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鳳
“雅言”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脈重要詩學傳統(tǒng),最初見于《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贝搜酝嘎冻鲈诖呵飼r期,《詩》《書》和執(zhí)禮均采用“雅言”。孔子最早使用“雅言”,并對之進行倡導。
從語言學發(fā)展脈絡而言,“雅言”是“漢語”的前身,是古代中國通行與認可的官話,是味道純正的古代漢語。但在漫長的發(fā)展史中,“雅言”的所指絕非僅限于此,而擁有更為豐富的文化與審美意義。其之所以成為被推廣和廣為采納的古代通用語,必然具備與方言、俗語不同的特點,而這種特點絕不僅限于發(fā)音標準、符合中原雅音,更應涵括“內(nèi)容雅正”“文辭典雅”和“言論正確合理”等含義。正因如此,“雅言”突破了語言學范疇而成為一種文藝與文學傳統(tǒng)。在詩學領域中,《詩經(jīng)》首開“雅言”傳統(tǒng)之先河?!对娊?jīng)》由于采用比喻、夸張、排比、對仗、擬人、聯(lián)想、押韻等各種語言修辭和表現(xiàn)手法,其語言已是臻于成熟的雅言。所以,《詩經(jīng)》的語言成為詩歌語言的一種經(jīng)典規(guī)范,被后世詩人效仿、推崇,成為古代詩歌中“雅言”的代表。此后的古典詩詞均以“雅言”為傳統(tǒng)進行發(fā)展,如《楚辭》的“騷雅”、孟郊的“雅言”、姜夔的“騷雅”、吳文英的“典雅”等均符合內(nèi)容雅正、文辭典雅的要求,都是對“雅言”傳統(tǒng)的傳承與延續(xù)。事實上,古代的詩詞語言大都屬于雅言,“雅言”成為古典詩傳統(tǒng)中的一脈重要傳統(tǒng)。
然而在新詩發(fā)展史上,“雅言”傳統(tǒng)不斷遭到破壞而難以為繼,導致詩歌語言俗化和口語化,成為眾多詩人和學者共同面對的新詩發(fā)展困境。在新詩誕生之始的白話文運動中,為實現(xiàn)白話文替代文言文的語言革命目的,胡適將“不避俗字俗語”列入其“八不主義”,還提出“務去濫調(diào)套語”,此“濫調(diào)套語”便包含“雅言”,由此導致新詩成為以白話和俗字俗語創(chuàng)作的白話詩,無疑是對“雅言”傳統(tǒng)的反叛,導致“雅言”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詩中走向式微。在此后百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中,新詩中的“俗”與“雅”一直處于交織狀態(tài),“俗”化時隱時現(xiàn)。如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的詩歌提倡平民化、大眾化,詩中納入“俗字俗語”被視為新詩大眾化的重要標志,而偏于典雅、文雅和精致的詩歌語言被視為精英化的標識性特征。前者得到了提倡,而后者遭到了貶抑,這無疑是新詩以俗語對“雅言”傳統(tǒng)的一次反叛。1958年的“新民歌運動”、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詩歌中的“媚俗”“崇俗”傾向?qū)е麓罅吭姼枰运鬃炙渍Z進行創(chuàng)作。21世紀以來的“梨花體”“烏青體”“點射體”“口水詩”“下半身寫作”“垃圾詩歌”“低詩歌”等更將詩歌推向俗不可耐的“媚俗化”泥淖,其詩歌語言都化成了俗語俗字或白話,嚴重破壞詩歌語言的美感,“雅言”傳統(tǒng)被破壞殆盡。
基于此,“雅言”傳統(tǒng)亟待重啟,21世紀詩人亟須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建構“新雅言”,糾偏新詩語言的發(fā)展歧路,由此構建出21世紀詩歌的獨特詩語。然而,如何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建構“新雅言”?新詩語言是否該沿襲、復制古代的“雅言”傳統(tǒng)?毋庸置疑,21世紀的新詩已不可能返回古代,繼續(xù)使用文言文創(chuàng)作古典“雅言”,而需要以古代“雅言”的詩學傳統(tǒng)為基點建構“新雅言”。
