社會中一個個孤立的原子式個體”,(22)Ronald N. Jacobs, “Culture, the Public Sphere, and Media Sociology: A Search for a Classical Founder in the Work of Robert Park,” The American Sociologist, vol.40, no.3(2009), pp.149-166.即便是如盧因等人的群體動力學,所研究的主要對象也是行動而非社會結構。再加之“宣傳”研究的盛名,(23)Jeffery Klaehn, Andrew Mullen, “The Propaganda Model and Sociology: Understanding the Media and Society,” Synaesthesia: Communication across Cultures, vol.1, no.1(2010), pp.10-23.媒介研究的心理學轉向幾乎導致媒介的工具化視角盛行。媒體研究逐漸地與社會學關涉主題脫離。而在另一面,被視為媒介社會學重要代表人物的甘斯就曾直言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許多社會學家對媒體及其產品表現(xiàn)出明顯的蔑視。(24)Herbert J. Gans, “The Famine in American Mass-Communications Research: Comments on Hirsch, Tuchman, and Geca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77, no.4(1972), pp.697-705.其背后顯現(xiàn)的就是社會學的關注興趣從媒介退回到了人口、組織生態(tài)、資源動員和精英再生產這些對社會結構變遷有更大解釋力的影響變量上。(25)Ronald N. Jacobs, “Culture, the Public Sphere, and Media Sociology: A Search for a Classical Founder in the Work of Robert Park,” The American Sociologist, vol.40, no.3(2009), pp.149-166.
上述追溯點明的一個重要事實是: 20世紀50年代傳播學正式成立并將“媒介”或曰“傳播”視為主要研究對象后,學科的獨立在使研究對象具象化的同時,卻將傳播與其他的社會結構議題分離開來。這在研究路徑上顯現(xiàn)為將“媒介”視為因變量而非影響因素。如本森(Benson)在重要的旗幟性文章《將媒介社會學帶回來》(26)Rodney Benson, “Bringing the Sociology of Media Back I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vol.21, no.3(2004), pp.275-292.中借用菲利普·施萊辛格(P. Schlesinger)的警告指出: 多年來新聞傳播研究界“媒體中心化”的趨勢導致別的研究學科出現(xiàn)“媒體恐懼癥”現(xiàn)象。媒介傳播領域過度精致化的趨勢導致在將媒體作為自變量分析其他社會或政治現(xiàn)象時,只能籠統(tǒng)地提及“媒體因素”,而在將媒體作為各類社會事實發(fā)生的空間時,卻不足以將其作為充分的結構性環(huán)境變量。本森就借用卡斯特的研究指出,當下政治盡管顯得被電子媒介邏輯“結構化”了,但是顯然只依賴于媒介不足以解釋真實發(fā)生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27)Rodney Benson, “Bringing the Sociology of Media Back I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vol.21, no.3(2004), pp.275-292.也就是說不論把媒介作為自變量還是因變量,如果不將其與其他社會結構性變量勾連,不與其他更為宏觀及具體的社會演進過程相連,媒介研究就無法走向縱深。
那到底應該如何破局?事實上當下媒介的快速發(fā)展和社會理論界近30年來的積累為其提供了雙重契機。首先,從媒介發(fā)展角度觀之,當下媒介的發(fā)展已經從工具使用視角更有解釋力的階段向平臺及環(huán)境視角轉移。它既體現(xiàn)在物質層面也體現(xiàn)在社會層面。在物質層面體現(xiàn)為媒介傳輸工具成為繼公路、鐵路后社會維系的基礎設施架構;而在社會層面則體現(xiàn)為以App為代表的智能媒體平臺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面介入。以Web2.0向Web3.0的轉型為例,2010年左右中東地區(qū)多個國家發(fā)生變革,在短期內將社交媒體的動員及組織能力研究推向高潮,產生了與之前積聚十年的互聯(lián)網研究匯合的趨勢,并由此興起了一波媒介與社會運動、集體行動研究的高潮。