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放學，我們排著隊從村南的學校朝村莊走。藍天白云下，赤峰北部的大地一派祥和，偶爾從頭頂上飛過幾只家雀，吵叫著，給這祥和增加一絲愉快的氣氛。

走在我前頭的徐可征忽然向東指著喊道：“看，咱們村的羊群回來了！”

同學們隨著喊聲朝東望，河對岸的棗山北坡出現(xiàn)一群雪白的羊，慢慢地朝村莊走來。早晨上學時，媽媽告訴我：“你爸爸和你哥哥今天趕著羊群回來?！?/p>

念初中的哥哥放秋收假，媽媽打發(fā)他去東沼幫助爸爸往回趕羊。全村各家的羊集中到一起，雇爸爸當羊倌。每年春天，爸爸趕著羊群到幾十里地外的牧區(qū)草原上放羊，那里地域廣闊，水草豐盛，農(nóng)區(qū)的一些村莊在那里建有放牧點。到了秋天，羊群回到村莊，冬天到來前，就在村莊周圍的山上放，天冷了就圈養(yǎng)。羊吃的草，夏天已經(jīng)割好了垛在家家的院子里。

得到羊群回來的消息，我到學校就告訴了同學，還提議：“放學咱們?nèi)タ囱蛉号P地呀！”

同學們都有了興奮勁，說：“好呀，看完臥地再回家?！?/p>

讓羊群在一塊地里待一夜，羊的糞尿能肥這塊田。羊是群居家畜，在夜里總是結伙臥在一起，村里人管這叫臥地。

羊群從牧區(qū)回來，本就是新鮮事，晚上臥地，就更有看頭。我們歡叫著，沿著即將成熟的玉米地邊上的小路，朝村東跑去。

過了河，走近了羊群。羊群太龐大了，幾百只，順著土路浩浩蕩蕩地前行，拖起了沖天的塵土，我想到了課本上學到的“氣勢磅礴”。

我們讓到路邊上，讓羊從我們面前走過，羊擠擠挨挨，走得不快，蕩起很大的呼呼聲，相當有氣勢。

走在最前面的頭羊，是一只高大健壯的黑山羊，身上垂下長長的毛，頭上的兩只角崢嶸挺拔，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鈴鐺，一走叮咚作響，神氣活現(xiàn)，傲視群羊。其他跟著走的，有山羊也有綿羊，一個個好像很溫順，可是一遇到路邊地里的莊稼，就會突然伸出嘴捋上一口，不顧爸爸的叱罵和鞭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羊群從我們面前走過，散發(fā)著的腥臊氣味彌漫開來，難聞，但又讓我們充滿好奇。

2

哥哥是爸爸的助手，走在羊群的前面，給羊帶路。他穿著爸爸的藍布褂子，青色的褲子有點肥，加上露了洞的黃色膠鞋，很土氣。他掃我們一眼，就一心一意地帶著羊朝前走。他的臉上都是汗跡的污垢，透露著疲倦。我很崇拜哥哥，他能夠幫助爸爸趕著羊一天走幾十里路，有點力氣！

爸爸在羊群后面壓陣。他穿著白茬羊皮襖，黑色褲子掛著土，腳踏翻毛牛皮鞋，蓬頭垢面，只有眼睛是明亮的。

爸爸和哥哥都拿著牧羊鞭。這鞭子之前就掛在我家房前墻上，我時常拿著玩兒。鞭桿的一頭拴了長長的皮條，末端是細細的鞭梢，另一頭加裝了一個小巧玲瓏的鐵鏟，用來鏟起碎石頭甩向不聽話的羊，發(fā)出警示。

有一只羊伸嘴捋路邊的谷子，爸爸隨手鏟起一塊土坷垃甩過去，正好打在羊的頭上，伴隨一聲怒罵，“黑鬼臉，打死你！”土坷垃碎了，羊回到隊伍中。

爸爸在村莊周圍放羊時，我多次看過爸爸扔出石塊或者土坷垃打羊，很有準頭，第一次警告用小石頭或者土坷垃，羊如果執(zhí)迷不悟，爸爸就會鏟起大一點的石塊甩過去。爸爸能夠掌握輕重，不會打傷羊，但會打疼它，讓羊明白再執(zhí)迷不悟后果很嚴重。