筆者認為,要建構“新雅言”,可將21世紀以來一些詩人、學者在詩歌語言方面系列探索中提出的各種設想與策略加以糅合。其核心關鍵詞可歸結為如下四點:
一是詩性。正如趙毅衡曾指出的,“漢字本質(zhì)上是詩性的,只有漢字,才是詩意棲居的家園”。確實,“詩性”是漢語詩歌區(qū)別于其他語種詩歌的最根本而最重要的質(zhì)素,是漢詩之為詩的根本特征。然而長期以來,新詩的語言已嚴重缺乏“詩性”,而被口語、俗語替代,注重“爽樂”感、暢快感,趨向優(yōu)伶化、娛樂化、段子化,導致詩歌淪為“說話”、流水賬,從而遭遇發(fā)展困境。正因如此,21世紀以來的詩人和學者提出“詩性漢語”的概念,重新強調(diào)“詩性”對于漢語作為詩歌語言的重要性。王有亮在《漢語美學》中曾專設一章“詩性漢語與漢語詩歌”,探討“詩性漢語”對于漢語詩歌的重要性,認為漢語的特性就在于其“詩性”。沈奇認為,“詩性漢語”是認識中國文化的根本點。他在多篇文章中反復指出漢語的“詩性”對于新詩的重要性,在他看來,漢語的“詩性”是現(xiàn)代漢語與古代漢語之間一脈相承的共通“基因”。張傳彪專門探討了詩性漢語與詩歌翻譯的關系,他在翻譯中發(fā)現(xiàn)漢語具有獨特的“詩性特征”,因而認為翻譯時應注重詩性漢語與眾不同的獨特性。張棗將“詩性”作為漢語性的優(yōu)越品性,明確指出“漢語是世界上唯一自然的一種綠色的高級詩意語言”。由此可見,詩人和學者們都意識到“詩性”是漢語作為詩歌語言最重要的特點。因此,“詩性”是新詩建構“新雅言”時最基本的質(zhì)素,新詩語言要建構“新雅言”必須構建“詩性”。
對于“詩性”所指為何,不少學者和詩人進行過闡釋,但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盤妙彬、沈奇、胡弦、潘維、唐朝暉、路也等詩人都在嘗試重構新詩的“詩性”,其詩歌語言跳躍、新鮮而空靈。如盤妙彬《見證》的“時間越來越陡/沒有更多的比喻把斜坡支撐/它把漁村傾倒入?!保蚱妗堆┦返摹熬菩蚜?雪還沒醒”,胡弦《百戲》的“家園被歌謠和水袖纏繞”等詩句,無不具有跳躍性、新鮮性、空靈性,是“詩性”建構“新雅言”的成功嘗試與探索。筆者認為,“詩性”作為詩之為詩的根本質(zhì)素,在語言維度必然指涉其與散文、小說及其他文體不同的語言特質(zhì),主要表現(xiàn)為非邏輯的跳躍性,陌生化傳達經(jīng)驗的新鮮性,虛實結合而非流水賬、記錄化寫實的空靈性。此為漢語區(qū)別于其他語種的本質(zhì)性特征,亦是漢語詩歌之“詩性”的特質(zhì),唯有秉持這種“詩性”的語言,“新雅言”的建構方成為可能。
其次是雅性?!把判浴标P涉新詩語言是否“雅”,因而是新詩建構“新雅言”至為關鍵的質(zhì)素。詩歌語言要達到“雅”,便不能過多使用白話俗語,而要煉字煉句,形成精致典雅的語言,從而富有高雅、優(yōu)雅之質(zhì)。
精致典雅是大多數(shù)古代詩人在語言上的共同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等詩句無不表明古代詩歌對語言的錘煉與雕琢。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以來,不少詩成為采取分行形式卻完全復制日常語言的大白話詩、口水詩和廢話詩,其語言大量運用口語、大白話、方言、土語甚至俗語,直白、隨意,甚至粗鄙化、濫俗化。這種所謂的“詩”,其實已淪為文字游戲和語言垃圾,完全喪失詩歌語言的精致典雅之美,顯然不屬于“新雅言”的范疇。所幸的是,21世紀以來,不少詩人正在探索如何將新詩的語言雅化、詩化。潘維便是一個漢語“煉金術士”,他對詩歌語言的要求是“精確,精確,更精確”,因而對詩語精雕細琢。其《梅花開了》中的“敲門聲有著姓名,/連枝條上的脆弱也呼吸善良”、《給一個女孩》中的“我喜歡青苔經(jīng)過她的身體,/那撫摸,滲著舊時代的冰涼”等詩句,每一字詞都經(jīng)過精雕細刻。柏樺將“精致”視為其所倡導的“逸樂”觀的深層內(nèi)涵,甚至將屢遭質(zhì)疑的“頹廢”闡釋為“過度精致”,可見其對精致的倚重。他的詩《水繪仙侶》凸顯了對語言的精雕細琢和唯美精致的追求,描畫出一幅幅唯美精致的圖畫,構建了斑斕精致的美妙意境。此外,胡弦、莊曉明、路也、李輕松、王嘉標等詩人亦在自己的詩中試圖構筑精致典雅的語言,也都是對“新雅言”的建構嘗試。