(28)Homero Gil de Zúiga, Nakwon Jung, Sebastin Valenzuela, “Social Media Use for News and Individuals’ Social Capital, Civic Engagement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vol.17, no.3(2012), pp.319-336.因為該事件代表著媒介能在社會變遷最為基本的結構面實現(xiàn)轉型和斷裂推動,如果說這是從社會上層建筑改換方面體現(xiàn)了媒介的驅動力量,那么2000年前后卡斯特(Castells)的《信息時代三部曲》,基本上從經濟、政治、文化、群體認同各個層面指出了互聯(lián)網所代表的信息科技力量在社會基礎架構層面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時空二維的影響基本奠定了媒介場景構建時代的分析范式。而從時空的角度談論社會變遷恰恰可以跟同一時期綜合派社會理論家吉登斯(Giddens)關于“脫域”的研究和布迪厄“場域”的研究實踐結合。說明從社會結構的宏觀和中觀層面,互聯(lián)網都帶來了結構性的動力。當前互聯(lián)網的影響進一步向“行動”視角蔓延,表現(xiàn)為梅洛-龐帝(Merleau-Ponty)代表的法國社會學關于知覺具身研究在媒介場景時代自我及群體互動研究中的強大延展力。也就是說隨著3G往上技術的發(fā)展,媒介和人的融合正在快步向多年前唐娜·哈拉維(D. Haraway)所提的“Cyborg”型構邁進。(29)Donna Haraway,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in The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Virtual Learning Environments, Dordrecht: Springer, 2006, pp.117-158.2021年元宇宙概念的崛起,進一步將媒介構建場景及在人的行動和社會組織運轉中的中介化作用全面推進。在此情勢下,媒介在社會學兩大支撐概念“行動”和“結構”中的中介影響力變得可操作和迫在眉睫。提倡“媒介作為‘實踐’”的視角和媒介中介化其他所有社會事實的研究在當前時代變得切實可行。(30)Roger Silverstone, “The Sociology of Mediation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SAGE Handbook of Sociolog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5, pp.188-207.(31)Nick Couldry, “Theorising Media as Practice,” Social Semiotics, vol.14, no.2(2004), pp.115-132.
上述發(fā)現(xiàn)可概括為: 伴隨Web1.0到Web3.0的互聯(lián)網技術發(fā)展,媒介已經具備作為社會變遷結構性變量的能力,是社會再生產運行黏合劑和場景空間,并助推社會行動者概念從“人”向“人機聯(lián)合體”型構轉型。也就是說從浮現(xiàn)的研究議題角度觀之,現(xiàn)在已經到將“媒介”與社會學經典解釋概念“結構”與“行動者”緊密關聯(lián)起來進行研究的時刻,而這是形成“行動-媒介-結構”研究路線的基石。
相對于空泛地談論將媒介研究推向中介化所有社會事實的視角轉向,尋求更適合解釋當下媒介全面建構人們行動和社會組織再生產的理論支撐顯得更為必要。對這一方面的理論梳理我們需要遵循漸次化邏輯。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后媒介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以比爾·蓋茨的“信息高速公路”計劃為標志,預示著媒介對人們的影響將從技術嵌入社會空間的物質層面展開。瑞斯(Reese)和蘇梅克(Shoemaker)在總結卡斯特、布迪厄、哈貝馬斯理論適用性的同時指出媒介的地理隱喻轉向可以被稱為傳播研究的“空間”轉向。(32)Stephen D. Reese, Pamela J. Shoemaker, “A Media Sociology for the Networked Public Sphere: The Hierarchy of Influences Model,” Mass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 vol.19, no.4(2016), pp.389-410.盡管人們努力地從傳播研究甚至社會理論的原有資源中尋求力量,然而在這一時期具備技術傾向的概念無疑更具有解釋力,典型體現(xiàn)為STS即科學技術研究理論在傳播研究中的應用。瓦伊克曼(Wajcman)和瓊斯(Jones)于2012年《邊界傳播: 媒介社會學和STS》的文章中指出卡爾霍恩(Calhoun)將傳播/媒介視為“現(xiàn)代性基礎設施”的觀點適合彌合科學技術研究注重技術“物質性”和傳統(tǒng)傳播研究注重“象征性”的界限。(33)Judy Wajcman, Paul K. Jones, “Border Communication: Media Sociology and STS,” Media, Culture &Society, vol.34, no.6(2012), pp.673-690.