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陽明山看櫻花,春日的櫻花一片繁華,仿如昨夜未睡的紅星攜手到人間游玩,來不及回到天上。
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都會感到戀戀不舍,隔個兩三天就會到山上與櫻花相會。
我喜歡在櫻花林中散步,踩過滿地的落英。這人間是多么繁華呀!人間的繁華又是多么容易凋零呀!櫻花給我的啟示是,不管時間多么短暫,都要把一切的生命用來開放。如果盛開的時刻是美的,凋零時盡管無聲,也會留下美的痕跡。
與櫻花的相會,讓我感覺自己與櫻花心靈相映,我們的心里保留了天地的愛,保存了美,才能在春風吹拂之前,被溫柔地點燃。
穿過櫻花林,去泡個溫泉吧!
陽明山的白溫泉,如夢的乳花,使人覺得不似在人間,尤其是坐在露天的溫泉土坡上,俯瞰著小草山,看山間日暮的濃霧迤邐前來,將整片山林包覆。
山是溫柔,霧是溫柔,櫻花是溫柔,心是一切溫柔的起點,我愿能常保這一切溫柔的心情。
我泡在溫泉池里,看著茫茫白霧,突然從心底冒出了一句話:“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這是媽媽給我寫信時,最常用的句子。
我十五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在很遠的城市讀高中,每個星期,媽媽都會寫信給我。媽媽的信有固定的格式,信封上她寫的是“林清玄君樣”。春天,她常在信末寫著“春日平安”;到了冬天,她總是寫“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從高中時代到大學畢業(yè),媽媽的問候語從未改變,一直到我裝了電話,媽媽才停止寫信給我。每年冬天的每個周末,我都期待著收到母親的信。每當我看到“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時,內(nèi)心總會涌起無限的暖流。在這么簡短的語句里,蘊藏了媽媽深濃的愛意,愛是彌天蓋地的,比霧還濃。
與內(nèi)心深刻的情意相比,文字顯得無關緊要,作家想要描摹情意,畫家想要涂繪心境,音樂家想要彈奏思想,都只是勉力為之。我們使用了許多復雜的技巧、細致的符號、美麗的象征、豐富的比喻,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往往最簡單的最能凸顯精神,最素樸的最有雋永的可能。
我們花許多時間建一座殿堂,最終被看見的只是小小的塔尖,在更遠的地方,或者連塔尖也不見,只能聽到塔里的鐘聲。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边@是母親給我的生命的鐘聲,在母親離世多年以后,還溫暖著我,使我眼濕。
簡單,而有豐沛的愛。
平常,而有深刻的心。
這是母親給我的最美好的遺產(chǎn),她的一生充滿著簡單生活的美,美在自然,美在簡單,美在含蓄。
我的文學,也希望能不斷地趨近那樣的境界。
洗去了一切的塵埃,我?guī)е牧螯S香氣下山。我搖下車窗,讓山風吹拂臉頰,山風溫柔無語,帶著無可言說的芬芳穿過來、穿過去,山櫻的紅,楓葉的橙,茶花的白,也隨山風迎面。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蔽逸p輕朗誦著母親的話語,感覺這句話就可以供養(yǎng)天地。
感覺,在遙遠的、如夢的、不可知的仙境里的媽媽,也能微笑垂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