為了讓詩歌語言“雅化”,不少詩人還采取了文白夾雜方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夾雜文言詞句以增加詩語之“雅”。胡弦便常將古典語言與現(xiàn)代漢語夾雜在一起,如他的《朱仙鎮(zhèn)謁岳廟》中的“斜陽庭院滿江紅,/斑駁古碑青山斷指”、《鐘表之歌》中的“我在此亦在彼,在青銅中亦在/鏡像中”等詩句,將文言句式插入現(xiàn)代漢語詩句間,增加了詩歌語言的厚度,是詩人對雅化詩語的一種自覺追求。張棗主張,新詩寫作所使用的白話漢語應向文言經(jīng)典開放,“從過去的文言經(jīng)典和白話文本攝取食分”,并將其作為中國特征或“漢語性”的體現(xiàn)。因而他的詩喜歡將文言文和白話文加以結合。如他21世紀以來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詩《湘君》《高窗》《鶴》《太平洋上,小島國》等,均在現(xiàn)代漢語詩句中摻雜文言字詞,或化用古典詩詞語句和典故,構成文白夾雜的特點,讓文言與現(xiàn)代漢語相互夾雜嵌合,從而使詩句富有獨特詩味。柏樺則提倡語言的“漢風之美”,他或在詩句中嵌入文言詞匯,如《憶江南:給張棗》中的“我欲歸去,我欲歸去”;或直接采用文言句式,如《水繪仙侶》中的“老夫與佳客各刺一舟,舟內(nèi)一絲一管一茶灶”;或化用甚至直接挪用古典詩句,如《憶江南:給張棗》中的“江風引雨”出自王昌齡《送魏二》的“江風引雨入船涼”,“暗點檢”出自吳文英的《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的“暗點檢,離痕歡唾”。這些均凸顯了語言密度和文化內(nèi)涵,增加了詩語的“雅”度。
再者是簡約性?!昂喖s”是漢語的重要特征,因而亦是“新雅言”建構的重要質(zhì)素。鄭敏、沈奇、朱中原等都提出了“簡約”對于漢語詩歌的重要性。如鄭敏將“簡而不竭”視為“漢詩本質(zhì)”,認為漢詩有一個較西詩更重要的詩歌藝術特點,即簡潔凝煉。她在考察古代詩歌語言時發(fā)現(xiàn),古詩始終都在“追求精簡語言、增加語言的表達強度”。在她看來,當下新詩的詩語過于散文化,遠離漢詩詩語的凝煉、內(nèi)聚和表達強度,導致漢詩本質(zhì)喪失,因而需要重新強調(diào)精簡。沈奇將“簡約性”視為古今漢語詩歌的根本特征,多次指出“簡約”是漢語的語言根性,甚至是漢語詩歌的“底線”。質(zhì)言之,這些論者所指向的均為語言簡潔、精致之美。他們不僅在理論上如此倡導,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亦講究“簡約”。如沈奇詩集《天生麗質(zhì)》中的詩都頗為“簡約”,每首詩的行數(shù)和每行詩的字數(shù)都“不可削”“不得減”,而又不失內(nèi)涵豐富。阿毛在其詩中亦惜字如金,其詩句均簡潔利落,卻耐人咀嚼,她認為詩歌語言應該如埃利蒂斯般“消除所有華而不實的東西,達到結構簡練和語言精確的完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詩歌語言應祛冗繁而尚簡約,但亦應如鄭敏所言的“不竭”。這種“簡而不竭”其實即為古典詩學中所倡導的“含蓄”,此亦為古典詩歌頗為重要的標識性特征。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葉燮的“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均是強調(diào)含蓄蘊藉對于詩的重要性。