在物質性的部分,利夫魯?shù)亩x更有啟發(fā)意義,即“技術設備/設施作為客觀實體所具有的物理特征,它使技術在某種條件下基于特定目標值得并能夠被使用”。(34)易前良: 《平臺研究: 數(shù)字媒介研究新領域——基于傳播學與STS 對話的學術考察》,《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年第28卷第12期,第58—75頁。與技術的物質性和使用性密切相關的是近年來關于“可供性”的研究。可供性是指“某一特定背景下行動者感知到的其能夠使用媒介展開行動(與其需求或目標有關)的潛能與媒介潛在特性、能力、約束范圍的關系”。(35)Ronald E. Rice, Sandra K. Evans, Katy E. Pearce, et al., “Organizational Media Affordances: Operationalization and Associations with Media Use,”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67, no.1(2017), pp.106-130.隨著Web2.0向Web3.0過渡出現(xiàn)的平臺經濟興起,以平臺的物質性結合可供性為媒介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客觀上也促成了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STS研究與傳播研究的匯合。(36)易前良: 《平臺研究: 數(shù)字媒介研究新領域——基于傳播學與STS 對話的學術考察》,《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年第28卷第12期,第58—75頁。
那么STS研究到底在如何展開?巴杜阿爾(Badouard)等人對德國、法國和意大利三個國家STS研究和媒體研究結合現(xiàn)狀的分析具有總結性意義。第一類即STS 和媒體研究只是高度借鑒和應用對方的一些概念和經驗案例,但沒有形成真正的融合視角。第二類以“中介(mediation)”和“配置(dispositif)”作為“邊界對象”,兩個領域之間就這些概念進行探討。第三類則是將“mediation”作為共識背景,通過多重實踐策略將傳播研究與STS研究深度融合起來。(37)R. Badouard, C. Mabi, A. Mattozzi, et al., “STS and Media Studies: Alternative Paths in Different Countries,” TECNOSCIENZA: Italian Journal of Science &Technology Studies, vol.7, no.1(2016), pp.109-128.也就是說“mediation”是STS和媒介研究結合的最為核心的概念。在具體的實踐路徑上,STS傳統(tǒng)中的“技術的社會建構”(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路徑成為最為實用的范型,即脫離“技術決定論”,將技術與社會文化實踐聯(lián)系起來進行思考。在此思路下,戴宇辰在梳理了奧德松(Oudshoorn),西爾弗斯通(Silverstone),利夫魯(Lievrouw)和利文斯通(Livingstone)等人的研究后,將STS和傳播研究的走向概括為從對技術的關注轉向注重被賦予更多“能動性”的使用者,從對注重傳者“權力”的媒介生產領域的關注轉向注重媒介使用者“馴服”能力的媒介消費領域,從對微觀認知行為視角的媒介效果的關注轉向對媒介具有社會實踐型構力量的媒介影響研究。(38)戴宇辰: 《傳播研究與STS 如何相遇: 以“技術的社會建構” 路徑為核心的討論》,《新聞大學》2021年第4期,第15—27頁。而從更為操作性的層面,當前的“界面”(interface)研究可以看作一個可為路徑。盡管如馬雷斯(Marres)和格利茨(Gerlitz)等研究者常常將這種方法簡化為以“共現(xiàn)分析”為代表的對數(shù)字媒體界面人類行動動態(tài)實現(xiàn)追蹤預測的方法,(39)Noortje Marres, Carolin Gerlitz, “Interface Methods: Renegotiating Relations between Digital Social Research, STS and Sociology,”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64, no.1(2016), pp.21-46.但實際上“界面”研究就像當年的Cyborg轉向一樣,它可以成為描述分析人類行動者與媒介結合的各類實踐場域。