跟在爸爸身邊的兩只狗，爸爸帶著它們防狼。牧區(qū)的放牧點有狼，我們這里好些年沒有狼了，近些年種樹種草，周圍的山上長起來大片的楊樹和松樹，狼就又出現(xiàn)了，時常竄到村里吃豬吃羊。媽媽說，狼是從牧區(qū)的草原上跑過來的。

去放牧點之前，爸爸趕著羊群上村西的山，背了自己的干糧還不夠，還得給狗帶吃的。爸爸在狗的脖子上拴了特制的寬寬的皮項圈，上面有尖朝外的鐵釘。爸爸說，這是狗與狼搏斗時的鎧甲。脖子上還有一串銅鈴鐺，跑起來響作一片。爸爸說，狼怕鈴鐺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狼就不敢靠近羊群。

羊群呼呼地朝前走，我們跟著羊群，看每一只羊的樣子。為了引起羊的注意，我拔了路邊的青草遞給羊們，有的羊不理，有的羊順嘴叼過去，很不客氣地吃下去。徐可征趁爸爸不注意，從地里掐了一把谷穗遞給羊，一只綿羊叼過去，吃得很香；吳添補見狀，在路邊的黃豆地里拔了一把黃豆秧，去喂一只高大的山羊。羊們看見我們遞吃的，紛紛靠向我們，伸著嘴要東西吃。我們歡叫著拔草，掐谷穗，捋黃豆葉子遞給羊，特別開心。

爸爸在羊群后面朝我們喊：“別禍害莊稼，一邊玩去！”

我們不敢再擾亂羊群，退后一些，隔開一點距離跟著羊群走。

3

過了河，羊群不進村莊，晚上要臥地。村周圍都是莊稼地，只有村東北方向的北大坑沒有種莊稼，坑地平展，生長著旺盛的野草，冬天家畜大多集中到這里吃草、悠閑。

大坑是雨季西山下來的洪水沖刷成的。夏天下暴雨，村西的山巒上就會下來洪水，沿著村北的大溝瘋狂東竄到河里，流經(jīng)村北時，遇到一個上坡，洪水拐向村莊，要到村莊時，被一道大壩擋住。聽媽媽說，這座大壩是村里人為了防洪水修建的。洪水撞到大壩上，原地打旋，就旋成了這個半人深、幾十畝地的坑，因為鬧洪水，種莊稼也不會有收成，就成了撂荒地。羊臥地后，就能種莊稼了。

哥哥帶領著羊群朝坑地走，村莊里出來幾個大人，站在羊群的兩邊，截著羊，大聲吆喝著，不讓羊進入路兩旁的莊稼地。爸爸在羊群后面把鞭子甩得啪啪啪響，驅(qū)趕著羊進入坑地。

兩只狗也忙碌起來，東跑西顛地圈弄著羊，有不聽話的羊，狗會齜牙咧嘴地咆哮，把羊趕回群里。

大人和狗忙活，是因為莊稼還沒有全部成熟收割，周圍都是待收的莊稼。羊群全進了坑地，爸爸就按照需要，設立狗的崗位。認為狼可能入侵的方位，爸爸用牧羊鏟給狗平出一小塊地，爸爸用鏟指著那塊地，狗就領會了，按照爸爸的要求，臥在那里。狗忠于職守，它會一直守到天亮。

安置完了，爸爸和哥哥的任務就完成了。村里來的幾個大人對爸爸說：“你們爺倆回家吃飯去吧，晚上我們幾個在這兒看管著?！?/p>

這些人是村里安排來接爸爸班的。爸爸守過夜，叮囑他們夜里很冷，要是再遇上下雨，就更糟糕了，得帶上雨衣，還得找些厚衣服，用來抵御可能的秋雨和風寒。

羊群臥地了，幾十畝的坑地安靜下來，夜色漸漸逼近，我們看到這里有些累了，該回家吃飯了。

我和同學們朝家走，我想，夜里會發(fā)生什么？有沒有狼來？晚上躺在炕上，我心里還惦記著臥地的羊群。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就醒來，悄悄地跑到村外去看。

地里的羊們黑一堆白一堆地臥在一起，還沒有醒來呢。那兩條狗居然真的還在各自的哨位上，高聳雙耳，警惕地注視著周邊的動靜。

呂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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