在“新雅言”的建構中,含蓄性顯然不能缺席。鄭敏、沈奇、盤妙彬等詩人都倡導語言含蓄以達到蘊藉雅致的境界。鄭敏所言的“曲而不妄”中的“曲”便指含蓄,它與“不竭”相互輝映,所指涉的便是簡約凝煉而含蓄蘊藉。沈奇的詩注重含蓄,常欲說還休地讓詩意似隱似現(xiàn)、含而不露,如《緣趣》中的“你 不說/我也不說”、《子虛》中的“總是別說破”、《青衫》中的“莫問夢歸何處”等都含而不露,將詩意點到為止,達到言盡而意無窮的高雅境界。盤妙彬的詩常隱而不發(fā),因含蓄而富有張力和深度,如《魚不知道》本是要揭露一座電站開工的內(nèi)幕,詩人卻不直接抨擊其腐敗,而以“魚不知道”和“河不知道”的隱晦、詼諧方式表達,含蓄地揭露內(nèi)幕和真相。他的《三十年一堆塵土》《明月在》《晚街》等詩也都采用含蓄寫法而形成婉曲蘊藉的雅致特點。
此外,音樂性亦頗為重要。漢語、漢語詩歌與音樂性的關系自古便頗為密切,新詩要建構“新雅言”亦不能忽略音樂性的構建。21世紀以來,不少詩人對此已展開探索。在鄭敏看來,漢語是一種“隱性的音樂”,“平仄相間、聲韻搭配,念起來才抑揚頓挫”,現(xiàn)代詩卻已將漢語的平仄丟失。因此,新詩應重建音樂性,通過詩句的語調(diào)配合、句子的長短搭配而構建節(jié)奏感、聲音感,從而增強詩的音樂性。也因此,鄭敏將“歌永言、聲依永”視為漢詩的重要特點:“歌永言”指詩是用歌來吟誦、延長其語言的;“聲依永”指聲音的高低抑揚是和詩歌的語言相配合的,即漢詩與漢字的四聲相結合,構成字內(nèi)的音樂。這事實上是對詩歌音樂性的重新強調(diào)。沈奇將“音樂性”視為“漢語氣質(zhì)”不可缺少的元素,在他看來,音樂性即指“節(jié)奏,韻律,抑揚,緩急,氣韻生動”。他的詩頗為注重音樂性,尤擅使用停頓、反復、回環(huán)等手法制造“節(jié)奏”。如他的《秋白》無疑是構建音樂性的代表詩作,在該詩中,一是“雨聲”的回環(huán)、重疊構成余音繞梁的音樂節(jié)奏;二是省略號的使用構成停頓、延長的節(jié)奏;三是“似/鷹”的豎排一字一句,在一字一頓中構成節(jié)奏;四是長短句交錯,構成一種綿長與急促交織的節(jié)奏感。小海對音樂性頗為注重,他在其詩論中反復強調(diào)“音調(diào)”“語調(diào)”,主要指節(jié)奏和用韻。小海雖不講究用韻,卻格外注意節(jié)奏的設置,尤善于使用排比手法營造回環(huán)往復的旋律,構成一種獨特的音調(diào)節(jié)奏。如他的《影子之歌》反復使用排比手法構造出回環(huán)往復的旋律美,《邁克爾·杰克遜》《青春之歌》《行為——送王緒斌》等詩也用重復、排比構成樂曲般的回環(huán)旋律,而這種旋律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節(jié)奏和音調(diào)。張棗的絕筆詩《燈籠鎮(zhèn)》,運用反復、回旋等手法和“合唱”“畫外聲”等設置構成音樂性,如開篇的“燈籠鎮(zhèn),燈籠鎮(zhèn)/你,像最新的假消息”與結尾的“燈籠鎮(zhèn),燈籠鎮(zhèn),不想呼吸”之間構成一種首尾呼應和回旋往復的音樂節(jié)奏和效果,“擱在哪里,擱在哪里”的“畫外聲”則給人余音繞梁的旋律感。
總之,21世紀以來的詩人和學者們對詩性、雅性、簡約性、音樂性這些獨特漢語氣質(zhì)的重新發(fā)掘與重塑,是對古典詩傳統(tǒng)中“雅言”傳統(tǒng)的重啟,亦是對“新雅言”進行建構的新嘗試。這種對“雅言”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與對“新雅言”的建構是對新詩俗化傾向的一次糾偏,無疑對當下及未來詩歌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借鑒與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