區(qū)別于傳統(tǒng)注重物質性的STS研究與傳播研究結合的討論,(40)Pablo Boczkowski, Leah A. Lievrouw, “Bridging STS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 Scholarship on Media and Information Technologies,” in The Handbook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7, pp.949-977.ANT (Actor Network Theory,行動者網絡理論)視角似乎走得更遠。相比STS研究注重從技術這一相對結構性的元素入手,ANT視角注重從行動者入手來進行媒介化社會中的實踐研究。這一理論視角一般追溯到法國社會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 Latour)、米歇爾·卡倫(M. Callon)和英國社會學家約翰·勞(J. Law),但在傳播研究中被上升為顯性問題卻是始于2008年庫爾德利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和媒介: 它們是否連接以及以什么條件連接》一文。(41)Nick Couldry, “ Actor Network Theory and Media: Do They Connect and on What Terms?” in Andreas Hepp, Friedrich Krotz, Shaun Moores, et al., eds., Connectivity, Networks and Flows: Conceptualizing Contemporary Communications, Cresskill, NJ: Hampton Press, Inc., 2008, pp.93-110.ANT視角的最核心認識論表述就在于它拒絕將行動者僅僅限制在人的本體論認知中,而是強調人與社會、技術的關系,在此情境下,行動者不再只是個體,還可能指涉任何非人類實體,更重要的是該理論注重在“關系”中理解各類“行動者”的存在。而媒介的發(fā)展,恰恰在于改變ANT中N的存在形式。即N(network)必須經過media的中介,呈現(xiàn)出非媒介就無法理解當下語境中行動者網絡的狀況。(42)Maekus Sp?hrer, “Applications of Actor-Network Theory in Media Studies: A Research Overview,” in Markus Sp?hrer and Beate Ochsner, eds., Applying the Actor-Network Theory in Media Studies, Hershey, Pennsylvania: IGI Global, 2017, pp.1-19.以此為起點,才能更好地理解行動者已經被媒介全面建構或者與媒介全面勾連在一起時人類實踐場域的全部社會活動。ANT理論反復強調的一個前提是: 放棄行動者是一種僅存在于人類自身的能力的假設,在此基礎上,以新的“行動者”概念為基礎才能理解完全變化后人類實踐場域的生活。盡管有研究批評這種視角可能在人類活動的表象領域如權力、政治問題上出現(xiàn)失語,即庫爾德利所擔心的理論解釋的“政治寂靜主義”(political quietism),(43)Nick Couldry, “Form and Power in an Age of Continuous Spectacle,” in David Hesmondhalgh and Jason Toynbee, eds., The Media and Social Theory, Abingdon: Routledge, 2008, pp.175-190.但是從學術理論層面來講,以媒介為中介基礎的新的行動者理論對于理解媒介全面中介化后社會實踐場域的行動和結構變化無疑更有解釋力。
相對于前景式地從媒介視角對社會研究的對象、理論進行重建,將當前廣泛的社會理論挪用嫁接到媒介社會議題中,顯得更為務實。其中,20世紀90年代后社會理論界三大宏觀理論家吉登斯、布迪厄以及哈貝馬斯的理論都可作為基礎。(44)Stephen D. Reese, Pamela J. Shoemaker, “A Media Sociology for the Networked Public Sphere: The Hierarchy of Influences Model,” Mass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 vol.19, no.4(2016), pp.389-410.吉登斯社會學理論的集大成貢獻體現(xiàn)在將結構和行動在方法論上實現(xiàn)了彌合,“結構二重性理論”或曰“結構-能動”理論彌補了涂爾干譜系注重“結構”研究路徑和韋伯強調個體“行動”研究路徑的缺陷,通過規(guī)則、資源等概念實現(xiàn)了行動和結構的互動連接。這一理論取向天然避免了媒介技術論的結構主義傾向,同時對社會過程的關注,又為人們解釋性理解媒介在各類社會行動展開和社會關系形成中的建構性、聯(lián)結性作用提供了基礎。最后,它對“權力”概念的理解,也有利于將媒介引入規(guī)范研究視閾。在此框架下技術和結構、行動的關系可以解析為技術對社會實踐的影響取決于行動者在具體實踐中如何使用技術,而從結構視角觀之,媒介既是虛擬的內在結構形成的中介物,本身也是外部物質性環(huán)境條件。(45)Matthew R. Jones, Helena Karsten, “Giddens’s Structuration Theory and Information Systems Research,” MIS Quarterly, vol.32, no.1(2008), pp.127-157.
布迪厄和哈貝馬斯的理論也適用于媒介化社會議題的解析。以布迪厄理論為例,“慣習”的概念直接有利于破解媒介唯技術論傾向。在他看來,技術本質上是慣習的子集,“我們無法在事實發(fā)生之前確定一個物體何時成為一種技術,因為它的‘技術’用途的一部分來自人們看待它的方式——或者僅僅是持有它的方式”。(46)Jonathan Sterne, “Bourdieu, Technique and Technology,” Cultural Studies, vol.17, no.3-4(2003), pp.367-389.即技術在作為實踐的結構性物質條件之前,首先是一種社會性產物。在這個意義上,互聯(lián)網之類的技術和其他物質實體相比,與人類的關系并沒有差別。技術在人們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的參與實踐也是在使實踐具體化的同時,又以物質的形式體現(xiàn)出特定的性格和傾向,促成做事的特定方式。(47)Jonathan Sterne, “Bourdieu, Technique and Technology,” Cultural Studies, vol.17, no.3-4(2003), pp.367-389.總之,布迪厄的理論有利于人們從社會性視角重新定位媒介作為人的延伸的方法論實現(xiàn),更有利于人工智能階段各類行動實踐的解析。哈貝馬斯理論與前兩者不同之處在于其從誕生以來的規(guī)范理論色彩,在將傳播作為公共領域型構條件之時就為當下“信息繭房”環(huán)境下公共領域建設的方法提供了破解思路,即他主張要在克服數(shù)字流動帶來的新自由主義理想市場鏡像的同時,從憲法而不是政治上矯正媒體結構,這才是包容的公共領域出現(xiàn)的架構基礎。(48)哈貝馬斯關于政治公共領域新一輪結構轉型的思考和假說,參見Jürgen Habermas, “überlegungen und Hypothesen zu einem erneuten Strukturwandel der politischen ?ffentlichkeit,” in Ein neuer Strukturwandel der ?ffentlichkeit? Baden-Baden: 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mbH &Co. KG, 2021, pp.470-550.由此可見,在哈貝馬斯看來媒介架構的合理性是理性政治對話展開的基礎。這種闡發(fā)充分證明了媒介在規(guī)范議題上的重要性。
更多理論資源散落在眾多跨學科中觀理論中。如布洛維(Burawoy)的勞動過程理論,格蘭諾維特(Granovetter)的社會網理論,以及泰勒(Taylor)和桑斯坦(Sunstein)的助推理論。布洛維理論的優(yōu)勢在于通過對“勞動過程”的關注和解析將個人勞動與國家、市場連接起來。(49)Michael Burawoy, 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 London: Verso Press, 1985, p.193.以布雷弗曼(Braverman)科學管理的三個原則,即認為工作現(xiàn)場工人的去技術化、概念與執(zhí)行的分離以及知識對勞動過程的控制,合力實現(xiàn)了發(fā)達社會勞動場景中國家、市場對工人的控制或者三者反身性作用機制作為解釋參照框架,布洛維的理論有利于人們將媒介引入個體全面參與社會勞動過程的機制分析。格蘭諾維特的社會關系網絡理論則為社會網絡已經被媒介全面中介化的當下,了解不同空間關系網絡串聯(lián)和游移機制提供了分析基礎。由此,新的社會規(guī)范的建構、群體溝通標準的形成、關系構建的阻力全部可以在媒介架構基礎上獲得解釋。(50)C. Haythornthwaite, “Strong, Weak, and Latent Ties and the Impact of New Media,”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18, no.5(2002), pp.385-401.泰勒和桑斯坦的“助推”概念則有利于對不同思維習慣、經驗法則和情緒驅動下的個體如何在媒介提供的“選擇性框架”中實現(xiàn)個體行動選擇和國家社會需求的結合的實踐進行分析,(51)Peter John, Sarah Cotterill, Alice Moseley, et al., Nudge, Nudge, Think, Think: Experimenting with Ways to Change Civic Behaviour,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1.促進媒介學術研究的具體開展。
上述總結分析的關鍵意圖在于闡明,從STS向ANT理論視角的轉移,意味著對媒介的理解正在從“物質性”向“社會性”轉移,而三大宏觀理論家與布洛維、格蘭諾維特、泰勒和桑斯坦等人的理論著述,均可以移植或嫁接“媒介”視角,共同促成媒介化社會理論網絡生成,最終在實際應用和操作層面促進媒介社會學研究理論和經驗成果涌現(xiàn)。
類似于傳統(tǒng)社會學理論可運用于媒介社會學議題,經典的研究方法也可以繼續(xù)在當下媒介社會議題上發(fā)揮作用,實際上這也是長期以來傳播的行政研究范式被認為是傳播研究主導范式的原因之一。拉扎斯菲爾德主導的調查方法、霍夫蘭和盧因主導的實驗方法,拉斯韋爾主導的內容分析法在二戰(zhàn)期間的廣泛應用,決定了傳播研究作為“卡方人”與職業(yè)取向的新聞人“綠眼罩”的差異。與此同時,基于觀察法和訪談法的民族志研究方式也作為二戰(zhàn)后從人類學、社會學移植來的質性研究方法在傳播領域被廣泛使用。兩種研究路徑在社會科學方法范式上被簡略歸結為方法論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其背后根植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分歧在于對“社會”的認識是結構論的“實體”存在還是“建構論”的“個體”存在,這也是社會科學方法議題的爭論核心,然而隨著以吉登斯為代表的“結構-能動”理論的流行和布迪厄“實踐”概念對規(guī)則和慣習的融合,單純的方法論競爭在以“問題”為第一導向的具體經驗研究中事實上并不居于第一位。在大量的具體研究中,人們對方法的選擇和應用表現(xiàn)出更為“權宜”和“流動”的一面,也更接近韋伯“理想類型”角度的條件和起點說明。
但是正如上文所述,既然任何一項研究都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有限企圖,都需要一種方法工具的幫助,那么近年來經典研究方法在媒介社會議題上發(fā)揮作用的方式就值得探究。首先在議題覆蓋范圍上體現(xiàn)出全局性。就以傳統(tǒng)被規(guī)范理論主導的議題媒介體制與政治的關系研究為例,2000年哈林(Hallin)與曼奇尼(Mancini)《比較媒介體制》一書的出版,(52)丹尼爾·哈林、保羅·曼奇尼: 《比較媒介體制: 媒介與政治的三種模式》,陳娟、展江譯,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標志著即便對于媒介體制這樣的宏大議題也可以通過合適的指標概念框架進行經驗分析。而邁克切西尼(McChesney)則以大量詳實的經驗數(shù)據(jù)表明新自由主義傳播體制在西方的實際運行存在悖論和缺陷,(53)Robert W. McChesney, “Global Media, Neoliberalism, and Imperialism,” Monthly Review-New York-, vol.52, no.10(2001), pp.1-19.貝克爾(Becker)則分別以國家和市場為坐標,從國際橫向和國內縱向兩個維度分析了普京上臺后俄羅斯媒介體制的變化,(54)Jonathan Becker, “Lessons from Russia: A Neo-Authoritarian Media System,”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19, no.2(2004), pp.139-163.庫蘭(Curran)等人更是在2009年運用經驗指標統(tǒng)領性地對公共服務模式、二元模式和市場模式三種西方主流媒介體制模式進行了比較。(55)James Curran, Shanto Iyengar, Anker Brink Lund, et al., “Media System, Public Knowledge and Democracy: A Comparative Study,”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424, no.1(2009), pp.5-26.這些研究充分證明經驗研究和指標體系對于解讀宏大議題也是適用的。其次則表現(xiàn)為無論是質性研究還是量化研究,都在“因果機制”挖掘上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以量化研究為例,通過“調節(jié)”或“中介”分析推進人們對超越相關關系之上因果關系的挖掘成為近年來流行的研究方式,而這種研究趨勢的形成則顯示出人們構建問題和解釋問題思路的轉變。既然“概率”的解析方式已經不能滿足我們對社會世界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怎么辦”問題的解答,(56)朱迪亞·珀爾、達納·麥肯齊: 《為什么: 關于因果關系的新科學》,江生、于華譯,北京: 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5—29頁。那么回歸到結構性影響因素的挖掘就成為必然的解題思路。在此過程中,“媒介”(media)再一次顯示了它的基礎性解釋力。既然社會世界由媒介“中介”而來,那我們的目標就是揭示這種媒介化(mediation)的中介(mediated)機制。而在質性研究路徑上,則表現(xiàn)為學者們對常人世界媒介中介世界的“深描”與展示。此方法路徑的轉變也間接實現(xiàn)了凱瑞傳播傳遞觀和儀式觀在方法論意義上的融合。
當前我們呼喚將媒介切入社會學經典研究關系概念的重要動因在于我們看到了媒介在當下社會生活中的全面建構能力。不同于從英尼斯到麥克盧漢的對媒介建構結構能力的啟示性描述,也不同于李普曼從個體認知形成的信息環(huán)境形成的視角性解讀,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建構顯示出從梅羅維茨中層理論視角的“場景”結合到萊文森“人性補償”的媒介的全面中介建構效應展現(xiàn)。隨著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Web3.0技術的發(fā)展,我們正在經歷傳播媒介從物理媒介、關系媒介向算法媒介的全面轉型,從對傳播技術的信息提供視角向場景構建視角轉移,(62)喻國明: 《未來媒介的進化邏輯:“人的連接” 的迭代,重組與升維——從“場景時代” 到“元宇宙” 再到“心世界” 的未來》,《新聞界》2021年第10期,第54—60頁。在此語境下,浮現(xiàn)的社會結構轉型和人的生存方式的改變,必然呼喚新的研究方式的誕生,“界面”研究由此應運而生。在馬雷斯和格利茨的分析中,(63)Noortje Marres, Carolin Gerlitz, “Interface Methods: Renegotiating Relations between Digital Social Research, STS and Sociology,”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64, no.1(2016), pp.21-46.“界面方法”主要表現(xiàn)為: 人與機器數(shù)據(jù)的協(xié)同共生邏輯、共現(xiàn)分析方法和“動態(tài)”問題的捕捉能力,這種研究方法尤其適合前文所述的Cyborg相關研究。事實上,當前媒介社會的發(fā)展對研究方法的沖擊,主要在于其提供了新的適用場景并進行了更強大的技術賦能。如當下大熱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其實是原來公共意見調查分析的延伸,而社會模擬分析也可看作實驗方法在當前媒介場景供應與計算能力支持下的發(fā)展,近年來從醫(yī)療領域擴展而來的錄像分析則可視為訪談方法的媒介化演進版本。
以大數(shù)據(jù)分析為例,無論從實際應用的議題、使用的場景還是背后的驅動原因來看,它都是社交媒體普遍使用的當下公眾意見收集的一種手段呈現(xiàn)。如麥格雷戈(McGregor)在2019年的文章中指出,傳統(tǒng)的民意調查暗含的假設是公眾意見是個性化的、可測量的、私人的現(xiàn)象,民意調查人員因而可以訪問,而社交媒體上的大數(shù)據(jù)由于可以呈現(xiàn)點贊、轉發(fā)、評論等信息,事實上為公共意見形成動態(tài)機制挖掘提供了機會,因而成為一種更高效的民意捕捉方式,(64)Shannon C. McGregor, “Social Media as Public Opinion: How Journalists Use Social Media to Represent Public Opinion,” Journalism, vol.20, no.8 (2019), pp.1070-1086.不得不說當前社交媒體平臺通過機器的邊界和數(shù)據(jù)痕跡的動態(tài)追蹤,體現(xiàn)出大數(shù)據(jù)研究相比于傳統(tǒng)調查研究更為強大的數(shù)據(jù)分析能力,盡管這種研究在實踐中還面臨諸如數(shù)據(jù)風險和全數(shù)據(jù)獲得等實際問題。(65)Tauel Harper, “The Big Data Public and Its Problems: Big Data and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New Media &Society, vol.19, no.9(2017), pp.1424-1439.總體來看,在新的媒介研究議題的強大需求促發(fā)下,時至今日,大數(shù)據(jù)分析方法已經發(fā)展成一套綜合連接RFID標簽、傳感器和智能計量方法進行界面數(shù)據(jù)及生活趨勢分析的基本工具。(66)Jai Prakash Verma, Smita Agrawal, Bankim Patel, et al., “Big Data Analytics: Challenges and Applications for Text, Audio, Video, and Social Media Dat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n Soft Comput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Applications (IJSCAI), vol.5, no.1(2016), pp.41-51.而隨著多種數(shù)據(jù)格式兼容以及跨系統(tǒng)連接、匹配、清理和轉換數(shù)據(jù)能力的提升,這種方式正在嵌入Web3.0時代人們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各個場域,成為各類媒介社會議題分析可普遍采用的研究方式。
從方法視角層面,本文認為經典研究方法可以全面嫁接于媒介社會研究從政治體制到微觀人際互動的各類議題,而各類方法的結合使用和迭代版本也擴展了經典研究方法在當下各類媒介社會議題中的解析力。最后,以數(shù)據(jù)捕捉為特征的“界面”研究正在統(tǒng)領調查、訪談、實驗等研究方式,最終成為考察人類數(shù)字化生存狀況的基本研究方式。
本文從“連接”和“重構”兩個層面嘗試梳理了當前學術界就媒介社會學議題、理論和方法進行的探討,意在呼喚建立一種基于社會學經典“行動-結構”研究框架的“行動-媒介-結構”媒介社會學進路,希望這種進路在議題解析上能夠在已有“傳播”與“社會”研究積累基礎上以當下媒介社會發(fā)展語境為第一關照,主張對“研究議題”進行“媒介+”的思路轉換。而在理論解釋資源和策略上,則主張對經典社會學理論三大家成果在國內外已有的關于他們理論與“媒介”關聯(lián)的深度挖掘著述基礎上,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總結,借助各類經典中層理論與媒介議題結合的開放性,實現(xiàn)社會理論的“媒介+”轉型。而在方法使用上,則主張以“界面”研究為代表,重建經典研究方法調查、實驗、訪談與大數(shù)據(jù)方法的譜系關聯(lián),實現(xiàn)線上線下研究的統(tǒng)合而非分離,更好地從未來取向合理搭配各類研究方式,推進具體研究。當然這種研究倡導還面臨許多理論和實際問題,如“行動-結構”視角本身作為經典社會學理論架構從20世紀末就面臨著各種沖擊,近幾年法國社會學界拉圖爾等人的理論在媒介社會領域的崛起客觀上也加重了這一情勢。但是正如媒介社會圖景是逐步展開的一樣,對于當下人們生活的具體社會生活空間,各類問題的解析和研究需要我們采取更為務實的態(tài)度。富爾卡德關于算法階序化社會的分析,(70)Marion Fourcade, “Ordinal Citizenship,”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72, no.2(2021), pp.154-173.就證明了我們在當下面臨的最大困難可能不是理論走得不夠遠的問題,而是缺乏運用已有理論資源進行真正有意義研究的能力和實踐?;诖?本文對媒介社會研究領域議題、理論、方法的分析總結,更多是希望喚起人們對已有學術資源譜系的重視,促進媒介社會研究領域具體研究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